第三回 无才无能,竹思宽财尽做篾片 有银有钱,铁公子富足学捉狭 竹思宽没了房屋土地,孑然一身,就依身在屠家赌场中混日子。他虽然把一份 儿不小的家私尽数送在这个“赌”字上,倒也熬成了一个精明的赌棍儿。屠家赌场 上来耍钱的财主,官宦人家的子弟居多,他个个奉承,又学会了当篾片的道路。虽 然吃穿二字不愁,但他自幼花用惯了的,如今到了三十来岁,父母双亡,却并无家 业。他不是不想要妻子,但他有这个好名声在外,正经人家,谁肯把女儿嫁给他? 不想天配奇缘,偶然遇着了郝氏。郝氏虽然是个半老徐娘,风骚竟比少年尤甚。 当日也素闻竹思宽的大名,只是不敢造次前去勾搭。后来他偶然赢得了一笔钱财, 有那既好赌又好嫖的朋友带他到郝氏这里来入港,两人倒是一拍即合,很是相得。 从此竹思宽竟钻头觅缝地去弄了些钱来奉承郝氏,图她的欢心。 但他是个好赌的人,如何能有余钱供应?这里面也有个缘故:他虽然好赌,却 已经颇有些阅历,不比那些少年孟浪的人,昏头昏脑,脖子上插一面小黄旗,就心 甘情愿地去做那送钱的铺兵①。他在一个“赌”字上花去了几千两银子,历练了二 十来年,已经是个十分在行的人了。他在赌场中历练得长久了,某人有钱,某人没 钞,某人是把势,某人是个雏儿,个个都有一本老册子在他胸中。他或遇着有钱的 大老,又都是在行的,他不耍,只在旁边湊趣奉承,或是帮着算算筹码,或是记记 账目。谁赢了,他拍些飞头。这些在赌场中玩儿钱的大老,十个中倒有九个是肯撒 小钱儿的。见他既善于帮衬,又会奉承人,相识久了,就份外多给他些。或者造化 遇着两个有钱的雏儿,他就勾一个老手上场。他在此道中历练久了,钳红捉绿,手 段也颇高强,所以十场中倒有九场被他席卷而去。他得了这种钱财,别处一文不舍, 只做件把衣服穿穿。每天饭是在赌场中吃的,终年连柴米都不消买得。积得多了, 只留些赌本,余下的尽数送与郝氏。几年下来,也填还了她不计其数。加上竹思宽 的行货巨大,身强力壮,颇能满足郝氏的淫欲,因此这郝氏爱竹思宽,犹同性命一 般。 -------- ① 铺兵──专门押解粮饷税银的士兵。 郝氏见女儿大了,有她这张吹弹得破的嫩脸蛋儿接待嫖客,不愁那财源不滚滚 而来,从此自己就可以做个富婆了。何况她也已经四十来岁,这样的年纪还当花娘, 也过时了。她怕竹思宽嫌她这个干虾瘪鲞,一时见弃,失去佳配,所以再三托他, 只要替她女儿寻得个好孤老来,不但分惠与他,而且自此以后,有了女儿穿衣吃饭 的本钱,他这件老朽之物情愿白送与他受用,一文不索。竹思宽听了这话,银钱还 是小事,若谋事不忠,惹她恼怒起来,请出大门之外,何处再找这样的便宜?因此, 对于钱贵梳拢一事,果然十分上心。 一天,竹思宽在赌场中遇到一个旧相识,姓铁名化,是个回子,年纪已经三十 多岁。此人自幼刁钻古怪,促狭尖酸,所作所为,往往出人意外。八九岁的时候, 他父亲送他到一个老学究馆中读书。他别样事情件件皆能,惟独到了书上,就念不 下去。这先生姓真名佳训,是个古板的老儒,毫不放松,常施夏楚①,无一日不见 教他们这几个捣蛋的学生,因此他怀恨在心。这先生年纪虽然只有五十多岁,却是 一嘴的白须。看看将要科考②,听说新宗师③是少年进士出身,最爱少贱老。少者 虽文章欠通,他以为青年可以培植,都取在前列;老者即使是宿儒,也尽置末等。 这先生须发如银,自己觉得难看。恐怕一时考低了,不但坏了声名,且不得科举下 场,就想寻些染胡须的药来染黑了,方好去考。又不知何处有好方,总是会着朋友 就问。 -------- ① 夏楚──夏通槚,槚是楸树,楚是荆条,都是古时候用来做打人刑杖的材 料,因此就把夏楚做为刑杖的通称。 ② 科考──明清时代的科举制度,童生考取秀才以后,每四年(逢子午卯酉) 到省会考试,称为乡试,考取的称举人。在赴乡试之前,各省的学政(相当于省教 育厅厅长)到各府巡回测试秀才们(包括増生和廪生)的学业,称为科考,也叫科 试、岁考、岁试。只有考试合格的,才能到省会赴乡试。考在一二等和三等前十名 者为合格,有资格参加乡试,考在三等十一名以下及四五等的要罚,考在六等的要 被黜。 ③ 宗师──本指有大学问的人,明清时代用作对提督学政的尊称。 铁化听人家说起这件事情,就跟先生说:“我家老爸有上好的染胡须药。”先 生问:“你怎么知道?”他说:“先生当我老爸的胡子是黑的么?也是雪白的。我 时常看见他到了晚间临睡的时候拿些药包了,过了夜,第二天早起,就乌黑油亮的。” 先生听了很高兴,对他说:“你晚间回家去,请你父亲来,我有事跟他商量。”他 说:“我老爸出外做买卖去了,还没回家。先生要药,家里有,我问母亲要些来送 先生。”先生说:“也罢,你可别忘了。”到了放学的时候,先生又叮嘱他:“我 等着你拿药来,你快回去取吧。”他满口答应,如飞跑到家中,忙忙地摘了些红凤 仙花,加些矾捣烂了,用纸包着,送到馆中来,对先生说:“我母亲说来,这个药 见不得光,不能打开来看。只在临睡的时候用一块小绢帕包在胡子上,明天就会漆 黑的。两鬓也搁上些,用头巾包住,也就黑了。” 那先生是至诚的人,信以为实。到了家中,果然到临睡的时候方才打开,包了 就睡。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对镜子打开包巾来一看,吃了一惊。不但一嘴 通红的胡须,连两鬓带脸上,斑斑点点都弄红了。若再有个红脸,竟像个火神爷一 般。他女儿见了,说:“这是谁拿染指甲的凤仙花捉弄爹爹的?”真佳训被她 提 醒,方才知道被铁化所耍。过两天就要赴考了,真是急得要死。连忙用水洗用肥皂 ①搓,结果越洗越红,被肥皂搓得更加光亮起来。没奈何,只推有病,要等到后来 赶录科、录遗②才好再考了。他门也不敢出,足足在家躲了有一个月,染的红方才 退了。他起先是一嘴白胡须,到如今竟弄成鹅黄颜色,还旷了一个多月的馆。 -------- ① 肥皂──这里说的肥皂,是一种木本植物上结的果实。这种木本植物,通 称皂角树,其中有一种结的皂角比一般的肥厚而大,称为“肥皂角”,简称“肥皂”。 把这种肥皂角捣烂了,可以用来洗涤衣物。后来从国外进口用油和碱烧制而成的块 状洗涤剂,就称为“洋肥皂”。再后来皂角制成的肥皂逐渐被淘汰,“洋肥皂”的 “洋”字逐渐脱落,代替了原来的“肥皂”一词。 ② 录科、录遗──科举时代,凡是科试排名在三等第十一名以下及因故未能 参加考试的秀才以及在籍的监生、贡生等,得参加录科考试。录科未取及因故未参 加录科考试的,还可以参加录遗考试。凡是录遗考试及格的,也可以参加乡试。 那天他一肚子忿气走到馆中来,传齐了众学生。铁化也来了,先生要打他,他 说:“我又没有犯了学规,先生为什么要打我?”先生说:“你小小年纪,就这等 坏心术!你前天弄的是什么药来哄我?”他说:“我何尝敢哄先生?我母亲包了药, 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了。我到外边出了个恭,生怕晚了,忙进去拿了来就送与先生。 谁知一时慌忙,拿错了,把我妹子染指甲的花拿了来。我回去,妹子问我要花。我 再去看,那个药包还在桌子上,才知道拿错了。我要送到先生家说这话,天渐渐黑 了,我又小,不敢去。没想到我妹子把那包药抢了过去,摔在地下,几脚踩得稀烂。 我想再问母亲要些药,等先生第二天到馆来送给先生,又没有了。第二天就听见说 先生有病。我怎敢戏弄先生?” 这时候他要是强说那就是染须药,自然是他弄鬼无疑,定然是要挨打的了。他 直自认是错拿了,倒不好打他。先生听他说得委委曲曲,有头有尾,也就半信半疑。 况前日向他小孩子要药,自己也有些差处,就饶过了他。 铁化又读了一二年书,他父亲见他仍然一窍不通,就叫他辞了先生,回来学做 买卖。他在馆中有先生管着,还时常逃学,何况到了自己的铺子里,怎肯安坐?无 非终日在外闲撞。 一天,遇见一个人,穿得甚是齐整,斯斯文文,也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远远走 来,到了跟前一看,是一个大酒糟鼻子。他心有所触,暗暗含笑,上前深深一揖。 那人见他身上穿得华丽,知道是正经人家子弟,也回了一揖,说:“小相公,素不 相识,何劳赐揖?”他说:“我见先生这样一个仪表,可惜把土星①坏了,怎不治 它一治?”那人蹙额说:“正是呢,也曾各处寻方医治,再不能好。”他说:“家 父倒有个绝妙的奇方,一治就好的,效验之极。”那人欢喜得一把拉住说:“小相 公,既然如此,烦你引我到府上奉求令尊。倘若医好了,我自当奉谢。”铁化假意 说:“本当奉陪同往,但是晚生有些要紧的事要到一位舍亲家去,不能相陪。先生 只要到三山街,问开毡货店的铁爸爸,人人都知道的,那就是家父。”那人说: “原来你是铁爸爸的公郎。令尊虽不曾会过,也是久已闻名的。府上在礼拜寺隔壁 住,我也认得,这就去奉求。”说完,就同他拱手别了,一直走到铁家,烦门上人 报了进去。老铁回子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坐下,问其来意。那人看见这老回子也是 个大酒糟鼻子,红肿如拳,很是疑心,只得回答说:“适才途中遇见令郎,他见弟 鼻子红肿,说他爸爸有上好药方,特来奉求。”老回子大笑起来说:“先生被那畜 生哄了。”因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要是有好方子,我的鼻子怎么会到这步田地? 这畜生是哄着尊驾来同我会会酒糟鼻子的。”那人恍然大悟,也大笑作辞而去。 -------- ① 土星──古代用五行(金木水火土)表示五官,土星指鼻子。 又有一天,他走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见一家门内有个少妇同街上一个老妇人 说话。他见那少妇颇有几分恣色,就站住了目不转睛地呆看。那老妇人见他年纪虽 小,然而看得太着相了,就说:“你走你的路罢了,尽着站住看什么?”他说: “朝廷的官街,你站得我就站不得?是你看我,我何尝看她来?”老妇人假装生气 地说:“你明明看着,还强嘴,看我不把你眼珠子剜了下来。”铁化笑着说:“你 剜了我的眼睛,千万撂在那位奶奶①的裤裆里。”那老妇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气, 撵着要打他,他才跑了。 -------- ① 奶奶──本书中“奶奶”一词有多种涵义。这里是对少妇的称呼(是“少 奶奶”的简略)。后文中丈夫对妻子可称奶奶(是“大奶奶”的简略),儿子对母 亲可称奶奶(也是“大奶奶”的简略),婢仆对主妇也可以叫奶奶(仍是“大奶奶” 的简略)。需要根据具体的人物注意区分。 回回教门,六月要“把斋”,白天什么也不吃,要到是七月初一日“开斋”, 相当于汉人的过年。他十四岁那一年,老回子把了一个六月的斋,大长的日子,天 气又那么热,一天饿到晚,还要做几次礼拜,直到星月上来才能吃上一饱。到了五 更,又要撑上满满一肚子的牛羊肉油香哈哩哇,好捱上一日。有年纪的人饥饱不均, 伤了脾胃,酿成了禁口痢,只十几天就病故了。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他正在门口站着,见一个戴斗笠穿草鞋的汉子,问隔壁一 个牛肉铺伙计:“这里有个铁回子在哪里住?”那铺子里的人就指着铁化说:“那 戴孝的就是铁相公。”那人走到跟前说:“我是北门桥吴相公差来的,有封字柬送 给相公。”铁化先听见叫他铁回子,心中已经有些不高兴,接过字来一看,假意说: “原来你家相公等着借这东西,你快拿了去。”他急忙走进里边,取了一个大圆盒, 拿了一扇磨盘装进去,四面封了,写了一个回字封好。叫家人将盒子掇了出来,对 那来人说:“你家相公急等着要用,你路上万不可歇。”叫家人帮着抬上他肩头扛 着。那人说:“重得很,是什么东西?”铁化说:“都是贵重的磁器,不要歪动, 当心打碎了。”又将回字替他揣在怀里。那人没奈何,扛着去了。 原来那人是庄子上的帮工,又是初次进城来的,乡下人老实,信以为真,一口 气扛了七八里,累得浑身是汗,面红耳赤,肩头也压肿了。两手扶着,肩也不敢换, 生怕歪动打碎了瓷器。到了家中,叫着说:“快来接接,压死了。”他主人忙跑出 来看,不知何故,用手来接,觉得甚重。那人说:“正正的好生拿着,当心别打碎 了。”他主人问:“是什么东西?”那人说:“我知道是什么?铁相公说是相公借 的,急等着要用,叫我一口气儿扛了回来,不可耽搁。”他主人甚是疑心,说: “我并不曾问他借什么呀!”忙打开一看,见是一扇石磨,不知其意,问他有回字 没有。那人喘吁吁地说:“有,在我怀里。”取出来,都被汗水湿透了。拆开了一 看,上边并无多言,只得八个大字,写着:“来人无礼,罚扛磨扇。”下面还有一 行小字,也是八个:“仍着送回,庶可偿罪。”他主人笑着问:“你怎么得罪了他? 被他耍了这一下!”那人说:“我怎么会得罪他?我到了那里,问牛肉铺里的人: ‘铁回子在哪里住?’他正在隔壁门口站着,那铺子里的人指给我。我把相公的字 柬递上,他就进去拿了这东西,叫我扛了来。”他主人大笑说:“他恼你叫他‘铁 回子’,所以罚你当这回苦差使。”那人明白了这个缘故,真是又可恼,又好笑。 他主人说:“你先歇歇,还给他送了回去,千万不可再叫‘铁回子’了。”那人嗗 嘟着嘴,歇了一会儿,只得又与他送去。 有一回端阳佳节,秦淮河游船如蚁。他家的小厮来向铁化说:“方才奶奶打发 我送粽子到火爸爸家去,我在贡院门口过,看见哈相公、锁相公、马相公、伍相公 四五位抬着食盒,都上游船去了。”铁化想:“这几个人,都是我家的教亲好友, 他们竟偏着我去作乐,令人可恼。我今天要叫他大家乐不成。”就叫那小厮忙去捉 了些大青蚂蚱来,到家中寻出一个鱼鲊罐子,装了些稀粪清,把那些蚂炸拌上,用 红纸封好。吩咐小厮,如此如此行事,又叮嘱:“你到了那里,切不可笑。” 那小厮甚是伶俐,点头会意,接过来拿着,一直到河边来。远远看见这几个人 的船到来,用眼睃他船上,见正中放着张桌子,铺着猩红绒毡,一个大宣窑花瓶插 着莲花,还有香炉、棋子之类,摆得好生富丽。面前一张金漆方桌,五个人围坐着, 鲜果美肴堆了一桌子。那小厮就高声叫喊:“哈相公,我家相公可在船上么?”那 哈回子一看,认得是铁家小厮。见他手上拿着个罐子,就和众人商议:“小铁儿这 促狭鬼,到处占人家便宜。他这小厮拿着的,定是人家送他的东西。我们且骗了来 吃了再讲。”就叫船工拢了岸,诳那小厮说:“你相公才上岸同人说话去了,就来 的。你拿的是什么?”那小厮见他说谎,忍着笑回答:“我们家的伙计才打安庆来, 带了几罐鱼鲊送我家老奶奶。老奶奶说相公不在家,定然是来游船,叫我送一罐子 来。”众人听了,很高兴地说:“你来得好,拿上来,你家相公就来了。”那小厮 将计就计,递与船上人接了,又说:“千万交给我家相公,我回老奶奶话去。”说 着,笑嘻嘻如飞地去了。 众人颇为得意,拿过来揭开了纸头,正要倒出来尝尝,谁知这些蚂蚱闷得久了, 见了亮,一阵乱飞乱跳,飞扑到了众人身上,弄得众人满头满脸,浑身上下,无处 不是臭粪。蚂炸一跳,大家齐叫:“哎呀,不好。”这一声叫,是张着嘴的,又溅 得那粪屑满嘴里都是,几乎连肠子肚子都吐了出来。这桌上摆设的肴馔果品都成屎 汤拌的了,满船上臭不可闻。到了这时候,才知道吃了铁化的这一场大亏。连跟随 的家人,尽管是在船头船尾老远地伺候着,也都还沾了些余光,臭得都坐不住了。 东西也吃不得了,只得都倒在河里。大家扫兴地散去,归家洗沐去了。累得船家把 船都重新洗过,还不能除尽臭气。 同是这一天,铁化他母亲接了五六个房份中的姐姐、妹妹、嫂子,到家中来过 节,都说:“今年人说秦淮河热闹得很,有一二十只灯船,堂客们游船的多得了不 得。一年一度,奶奶带我们大家去玩玩儿吧,也沾你老人家的洪福。”她的那个胖 女儿,撒娇撒痴地说:“妈妈,你带我同姐姐、嫂嫂们玩玩儿去吧。”这个一嘴, 那个一舌,怂恿得那老回婆也有些动兴了,就叫了铁化进来,说:“我听得说河下 今年十分热闹,我老人家也想去散散心。你可雇只船,我同你姐姐、妹子、嫂子们 大家去玩玩儿。”他说:“人山人海的,到那里有什么乐趣?不如在家里坐坐,还 受用些。”他姐生气了,说:“只许你终日在外边取乐,我就玩儿不得一次?难道 怕花了你的银子么?” 铁化不敢违拗,出来寻思:“我姐从没这样高兴过,定然是她们怂恿的。我且 叫她们吃些亏,才知道这船不是好游的。”主意定了,第二天雇了只船,挂上了帘 子。他预先来嘱咐说:“既然要去游船,不要多喝茶水,船上没处溺尿,大家留神 些。”众妇人欢喜非常,果然不敢多喝茶水。大家清早吃了些饭,坐轿子到码头上 了船,撑开游赏,真是热闹。看别的游船上,有清唱的,有丝管的,有携妓的,有 带着梨园子弟的,还有吹打十番①的。那两岸河房里,全是来玩赏的男女。虽然耳 中眼底有趣,但此时五月上旬,天气正长。一轮火伞当空,四面日光透入蒸着,热 气难当,又且口中发渴。到了午后,众人都是绝早吃的饭,此时也饿得很了。他娘 催了三四次开饭,他只答应:“就来了。”却不见拿上来。又停了一会儿,方才送 上。你道是些什么?都是卤鹅、腊鸭、牛羓、腌鱼、烘糕、薄脆、眉公酥、玉露霜、 闽姜、橘饼、糖梅、圆片之类。众人已经饿得发昏,见了这些东西,尽往饱里吃。 过了一会儿,已经是下午,天气越发炎热。先是渴了半日,又吃了这些威的、甜的、 干的东西,那喉管中都冒出烟来了,如何受得?一个个都渴得昏头昏脑,忙问他要 茶吃。铁化取了两大壶温茶来。众人哪里还顾得?右一碗左一碗只是喝。渴了的人, 忍着倒还罢了,一吃些凉茶,越发渴起来,只是要喝。两壶不够,又要了两壶来, 都喝了,大家灌了个满肚。渴虽止了些,过不多时,又都有些尿急了。既没处溺, 又说不出来。正在难忍的时候,谁知铁化拿出些特制的安息香来,他把皂角制成极 细的末子,裹在这香上,捏了数十根,一齐点上。叫船家把船头迎着上风,他靠着 帘子坐着。那香烧着皂角末的烟,顺着风一阵阵地吹入舱中。这皂角末的烟一闻着, 就会喷嚏打个不住。这些妇人正在尿急的时候,勉强忍着已经够难过的了,这一顿 喷嚏,打得下边的尿直淌,哪里还忍得住?又都穿的是单绸纱罗之类,把裙裤衣服 后面尽皆污透,连膝裤同鞋都湿了,满船板上全是尿。忙忙地叫拢船,叫轿子回家。 -------- ① 十番──也叫十番乐,是由丝竹云锣铙钹等组成的一支民族器乐乐队,又 有粗细大小之分。 到了家中,铁化反而抱怨众人:“我说不要去,你们偏要去;我叫你们少喝茶, 大家偏往死里喝。结果弄得满船是尿,人家看着是什么意思?明天被船家传得人人 都知道了,脸面何在?”众妇人都红了脸不作声,他姐也是一裤子的尿,也说不出 来。大家只怨喝的茶多了,不听他的好话,哪里知是他弄的鬼? 过了两年,他十八岁上,娶了个媳妇儿火氏,他母亲也就在那一年死了。过了 些时,他舅子火大生日,他去拜寿,有许多亲友都在那里留着吃面。他偶然到后园 中去走走,见他舅子的后窗户底下放着一个净桶在晒,就知道是他舅姆子的。四顾 无人,忙向锅底下刮了些锅烟子,在净桶边上周围擦了。他留心少刻,又到后园去 看看,见净桶已经不在那里了,心知是舅姆子取了去用。他走回来,在席上笑个不 住。众人问他,他只是笑。再三强问,他说:“我说了,怕大哥恼。”他舅子也不 知是什么事儿,就说:“你有话只管说,我恼什么?”他笑着说:“我刚才到后边 去,不留心撞见嫂子在那里撒尿,雪白的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所以忍不住好笑。” 座中那哈回子跟他最相熟,不由得笑着骂:“你这砍头的促狭鬼,又嚼蛆胡说。” 他说:“我绝不不胡说。你叫大哥进去看,要是没有黑圈儿,任凭你怎么罚我。” 他舅子也当是他真的看见了,倒不好认真,就说些别的话,把话叉了过去。 到了人散之后,火大走进房中,埋怨他妻子说:“你可知道铁家妹夫这个促狭 鬼?你怎么撒尿不留心,被他看见了屁股,当着众人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他妻 子说:“哎呀,这是哪里的话?我在屋里关着门撒尿,又不曾在外边,他如何看得 见?”火大说:“他还说见你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呢。”那妇人说:“呸,他难道 见鬼了,理那砍千刀的胡说。我屁股上好好的,怎么会有什么黑圈儿呢?”火大说: “你也不必骂人,也不必多讲,看一看就知道了。”叫她趴在椅子上,撅着屁股, 掀开衣裙,把裤子扯下,果然一个黑圈儿,却被裤子擦得模糊了。火大说:“现有 凭据,你还犟什么?”用手将她屁股蛋儿一拧。那妇人红着脸,气忿忿地想了半晌, 忙去把净桶揭开,点上灯一照,用手周边一摸,满手乌黑,方才悟到是铁化弄的鬼。 夫妻二人骂了他几句短命促狭鬼,大笑了一场。 过了些时候,铁化又到丈人家来。他舅子不在家,在丈人房中坐了一会儿出来, 偶然瞥见舅姆拿着两张草纸,往后边毛厮房中去,关了门净手。南京人家大家小户 都有个毛厮,大户人家深宅大院,日间则用净桶,晚间由仆妇婢女们去倒。小户人 家后窗之外即是毛厮,日间大小便都在这里,净桶只备夜间用。这铁化见她进去了, 忙走到厨房内,兜了些米来,自厨房口悄悄儿直撒到毛厮门外,这才进来对丈人说: “老爹,不知是谁偷米,把米撒了一地,躲到毛厮里头去了。”那老儿是当家的人, 听得有人偷米,走出来一看,果然撒了一地,就吆喝着:“是谁偷米?”说着,就 走到毛厮门口。见门关着,只当偷米的人躲在里面,就来推门。那媳妇儿听见公公 吆喝着来推门,又不好作声,忙把门靠住,连裤子也不及拽上。一个骂着往里推: “是哪个奴才大白天的偷东西,这样大胆?”一个使着力往外顶。正在相持中,铁 化跑到丈母跟前说:“奶奶,你看老爹这样大年纪的人,嫂子上毛厮,他老人家跟 了去推门呢。”那老婆子听了,跳起身,忙赶来一看,果然那老鬼还吆喝着在推呢。 被这婆子气狠狠上去两个大巴掌,把那老儿打得愣愣怔怔的。她边打边骂:“老没 廉耻的,媳妇在里边解手,你推门做什么?”那老儿听了,满面羞惭地说:“女婿 才说是有人偷米,我当是真,撵了来拿,哪里知道是媳妇?”等到出来寻女婿对话, 铁化已经回家去了。过后不但老头子好笑,连老婆子同媳妇想起他这促狭来,也暗 笑了好几回。 又一天,铁化正在街上闲荡,有个乡下人进城来卖枣刺儿。那刺儿捆得不紧, 揸揸巴巴的两大捆,用铁尖担①戳在中间,挑得老高地走。不想晦气,就在他身上 抓了一下,把衣服戳破了一个小窟窿。他正要动怒,那人看见了,忙歇下担子,上 前陪礼:“小人一时失错。相公看我是个乡间穷苦人,高抬贵手,饶恕了吧。”笑 嘻嘻地尽着陪小心。铁化见他这个样子,俗话说:“铁拳不打笑面。”一时怒不起 来,就说:“你非有心,失错了,何妨?我正要买担枣刺儿用,你要多少钱?卖给 我吧。”那人见他不怒反要买他的,忙说:“相公饶恕了小人,我应该奉送的。府 上在哪里?我这就送了去。”铁化说:“我怎能白要你的?自然不会亏你,你挑着 跟我来吧。” -------- ① 铁尖担──肩挑担具。挑货物用的担具是扁形的,叫做扁担;挑柴草的担 具是一根两头尖的圆形杠子,叫做尖担。尖担两头镶有铁皮,便于扎进柴草中去的, 叫做铁尖担。 那人把枣刺儿挑上肩,跟着他走。他是个乡下人,认不得城里的路,跟他到了 一条小巷口,铁化指着说:“走大街要绕远好些路,打这小巷过去,就是我家了。” 那人当是真话,走了进去。可那巷子只有三尺来宽,仅容一人通过,枣刺儿捆得松, 挤住了,走不动,他在前面叫:“你狠狠地使力挤,过了这一节路,那前边的路就 宽了,好走。”那人果然用力往前挤,却越走越窄,动不得了。再叫了几声相公, 要问话,不见答应。那枣刺儿两头挤住,人在中间。要往后退,那刺儿捆先是用大 力气挤进来的,此时要退,那刺儿都倒插在墙上砖缝中挂住,动也不能动一动。 那两边来往的人被拦住了走不得,都在骂:“你瞎了眼啦?这是个窄巷,可是 挑着枣刺儿走得过去的么?”那人在中间叫冤叫屈:“是一位相公要买我的,领我 到了这里,他不见了,怎么是我自己来的?”众人知道他被人哄了,等不得,都往 别处绕过去了。 这卖枣刺儿的站了一会儿,人急管生,没奈何,趴下身子,还打进来的这边, 从那刺儿捆底下爬了出来。他人倒是出来了,这担枣刺儿却还是动不得。又想了一 会儿,身边又没一文钱,只得脱了一件大布衫,当了几十文钱,买了一根粗麻绳, 打刺儿捆上撂过去。他又爬进去,拉着绳头爬了出来,拽着绳子用力倒扯。哪里扯 得动?你想这乡下人,自三四更天挑着个重担,几十里路走上城来,指望着卖几十 文钱,买碗饭吃,剩得多寡就回去的,哪里知道遇见了这位盛德君子?耍了他一下, 弄得来到了下午,力气费尽了,肚子也饿癟了。要撂下这担刺儿,又舍不得那铁皮 裹的尖担。只得到街口,再三央求了几位过路的人帮着,才拉了出来。一看,刺儿 都挂掉了。日色将西,还要赶回家,估计也卖不及了,就赌气把刺儿撂在空地方。 把买绳子剩得的几文钱,买了碗饭吃,扛着尖担回家去了。一担刺儿不曾卖得,反 当了一件布衫,只得了一根绳子,你道这个穷人可气苦不气苦? 那时候,秦淮河畔行院中有一个妓女,小字玉仙,生得虽不能叫做美人儿,可 在她姊姊行中,就要算是出色的了,因此名重一时,门庭很是热闹。铁化听说了, 三番五次去接,玉仙却总不得闲。这并不是她故意做身份不肯来,实在是天地间偏 有这样不凑巧的事儿:她闲了的时候,铁化不去接,等到去接的时候,她又不得闲。 铁化哪里会想到这上头?见接了几次不来,发恨说:“这臭婊子,她仗着有点儿小 名气,竟这样可恶!我一定把她的饭碗捣碎,她才知道我的厉害。”这个阴骘老儿 ①于是算计了一条毒计,打算害她。 -------- ① 阴骘老儿──骘音zhì,阴骘相当于阴德;老儿相当于佬儿。阴骘老儿, 指“伤阴德的人”。 一天,他备了一份厚礼,又封了几两嫖金,亲自到玉仙家来。正好她又不在家。 老鸨儿接着,让进房中坐下。铁化说:“我仰慕令爱许久了,来接过几次,都无缘 不曾得会。我今天特备些须薄礼,妈妈收了。但是令爱得闲,就着人对我说去,我 也不定日子。”老鸨儿知道铁家是个财主,今见他尚未会面就这样大出手,定是个 好主儿了,哪知他的深意?就笑吟吟地满口道谢,应允不迭。 过了两天,玉仙家的鸨儿着人来说,她家姑娘今天在家得闲,或是相公到她家 去,或是接了来。铁化心中暗喜,就说:“我就差人去接。”忙着人去定河房,吩 咐家人到他教门饭馆中定了一桌席。又着人去邀了四五位朋友来,无非是哈回子、 马回子、锁回子、伍回子这几个同教。然后叫个伶俐小厮,附耳嘱咐,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行事。他到了河房中,玉仙也来到了,看她那容貌,果然生得还好。因她 善于诙谐,酒量也大,所以人人爱他。少刻,请的这几位朋友也来了,大家坐下。 众人见了玉仙,都来奉承。也有赞扬她美貌的,也有说慕她大名的。哈回子说: “铁兄同玉仙,可真是一对佳偶。”玉仙微笑着说:“当日《琵琶记》上原有一句: ‘这回好个风流婿。’”众人大笑。 铁化见打趣他是回子,心中虽然不高兴,却不好发怒,也笑了一笑。叫拿上酒 肴来,入席共饮。铁化说:“我素知玉仙大量,我们今天较一较高下。每人面前放 一把自斟壶,自斟自饮,豁拳打关,不许代酒,不许错斟,违者罚三壶。”众人都 说:“好。”玉仙自以为量大,也不推辞。大家直吃到二鼓时分,都有八九分的酒 意了。众人说:“酒够了,不要耽误你们二人的好事。”铁化也就止住,又叫烹茶 来。小厮们送上茶,此时酒后口喝,众人都吃了几杯。铁化说:“夜深了,众位弟 兄别回府了,床铺都预备的有,就在这里下榻吧。” 这是铁化要留他们在这里,明早好让大家一笑的意思。众人虽然不知道其中就 里,见天色迟了,也就说:“既承厚情,我们遵命。”于是大家道了安置,各自去 睡。 铁化同玉仙到了一间房内共寝,少不得要脱得精光做一番生活。看那玉仙,已 经醉得动不得了。铁化有心算计她,怎能容她就睡?安心要捉弄她一场,服了春药, 翻来覆去,一时也不歇。当婊子的被孤老①接了来,这事儿可是拦阻不得的,只得 任他折腾,直到四鼓方住。 -------- ① 孤老──本指妓女的老嫖客,这里泛指嫖客。 既然玉仙有好酒量,怎么众人还没醉,她倒大醉起来?这就是铁化的恶计了。 他预先备下了两样酒,他是主人,又定下了行令打关,自斟自饮的规矩,众人喝的 是随常的酒,那玉仙喝的是他特意寻下窖了十多年的陈醇,吃着爽口,玉仙所以不 觉,但是后劲儿却大。后来又被热茶一冲,那酒力发将上来,就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上床以后又被他一阵鼓捣,头晕眼花,受不住了。虽忍住了不曾吐,却醉得不知人 事。铁化有心,彻夜无眠。到了天明,见她还是昏昏沉沉地没醒。他昨日吩咐那小 厮特意做的假粪,这时候拿了出来。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用黄酒糟揉得稀烂, 掺上些粘胶泥搓成长条,从竹筒中楔出,严然与大粪无二。他轻轻揭开被子,把假 粪放在她屁股底下,又抹了些在她粪门上,然后大叫起来:“不好了,小厮们快来, 这丫头把屎拉在被窝儿里了。” 几个家人跑了进来,玉仙也惊醒了。铁化骂她说:“你这个没廉耻的臭娼根, 怎么把屎都拉在褥子上?”玉仙吃了一惊,精光着身子,急忙起来一看,果然见有 两三截屎撅子在那褥子上。粪门边还觉有些粘嗒嗒的,也疑是自己醉了拉出来的, 哪知是那铁化弄的楦头?急得只是哭。那一众朋友们听见了,都跑了过来看,大家 鼓掌大笑。铁化恐怕被人看出假来,忙吆喝那小厮:“脏巴巴的,还不拿了出去。” 那小厮拿了两截芦柴棒来,将那假粪夹住,故意把鼻子捏得紧紧的拿了出去。铁化 吩咐家人:“快叫轿夫送她回去。到了她家,对她老鸨子说:她拉屎污了我的铺盖, 饶了不要她赔,把我前天给她的东西都要了回来。”只许玉仙穿了衣服,也不容她 梳洗,叫家人拉上了轿子,啼啼哭哭地去了。三四个家人到了她家,把前话说了。 那老鸨子见自己女儿出了丑,无言可对,又怕声名张扬出去不好听,只得把原物缴 还,一口气儿把玉仙打了个半死。 铁化请的这几个人都是些恶少。玉仙昨天戏言,说了那一句顽话。他们都是回 子,一棒打了几个,那时虽然大笑,却都怒在心头。今天有了这件因头,四处一阵 轰传。玉仙睡着了会拉屎,这个美名一出,弄得鬼也没得上门。 铁化像这样促狭的事情做得很多,也不能尽述,不过姑举数件,就可见他为人 的刻薄了。 铁化家中有数万银子的家私,但也与竹思宽一样,喜的是赌,爱的是嫖。既然 与竹思宽臭味相投,自然就道同契合了。 一天, 他在屠家赌场上歇了局,大家小饮闲叙。 这屠家赌场的老板叫屠四,原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在西湖嘴子上住,每日 在湖中戳鳖卖钱度日。他与一个暗娼昌氏紧邻,昌氏家中只有一个病着的母亲,没 人上街买东西,常烦屠四替他走动。昌氏无可酬谢,见他好一条壮汉,就让他去沽 酒买肉,二人同饮之后,一起上床,从此叫他常来家中走动。她母亲病体恹恹,日 重一日,总不能愈,因此她家中越发离屠四不得,昌氏就对他说:“我孤身一人, 吃穿有限,况且你这戳鳖一事也非正经买卖。不如搬来我家同住,现成衣食,不过 相帮走动,又没什么费力的生活要你做,你心下如何?”那屠四巴不能够,不但日 间有得吃,而且夜间还有人伴宿,喜孜孜满口应允。 他原租的半间房子,退还了原主,只有数样旧家伙,几件破衣服,顷刻间就搬 了过来。昌氏取出私蓄,替他制了几件衣帽鞋袜,装束起来,倒也是好体面的一条 汉子。他两人也不待父母之命,亦不用媒妁之言,做了一对名色夫妻。日则同食, 夜则同衾。或有嫖客到来,屠四日里买买酒菜,夜间听听梆声。若无人到来,他就 顶缺。这种人的官衔儿,南京叫做“汤保”,北京呼为“捞毛的”。屠四就充了这 行职役。 昌氏的娘卧病年余后死了,火化后葬于湖中。起先昌氏做这半开门的买卖,人 家倒也没什么闲话。如今见她娘死了,众孤老得知他是昌氏的假夫,有些无赖的少 年就吃起醋来,对屠四说:“古人说:急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是她家的邻舍, 既非昌姓亲戚,她又不曾明公正气地嫁你,你怎么公然与她同住?这种无主的美物, 你受用得,我们也受用得。你要是肯同我们公用便罢,要不然,我们往县中公举, 告你一状,叫你打官司。再不然,你趁早回避了也可。你回去与昌氏商议,三日内 没有回信,你试试我们的手段,叫做先打后商量。” 屠四见他们人多势众,回来把这些话跟昌氏说了,想要辞去。昌氏说:“我命 中偏生遇着这些小人。当日在城中是这样,搬到这里来,还是这样。”心中舍他不 得,就说:“我同你过得好好儿的,你干吗要去?既然众人有闲言碎语,咱们就说 是夫妻,暗暗地搬走,就没是非了。”屠四说:“既然你这样说,我都依你。只是 我在这里没有存身之处。我有个叔叔在南京开赌场,无儿无女,屡屡带信来叫我去。 我因为没有衣服盘缠,不能动身。如今除非投奔他去,不知你可肯离乡远出?”昌 氏说:“我母亲殁了,别无一个至亲,眼前你就算是亲人。我此处有什么值得留恋 的?”屠四说:“虽然如此,只是没有路费,奈何?”昌氏说:“这几年来,我也 还积了些。”就将历来所挣的银子取出来给他看,大约有一百余两。屠四喜得满脸 是笑,说:“两人的盘费,有三四两银子就够了。剩下的留着到那里做本钱,寻个 生意做做。”又说:“房子是租的,撂了就可以走。但这些器皿家伙,要是一变卖, 那些恶人知道了,拦阻起来,可就走不脱了。”昌氏说:“几件旧东西,能值多少? 反正也还差房主两个月房租,留下家俱,锁上门,就算是准了他房钱吧。” 二人算计明白,把所有细软都打了包。傍晚叫了一只船来,搬上了行李,先到 北新关。第二天雇了一只满江红,由苏州到丹阳出江,过镇江、金山,直抵南京石 城桥泊下。屠四上岸去寻着了他叔叔家,接了昌氏上岸,一同住下。昌氏此时说不 得假夫的话,只得认真地拜了叔公、婶婆,接手经营赌场。 这屠四的叔叔开赌场久了,人们给他起了个美号,叫做“人屠户”。他家中来 赌钱的着实热闹,日夜不断。这人屠户自幼好嫖,后来开了赌场,银钱来得容易, 嫖得更欢。他前妻陶氏因丈夫好嫖,不同他亲厚,她也就嫖了起来。家中凡是来赌 的人,她拣那鼻大身强的,无一不嫖过。后来偶然嫖着一个知疼着热、快乐蜜意的 朋友,竟撇下了丈夫,与那朋友同生共死去了。人屠户也告过官,只是屡年未获。 他因家里无人照料,有嫖熟了的一个姓通的婊子,他费了许多银钱买了回来做老婆。 不想一年之后,人屠户得了一个下疳,竟将阳物蚀去。上面还是须眉男子,下面竟 无男子之具了。 这通氏才三十多岁,难耐空房,她家夜间有人来赌博,人屠户守定了抽头,旁 边有看赌的闲人,通氏就暗暗约到房中。如此多次,人屠户也有些知觉,不过他倒 是大雅得很,毫不介意。通氏大发慈心,正要学《西游记》上的寇员外,想斋万僧, 数年来尚未及百。突然屠四两口子到来,两家东西屋住着,很是碍眼。熬了数日, 顾不得了。一天晚上,悄悄儿地约了一个旧朋友进来,在床上小叙。不想那人进来 的时候被昌氏瞥见,这昌氏是一夜也不能离开男人的,从水路来的十多天中,有屠 四相伴,也还将就了,到了这里,屠四夜间要去帮叔叔照看赌场,床上竟空虚起来, 多年未惯,很是难过。虽然也想学那战国四君去延揽三千食客,一来新到,不知道 谁可以做主顾;二来婶婆就在咫尺,不好意思。今天见到了这事,心中暗喜:原来 婶婆也与我同类,是个招贤纳士的女英雄。须冲破了,大家才好共同做事。就悄悄 儿地到窗下来听,里面正在响动。她回房点了一支蜡烛,轻轻走来,将门一推,随 手而开,进去把帐子一掀,通氏同那人见了,吃了一惊,那人下床要跑。昌氏笑嘻 嘻地一手拉住,说:“你这么个小胆子,就敢来偷野食吃?你怕的什么?天下可有 个女人来捉奸的?”通氏同那人见他如此说,都放了心。昌氏嘻嘻地笑着,仍拿着 灯出去了。 第二天,通氏为了报答昌氏,把竹思宽给约了来。那竹思宽是日夜在她家的, 一叫就到。那昌氏只图快乐,尽兴荒淫,不想这一夜阴精流尽,身子懒懒的再也起 不来了。到了早上,通氏梳洗后,过来看她,见她还睡着,就说:“外边人都在吃 早饭了,你还睡呢。”昌氏说:“我身子懒得动。”通氏笑着说:“你们两个这一 夜,也不知道怎么折腾的,大约是把身子弄瘫了吧?一个可口的美物,吃饱了也就 罢了,何苦定要吃伤了?”昌氏也微微地笑笑。通氏只以为她一时乏倦,过两天定 然就好的。孰不知她原本害的是色痨病,如今旧病复返,自然难支。渐渐的饮食不 进,浑身打骨缝儿里边发热,五心烦躁,日渐黄瘦。只是每夜还要央求通氏把竹思 宽约来一起歇宿。竹思宽同通氏都劝她暂歇几日,将养身子要紧。她却说:“我自 幼到今,只恨不得知己,如今得到了,一死何恨?我当年也曾说:‘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今天果然应验了。恨只恨相遇不久,若能够同他相聚一年,就死也 无憾。我如今已经病入膏肓,忙忙的日夜行乐,还怕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说止歇的 话?”二人劝她不醒,只有叹息而已。屠四延医调治,药石罔效,捱了月余,仅存 皮骨。临终的时候还约了竹思宽来,四目相对,长叹了两声,落了几点泪。竹思宽 也很伤心,掩面而出。到了半夜,昌氏气绝而亡,只得二十四岁。 屠四感激昌氏提携之情,不但陪他白睡了许久,还遗下许多钱财,也哭了两场。 买棺殡葬,延僧超度,都还热闹。 自从昌氏死后,通氏将侄儿做了副夫。二人恩爱得了不得,只瞒着人屠户一个。 通氏虽然好淫,竟还知足,自从有了屠四,把外边向日的旧主顾一概谢绝,不去招 揽。人屠户见妻子忽然贞节起来,暗暗称奇,哪知她宠幸了可心可口的爱侄? 过了年余,通氏忽然生了个儿子,人屠户方才大异,究问通氏这儿子从何 而来。通氏说:“是你当日好的时候我受的孕。”人屠户说:“我已经病废了这么 多年,哪里有怀孕七八十个月的道理?”通氏笑着说:“你有了儿子就罢了,管这 么些闲事干什么?”人屠户也料到是侄儿的种子,反正还是他屠家的骨血,就葫芦 提认了。谁知这孩子不妨真父而妨假父,不克亲父而克叔公。刚刚一周岁,人屠户 疳疮大发而死。通氏、屠四口内干嚎,心中暗喜,急忙殡送了。他们在人前还假为 婶侄,到了房中俨然夫妻。这虽然是通氏的无耻,屠四的灭伦,但也是因为人屠户 开赌场,一生不知道陷害了多少好人家子弟。一个妻子跟朋友逃走了,一个妻子为 侄儿所据,身死嗣绝,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