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抛妻偷情,祁辛狡计施淫失家业 别妾读书,何幸懵懂憨厚得妻房 仙桃自从卖给钱贵之后,改名代目,凡是来人,都叫她预报好歹。钱贵在盛名 之下,阅人虽多,并无一个知心中意的人,只不过与他们淡然相处而已。她又自负 有才华,不肯与白丁相对。遇着那稍通文墨,面目可观的,虽然是贫穷之士,也还 可以博她一笑;若是那形容丑陋,气质粗俗的,虽然是缙绅公子,富老巨商,尽管 她无可奈何,不得不违心迎奉,然而那种万不得已的光景,未免露于辞色之间。这 些大老倌都是好顶花盆爱戴高帽的人,见她如此,往往含怒而去。她父母虽然怀恨, 因是亲生女儿,又自幼娇惜惯了,舍不得难为她,她也就更加任性到底了。 众人之中,是俗人的,都笑话她;是情人的都怜惜她。那俗人笑她,说她门户 中人,原是倚门献笑,图几个银钱,何况瞎了双眼,还要拣什么儿郎?聪俊富贵的 倒不陪奉,反喜那饿鬼穷酸,有什么好处?那情人惜她呢,说她立志如此,也是妓 女中有气概的。有这一段好心,将来定有一个好结果。 这两种话传到钱贵耳中,她只执定主见,毫不动移。但她父母虽然疼女,未免 爱钱。那钱为命是一生全在银钱上做工夫的人,他当日靠着郝氏,满心想挣一个乌 龟中的大财主。不想郝氏自从遇见了竹思宽,主顾们一个也不来上门了。他也甚为 惊异,觉得郝氏也还不算很老,怎么就被人弃掷如此?一天,他抱着郝氏,竟哭起 来。郝氏惊问其故,他说:“我仗着你的姿色,认为是个钱库,满心想做个财主, 谁知如今你还没老,就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这财主是无望的了,叫我怎不伤心?” 说完,竟放声嚎啕大哭起来。郝氏由不得好笑,安慰他说:“你也不必伤心,我虽 然老了,如今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有她接了衣钵,将来这个财主,不怕不是你做。 你但放心。”他听见这话,方才住了哭。他每天在观音大士神案前焚香叩祷,保佑 女儿招财进宝,以遂初愿。不想这不顺亲心的女儿,如今立志如此,大大辜负了他 的生平所望。门户人家,除了她母女二人,别无挣钱之路,这个财主只好眼看着别 人去做,自己是无份的了。心里堵着一口重气,染成了疯癫。一天,走到朝天宫山 后,竟跳在一个臭泥坑内淹死了。他一个龟奴,郝氏原也不是拿他当丈夫的,不过 名义而已矣。买了一个火皮匣子①装上,雇土工抬出城外,一把火烧了,弃之水滨。 -------- ① 火皮匣子──薄皮棺材。 钱贵遇不见一个可心的客人,终日眉头不展,毫无笑容。一天,她母亲郝氏到 她房中坐下,问:“我儿在屋里坐着,做些什么呢?”钱贵说:“春色恼人,想睡 又睡不着,又没事情可以消遣,焚一炉香,沏一壶茶,打发光阴而已。”郝氏满脸 堆下笑来说:“我儿好有清兴!我看你生得如此容貌,又有这些才调,也算老娘有 福气,方才得到你这样的女儿。我儿,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是个聪明识字的人, 决不会拗着做娘的道理吧?”钱贵说:“母亲有话,但请教训。”郝氏说:“儿啊, 咱们门户人家,盼望的就是得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别人家没有呢,还要千方百计 地去觅来挣钱,何况你是我亲生,难道反而不着己?当初你十来岁的时候,人见你 生得秀美,都说我家将来必定兴旺。后来你虽然不幸坏了双目,如今看你的容颜, 在姊妹行中也还没有第二个。做娘的在你身上,想图一个小小富足,也省得我老景 凄凉。你想啊,如今肯在门户人家使几个钱的人,定是王孙公子、阔老富翁。你如 今只拣什么才貌,常常把好主儿都得罪了,倒亲近这些穷酸秀士。何况从古以来, 凡是有才貌的人,没一个不是一贫彻骨的,就如女子中红颜薄命是一个道理。古来 这些有名的美人,有几个嫁得才貌双全的丈夫?你既然有此娇容,已经是薄命的了; 还想接标致的才郎,如何能够?你执意如此,叫我做娘的如何过活?你只管如此任 性,恐怕后来遇着作恶的公子,还要弄出祸来呢。”说着,故作凄惨,堕下泪来, 接着说:“你爹爹因为你执性,气成疯癫病死了,如今只有我在。你再要执拗,我 也不能活了。你可替做娘的想一想。”钱贵说:“娘的话自然有理。但我生在娘家, 今天不得已做这等下贱的勾当,已经是出于无奈。何况老天既然生我如此才貌,我 岂能不自己珍惜?我虽然在风尘之中,也想要一个出头的日子,怎能终身落在火坑 中,如此结局?今天我拣择这些才貌儿郎,也不过想要从中选一个终身的夫婿,并 非图买笑追欢、风花雪月的行乐。那些膏粱纨绔,俗气冲人,儿面对他们,每每欲 呕,岂能图他几个臭铜钱,舍身屈意去奉承他?我是娘的亲生女儿,娘怎就不体爱 孩儿呢?”郝氏说:“我看待你有如心头肉,岂有不疼爱你的道理?但是你既然生 在我这样人家,说不得这些执拗的话了。我如今并不叫你弃却才貌情郎,只留富贵 蠢物。但要你彼此兼收,方才不会两头落空。你说要觅一个终身之配,你是我亲生 女儿,我岂不愿意你得一个佳婿?但你年纪还小,不用着急。正像我方才所说,才 子配佳人,千古无多,一时间如何能够如愿?不过等待机缘而已。儿啊,你可曾看 过《占花魁》上劝嫁的故事么?”钱贵说:“儿自幼眼盲,未曾见过。”郝氏说: “趁今天家中无客,烹一壶好茶来,我对你慢慢细讲。” 郝氏叫了个锅边秀的丫头名唤财香的,沏了一壶好茶,代目斟上,母女二人同 吃了两杯。郝氏就开口讲开了“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 “我儿,当初宋朝有一个宦家女子,只因避金人之难,被人拐去临安,卖入烟 花,改名王美。她生得就如你一般,姿容绝世,才艺惊人,故此都称她 做‘花魁 娘子’。她起初也不肯接客,定要从良。她娘央了个结拜的妹子劝她说:‘你既然 落在门户人家,可是轻易跳得出去的?你说要去从良,固然是好事。若从良不着, 不若不从。你不如今日顺了娘的意思,那做娘的自然爱惜你。以你的才貌,自然能 够倾动一时。且受用几年,积攒些私房,等遇着可意的郎君,那时再嫁未迟。你若 十分执拗,你娘恼恨起来,或凌辱几场,或转卖别家,既难跳出,仍要听从,岂不 反而低了声价?’后来劝醒了她,竟自从了。数年中声名驰誉,攒了有几千两银子。 后来选中了一个知心识意的秦小官,做了一对恩恩爱爱的好夫妻,终身也有了结果。 这是古人的事迹。我儿,你想一想,若这样效法做来,岂不两妙?儿啊,只愿你学 她,就是我做娘的福了。再过三五年,替我挣下些钱钞,那时候任凭你选一个情郎 自嫁,可不是好?你若有了好处,我也还要从良呢。你多大年纪,就想遇着同心合 意的情郎?我在这风月场中经历了多少年,才遇着个知心人儿。儿啊,这种事情, 谈何容易呀?” 钱贵沉吟了一会儿,见她娘说得合情合理,就说:“母亲教导,儿敢不依?但 只是后来倘若选着才郎,我是定要嫁去的呢。”郝氏说:“乖儿,你既然听我劝, 我哪有不依从你的?从良虽然是好事,但也要你自己拿得稳、认得真才妙。若一时 错误,后悔更难,可不是轻易的事。”钱贵说:“母亲但请放心,孩儿自有主见。 但母亲到了那时不可失信。”那虔婆见女儿依从了她,叫了几千声乖儿,许了几百 个肯字,欢天喜地而去。 钱贵见娘去了,自己思量了一番,颇觉有理。自此以后,凡遇着呆公子、蠢富 翁、俗阔老、腐科甲,虽不屈己奉承,也不似从前那样拒绝。这正是:明知不是伴, 无奈且相亲。 从此之后,名声传了出去,人人羡慕她是个才貌双全的尤物,犹恐亲之稍后, 因此车马盈门,络绎不绝。她也渐渐积了些私财,以为日后从良之计。 一天,有一个富家公子,姓祁名辛,慕她之名,特来相访。一见了面,心爱非 常,就送了三十两花粉之资与郝氏,过了一宿,第二天就替钱贵做衣服,制头面, 拿出大块大块的银子来,郝氏每天都预备极丰盛的酒肴。把个郝氏喜欢得屁滚尿流。 钱贵见他豪爽可喜,虽不十分亲厚,却也不像待那别个膏粱纨绔不得已的样子。那 祁辛一心爱上了她,毫不吝惜,各种时兴的珠翠绸缎,无不买来相赠。过了数日, 祁辛私下问她:“我爱你不啻至宝,我听得人家说,你一心只想从良。你若不弃我, 以我之力,为你赎身,那是很容易的事情。你到我家,我当以金屋贮之,你意下何 如?”钱贵只是微笑,不答。 又过了几天,祁辛又说:“我前天的话,都是心腹之言,你笑而不答,莫非疑 我家中有正室么?实不瞒你,我虽有妻有妾,前生未结夫妇之缘,名为夫妻,实同 陌路。你若肯嫁我,我当为你另置别室,一定以你为正,岂肯屈你做小星①?古人 云:女为悦己者容。我是一番情深向你,你难道竟无恋我之意么?”钱贵说:“人 非木石,岂不知情?承你垂爱,我深为感激。况我既然身荐枕席,又何妨更奉箕帚? 但你是贵介公子,我是个瞽目娼家,焉敢为君家正配?我前天所以笑而不答,就是 为了这个缘故。承君不弃,你我只可做个烟花朋友,不能做你中馈主妇。请君见谅!” 祁辛再三苦说,钱贵执意坚辞。这正是:落花有意随流水,归燕无心恋堕泥。 -------- ① 小星──指小老婆。语出《诗经·召南·小星》,首句“嘒彼小星,三五 在东”,本来是写军人披星戴月夤夜出征的,但是汉代郑玄把“众小星”解释为周 王的小妾,因此后世即以“小星”作为妾的代词。 祁辛见钱贵不肯嫁他,也就兴致索然,渐渐淡了,又留连了数日,终于别去。 祁公子走了之后,代目乘空问钱贵:“据我看,祁公子相貌也还可以,家资既 富厚,又是贵公子,况且性格粗豪可取,待姑娘的情意也可谓亲切之极。既然他愿 意替姑娘赎身,为什么你又不肯?姑娘素有从良之志,失此机会,恐怕后来难遇这 等有心人了。姑娘岂不记得鱼玄机①说过的两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姑娘的心意,真令我不解。”钱贵笑着说:“知人不易,难为你言。祁公子人固然 不错,但心性不能长久。你想,他连发妻尚且可以丢弃,何况别的?我与他一会面, 就知道他为人轻佻,决不能保其始终。因他情意殷殷,较那些草包倒是稍强些,故 不得不为之周旋,难道能够以终身相托吗?我既然要从良,必得两意真笃,方能保 得夫妻白头相守。若只图目前恩情富贵,将来不能善后,不但后悔不及,恐怕还要 笑破许多人的嘴呢。他爱我的不是情,而是爱我的美色。古人云:色衰而爱驰。他 日我人老珠黄,他还会像今天这样爱我么?我今天把话说了在这里放着,你但记着, 此人将来决不能有成,更不得有寿。我既然识破了他,难道还要嫁他么?”代目听 了,虽不敢跟她辩,却深以为不然。 -------- ①鱼玄机──唐代长安人,善诗词,本为李亿妾,因不容于大妇,出家为女道 士,常与温庭筠等名士酬唱,有诗一卷。 钱贵虽然瞽目,却独具慧眼。因为祁公子后来真的撇了自己的娇妻美妾,去淫 他人之妇,不但送了性命,反而把妻妾送给别人去受用,还贴赔了一份大家私做了 嫁妆,想想也实在可笑。 下面我就来说说这个祁辛的出处和结果。 在讲祁公子身世始末之前,先说些假道学真迂腐的话,做个引子,然后再归结 到祁辛的身上来。 夫妻一伦,是五伦之始。有夫妻然后有父子、兄弟、朋友、君臣。古人云:妻 者,齐也,夫妻应该相敬如宾。又云:上床夫妻,下床宾客。到了床上,那就不拘 怎么相戏狭昵了。当日张敞曾说:“夫妻房帏之私,岂止于画眉而已哉?”别的话 就可以不言而喻了。至于白昼相对,自应相敬相爱。要说竟去跪之拜之,受其打也 骂也,却也无此道理。然而把她辱之弃之,拳焉脚焉,视同奴婢,亦决乎不可。况 妻与妾婢大不相同。“婢”字乃“卑女”二字合成,原是卑微不足道者。即是“妾” 字,也是由“立女”二字合成,不过比婢女略高些而已。其为物也,原是取乐或生 子之具。可以放去,可以赠人,可以换马。王将军放妾,苏东坡换马这两件事,尽 人皆知,不必细说了,单讲这赠人的。马铎之母已经生下马铎,乃父念李姓好友无 子,赠之,后生李骐。一妾从二姓而生两状元,真是千古奇闻。已经生子之妾,尚 且可以赠人,可见是不足为重的了。至于妻子,要她生儿育女,为宗祧之计,主持 中馈,为当家之用,怎可十分轻贱她?若把她当作一个可有可无之物,与妾婢一般, 如何行得? 我这一段话,是要人夫妻和美、琴瑟相调之意,诸公莫错领会了,当是我劝人 做那怕老婆的好汉。譬如那人把他妻子十分作践不堪,如寇仇陌路一般,离心离德, 焉知那妻子心中又不怀别人?想古来那些死节的烈妇,必定也是生平夫妻恩爱,情 义甚笃,故愿相从于地下。再没有个两口子素常有如活冤家,朝打暮闹,那女人肯 去死节的。岂但如此而已,我曾听得一个老道学先生说:“男人日里看了他人之妇 美艳,夜间与妻子行房,心念美人,借妻子之身以行乐。焉知那妻子不心中也想着 另一个美男子,借丈夫之身以行乐呢?”像这样的心思尚且不可萌动,何况丢弃自 己的妻子去私他人之妇,安得保其妻不私别的男人呢?──我因为要说祁家的故事, 所以不嫌啰嗦,先说了这段熟话。下面言归正传。 祁辛祖籍原是山东莱州府①人氏,年纪未及三旬,父母已经亡故。他父亲当年 曾做湖广黄州府②知府,后因告老,路过南京,爱这地方富庶,就流寓于此。他妻 子莫氏,就是黄州府同知③之女。莫氏刚一娶过门时节,那莫同知就升了广西梧州 府④知府去了。那莫氏生得也有几分姿色,但月下老人当日不知怎么把赤绳系错了, 把两个冤家系在一处。莫氏性格也还温柔,但不知何故,祁辛同她就像有仇恨的一 般。自从娶她进门来,好了没有几天就反目了。那莫氏是个新人,不好同他相闹, 只得忍受。过了满月,也就不肯十分相让了。祁辛先前见她不敢回言,还以为是他 的夫纲严肃,所以妻子畏而不言。今日见她嘴中不逊起来,哪儿依得,竟抡其拳而 飞其脚,不但捶其体而且嘴其巴。如此者数次,先不过是分床而卧,后来竟连话都 不交谈了,一对夫妻竟同陌路。祁辛赌气娶了两个妾,一个姓须,一个姓有,都还 生得标致。也只过了月余,竟比对待莫氏还要厉害几分。这两个虽不敢与他相抗, 不过是强笑强迎,假趋假奉而已。论起来,他们夫妻大小都还少年,家中要穿有绫 罗纱缎,要吃有美酒羊羔;出外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入内有娇妻艳妾,翠绕珠围, 真是除了神仙清幽快乐,就要算他繁华受用了。也不知这祁辛是什么奇异心肠,倒 把家中的娇妻美妾弃了,专在外边寻那闲花野草。 -------- ① 莱州府──今山东掖县。 ② 黄州府──今湖北黄岗。 ③ 同知──元明清时代知府、知州的副手,本名“同知府事”、“同知州军 事”,简称同知、州同。又盐运使也设同知,简称运同。 ④ 梧州府──旧治在今广西苍梧县,不是今天的梧州市。 他有一个穷朋友,姓何名幸,是一个少年饱学之士。生得人品清秀,举止端方, 与祁辛曾同学念书。何幸仗着腹内文章进了学①,祁辛亏了孔方②之力也游了庠③, 虽然各别,少不得也算是同案的朋友了。他二人年纪相仿,倒也来往得着实亲厚。 这何幸的肚子里虽然比祁辛通透,那祁辛的腰包里却比何幸厚实。何幸命既不如他 之豪富,且年将三十,尚未娶妻。他母亲当日在世时候使的一个小丫头,名叫葵花, 生得不能叫做美而只能叫做骚。那种浪态,是她胎中带来的,非所学而能也。这时 候也将近二十岁了,何幸就把她收在身边,也不说妻,也不谓妾,胡混而已。 -------- ① 进学──科举时代只有考取了秀才之后,才有资格到县学或府学去读书。 因此以“进学”作为考取秀才的代称。 ② 孔方──指铜钱。因为铜钱中间有一个方孔,被戏称为“孔方兄”。 ③ 游庠──庠音xiáng详,本是古代的学校。明清时代,也指府、州、县的 学宫。因此“游庠”的意思与“进学”接近,也是考取了秀才的意思。 一天,祁辛来寻何幸,恰好葵花在门口站着。祁辛一眼见了,魂灵儿飞上了半 天,忙走到跟前,深深一揖。祁辛是常来何家走动的人,葵花往常也曾在门帘后面 偷偷儿地见过他多次。虽认得是他,却未曾看得真切。今日对面相见,看他那一种 轻狂的体段,华丽的装束,着实相爱。笑吟吟回了一拜,就闪进门内,露着半个身 子,说:“相公有何贵干?”祁辛说:“特来拜访何兄,不知在府上不在?”葵花 笑着回答:“不在家,失迎相公了。”又虚让一让:“相公请里面坐。” 这祁辛是调戏妇女的班头,偷香窃玉的领袖,见了葵花这个俏冤家,正无门可 入,听见让他过去,巴不得这一声,竟跨进门来。葵花只得让他到了里边。见他满 脸堆笑,重又作揖,葵花就让他在堂屋坐下,自己在卧房门内站着。祁辛无可攀谈, 东拉西扯,说了些没要紧的谈话。葵花毫不避嫌,也就一问一答地说了一会儿话。 时间久了,祁辛只得起身告别,葵花又送他出来,二人就大有留恋光景了。 祁辛在路上一面走一面想:“我同何兄相与几年,竟不知他家里有这样个尤物。 我看她大有眷恋之意,怎样得个妙法,才弄得她到手?”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 说:“有了。必须如此如此,不怕她不落在我的彀中。”算计定了,归家准备行事。 何幸回家,葵花对他说:“祁辛祁公子来找过你说话。”何幸不知道有什么事 情,就到祁家来。祁辛见了,心中大喜,忙接了进来,到书房中坐下。何幸说: “适间失迎得罪,不知兄长赐顾,有何见教?”祁辛且先不答,忙叫小厮拿上果酒 来,二人对饮。然后说:“弟造府并无别事,因今岁大比,弟想做一做三场的工夫, 痴心想一个进步。弟孤陋寡闻,苦无良师。素知长兄满腹珠玑,欲屈长兄到舍下做 一个益友。脩脯①自不敢薄,府上的薪水都是弟这里供给。吾兄也不必往返,就在 这敝斋下榻。不知尊意如何?” -------- ① 脩脯──即束脩。脩和脯都是干肉,是古代学生敬献给老师的进见之礼。 何幸也正想潜心静读,以应秋试。但是家中寒薄,苦于日用不继,少不得要在 外面奔波,如今听他有这一番美意,可有不喜的?忙说:“弟才疏学浅,恐不能有 砥砺之益。倘承不弃,敢不从命?但寒家无应门三尺之童,只有小妾在家。抵暮而 归,清晨造府,也还不妨了功课。”祁辛说:“天时暑热,设或再遇阴雨,来往也 甚是费力的。”又笑着说:“兄长若是不能舍房帏之乐,弟则不敢相强。若虑老嫂 独居无伴,舍下仆妇颇多,着一老妪到府上去,不但可以相伴老嫂,汲爨之事,一 并都可以替老嫂代劳。兄长以为何如?”何幸说:“虽承兄长如此见爱,但弟何以 克当?”祁辛说:“我辈斯文骨肉,何必更做客套?明日吉辰,弟有些微不腆之仪 送到尊府,就打发个婆子过去。兄长把家务料理料理,也就请过来吧。” 何幸再三谢了,作别回家,把前话向葵花说知。她听说有了盘费日用,而且又 有人来替她烧茶煮饭,怎么不乐?虽然夜间被底孤凄,日里却得到受用,就再三怂 恿。 第二天,祁辛送了十两束脩和柴米之类到何家,又叫了一个能言善语的姓马的 老婆子,附耳嘱咐了许多话,到何家要见景生情,事成重赏。那婆子笑嘻嘻应诺, 到了何家。何幸见祁辛如此用情,柴米银子都有,也没什么可以料理的,就到祁辛 家中,谢了盛情。祁辛又设了一席,算是入馆的酒。二人谈谈讲讲,痛饮了一番。 祁辛虽说约他来一同念书,只是早间一会,同在书馆中坐坐。饭后就推说有事, 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何幸只以为他家业大,富贵人家应酬繁琐,不好强他念书。且 乐得三茶六饭的受用,潜心诵读。 那马婆子在何家百般殷勤,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连那葵花的净桶也都去倒。 葵花有得吃有人用,每天清闲自在,心中十分感激祁辛。过了四五天,祁辛到何家 来,竟走进堂屋里来站着叫马婆子。那婆子听得是主人声音,跟葵花说:“我家相 公来了。”葵花前次见过他的,也不害生,就走到房门口相见。祁辛忙作了揖,说: “我刚才出门拜客,在尊府经过。因何兄不在家,恐怕嫂嫂家中少长缺短,我心里 记挂,顺便进来问问。”葵花说:“前日承府上送了盘缠柴米,拜领感谢不尽。不 差什么东西,不敢有劳费心了。”祁辛说:“我同何兄多年契厚,就和同胞弟兄一 样,与嫂嫂也似嫡亲叔嫂一般。彼此通家,怎还说个谢字?嫂嫂若是缺少什么物件, 只管吩咐,我无不奉命。本当请嫂嫂到舍下走走,”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但我 那个贱内是死人一般的,不会知人待客。若像嫂嫂这样和气,早请去会会了。”又 吩咐马婆子:“你小心服事何奶奶,就像伺候家中奶奶一样,不许懒惰。要是少什 么,就回去对我说。”说罢,辞了出来。 葵花在何幸家,虽然夜间是妻子,日里仍是个丫头。如今被祁辛这一番奉承, 自己尊贵了许多,觉得心窝儿里都快乐。又见他话中带着怜爱,不但感激,竟动了 点儿相爱之情。那马婆子见主人又吩咐了几句,更加勤谨。 一天,葵花偶然同马婆子说闲话,问她:“你家相公说你奶奶是个死人,是什 么缘故?”马婆子说:“这总是各人的缘法。我家奶奶生得也不丑,还颇有几分姿 色。夫妻两个不知是什么缘故,总不同床。还有两个姨娘生得也好,却也不中他的 意,三日吵两日闹的。前天在家里同奶奶拌嘴,相公说:‘我前世不曾修,今生娶 了你这样个老婆。像何家那嫂子,见人说话,又和气,又能干。我要娶了这样个妇 人,真正头顶着她过日子。我的命薄,可惜就没有这个缘份。’我前次回来的时候, 相公再三吩咐,叫我小心服事奶奶。说你这样个娇嫩的人儿,如何做得粗重生活? 又骂那两个姨娘:‘你们这样东西,插金戴银,穿绸着缎地受用。我看何家嫂子那 样人物,布裙荆钗,家中没一样不是自己去做,真是老天没眼。我想起来,好不叫 人心疼。’大约他心里记挂你,所以昨天又特意来看看。实在是我家相公没缘。若 是有缘,娶了奶奶你这样个可心的人儿,还不知怎样恩爱呢。”葵花听了,呆了半 晌,说:“哪是他没缘?这是我没修了这样的福来。”婆子说:“说起来也奇。我 家相公因为同奶奶、姨娘不睦,成年在外面做了些偷情的勾当,也相与了好些妇人, 从没听见他夸奖一个有得意的。前天只见了奶奶一面,上口不念下口念,刻刻在心, 像是有些缘法吧。”葵花说:“今生不中用了。修得好,来世同他结个缘吧。”那 婆子见她的话有些因头,就嘻着脸说:“奶奶,我说个戏话,你不要见怪。我看他 这个爱你的心肠,真是少有的,何不两下暗暗成了姻缘,要什么穿的戴的他不送你?” 葵花笑笑,也不作声。婆子见有几分光景,又逼一句说:“奶奶,少年夫妇谁不做 些风流事儿?从没听见贞节牌楼盖在那有丈夫不偷情的妇人门口的。” 葵花初见祁辛的时候,心中也就有些爱他。如今听见马婆子说他这些相爱的话, 更动了知己之感,叹了一口气。那马婆子见她也有些活动了,就说:“奶奶你请自 己坐坐,我回家去取点儿东西就来。”葵花问:“你取什么东西?”马婆子说: “这两日天气热,身上有些汗酸臭,我取两件衣裳来换换。设或我来迟些,奶奶只 管把门掩着。你但请安歇,我是必定来的。”说着就去了。 马婆子到家,把前话向祁辛说知,又说:“等夜晚些,我同相公去,悄悄儿进 她房中,竟硬做起来,大约她也情愿。”祁辛大喜,到了天黑,同马婆子一路到了 何家门口。婆子推了推,门是掩着的,就轻轻推开,同祁辛一起进去,回手关好了 房门。房中也不曾点灯,葵花已经睡下了。婆子说:“奶奶,你睡着了么?连灯也 不点。”葵花说:“等了你许久,不见你回来,自己一个人心里怯怯的,就上床睡 了。我还怕你不回来了呢。”婆子说:“我哪有不来的?因相公问奶奶这里家长里 短的话,说了半天,故此来迟了。”葵花说:“问你些什么?”婆子说:“话长呢。 蚊子咬得慌,奶奶你不嫌弃,我到床上细细地说给你听。”葵花听说祁辛问他,不 知说些什么,正要问问详细,就说:“也罢,你进帐子来吧。” 那祁辛忙脱光了衣服爬上床去,同她一头卧下,就伸手去摸。因天热,葵花也 是上下没一根丝。祁辛不由分说,就上了她身子,紧紧搂住。葵花只当婆子跟她戏 耍,笑着说:“妈妈,你痴了么?”话还未了,已经发觉是个男人,忙问:“你是 谁?”婆子在帐外说:“是我家相公。因怕奶奶府上没人,特来与奶奶作伴的。” 那葵花本也喜欢祁辛,如今他既然已经上身,只好将错就错,也就没做声,被他着 实高兴了一度。事毕,搂抱而卧,讲说的无非是相思相慕、相怜相爱的话。 两人睡到天明,犹恋恋不舍。看看红日三竿,只得起来,还搂抱着亲热了一会 儿,方才告别。 此后每隔三两日就来。那何幸是个书呆子,一心要想成名,况家中柴米盘费都 有,既无内顾之忧,且对葵花也并不过于取重,加上家中又有那马婆子,也不便回 家过夜。所以只是十天半个月的间或白天回家看看,问问家常,就去书馆中高坐, 只知苦读。让出了空档,让祁辛与葵花走动了许多次。 夏尽秋来,他们俩的事儿终于被一个前生的冤孽看见了。这个人与何幸紧邻, 姓暴名利,是个凶顽的恶棍,见财贪财、见色爱色。你道他生得怎个模样: 一脸横肉,满面疙瘩。额似羊肝,腮如猪肚。唇上倒竖几茎黄须,鬓边蓬松数 根紫发。纯乎戏台上扮的恶魔,宛然庙堂里塑的鬼判。 他住在何幸隔壁,常见葵花独自在门口闲站,知道何幸软弱可欺,就想去勾引 她,常常嘻皮笑脸地做出那风流调情的样子来。他若是生得略似人形,或者葵花也 还肯苟就。这样三分似人七分像鬼的丑八怪,男人骤然间见了还要胆战心惊呢,妇 人中怎会有人爱他?他在葵花面前做张做致,已经被葵花大骂过许多次了。葵花也 曾经告诉何幸,何幸说:“那种人,你同他一般见识做什么?你只要不到门口站着, 就没是非了。” 这些日子来,暴利见何幸总不回家,而那祁辛却常常暮来朝往。他不由得醋气 大发,心说:“这小淫妇,我想相与相与你,你就假撇清不肯。你骂了我不知多少 回了,就该贞节到底才是。今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有钱的汉子,这不是明明在气我 么?我叫你试试我的手段着。今晚这厮若来,我悄悄儿过去绑上了他,不但要讹他 一大块银子使,还要借此讹这淫妇,弄她一个痛快。弄过之后,将来就不怕她不是 我的一个外宅了。”又想:“只恐他们不怕,我带把刀去唬吓唬吓,就不敢不受我 的挟制了。”就拿了把切菜刀,在石上磨了又磨,磨去了锈,亮铮铮的。 天色将晚,暴利看见祁辛进何家去了。大约将近三鼓,他腰间掖了刀,越墙而 过。这一天正是七月十五,月明如昼。他见房门关着,推了推,如铁桶相似,就去 掇门。用得力猛,掇下了一扇,那一扇向地下一倒,“哗啦”一声大响,把葵花、 祁辛一齐惊醒。原来他二人搏弄了半夜,都乏倦了,方才合眼。被这一惊,一睁眼, 见一个人站在地下。葵花慌忙坐起,连声大叫“有贼”。暴利又是气,又是急,拔 出刀来,上前尽力一下,在葵花脸上砍个正着,尚未砍死,倒在床上,两足乱蹬。 那祁辛吓得要死,下床不及,也大声叫喊:“杀人了!”说犹未了,也被他一刀砍 着,就跌倒了,不再做声。 那马老婆子睡在隔壁,先听见房门倒下,正在吃惊,又听得葵花叫有贼,后来 又听得主人叫杀人,连忙爬起来,一手提着裤腰就往外跑。暴利撵了出来,马婆子 跑到天井中,回头一看,月光下认得是他,说了声:“是你么?”暴利说:“也饶 你不得。”刚举起刀来,那婆子腿吓软了,一交扑倒,暴利夹脖子也是两下。见那 婆子不动,以为死了,又进房来,见两个尸首都精光着。他拿灯照了照葵花,笑了 起来说:“你这淫妇,活着的时候不肯给我弄,我且肏你个死屄着。”把葵花的身 子放正了,淫媾了一番,方方逾墙而回。 暴利行凶的时侯,他那把切菜刀先砍了两个人,已经钝缺了。后来再砍那婆子, 虽然砍了两刀,伤口不深,只是疼昏了过去,未曾伤命。到了天色将明,苏醒过来, 挣扎着爬起,拽上裤子,进房一看,见两个人都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主人头颅两半, 葵花额鼻平分,都杀死在床上,血溅满处。她只得挣扎着开门出来,报与邻舍。众 人约了地方总甲一齐到暴利家来,他还在睡觉。打进门去,血刀血衣俱在,还有什 么话说?将他绑了送往县衙。那马婆子先还挣扎了起来,这时候又昏迷了过去,只 得拿块门板将她抬着同到衙门。 知县见是杀人大案,连忙升堂。地方街邻上去禀了。知县先问暴利这事如何起 来,暴利将他二人通奸的话说了,又说:“小的是何幸的紧邻。因何相公不在家, 小的替他杀奸。”知县笑了起来说:“奸固可杀,但你非杀奸之人。你图奸是真。 至于杀死二命,则非你之本意,可是么?”暴利被他一句话说着了心病,无言可对。 知县吆喝一声:“你还不实招么?取夹棍上来。”暴利知道是不能免罪的了,徒受 刑也辩不出来,就把从前引诱葵花不从,后来见他与祁辛通奸,本意讹诈,不想他 们二人叫喊,只得杀害等情,从实招了。知县命画了供,打了二十板收监。 知县又问马婆子奸自何时起,何以得成奸,她亲夫知情不知等。马婆子将主人 如何诱何幸到家读书,如何叫她引诱葵花,如何成奸,她丈夫并不知情,也细说了。 知县叹息一声:“诱人夫而淫其妇,有玷黉门①,一死何惜?”吩咐典史②,带仵 作检验两尸伤痕,以便呈报。夫不知情,不究。两尸各家领理。马婆子虽奉主人之 命,不该引诱良家妇女,以致杀伤二命。本当重处,姑念身受重伤,免究,着本家 人领去将养。马婆子祁家人领了回去,次日即故,也报了知县。暴利杀死三人,且 又奸尸,按律当剐;且他因讹奸而连杀三命,罪应加等,剐不为过。申了上台,达 部,准了下来。 -------- ① 黉门──黉,音h óng红,古代的学校。黉门中人,指读书人。 ② 典史──知县的副手,专门管监狱及缉捕等事。 何幸回家,虽恨葵花淫贱,念她数载勤劳,要存厚道,卖了一口棺材装了,雇 人抬去埋葬。莫氏将祁辛的尸首抬回,制棺入殓,延僧道念经。接着买坟地,做纸 扎,开丧出殡,十分体面。莫须有三氏寡居了一年,他夫妻都是外省人,并无一个 亲戚。又年少无出,夫妻做了几年冤家,还守什么?思量要赘一个丈夫做个倒踏门, 恐一时不得其人,又似前夫薄幸,那可怎么办?因想起何幸来,家人素常都夸他老 实,妇女们又说他相貌清秀,莫氏就动了一点相爱的心肠。又是丈夫故交,情愿嫁 他,倒烦人去替她讲这亲事。何幸先还不肯,说:“古人道:‘朋友妻,不可欺; 朋友妾,不可亵。’他虽不仁,我同他相与一场,今天怎么好娶他的妻子?”众朋 友知道了,都来劝他说:“你不要太迂了,你要去谋占他的妻子,当然不可;今天 她情愿明公正气地嫁你,有何不可?他欺你,偷淫你家的人。你今天做个鸠夺鹊巢, 也不为罪。”在众人的怂恿下,他与莫氏竟成了秦晋之好。 何幸一介寒儒,今日忽来享妻福,华其衣而美其食,呼其奴而使其婢,且又是 极美的妻子,虽然不到势怕的地位,也着实相敬相爱。莫氏同祁辛仇敌一般,今见 他如此温存,也十分相得。何幸当日同葵花半妾半婢,原没有伉俪之乐的。今遇莫 氏这等恩爱,二人方知世上夫妻有如此之恩情。莫氏身已有主,要须氏、有氏改适。 她们二人见何幸待大奶奶如此情厚,大约决不忍薄了如夫人的,况且嫁去,又不知 良人心性如何,也情愿嫁与何幸。莫氏同她们二人相伴久了,也舍不得相别。见她 们不愿去,心中也很高兴,就劝何幸一并纳了。何幸后来考了几科,再不得中,终 身一儒。虽不曾中,却也享福终身。一妻二妾,皆生有子女,后来竟成了里中巨室, 这是他做人端方的好报应。可笑那祁辛,撇了美妻艳妾,反去恋那葵花,以致丧身 绝命,不知是何心肠?正是: 祁辛真是奇心,何幸诚然何幸。 这一段故事,费了许多纸笔。说了这半天,一来可见报应不爽,二来可见钱贵 的慧心卓识。一个瞽目女子,初次相会,就知道他的终始。龟鉴若此,简直把世上 有眼的男儿一齐都抹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