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凶恶胞兄,霸遗产弃亲弟于不顾 情笃窗友,同寻春导朋侪访烟花 当时金陵城中有一个书生,姓钟名越,世代业儒,是个怀才抱德之士,生性慷 慨,积德好施。娶妻咸氏,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钟越父母亡后,只有一个胞弟,名叫钟趋,也列名黉庠。但他的性情与哥哥迥 别,惟知损人利己,敬富欺贫。他每见哥哥挥金如土,暗暗心疼。心想:“我家祖 遗有限,若任着哥哥的豪性挥霍起来,没几年就光了。他虽博了一个虚名,我却要 受一生的实害。这如何行得?”后来忍不得了,定要分拆。钟越也知他的私意,只 得从公,将家产剖而为二,分居各住。 钟越直到二十八岁上才生了个儿子,取名钟悛(音quān )。到六七岁上,也 曾送去读书,资性也还聪明,凡是孩童的顽戏,那是见了就会;惟独见了书本,就 如仇敌一般,不但不上心去读,根本就不屑正眼一视。读了三五年,仍然一块白木。 他父亲一心望儿子成器,屡屡嘱托先生严训。无奈鞭扑之时,他也害怕,一住了板 子,就只袖手高坐。先生再三呵叱,他眼睛望着四处,口中咿咿喔喔,也不知道哼 些什么。等到叫他背书,却翻着白眼,只听得咿呀呢哪地哼,一个字也记不得。写 仿的时候,众学生都写完了,他好像再也写不完一般,只见他不住手地画,等到拿 上来看,只见他满脸满手满嘴无处不是黑墨;再看写的字,东一个西一个,大一个 小一个,微有形似而已。手心也不知打过多少,仍然如此。教他作对,嘴都磨破了, 他总不懂。一天,先生出了个“青骢马”叫他对,还讲解给他听:青是色,马是兽。 他想了一会儿,对的是“白嚼蛆①”。先生听了,忍不住大笑,只得向钟越细道他 贤郎的这些妙处。钟越以为馆中学生多,所以他心野,就辞了先生,带他回来自训, 结果也是如此,每天都要打他好几次。不打他,虽然不知道他念些什么,也还哼哼 有声,一打就连声气都没有了。钟越也没了法子,只有切齿恼恨。 -------- ① 白嚼蛆──当时人的口语,胡说八道的意思。 咸氏三十多岁了只有这一个儿子,未免爱惜,就劝丈夫说:“做父母的谁不愿 儿子成器?但也应当因材施教。这孩子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打死了又有什么用? 士农工商,各执一业嘛,等他大了,不拘教他做哪一行吧。” 钟越见他是块朽木,无法雕琢,无可奈何,只得由他。 钟悛长到了十六七岁,心胸险仄,刻薄寡恩,一文钱也不肯浪费。钟越常想: “这个儿子借钱如命,虽然不是成家之道,要是能够中正自持,也还可以守成。无 奈他心术不端,只怕将来要一败涂地。”时常为此叹息。因是独子,未免望孙。十 八岁上,替他娶了个鄂秀才的女儿为媳。这鄂氏虽不是泼悍无知的人,但是对于孝 顺翁姑,相夫持家的道理,却是一点儿也不懂,只知道吃饭而已。 咸氏十七八年不生育了,到了四十六岁忽然又怀起孕来,次年生下一个儿子。 粉面朱唇,眉清目秀,钟越欢喜之极。一则见钟悛已经是个废物,得了这个儿子, 也许可以接续书香;二则见钟悛孤单,有个兄弟,将来可以彼此相靠。 亲友们见他老来添子,尽来称贺。钟越是个生性豪爽的人,又心中欢喜,预备 了极丰盛的筵席款待宾客。那钟悛以为自己是独子,将来的家产都是他独承,如今 看见生了兄弟,不但不喜,反甚不乐。又见父亲如此用度,心下老大着急。虽然不 敢明说,暗地嘟囔:“这样大年纪了,还养什么儿子?不害羞耻,倒反贺喜宴客, 花钱费钞,做这样没要紧的事。一个血胞子,还不知道养得大养不大呢。就算是养 大了,将来撂得血糊零拉的,还是我的大累。”钟越也有所闻,只是不去理他。 过了二年有余,钟悛也生了一个儿子。他夫妻有如掌珍,取名小狗子,无非是 易生易长的意思。钟越见次子长到了五岁,聪慧异常。教他认几个字,再不遗忘, 半年来竟认得了许多。钟越想长子已经是无用的了,小儿尚有读书的天资,不可再 误。这时候钟越已经五十多岁,下过九次科场,无奈才高命薄,始终不售,就告了 衣衿①,闭户在家,惟以课子为务。因长子性情刻薄,就将次子取名钟情,字丽生, 无非望他天伦中要多情的意思。这钟情虽不能过目成诵,凡是经书,他念过三五遍, 无不纯熟。不但记得,且个个字认得,钟越愈加欢喜,况是幼子,老夫妻未免过于 疼爱。钟悛更觉不平,背地里说:“我是长子,我儿子又是长孙,倒不相干,却把 他当宝贝儿一般。等着等着,等他大来做了官,好来封赠娘老子的。我的儿子也不 读书,看他后来赶得上这读书的赶不上?”因此,他见了兄弟就如眼中钉一般。钟 越也知道次子年小,只能忍在心中。每日细心将小学②并各种故事、孝悌忠信的话, 谆谆讲解给钟情听。他听了就能记住,八九岁上,就知道孝父母敬兄嫂。 -------- ① 告衣衿──科举时代,考上了秀才的人,每三年一次要参加由省级学政主 持的科试和乡试。如果年纪大了,无意仕途了,可以“告衣衿”,不再参加考试, 相当于官员的“告老”。 ② 小学──明代的小学,指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 那小狗子虽然只有五六岁,却比他父亲更其顽劣,根本不懂得尊敬祖父母、父 母和叔叔,每天只是混玩儿混跳混骂。他听见爷爷叫叔叔做钟情,他也叫钟情。任 你怎么训斥,叫他不许称呼叔叔的姓名,他总不理。那钟悛和鄂氏疼爱他,到了无 可容言的地步,总是由着他的性子混闹。钟越本想要管管他,但见大儿子已经嫌着 小兄弟了,再要打了孙子,儿子和媳妇定以为父母疼幼子,不疼长孙,弟兄将来就 越发地不和睦了,每每隐忍,也常常叹息。 小狗子见叔叔拿着些什么,劈手就抢,不给就骂。钟情却从不同他争闹,倒反 疼他,因此也还相安。 钟情到了九岁上,经书都读熟了,开笔也能成篇,笔下还挺清亮的。钟越原以 为可以见到小儿子进取的,不想得了一病,日重一日,奄奄不起。钟悛视若罔闻, 钟情则衣不解带,亲尝汤药,时刻不离地服事。钟越看看病危,钟情每夜祷天,愿 以身代。一日,钟越的岳父咸德来看他,钟越垂泪说:“小婿这病是不能好的了。 大外孙已经成了废物,小外孙资性还是个读书种子。小婿死后,恐怕要误了他。望 岳父念翁婿之情,将小外孙带去,择师训导,将来不致于辱没家声,小婿在九泉之 下也瞑目了。”又问钟情:“看看你哥哥可在家?”钟情去了回来说:“嫂嫂说, 今天一早哥哥的朋友们约他到雨花台耍青去了。”钟越叹了两声,握着老丈人的手, 低声说:“大儿不是个友爱的人。等小儿成立之后,请岳父将小婿的家产替他们两 人分了。不然,一定要被大儿子独吞的。本来今天小婿就可以为他们兄弟分拆,只 是小儿年纪幼小,恐怕会有不测之祸。小婿已经写好一张家私清单,请岳翁留作他 日分拆的凭证。万望岳父留意。”就在枕边取了一张账单,递与他岳父威德。咸德 也堕了几点老泪,应允了。 过了数日,钟越自觉病情沉重,叫来了两个儿子,先向钟悛说:“我死以后, 你是长子,应该孝顺母亲,抚恤幼弟,得他成人,我亦瞑目。”钟悛也不答应,只 在鼻孔中似答非答、似笑非笑地吭吭了两声。钟越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再说,叹了 一口气,就闭目而逝。 钟悛为父亲办理丧葬之事,凡百从俭,苟且了事而已。钟情虽然年幼,却守定 棺材昼夜哭泣,几天不绝声,直哭得形容枯槁,哀毁骨立。来吊亲友们,无不暗暗 称赞。 殡葬之后,咸德把钟情领回家去,送在一个朋友的馆中读书。那先生姓广名德 厚,是个饱学盛德的名儒,而且训徒有方。这馆中有许多窗友,一个姓司名进朝的, 是个宦家之子。一个姓刘名显,他父亲叫刘太初,也是个有德行的老儒。一个姓梅 名根,一个姓多名必达,是梅根的母舅多谊的儿子。一个叫陈仁美,是多必达的姊 夫。一个叫咸乎,就是咸德的孙子,也就是钟情的表弟。这许多人中,只有钟情、 梅根最肯用功。先生见他二人既聪明,又苦读,着实心爱,更加认真教导。他们二 人彼此切磋,互相砥砺,情同骨肉,亲爱无比。 过了两年,钟情刚十一岁,他母亲咸氏又卧病在床。钟情辞了外祖父和先生回 家侍奉。咸氏说:“我病未必就死,不可误了你读书,你还是回馆中去吧。”钟情 说:“父母生子,原图孝敬。子弟读书,原是要知孝悌的道理,不然,念书做什么? 况且古语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人不知孝,真是禽兽不如了。” 过了几天,咸氏的病愈加沉重了。她父亲七旬开外的人倒还康健,常来看视。 咸氏哭着对父亲说:“女儿五十多岁,也不算夭了。况且女婿已故,孩儿死何足惜? 只是放不下你这个小外孙。望父亲念女婿临终之言,抚养他吧。父亲年老了,也不 必悲痛。”说毕,奄然而逝。咸德也哭了几场。钟情哀恸迫切,泪尽继之以血,好 几天水米不进口。咸德再三劝慰。丧葬已毕,咸德仍带他回家去读书。 钟悛见父母双亡,起了私心,想把父亲所遗产业尽数独占。可是一来怕亲友谈 论,二来怕兄弟长大了,由外祖父作主,仍要分去一半儿家私,岂不是白做一场恶 人?于是暗暗变卖了家产,带着妻子、儿子,连夜迁徙到他乡去了。他那个亲叔叔 钟趋,久已分家各户,也不来管他。咸德过后方知,不胜恼恨。但是钟悛不知去向, 也只得罢了。 钟情亏得外祖父抚养成人。到十五岁上,他外公年已八旬,到了老病将危的时 候,可怜外孙孤苦无依,娘舅又死了,只有舅母丧居,表弟也还幼小,料到后来未 必能够尽心照顾他,就在暗地里给了他一些私房钱,叫他自己另找安身的地方。他 只好单身一人出来,在凤凰台下典了真教官的一间斗室栖身。 这间房子,原是真佳训老先生的书室。这真佳训后来出了贡,选了教官,一家 数口都带去上任。此房典与钟生,其价甚廉,只当替人看房子一样。虽然是间斗室, 却四面都有小院儿,院子里还有几棵绿萼①、西府②、碧桃、红杏之类。他室中竹 床木几,纻帐布衾,倒也收拾得十分干净。 -------- ① 绿萼──梅的一个品种,花白色,萼绿色。 ② 西府──海棠的一个品种,春季开红花,秋季结果,大如山楂。 钟情因贫穷特甚,三旬九食①,也是常事,但总无长远枵腹之理,少不得要去 奔波些柴米回来,又要亲躬井臼,做那灶州府的炊官。还要扫地浇花,一天中只有 半天能够读书。可喜的是他有志上进,埋头读书,十七岁就批首进学了。 -------- ① 三旬九食──本作“二旬九食”,语出刘向《说苑·立节》:“子思居于 卫,缊袍无表,二旬而九食”。晋代陶潜改二为三,见《拟古》诗:“三旬遇九食, 十年著(通着,戴的意思)一冠。”一旬是十天,二十天或三十天里只吃了九顿饭, 形容家境贫困,得食艰难。按:古汉语中的“三”和“九”往往是虚指,不能作数 字看。 钟情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不但经文时艺①,一扫千言,诗词歌赋,援笔 立就,而且是个才行兼优的人品。那时候的人都好奉承,他不但不会奉承人,还不 肯与爱奉承的人对面交谈。入泮②之后,也算学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一个秀才,应试 从来不出三名之外的。但是孑然一身,真个家徒四壁。虽有满腹才华,难免终年困 顿。但他志气亮爽,毫不介意。年已二旬,尚未受室。他也曾几次央人求婚,但风 俗嚣薄,人家择婿只重这有贝之财而不重那无贝之才。人见他家业飘零,孤寒特甚, 亲戚视同陌路,朋友尽皆远避,无一肯就。为此他发了一奋志,定要先玉堂金马③, 然后才洞房花烛。终日闭户读书,足不出户。虽不曾囊萤映雪④,刺股悬梁⑤,却 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诵,只待他日发达。 -------- ① 时艺──也叫“时文”或“制艺”,指当时用于应考的八股文。 ② 入泮──“泮”或“泮宫”是古代的学校。考取了秀才进了学,就叫作 “入泮”。 ③ 玉堂金马──“玉堂”是汉代的官署,宋以后用作对翰林院的别称;“金 马”是“金马门”的简称。金马门是汉代的一座宫门,因门旁有铜马而得名。汉制: 凡是征召来的人都待诏公车(官署名),其中才能特别优异的,待诏金马门。因此 后世用“玉堂金马”表示读书人的发迹和理想。 ④ 囊萤映雪──也作囊萤积雪,是古代两个贫苦少年艰苦读书的故事。囊萤 故事见《晋书·车胤(音y ìn 印)传》:晋代人车胤少年时候家贫,无钱买灯油, 就捉了几十只萤火虫装在一个绸子口袋里,夜间用来照明,继续读书;映雪故事见 《孙氏世录》:晋代人孙康,聪明而好学,家贫无油,冬天常映雪读书。 ⑤ 刺股悬梁──也作悬梁刺股、悬头刺股,是我国古代两个“苦读”的典型。 悬梁故事见《汉书》:汉代人孙敬,好学不休,夜读困极,用绳子把脑袋悬挂在房 梁上,以避免打瞌睡;刺股故事见《战国策·秦策一》:战国时洛阳人苏秦,晚间 读书,困极而欲睡,就自己拿一个锥子刺大腿,用来振奋神经,驱逐睡魔。 二月下旬的一天,钟情见春光明媚,小院中数株花木都绿娇红艳。读书之暇, 诗兴偶作,信笔挥成一绝: 春光妩媚万花妍,正是寻芳二月天。 兀坐竟忘春意好,撩人蛱蝶两翩跹。 写完搁笔,正在推敲,忽听门外有剥啄之声。开门一看,原来是他自幼的一个 同窗好友。 这人姓梅名根,字合山,与钟情是总角之交,同窗读书又是同年进学。梅生家 里虽然不能称为富足,但也是个小康之家。他知道钟生家境贫寒,时有所赠。虽不 能衣食全都管顾,然而一年不至冻馁,多半亏他。他们二人素来莫逆,时常相晤。 梅生十六岁的时候娶妻雪氏,生得如玉人一般,夫妻十分相得,那种恩爱绸缪,简 直无法言喻。梅生也美如璧玉,那雪氏不但有如花之貌,且有咏雪之才①。他的朋 友就套了一首古诗赠他: -------- ① 咏雪之才──也作咏絮之才,语出《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王凝的妻 子谢道韫,是西安将军谢奕的女儿,聪明而有文才。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她叔叔谢 安问子侄们:“这雪像甚么呀?”他儿子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 “未若柳絮因风起。”后世就用咏雪之才或咏絮之才指女子有文才善诗词。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 今日雪梅相配合,两人得做十分春。 不想他们成亲只有二年光景,那一年天气酷暑,雪氏偶染了一场热病而殁。梅 生面上虽不显十分悲痛,然而黯然神伤,几乎到了骨化形销的地步。朋友们再三苦 劝,方才少释。 过了年余,有人爱他的人品清俊,家道厚足,要将女儿嫁他续弦,他却执意不 娶。钟生正色劝他:“兄与尊嫂虽然恩爱至笃,但是继嗣更重于私情。兄是读书人, 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梅生说:“吾兄以大理教我,敢不从命?但是佳人难以再 得,容缓图之。”所以这几年来,他依旧鳏居未娶。 梅根今天来访钟情,进门互相作揖之后,就问:“吾兄家居苦读,近来进益定 然不少!” 钟情说:“在家无事,不过将这些断简残篇拿来翻阅,聊舒闷怀,有 何进益?”梅根说:“吾兄终日闭户苦读,自然学业大进。读书虽然是好事,但也 不可苦攻太过,损耗精神。适当的时候,也应该出去散散心,以活文机。”钟情说: “小弟鹑衣百结,羞见亲友。”梅根说:“兄言谬矣。圣人云:‘素贫贱行乎贫贱。’ 且贫乃士之常,又何足为愧?贫穷二字可是人笑得的?兄不记得原宪①讥诮子贡曰: ‘予贫也,非病也。’子贡终身自愧为失言。讥笑他人贫穷者,无非都是市井之徒, 略明道理的人,哪能如此?况以兄之大才,取金紫如拾草芥,焉可限量?兄万不可 把志气自馁了。”钟情说:“吾兄见爱,则有此语。若世俗炎凉之辈,青目②者谁? 小人心胸,另有一番评论,不可以今比昔也。”梅根说:“兄说得也是。世俗恶薄 至此,殊属可笑,然此等人也不足与之计较。弟连日未晤兄,可有甚佳作么?”钟 情说:“春色恼人,小弟连日为睡魔所侵,神思昏昧,并无拙作。只方才见小园中 花草可爱,诌得一绝,正欲求斧正。”就把所作的诗递给梅根。 -------- ① 原宪──春秋时代鲁国人,一说宋国人,又名原思,字子思,是孔子的弟 子。《史记·孔子弟子列传》中说他住茅屋,穿麻衣,吃素食,但是自得其乐,好 学不倦。后世诗文中常用来泛指贫士。 ② 青目──义同青眼、青睐,指看重。 梅生接过去看了,满口称赞:“真可谓满纸琳琅,字字珠玉,足见兄用功之效。” 钟情说:“小弟俚言,本意请教,吾兄反而一番谬赞,此非弟之本意了。”梅根说: “大作果然佳妙,非弟过誉。”就手中的扇子递了过去,说:“弟值有便面在此, 祈吾兄将尊作一挥。”钟情笑说:“此等鄙俚之言,岂可有污尊摇?”梅根说: “吾兄不必过谦,你我莫逆,何用这些套语?” 钟情推辞不得,笑着提起笔来写上,梅根接过去看了,说:“三日不见,当刮 目相待。兄不但佳章精妙,连大笔近日也越发纯熟了。”钟情笑着说:“污兄佳扇, 幸勿见责。” 二人闲谈了一会儿,梅根说:“兄方才说神思昏倦,这是坐久了的缘故。今小 弟奉陪到外面闲步一步,看一看春色,稍舒胸襟,精神就健旺了。”钟情说:“承 兄雅爱,但弟平素倦游,不敢从命。”梅根说:“吾兄真是读书读迂了。如今春光 明媚,花柳动人,各处仕女如云,车马咽道。何况兄的诗作中也说:‘春光妩媚万 花妍,正是寻芳二月天’嘛,若不出去游赏游赏,岂不为花鸟所笑?”说毕,拉了 钟情要走。钟情再四推辞说:“闲花野草,小弟实不愿看。辜兄美情,容当荆请①。” 梅根说:“兄台无此雅兴,弟也不敢过强。既然不去赏春花,同兄去访一访解语花 如何?”钟情说:“请教吾兄,此言何意?”梅根说:“兄台终日在家,不知外面 的事。近来秦淮河畔有一瞥妓,姓钱名贵。生得肌如白玉,面似桃花,那一段袅娜 的身材,风流的体态,百口也赞她不尽。虽然少了一对秋波,那一种娇媚嫣然,令 人魂醉的样子,真是形容不出。小弟当日听得人说,也不肯信。后来亲去一访,果 然名下无虚。我与兄同去一访,也可宽些眼界。兄意如何?”钟情笑着说:“兄爱 小弟过厚,故意说得这瞽妓如天上仙女,无非欲弟去一游耳。弟虽生平不曾会过妓 女,却也曾听得人说,近日平康中并无一个名妓,大非昔日之比。何况瞽妓之中, 哪有此等人物?”梅根说:“我与兄自幼相知,可曾有一语相欺?兄何固执如此?” 钟情说:“非是小弟固执,想她一个瞎妓,纵有几分容貌,自然胸如黑漆,只好与 市井之徒厮混。我辈读书人,对着一个白木,单只大嚼屠门肉,牛饮几杯回来,有 何趣味?还不若对着那嫩草娇花,听那枝头小鸟欢唱,痛饮一番。”梅根笑着说: “兄可谓唐突西子了。兄既不知,也怪兄不得。这钱贵自幼聪颖异常,八九岁的时 候就诗词歌赋无不涉猎,是后来才坏了双目的。她至今终日吟哦,著作甚富,皆脍 炙人口。小弟记得她十三四岁时自嗟薄命的四首绝句,写得确实不俗。弟还见过她 的《少年游》四阕,还听人传念她编的《啭林莺》,更其精妙,只是记不得许多。 兄到她家要出来一看,就知弟言非谬也。” -------- ① 荆请──负荆请罪的简略。 钟情听他这样说,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如果此话当真,可不愧兄之赞扬。” 梅根说:“兄既以弟言为不谬,弟做一薄东,请兄一乐。”钟情说:“承兄厚意殷 殷,本当从命。但她既是名妓,又有如此才华,相交的自然都是富翁大老。小弟一 介寒儒,哪里在他眼内?只怕去了反受她轻薄,那时候进退两难,还是不去的好。” 梅根说:“吾兄吾兄,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吾兄此言是皮相英雄了。兄台不 知钱贵的心迹:她极重的是风流才貌,最厌的是铜臭乌纱。向日她遇着个俊俏才郎, 虽不得曲意奉承,也还颇亲色笑。若是那痴蠢子弟,虽富胜陶朱①,他不但不肯相 陪,还有许多的讥诮。所以那些膏粱纨绔,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后来因她母 亲苦劝,如今方才略有通融。我还听得人传说,她曾立一誓愿,倘若遇着个才貌兼 全的知心人,不拘贫富,愿托终身。吾兄这一去,不但不受她轻薄,恐怕还要在她 知心之列呢。”钟情说:“若果如兄所说,此女可谓是妓中英雄。以瞽目之人而有 此心胸,又高出梁夫人②、红拂③妓之上了。但恐此言容或有之,未必如兄所说若 此凿凿可据。”梅根说:“不患弟言之不实,犹恐我扬之不尽耳。今同兄去看一看, 若弟谬言,兄此后竟视弟为妄人可也。” -------- ① 陶朱──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国以后,看出勾践的心 胸奸险,离开越国,到今山东定陶定居,改为朱姓,经商致富,人称“陶朱公”。 ② 梁夫人──指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梁红玉,妓女出身。 ③ 红拂──相传隋末李靖以布衣的身份去拜谒越国公杨素,杨素的身边侍婢 歌妓罗列。其中有一个手拿红拂的,容貌美丽,对李靖深情瞩目。李靖回到旅舍, 执红拂的歌妓夜半来投,两人共同奔归太原。故事见杜光庭《虬髯客传》。因此女 无姓名流传,即以“红拂”称之。 钟生见他说得如此真切,未免心动,回答说:“弟岂敢疑兄之妄?私心窃料, 恐世间无此尤物。今日之须眉男子,无一人能于尘埃中物色英雄,况此一瞽女而具 此侠肠,有此巨识乎?”梅根说:“兄到彼见之,若不符弟言,竟罚弟以金谷酒数 ①,如何?”钟情说:“既承见爱,敢不趋陪?”梅根大笑。 -------- ① 金谷酒数──李太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说:“如诗不成,罚依金 谷酒数。”故事的出典:晋代石崇有个别墅在洛阳金谷涧中,曾与友人到涧中昼夜 游宴并赋诗,其《金谷诗序》中有“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之句。后世就以罚酒三杯称为“金谷酒数”。 钟情抖了抖补海青,按了按旧纱巾,拔了拔破朱履①,掸了掸身上灰尘,锁上 了房门,同梅生出来。又锁了院门,同携着手,一路说些闲话。弯弯曲曲,不觉已 过朝天宫大街,来到钱贵门口。 -------- ① 朱履──红色的鞋子,是当时秀才的服饰。 只见一带疏篱,数竿修竹,树木掩映。一个小小青门楼儿,迎门一座花台,栽 着一丛天竺,点缀着几块太湖石。门口站着个丫环,约有十六七岁,生得面白唇红, 指柔足小,青衫洁净,黑发光明,正在那里买花。梅生指着门户对钟情说:“此幽 舍即钱娘所居也。”又指着那丫头,笑顾钟情说:“兄未睹丽人,先见艳婢。只这 一丫环,也算得娇美了。”随问那丫环:“你姑娘家中有客否?我同这位钟相公特 来相访。” 那丫头原来就是代目,梅根常在她家行走,她自然认得。她一见钟情,不觉满 面春风,笑容可掬,忙向钟生敛衽①,说:“姑娘正独坐无事,二位相公请进客屋 内坐,我去通报。”就把客人让了进去坐下。 -------- ① 敛衽──“衽”是衣襟,“敛衽”是提起衣襟行礼,表示尊敬。古代只用 于男子。元代以后,只用于指女子行礼。 她忙到房中对钱贵说:“恭喜姑娘,向日来过的那梅相公,同了一位钟相公来 访姑娘。”钱贵说:“痴妮子,这有什么喜处?我今天心中不乐,懒于应酬。你可 去回他说,得罪相公,改日再会吧。”代目说:“姑娘不可错过。我跟姑娘好几年 了,虽然也见过几个俊俏的郎君,怎如这钟相公是天上谪仙,人间罕有。虽然衣敝 履穿,穷酸打扮,但那一种风流,只怕巧手丹青也画他不出。他人才丰韵,但不知 他才学如何。姑娘不妨会他一会。大约世间有才而无貌者有之,有惊人之貌而无才 者未必。姑娘一心想遇一个俊俏的郎君,今日正好遇着了。我先说恭喜者,就是这 个缘故。”钱贵听了,笑吟吟地说:“穷有何妨?但可果然如你所说,真是这样风 流潇洒的人品?”代目说:“向蒙姑娘以心腹托我,我怎敢欺诳,误姑娘的大事?” 钱贵想了一想,说:“我常听得人说,有一个小秀才叫做钟丽生,算是当今才貌双 全第一个人品。他因四壁萧然,闭户在家苦读。我虽神往已久,却无缘相会。莫非 就是此人?”叫代目替她轻拢云鬓,谈点朱唇,然后起身,扶了代目,慢移莲步, 款摆湘裙,袅袅娜娜走将出来,喜孜孜朝上拜了两拜,三人相让坐下。钟情看那钱 贵,只见她: 鬓发如云,黑臻臻挽一个时样新髻;柔躯似柳,娇滴滴着大套细轻衣服。眉弯 新月,淡淡扫两道春山;牙排嫩玉,齐齐露两行瓠子。双眸似睡,如未醒之杨妃; 娇面不匀,似嫌浣之虢国。鼻若悬胆,脸同瓜子。口中香气氤氲,唇上残脂馥郁。 十指尖尖,真如玉笋;双弯窄窄,实赛金莲。 梅根先开口说:“久阔钱娘,渴想之甚。今有敝友钟兄,因久慕芳名,特同来 奉访。喜钱娘今日得暇,诚为三生有幸。”钱贵说:“贱妾葑菲下材,蒲柳陋质, 怎敢当相公过誉?闻得钟相公神仙中人,今得屈临贱地,乃妾之万幸耳。” 正说间,代目捧上茶来,钱贵向代目附耳说:“快备酒饭。”代目点头去了。 梅根顾钟情说:“兄今见钱娘丰韵,弟之前言妄否?”钟生说:“弟先以兄之言恐 其太过,今细看起来,兄之所赞尚未能尽钱娘之万一。大约古来相传之名媛,亦未 能若是也。”梅根对钱贵说:“我这敝友钟兄,表字丽生,是黉门中第一个才貌兼 全的青年才子,真可谓倚马千言,才华绝世。今日与钱娘初会,定有些新诗相赠呢。” 钟情说:“小弟不过背地吟哦,邯郸学步①。久闻得钱娘精通翰墨,小弟岂敢弄斧 班门?”钱贵听说,果然是她数载神驰,闻名未会的人,喜动颜色,忙笑着回答: “相公言重。妾久仰高名,如雷灌耳。真如海中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今竟得相 遇,何幸如之?妾陋质寡文,恐不敢当相公珠玉。或蒙不弃,赐我佳章,胜赐我百 朋矣。”梅根说:“适间我到钟兄府上,钟兄正在豪吟,钱娘可要听么?”钱贵欣 然说:“相公若记得,幸为赐教。”梅生就将扇上的诗句念给她听。钱贵听了,极 口称赞:“名下无虚,妾何幸得聆佳作?”钟情说:“俚言粗鄙,有污尊听,令我 愧杀。听梅兄说,钱娘著作甚富,祈假一观。”钱贵笑着说:“拙作真要污目了。 幸遇高明,敢不献丑求教?”唤代目将她历来所作的诗词取出来,递与钟生。钟生 看了,赞不绝口,说:“钱娘佳作,真掷地作金声者也。”钱贵说:“不但相公污 目,且使贱妾汗颜。”梅根说:“你们二位都不必过谦。俟酒阑之后,诗兴发作, 少不得要彼此唱和。” -------- ① 邯郸学步──《庄子·秋水》中的一个寓言故事:赵国邯郸人走路的姿态 非常优美,有个燕国寿陵人心中羡慕,就到邯郸去学走路。结果不但没有学到邯郸 人走路的优美姿态,反而连自己原来的步法也忘记了,只好爬着回来。后世以此讽 喻学而不成的人。 正说着,里边捧出酒肴来。彼此相叙坐下,觥筹交错,宾主甚欢。掷了一阵骰 子,说了一回口令。郝氏也出来各奉敬两杯,梅根暗暗把东道之资递了给她。钱贵 又叫代目取过弦子来,弹着唱了一支《红拂记》上虬髯落店的昆腔曲子: 我看你丰姿洒落,仪容俊俏,自合双飞双宿。姻缘份定,千里非遥。多感你好 逑君子,择配佳人,一见相倾倒。「白:我看你二人呵,」好一似秦楼乘风弄凤璚 箫,「白:可笑杨素那老头儿,」他铜雀焉能锁二乔? 钱贵玉指轻挑,檀唇慢吐,真有绕梁裂石之音,令人听得心旷神怡。唱了一曲, 酒尽数杯,看看日暮酒阑,梅根说:“有劳钱娘妙音,我们鉴赏过了。钟兄此时诗 兴动否?可作将起来,以助雅兴。”钟情说:“小弟拙作不拘何时皆可应命。但恐 俚句不堪,有污钱娘清听耳。”钱贵说:“相公勿过谦,定要请教。”就起身到卧 房中取出一柄重金牙骨佳扇来,双手递给钟生,说:“求相公即将尊作挥于粗扇, 贱妾当留为终身珍玩。”随即叫代目掌上两支大烛来,自己又进房去,捧出一个螺 甸①方盘,盘中放着一方端溪旧砚②,一锭方于鲁③的佳墨,将一支纯毫湖笔④递 给钟情,命代目将墨磨起。梅根不住地称赞:“不要说钱娘著作之妙,只这笔砚之 精良,也是难得见的。”钱贵说:“妾因目瞽,不善涂鸦。凡有拙句,都是小婢代 写。此笔砚是妾特意制下,以待高贤。藏之数年,今日得遇钟相公佳作。可谓笔墨 之幸,亦见妾一段苦心之有灵也。”钟情说:“钱娘可谓深情,敢蒙错爱若此。” 当即提起笔来,蘸浓了墨。要逞才思,不假思索,以同韵一挥而就写成了五首。 -------- ① 螺甸──也作“螺钿”,是一种装饰工艺:用蚌壳内有光泽的一面磨光磨 薄后刻成各种图案,镶嵌在漆器或硬木家俱上。 ② 端溪砚──也叫端砚,因产于广东德庆县端溪而得名,唐代以后即是石砚 中的珍品,而且以古代遗留下来的为更名贵。 ③ 方于鲁──明代安徽歙县人,制墨专家,所制方氏徽墨,与程君房徽墨齐 名。 ④ 湖笔──浙江湖州出产的毛笔,是笔中的佳品。 其一: 雪儿饶绰约,惆怅隐秋波。 蜜意流纤指,柔情托缓歌。 眉匀深浅黛,裙织绿绯罗。 话到传心处,明眸愧尔多。 其二: 闭目如思妇,开喉尽炒歌。 动人年最小,谑客趣尤多。 不饮频呼酒,催干欲卷波。 醉余偎倚处,香气透春罗。 其三: 不见偏能识,心灵会晤多。 爱传弦上调,情露坐间歌。 花好藏深髻,肌香透薄罗。 余思何处觅,去去缓凌波。 其四: 天意何幽渺,盈虚事颇多。 既然予月貌,曷以吝秋波? 淡锁吴宫恨,轻披越国罗。 浮杯一缱绻,况复有清歌。 其五: 无意逢佳丽,风情动我多。 软腰欺嫩柳,柔体怯轻罗。 玉指挑新调,朱唇吐艳歌。 花魁应避步,何必在秋波? 写完,梅根接过来朗诵一遍,称赞说:“兄之佳唱,精工敏捷,虽青莲①复生, 不能居兄之右。非兄不能有此咏,然非钱娘亦不能当此赞也。绝色高才,可称二美, 真是千秋佳话。小弟有幸得预斯会。” -------- ① 青莲──李白字。 钱贵听了,忙出席深深拜谢。命代目斟上二盅,自己双手奉一盅给钟情,说: “贱妾慕才如命,今幸得遇相公,堪称有缘。但蒙过奖,妾不敢当。谨敬一觥拜谢。” 又奉一盅给梅根,说:“承相公不弃,与钟相公同来赐顾,遂妾渴念。荐引之恩, 亦当拜谢。”梅根说:“这是钟兄与钱娘的宿缘,我不过介绍其间,何足居功?不 敢当谢!”钟情回敬钱贵一盅,说:“小生是个贫寒下士,亲友皆所不齿。今钱娘 见爱如此,可谓生我者父母,爱我者钱娘也。敢不为知己谢?”钱贵说:“相公是 何言也?韩夫子岂长贫贱者哉?妾得遇相公,实出万幸。”彼此逊谢一番。 大家饮毕,钱贵叫代目取出一方新绸帕,把扇子包好,收入匣内。她先听代目 说钟生容貌无双,如今又见他才思敏捷,文辞华丽,不胜心折,就存了一点要托终 身之意,只是一时不便开口。而那一番绸缪之意,甚是殷勤。梅根见了,笑着说: “我听说,钱娘这几年来无一人能得其欢心,今遇钟兄,即相爱若此,真是姻缘宿 定,非人力所能勉强。”钱贵说:“妾何人也,怎敢雌黄人物?但自幼有誓,愿得 一才貌兼全的情郎。今遇钟相公,已符宿愿,敢不致敬?”梅根说:“钟兄,我看 钱娘可谓爱兄已极,今晚兄在此留宿如何?”钟情说:“小弟寒酸体态,怎敢伴天 上姮娥?今承钱娘不弃,只可作诗酒交,安敢结鸾凤侣?” 钱贵满心要留他,不好骤然启齿。今听梅生相劝,心喜非常。见钟生推辞,忙 说:“妾乃娼门下贱,怎敢污相公玉体?但得侍一宵衾枕,虽于九泉亦无遗恨。” 说了,面有惭色。梅根说:“钱娘之言已尽于此,吾兄若再推辞,岂不辜负钱娘一 团美意?倘再拘泥,不但杀风景,也太不情了。弟且告辞,明早再来扶头①。”说 着,就起身作别。 -------- ① 扶头──李清照词《念奴娇·春情》中有“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 滋味”一句,“扶头”指的是很容易醉的烈酒,这里梅生故意用其本义,也有“艳 色醉人”的含意。 钟生见他二人如此说,也就站住,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非弟推辞,但 只恐无福消受耳。”说完,与梅生作别,送了出门。随即与钱贵携手进房,见她卧 房中焚兰爇麝,幽雅非常,绣帐锦衾,又富丽至极。钟生虽是才子,却是一介寒儒。 每常住的是蓬门荜户,睡的是纻帐布衾。如今到了温柔之乡,如登仙界。 钱贵叫代目烹了一壶好茶,两人说了些久闻未会的知心话。相携上床,脱衣共 寝。一个初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爱色。他两个彼此相爱之情, 一番缱绻之态,虽戏水鸳鸯,穿花鸾凤,不足喻也。 钱贵枕着钟情的手臂,悄悄儿地说:“妾有一句心腹话儿,望君见怜,君肯听 么?”钟情说:“卿之深情,沁我肺腑,有何见教,敢不勉从?”钱贵说:“妾是 钱家亲女,不想隶在乐籍。接客迎人,原非妾之本意,怎奈生于门户人家,迫于父 母之命,无可奈何。妾今虽然倚门献笑,然自幼曾立一誓,愿得遇才貌郎君,定以 终身相许。妾今虚度一十九春,几年来做这风中柳絮,也是因为未得其人。今遇郎 君,妾心已足。若徒效露水之欢,非妾之愿,必以此身相许托,誓死不移。倘鄙妾 下贱烟花,留为妾婢,亦所甘心。君若不从,妾当以一死自明,此志决不他移。” 言完,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钟生听了,神情恻然地说:“卿与我可谓交浅言深。但我自幼父母双亡,为兄 所弃,家徒壁立,亲友皆疏。向来几次求婚,人皆鄙我寒贱,故年已二十,尚无室 家。我因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立志芸窗,矢心发愤。或皇天不负 我苦心,倘有进取,再寻配偶。今幸得遇芳卿,承你百般垂爱,我心已醉。感谢你 以终身相托,实为万幸。本拟如命,但我一介寒儒,恐负你终身。二则我囊空如洗, 怎能为你赎身?三则你是她亲生爱女,安肯轻易配人?四则我原说金榜题名之后, 方可洞房花烛,一言既出,岂有出而反而之理?且我一介薄命寒儒,焉有福配你这 天姿国色?有此数种原因,恐难从命。贤卿请三思。”钱贵说:“以郎君之才,蛟 龙岂池中之物?不日升腾,何足挂虑?至于赎身一事,妾是她亲生之女,安得论价? 且妾数年来替母亲所挣,不下千金,若定要身价,妾当自办,不用君费心。若说亲 女不肯轻易嫁人,当初妾原不肯接客,是我母亲苦劝,原订过得遇才郎许我自嫁, 有她这句话,我才依允的。若不肯从,妾当以死明志。今日既已侍君,此身决不再 辱。妾心已死于君,自兹以后,生为君家之身,死则君门之鬼矣。君所说脱却蓝衫, 方才配偶。我不过欲为君妾,即于愿足矣,岂敢望与君作配?何妨今且归君,为君 权主中馈,亦可免分君读书之心,俟君捷后再觅夫人未迟。妾筹之熟矣,君能怜念 妾否?”钟生感激不尽,说:“卿言至此,可谓深心,我尚有何推阻?但你说今且 相从,倘我侥幸得中,再寻匹配,这话就不是知心人应当说的了。我有何能,承你 这般厚情?真令我感激泣下。我自然以你为室,岂有列做小星之理?但此事若与你 母亲说出,他见我一介寒儒,未免有许多张致。你且不必露于辞色,俟今秋大比, 或上天怜我二人情痴,稍得寸进,然后娶卿为室。不幸即落孙山,又当设法别议。” 钱贵说:“聆君之言,妾之深愿,况数月光阴亦容易过。但恐君高中之后,那豪门 闺秀,富室娇娃,谁不愿得此风流佳婿?到那时候,只怕妾空有白头之叹。”钟生 长叹了一声,说:“我名钟情,岂肯作薄幸之人?何况女子中哪里还有比你更多情 更美丽的人?若异日负卿,我终身前程不吉。”钱贵听了,当即要披衣起来道谢, 钟情搂住了说:“你我何必这样。但你此后还应该像当日那样,承顺母意,等到了 我家,再守妇道未迟。”钱贵说:“君此言,视妾同畜类矣。我既然以此身许君, 此身即君之身,岂敢有辱君之理?若母亲不念天伦,或行威逼,妾九死弗移,以此 报君。”钟情说:“我正怕你如此,所以才这样劝你。你我二人既然定盟,就是终 身夫妇,倘若你不堪凌辱,岂不使我抱恨一世?你的心迹,我岂不知?等你出了火 坑,再做良家女也不晚嘛。”钱贵笑着说:“君情至深,妾虽死九泉,亦含笑矣。 我钱贵好造化也,得此多情多义才郎,终身之愿已足。郎君请宽住数日,此后无事, 望你常来,免妾记挂。”钟情说:“我岂忍瞒卿。我家一贫如洗,此地岂能常到? 且大比在即,还要用功。若稍有暇,自来看你,不必挂念。”钱贵说:“君高志若 此,妾岂敢扰乱君心?但求宽住数日,稍尽妾意,若忽然别去,情何以堪?”钟情 应允。 二人情兴复萌,正在缱绻之时,不觉天色已曙。二人起身下床,钟生看着钱贵 梳洗,亲为之掠鬓,代为之画眉。万种亲爱之情,不能言尽。梳洗方毕,只听得梅 根一路叫了进来:“钟兄起来不曾?小弟来扶头了。”钟情忙迎了出来,说:“吾 兄来何早也?”梅根笑着说:“弟恐兄乍入阳台,好梦不能即醒,特早来惊梦耳。” 相视大笑。 两人到堂屋中坐下,代目捧出茶来,二人吃了。梅生取出昨夜嫖金,今日东道, 交与代目。代目进房对钱贵说知,钱贵不肯收,叫代目一定还了梅生,梅生只得收 回。少顷,钱贵出来同坐。早饭毕,谈了一会儿,又拿出酒肴来,三人入席而饮, 无非说一些新诗,行几个妙令。 郝氏昨天见了钟生,看他衣衫褴褛,很不满意。因女儿叫备酒饭,少不得整理 送出。后来接了梅生的东道之费,也还不十分着恼,以为他到晚就去。不想女儿竟 留下了他,却又不见一文宿钱,已经满肚子忿气,今天又见女儿自己拿出私房钱来 做东,越发气得了不得。因看女儿面上,不好发话,恼得只在自己卧室坐着,总不 来理睬,一应事情,都叫代目、财香料理。 他们三人饮过数巡,梅根问:“兄今日可回府么?”钟情说:“小弟也要回去, 蒙钱娘苦苦相留,不忍拂其盛情,再住一日。”梅根笑着说:“谚云:得鱼岂可忘 筌?你二位如此相亲,何以谢我这月下老?”他二人同声说:“多感厚德,容图后 报,决不敢忘。今且以一卮(音zhī支)为寿。”二人起身,各斟一盅,奉与梅生。 梅根笑着,站起身来饮了,又回敬后坐下。梅生又问:“钟兄遇钱娘,昨天已有新 诗相赠,钱娘可有佳章酬答否?”钱贵微笑说:“钟相公佳作,阳春白雪在前,妾 巴人下俚之言,岂敢相和?因钟相公说自幼贫寒,为亲友所不齿,妾见世态炎凉, 人情冷暖,不胜慨叹。诌得一调《木兰花慢》,不敢献丑,恐相公喷饭。”梅根说: “钱娘不必太谦,就请赐教。”钱贵含笑,慢慢地念了出来: 想人生贵贱,皆前定,有何妨?叹人尽欺贫,众咸趋富,出丑张狂。思量从来 世事,尽多更,何必恁匆忙。富贵焉知不败,贫穷岂便无昌? 凄惶,有限几时 光,谁弱又谁强。复何须乃尔,千般丑态,万种无良。推详事多反覆,况人生怎定 得沧桑。堪笑人皆睡梦,安能洗尽污肠? 梅根听了,说:“妙极妙极,骂尽世情,钱娘真钟兄之知己也。”又向钟情说: “钱娘既有佳作赠兄,吾兄不可无答。或诗或词,也请教一首。”钟情说:“既承 兄命,敢不呈丑?弟得钱娘厚爱,亦有数言以谢之,故美其名曰《意难忘》。鄙言 志愿而已,幸勿大噱。”于是也慢慢地念了出来: 漂母流芳,悯王孙进食,义侠充肠。章台英俊眼,贫贱识韩郎。红拂伎,目非 常,奔李靖归唐。适蕲王,梁妃显达,千载称扬。负羁哲妇无双,识文公终复,杰 士从亡。逃吴胥乞食,浣女献壶浆。豪杰事,属闺房,试说姓名香。到今朝,垂青 顾我,又有钱娘。 钱贵听了说:“妾何人也,怎敢当郎君如此高比?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 琼瑶’了。”就叫代目取出笔砚和一幅白绫,请钟生写。钟情把钱贵的词写在前面, 他自己的写在后面。写毕,梅根接过,念了一遍,赞颂不已。钱贵说:“以妾之俚 语与钟相公尊作同书,真正是精金配顽铁,美玉并瓦砾了。”梅生说:“你二位都 不必过谦。两调佳章,若传出去,都可以纸贵洛城的。钱娘何不以此两调被之新声, 长歌一番?我们洗耳静听,如何?” 钱贵欣然应允,各送巨觥,先将钟生的词歌了。二人饮毕,梅生酬了一杯。歇 息了一会儿,又各送上酒来。钱贵才将自己的词歌了。二生大喜,彼此欢饮酬酢, 饮到天晚,梅生别去。钟生与钱贵二人如并蒂芙蕖、穿花蛱蝶,百般恩爱。又住了 一夜,次早苦辞要回。钱贵知不可留,在箧中取出银子一封,说:“此银约有三十 余两,是妾向来所积,今赠君权为灯火之费。若有不敷,将来再取。妾倘有衷肠欲 诉,托人请君,望君即来。”钟情说:“卿若见招,我必就到。但你之情爱,我已 难当,厚赠如何好受?”钱贵说:“君何外妾?妾身既已属君,况此身外之物?妾 之所有,皆君之所有也。”钟生感其言,也就收下。二人携手流泪,依依不舍。钱 贵又说:“郎君万分自爱,秋闱后妾当洗耳以听佳音。”钟情说:“卿亦当自爱。 前言须紧记,万不可因我而受辱,使我愈不自安。”彼此郑重而别。正是: 无眸瞽妓,胜于有眼男儿; 须眉丈夫,不若巾帼女子。 钟生到了家中,开门进去坐下,打开钱贵赠他的银子来一看,都是上好的锭儿, 不觉堕下泪来,心想:“我自幼椿萱①见背,兄嫂将家私变卖,不知何往。依傍了 外祖数载,后外祖先逝,亏得给我些私蓄,才觅了这间房子栖身,并盘缠了两载, 这几年来,多承梅兄间有所赠,以佐薪水,才苟延到了今日。其余骨肉至亲,尽同 陌路。不意今日与钱姑无心之遇,不但赠我若许之资,且以终身相托。此情此德, 没齿难忘。我趁此有余之时,可以苦攻。今秋倘百尺竿头,得进一步,完她终身大 事,就是报德了。” -------- ① 椿萱──指父母。椿是椿树,有香椿和臭椿两种。因为椿树长寿,用来比 喻父亲。萱是萱草,就是黄花菜,一般种在北堂,而北堂是母亲的居处,所以用来 比喻母亲。 第二天,钟情到书铺买了许多墨卷、表论、策判之类回来,又制了几件随身的 衣履,备了数月的柴米。恐自己炊爨耽误了读书,就雇了一个江北小厮叫做用儿的 来家使唤。然后自己拟了些题目,选了些文章,足不履户,只有会文之期才出去。 闲常只埋头潜读,真是鸡鸣而起,三鼓方歇,以俟秋闱鏖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