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戴家少爷,因赌博输钱卖亲女 宦府公子,为闲居无聊交朋友 钱贵自从与钟情定盟之后,以为终身有托,心中窃喜。因代目一见钟生,就识 得他是个佳客,怂恿钱贵与他相会,这才得遂生平之愿,所以越发待她亲厚。暗地 里对她说:“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可再传六耳。他日我此身有归,决不使你失所。” 代目感激不尽,暗暗也自欢喜。 趁着这个空档,这里详细叙述代目的家境以及她被卖出来当丫头的经过。 代目的父亲姓戴名迁。戴迁的父亲名叫戴善。他家祖上也算是书香一脉,到了 戴善,读书不成,改而学贾。他虽非绝顶的好人,也还算得上是个善士。到了四十 岁上还没子息,他的妻子房氏屡屡劝他娶妾,戴善不肯,说:“我若命中无子,就 是娶十个妾也没用。如果不应绝嗣,怎么知道你就不会生育?何必又多做这种事情, 误了人家的女儿?”房氏见丈夫执意如此,也无可奈何。 光阴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十载,他夫妻二人同到了五十岁上。房氏说: “我年已五旬,是万万不能生育的了,你娶妾一事,似不可缓。”戴善还不同意。 房氏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凡事要尽人事以听天命。你娶了妾,若再不能生 子,这就是命了。况且你一生并无恶过,未必就到绝嗣的地步。前天二叔带了信来, 他尚无子。如果你再无子,将来戴氏这一门岂不断绝了?”戴善见房氏说得大义凛 然,就说:“你这样贤德的话,我安得不听?但我今娶妾是为生子,非图美色。不 必拘定要少年标致的处子,只要是中年略像样的寡妇,可以生育的就罢了。”房氏 觉得这话也甚有理,就托媒人去访。不拘女孩儿寡妇,只要没残疾宿病,说得过去 的就成。 过了几天,媒人打听着一个小寡妇,来说:“这个寡妇刚二十岁,先守着个小 儿子,不幸死了。公婆怜她年轻,叫她改嫁。她娘家姓缪,人物生得也好。我们提 起府上要寻二房,她素常知道府上是良善人家,也很愿意。” 房氏大喜,一应礼物俱全,择日娶了进门,就在西屋内住。房氏见这缪氏生得 端庄稳重,很是高兴,拿她当姊妹一般相待。过了一年多些,就生了一个儿子。老 两口儿欢喜无限。只生过这一胎,以后虽也还常常下种,总不见收成。这孩子倒也 无病无灾,易长易大。到了八九岁,送入学堂,起名戴迁。他这读书不过应卯而已。 读书几年,亏他聪明,竟可上上账目,写写包皮。到了十六七岁,老妇人望孙心盛, 就替他娶了一个那氏为媳。头胎生了一个女儿,就是代目了。后来又双生两个儿子。 戴迁到了二十多岁,他父母相继告终,都是七旬开外的人了,五十无子,方才娶妾, 竟能得见孙子,这也是天眷善人,他老夫妻可以瞑目了。这时候,他生母缪氏也年 将五旬。 这戴迁自幼因他嫡母房氏姑息太过,娇纵得他无所不为。他家与竹思宽昔年准 与人的旧宅比邻相接,竹思宽久已看上了他的家私,因他父母在堂,不敢动意。他 父母死后,丧事完毕,被竹思宽轻轻一钩,就钩到赌场上去,下场去赌。这个昏头 昏脑的少年,乍见了一个雪白碗中,装着红红黑黑、金晃晃的六块骨头,以为是天 地间第一种高贵上流有趣的美事。人先哄他上钩,小小的输两场给他,他就欣欣得 意地说:“我的本事高强,初次上场,就把多年耍钱的老把势都被我赢了。若再玩 儿得熟些,我定是头一把交椅无疑。”哪里知道是别人下的香饵? 赌博这件事,原来也有些邪处,初去学它,心中何尝不怀着个“我是初学,恐 怕要输”的念头?若果然一上手输上几场,也就兴致索然了。惟独那些一毫不知的 雏儿,定要给他赢过几场,让他梦魂中都想着这个甜头,从此一天天地输将下去。 因恋着先赢的那几场,决乎不肯放手。到后来大输三场,他心中一定不服,说: “我前几次怎么赢来?这输不过是手气不顺,故此偶然失利。”并不知道是入了人 家的圈套。再要想去翻本,越翻越输。间或侥幸赢得一场,贪心不足,又想去赢第 二场。不但不能赢来,反将前次赢的贴了利钱送去。 这些不知死活的小伙计们赌钱,更有可笑之处。譬如那人来赌,只有十两银子, 把他赢到了九两九钱还不肯歇,定还要想赢他二十两。就不知那人输到十两零一钱, 连那一钱都是没有的。设或那人色子顺了些,翻回一二钱,越发不肯住,说是: “他十两银子我先赢到差一钱,尚不肯饶他,何况此时反又少了一二钱,安肯心死?” 一时被那人手快起来,不但十两翻回,倒反赢了几两去。那人先已输到将尽,此时 翻本,而且又赢,焉有不歇之理?到了这个时候,睁着眼,张着嘴,才叹气后悔。 他心中何尝不想刚才休说赢了九两九钱,就是赢四五两也是个采兴,就该歇了。再 不然被他翻了本去也就罢了,决不该反输了自己的。等到这时候懊悔,那雪白的细 丝银锭已经被他卷而怀之,倒不出来了。 还有一种可笑的人,一上场去,色子顺,手气又好,三文五文,一吊两吊的赢 了几十两。心犹未足,竟像在这几块骨头上要赢出个大财主来的样子,拿在手中, 总不肯歇。人掷这件东西,一天到晚,若手气不改,俗语说得好,这叫做十回九不 遇的事,哪里拿得稳?后来手气一败,被人几掷翻了过去,只剩得不过些须,他倒 反歇了,岂不可笑,而且可叹。──这是说那不肯歇的。 还有一种不但可笑可叹而又可怜者,这是什么缘故?可怜他抱着个骰盆不放, 连死活都不知的人,还要贪着玩儿钱。他掷骰子的时候,别人一掷是个“快”,他 像个闷昏鸡似的,正像人说的歇后语,瞎老婆子奶孩子──混乳,还赶着下注。自 己一掷是个“臭”,一个快星儿也没有,他还大着脑袋混掷混下。里外盆被人赢得 死死的,十掷中还强不过一掷来,他还强着每一色都去下,并不知道说:“我今天 的手气不好,歇了吧。”只等赢家赢足了,见他输得可怜,才歇了。他倒还怒气冲 冲地说:“为何歇了,不容我翻本?”就不知骰子这件邪物顺起来却也爽神,简直 随心所欲,想快就快,叫叉就叉;至于要输起来了,下了注,人的手快,单捏就掳, 人的手略皮,自己就会掷个臭送上去,任你什么能干的老手,都无可奈何。要想在 这上面占些应验,拗是再也拗不过来的。这些初出世耍钱的少年输大了头,哪里知 道这些奥妙?──这说的是那些输了钱不肯了结的。 赌局中有一句话:“赢不歇,输不结,真是个呆赌。”南京赌场中有个市语, 送了这种人一个暗号,名之曰“酒”。虽不知其深意,大概说一个人成了酒,就会 昏沉沉的,连死活都不知的意思。更有一件,人在赌场中,每一场输赢都算十两, 若十场中赢得七场,就算极好的时运了。他自己也说,我赢的次数多,别人看见这 人场场赢钱,于是拈飞的,打算的,不计其数地全都上来了。他以为这何足惜?不 过五个指头动了动就赢了来的,费了我什么力气?大方得很。等到输了钱,并没人 来帮着出一文,少不得自家拿出。他就不曾细算,这赢了七次,名虽得了七十两, 是不心疼的钱,三文不值二文地花销了。旁人拈飞,自己浪费,实在收入囊中之物, 未必有二十多两。到了输上三次,这三十两雪花银却要自家拿出。赢的却在何处? 有钱的人也还罢了,没有钱的,有得当有得卖,也还算体面。竟有偷人之物,骗人 之物,以还赌账的,百丑俱备,这是何苦?惟有这些无知少年,见了色盆,心都死 透,再劝不醒。 戴迁就是个乍出来赌钱的“酒”,全犯了这些病症。所以不几年,就把所有的 产业家私,全被这六块骨头送掉了。他还不死心,总想去翻本。一天,输给了铁化 三十两银子,无可偿还,被他辱骂打闹了几次,受气不过,只得把女儿准了给他做 婢女。这种好赌钱人的心肠,竟有一件奇处,令人猜测不出。他该了私钱官债,被 打被骂,情愿领受,却舍不得还;赌输了,他还得也没有这样爽利的。还有家中无 衣无食的人,宁可死捱,等到场上输了钱,倒去钻头觅缝地弄来填还他,美其辞曰: “这是好汉钱,要还人的。”这种人真不可解。更有异处,人有极刚拗的性气,闲 常他人或有无心一语之失,他就攘袂奋衿,怒目切齿,恨恨不休。到该了赌博账, 或被人辱骂,或以拳脚相加,不但一点点气星儿也没有,还满脸陪笑,直受之而不 辞。 戴迁自从把女儿准了赌账,他母亲缪氏、妻子那氏,终日啼啼哭哭地咒骂,家 中又吃穿俱尽,方才后悔,痛恨既往之非,已是迟了。他祖、父都是正经人家,自 从他把女儿输了给人,不知被亲友谈论笑骂了多少回,人人都不理他。他自知做得 不是,也没有颜面见人,躲了三几年,全靠婆媳二人针指度日,月月还要出钱租房。 戴迁一来躲着不是常法,二来家中供给日食还不敷,一寸布也添不上。一生气, 瞒着母亲妻子,雇与船上做纤夫,往北京投奔他叔叔戴良去了。 他叔叔在北京张家湾住,开了个代客雇船的埠头老行,甚是兴旺,也有六十多 岁了。他先前也没儿子,因戴善夫妻七十岁的时候,他把店托了伙计照看,到南京 来给哥哥拜寿。二则别久了,都有年纪,来会一会。见戴迁有了儿子,说:“兄弟 二人总算有人接续香烟的了。”心中欢喜无限。戴善又劝他娶小,说:“你嫂子劝 我多次,我先不肯。到五十岁,才娶了缪氏。今年也就有了个十九岁的儿子,且又 有了孙女。你今年也才五十多岁,回去也赶紧娶一个,焉知不生儿子?”戴良见哥 哥娶妾得子,他住了些时,辞了回去,也娶了个妾,也生了个儿子,方得七八岁。 戴良恐怕自己年纪老了,草霜风烛,一时或有不虞,这几千两银子的家业,儿 子幼小,如何承管?知道哥嫂已殁,正想带信叫侄儿来同居料理。今见他到了,心 中甚喜。见他褴褛不堪,问其所以。他哭诉自己不知事,为人所诱,花费了家私, 把女儿都准了与人家。直言无隐,全盘说出。并说如今虽侮心改过,已是无及,无 颜见家中亲友,这才远道来投奔叔父。戴良见侄儿这个样子,心甚不忍。说:“你 若能改过,我家产也还够你吃穿。再要赌钱,这就不可定了。”戴迁说:“侄儿此 后若不改过学好,再要做这下流的事,不要说将来死后不能见祖宗父母于地下,今 天就狗彘不食其余了。”戴良连连点头说:“好,好!你若能改悔自新,就是我戴 门之幸了。” 戴良的原配顾氏故去已经五载有余,现在就是生儿子的这个妾萧氏当家。戴良 就领着戴迁过去相见,他的儿子也来拜了哥哥。随叫他换了衣服,留住了十数日。 戴良对他说:“你只顾你自己来了,家中母亲、妻子靠谁养活照看?你可去接了他 们搭船到这里来同住。你那里既无家业,我又年老,你兄弟幼小,你可来帮着照料 家务。再者我们虽不是什么仕宦之家,也还是有些脸面的,怎么能把女儿给人为婢? 你可去赎了她来,就加些利钱也说不得。但要速去速来,免我老人家悬望。” 他家现当着埠头,搭船是极容易的事儿。恰有一个苑马寺少卿①,姓侯,在他 行里写了两只官座往云南去,戴良就叫戴迁跟着船同往。预先择着个出行的黄道日 子,打点了行囊,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他说:“这个做来回的盘缠。再替她们做两 件衣服好上路。”又取出五十两银子来说:“这个千万赎了孙女儿来。”教他都打 在腰中,叮嘱再三,然后分手,上船等候着侯少卿一同起身。他这一番气象,与前 番来的时候那个光景,又大不相同了。 -------- ① 苑马寺少卿──苑马寺是明代永乐初年设置的专管养马的官署。正副主管 称正卿、少卿。 一天,戴迁到了家里,见了母亲、妻子。他母亲见了儿子衣服光鲜,心中甚喜, 又伤心地说:“你走了几个月,我不知道你流落到哪里去了,同媳妇两人不知流了 多少眼泪。你从哪里来?怎得这样光鲜回家?”戴迁把叔父的话详细地说了,一家 大喜。他把银子取出交给母亲,第二天就拿了五十两银子到铁家去赎女儿。 铁化说:“几年不见你来赎,早就陪了舍妹到童百万家去了。”戴迁疑他说谎, 又到童家门口来探问真假,却刚刚问着了卖仙桃的那个家人董佐弼。他听说是仙桃 的父亲来赎女儿,暗吃了一惊,回答说:“你这个女儿,我们奶奶疼她得很。不见 你来赎,恐误了她的青春,去年已经打发她嫁人去了。”戴迁听他说女儿已经嫁了 人,知道不可再赎,就问:“嫁了什么人?家在哪里住?我好去看看。”他怎肯说 是现在钱贵家?只回答说:“这就不知道了。听说是个外路人,不在本地的。”戴 迁不放心,又面见了童自大根问详细。童自大当日听得家人说是嫁往外路,也就拿 这话回答他。戴迁无可奈何了,只得回家复了母亲、妻子,婆媳二人又哭了两三日。 他家收拾了衣服行李,上过了坟,就全家搭船上北京去了。 按下戴迁与代目的故事暂且不提,下面要说一个呆公子宦萼的故事。 戴迁搭他船同来南京的侯少卿,单名一个敏字。他父亲原任南京太常寺正卿①, 已经致仕②回广东家。父子别了多年,侯敏告假回家省亲,带着家眷一同还乡。 -------- ① 南京太常寺正卿──明代自从燕王篡位迁都北京以后,南京仍保留朝廷的 建制,也有六部九卿,只是权力不如北京的卿相。太常是九卿之一,掌管礼乐郊庙 社稷祭祀等事宜。太常寺的正副主管称正卿、少卿。 ② 致仕──官员在任上高老还乡,相当于现在的离退休。 他有一个妹夫,是个钱可欺人、势可压众的呆公子,姓宦名萼,表字盛之,是 他父亲原任南京太常寺正卿的时候结的亲,现还在南京居住。他到了南京,同妹夫、 妹子相会了。宦萼接了妻舅和舅姆来家,演戏扫尘,不用细说。侯敏在妹夫家住了 几天,就换船起身到云南去了。 这个宦萼,他父亲名叫宦实,科甲出身,历仕多年,年将耳顺①。先在陕西做 了十年布政②,后来升任南京户部侍郎③,目下现任北京工部尚书④。他不但官居 八座⑤,那家中之富,也就不下数十万之多。真是库有积金,廪有余粟,富贵两个 字,在南京地面他家也就算数一数二的了。后来宦实见魏忠贤威权震主,满朝文武 都拜他做干爹,他怕有差跌,也随众拜在他门下,做个干儿子。魏忠贤因他是个齿 爵俱尊的儿子,自然又格外垂青,因此势焰滔天,威名吓众。 -------- ① 耳顺──指五十岁。 ② 布政──布政使的简称。明初设布政使司,正副主管官员称左右布政使, 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宣德以后增设总督、巡抚等官,权位比布政使高,布政使 的权力逐渐缩小。 ③④尚书、侍郎──礼、户、礼、兵、刑、工六部的正副主管官员称尚书、侍 郎。 ⑤ 八座──指朝廷的最高级官员。汉代以六部尚书、令、仆射为八座。以后 历代小有变更,但其中都有尚书、令和仆射。 宦实的夫人艾氏,单只生得宦萼一个。那宦萼自幼生得性质粗顽,面皮丑陋, 混混沌沌,就像不曾研开七窍的顽石一般,他父母却十分珍爱。宦实任南京户部侍 郎,自幼就替儿子定了侯敏之父侯太常之女为妇。这侯太常名恭凤,是广东南雄府 ①人,家住梅岭之下。曾中两榜,先任南太常的时候,正同宦实在一处。他夫人袁 氏所生二子一女,长子侯敏,任北京苑马寺少卿;次子侯捷,任太仆寺丞②。他这 位令爱,貌既不扬,生得尖嘴缩腮,揸耳短项,且是一双痘风红眼。喜得身肢还袅 娜,手足还纤细,却性气泼辣。才七八岁,人恼了她,她力小不能打,就拉住了混 咬。把她的奶娘、丫头们的手上膀子上咬得都是连环血印。那袁夫人将周花甲,因 她是个老闺女,钟爱非常,百般纵容。侯太常生平虽不叫做惧内,却也不敢违拗夫 人。心中常想:“这女儿如此形状,恁般性情,等长大了,人若知道,哪个富贵人 家肯要这等媳妇?定成滞货难嫁。不如趁我现做着官,小小的就许下一个女婿,后 来即便知道她这般丑恶,谅也反悔不得。”又想:“女儿这个样子,要配个聪俊儿 郎,不但误了人家儿子,将来决不能相安;倒是觅一个痴痴蠢蠢的为妙。他与宦实 是会榜同年,往来契密,每常也见过宦萼,知道那孩儿是个蠢物,况他父亲既是年 谊,且又是现任户侍,恰是门当户对。改日遇巧,须如此如此,不愁他不入我彀中。” -------- ① 南雄府──今广东南雄县。按南雄地方五代的时候曾经置为雄州,到宋代 因为河北也有个雄州,就在广东的雄州前面加一南字,称为南雄州,从此一直到1912 年,才撤州改县,历史上没有南雄府。这里是原作者的笔误。 ② 太仆寺丞──是管理舆马和畜牧的官署,正副主管官员称为正卿、少卿。 太仆寺丞是正卿、少卿的属官。 一天,侯太常到宦实家来,二人对坐闲谈。也是姻缘凑巧,宦萼那年都已经八 九岁了,还由一个将近三十来岁的仆妇背着他,正出来顽耍。他手中拿着个拨郎鼓 儿,还有几个丫头跟着,有拿着银盘子堆着果子吃食的,有拿着鬼脸儿、竹马等玩 具的,还有一个拿着汗巾,贴身跟着,不住地替他揩口水鼻涕。侯太常一见,笑着 对宦实说:“弟看这位年侄,生得着实敦厚有福,后来大有造化,决不在老年台之 下。弟倒有个小女,但恨衙门冷淡,官闲俸薄,不敢攀结,当面失此佳婿,深为可 惜。”古人说:知子者莫若父。那宦实岂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蠢虫?但因为是独 子,不得不疼。况家中富贵二字已经到了极处,只要他大了播得出种子来,宗嗣不 绝,也就罢了。心中也正虑着,将来显要人家谁肯把女儿配他?门户低微的,又不 屑同他结亲,正常常为此事踌躇。如今听见侯太常这话,心中甚喜。忙说:“老年 台尊见差了。弟与老年台何等年谊,多年契厚,何出此言?弟虽知府上有一位闺秀, 但恐老年台将来要回贵省,老年嫂不舍令爱远留在此。二者因豚儿顽钝,不足袒府 上东床之腹①。虽有此心,但不敢启齿。倘蒙老年台俯结丝萝,”说到这里,深深 一躬:“愚夫妇感佩不尽。”侯太常忙还礼说:“既然老年台不弃,替女儿结此终 身大事,那是妙极的了。”二人当即一言而定。宦实犹恐过后有变,就择了吉期, 烦相厚的当道做媒,到期拜谢。又择日请酒,纳采下聘,礼币甚丰,定下了才放了 心。宦实满心以为儿子攀了这样一门好媳妇,哪里知道是亲家翁使的一肚子猴儿? -------- ① 不足袒府上东床之腹──成语东床袒腹(本作东床坦腹)指的是好女婿。 《晋书·王羲之传》中说:太尉郗鉴叫门生到王导家里去选女婿,王导让他到东厢 房去相看众子弟。此人回去向太尉汇报说:王家的子弟都不错,听说有人来择婿, 一个个都装出一副规矩样子来,独有一个坐在东边位置上的人,照旧敞着怀在那里 吃东西,好像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似的。太尉说:“这个人可能就是我的好女婿!” 一打听,这个人就是王羲之,就把女儿嫁给他。从此“东床袒腹”就成了好女婿的 代称。“不足袒府上东床之腹”,意思就是“不足以成为府上的女婿”。 宦萼长到了十三四岁,方才延师教读。那先生姓游名系字混公,是在宦家一个 显要朋友处谋了荐书来的。宦实一来看情面,二来他原不望子成名,不过说我这样 大户人家,且又是科甲门第,岂有不请先生教儿子读书之理?无非图一个念书的名 色而已,所以并不计较好歹,就留下他教子。 那游混公是个捐纳的秀才,要论他的才学,科考的时候,一二三等是万万不可 能的,四五六等倒是考得起的①。自从他到了馆中,见宦萼是大佬的公子,又是娇 纵惯了的。他虽然名叫“生员”,其实是畜生之生,圆活之圆,全没有丝毫品行。 他对这位高徒只知道一味奉承,不敢稍加拘管。那宦萼在馆中每天只坐得一两个时 辰。这一两个时辰之内,无非是吃果子、打瞌睡而已,读书不过是借它名义。一句 “人之初”三个字,教了上千遍,他还是不会。更有妙处,起先教着,他还跟着念。 后来他听厌烦了,任你怎么教,他并不做声,惟点头而已。游混公也没法了,又不 敢呵叱他,凭他读也罢,不读也罢。那宦实又是个溺爱儿子的人,以为儿子是现成 的恩荫,现成的纱帽,何必苦苦去读书?他纵然一字不识,仗我的财势,将来不愁 不富贵,所以总不稽查。 那游混公也有个主意:“他父母既不严紧,我又何苦与他为难?每年只要束脩 不少,每日只要酒食充肠,就可以了。况且我这个秀才,不过是名义而已。这几年 来连年替人做干证、走衙门、拿轿马、折酒饭①,早把书本丢得远远的了。倘若忙 忙地把《三字经》教完了,等教到《四书》,颇有些字眼儿难认,一时教不出来, 公子倒也混过去了。若被旁人听见,传到东家耳中,我这肥馆可就有几分不妥了。 况且如今做先生的有五条秘诀,缺一不可,何不遵而行之?” -------- ① 拿轿马、折酒饭──都是当时办事送礼的陋规。“拿轿马”指拿车马费; “折酒饭”指不请人上饭馆,而折成现金给人家。 什么叫作做先生的五条秘诀?原来是一首五行宝塔诗: 松 揸蓬 不要通 篾片东翁 小心待馆童 分开来解释,意思是: 松──当先生的,何苦去紧学生?倘若得罪了学生,他对父母说先生厉害。父 母心疼儿子,恐怕拘管坏了他,把两个山字摞将起来,这馆就像喇嘛的帽子--黄到 顶了。非但无益,反而害之。所以这“松”字是第一件要遵从的。 揸蓬──这两个字妙绝,意思是衣服要穿得漂亮讲究。如今的人,不要说做先 生要穿得体体面面,以起东家之敬,就是旁人看见这样体面的先生,可是混学钱骗 饭吃的人?因此一定要穿得揸揸蓬蓬,馆才坐得稳。就不是做先生,如今的人眼皮 子很浅,势利太重,见穿得略褴褛些,虽至亲好友,他向着你也只作半个揖。穿得 华丽起来,人见了就一躬到地,畏而敬之。况且要把持衙门,必得盛服。不但官府 肯听我说话,人见我体面,来寻找的也就更多。这一副齐整的行头,是万万少不得 的。记得唐朝有一个人,不知叫甚名字,曾写有一首打油诗: 而今不用好文章,只要胡须及胖长。 更有一般堪羡处,衣裳浆得硬帮帮。 唐朝当年就已经如此,又何况今日乎? 不要通──这个意思是说:先生太通了,遇着愚鲁的学生,难以为情。况且人 太通了,满腹珠玑,岂肯做无耻的勾当,去骗馆谷蔑东翁?馆就有些不妥了。要美 馆把稳,所以说不要通。这三个字对游混公来说,也是合拍之极,根本不用学。他 做先生,就好像秃子做和尚一般,简直就是天生成的。 篾片东翁──这四个字,油混公更其在行。不要说叫他奉承了,就是叫他吮痈 舔痔,他的舌头比别人伸得还长些。就是叫他尝粪,也可以比得上勾践的①。 -------- ① 历史故事:越王勾践兵败被囚在吴国,为了取得吴王的信任,在吴王生病 的时候,亲自尝吴王的粪,以判断吴王的病是轻是重。吴王果然信任他,对他放松 了警惕,把他放回越国。后来越王卧薪尝胆,休养生息,起兵灭了吴国。 小心待馆童──这有何难?岂但馆童而已哉?连阖府的大叔,凡长我者兄事之, 倍于我者父事之,何愁不得其欢心哉? 他有了这几条秘诀,熟习于胸,所以宦实、宦萼和阖家大小,没一个不欢喜他。 数年之中,居然毫无闲言。他教了宦萼整整三年,一本《三字经》方才读完,完了 从新又理,理了重复又念。又读了二年多,尚且不能记全。宦萼自己以为《三字经》 已经读过数遍,天下才子恐怕再也没人赛过我的了,因此再也不去念别的书。那游 混公也不敢劝他再念别的书。 因因循循,不觉宦萼年已二十。虽然长成一条肥壮大汉,还是浑然天理,一毫 人事不知。他丈人侯太常因年纪老了,无意功名,告了病要回故乡。女儿也二十岁 了,忙着催宦家迎娶。宦实见儿子行动坐卧呆呆傻傻的,连穿衣吃饭都还要别人伺 候,如何娶得媳妇?心里甚是着急。没奈何,与夫人艾氏商议,只得叫自幼带宦萼 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寡妇仆妇,名叫司富的,吩咐她夜间教宦萼成亲的妙技。那司富 一者不敢违主母之命,二者教会了小主人,后来也好有个依傍,与其做这不关痛痒 的干奶妈,不如做个沾皮贴肉的实师傅。到晚间同他上床,尽心传授心诀。天下事 都要学而知之,惟独此事则是生而知之,再没有个学而不能的。这宦萼人虽愚蠢, 亏得司富循循善诱,尽心训导,每夜都要教他两三次,没几天,宦萼竟豁然贯通, 不但学会而已,而且既在行也熟习了。司富回覆了主母,宦实才放心替他娶了媳妇 来家。 宦萼自从娶亲之后,馆中十天半月方才偶尔一到,到了坐下,不过混上半天就 离去。又过了年余,宦实升了北京工部尚书,就将先生辞了,带他夫妻同往京中, 住了几年。宦实见儿子年将三十,想已老成,又见他比当日伶俐了好些,况因家资 渐渐重了,就打发儿子、媳妇回家照看。 宦萼不久回到南京家中。他因跟着父亲在京都官场中混了几年,今非昔比,竟 是心地如剑如枪,行径似鬼似蜮。学问虽不曾长进分毫,只是眼眶越发大了,体统 越发尊了,势利越发重了,身躯越发胖了。虽然也学了些文绉绉半通不通的话语, 面目却生得甚是可笑。有一调《西江月》,就是专门形容宦萼的: 团团一个肥脸,卷卷几撮黄须。 眉粗鼻大体如猪,双眼微微近觑。 腹内空空无物,言谈字字粗疏。 不知何物是诗书,使势横行到处。 他的妻子侯氏,自幼娇养,恶性成习,有河东狮之风,具鸠盘荼①之貌。宦萼 这人是天不怕地不怕,连父母也不畏的,但是见了侯氏,不由得心中就畏惧几分。 他也常想,她一个瘦弱的妇人,我这样一条壮汉,打也打得过她,骂也骂得过她, 怕的是什么?想到了此处,胆子就壮了起来,走进房去想试试。不料一见了面,侯 氏把眼睛朝他一看,他浑身就打一个寒噤,心里通通地狂跳起来,不知不觉四肢都 软了。问一句话,那嗓子不知被什么堵住,连应都应不出来。再三追问他要说什么, 他连脖子都挣红了,才答应得出两个字:“我不……不……”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知道这个硬汉做不成,还不如躲避着些为妙。幸喜腰下有争气的好本钱,夜里还可 以博她一个欢心,白天轻易不敢入内,只在外厢起坐。 -------- ① 鸠盘荼──佛经故事中一个专门吸人精气的恶鬼,又译为瓮形鬼或冬瓜鬼, 戏曲小说中常用来比喻丑陋的妇人。 宦萼在家终日无事,饮酒食肉之暇,或欺凌里巷,或唬吓善良,或嬉戏梨园, 或冶游妓馆。至于亲戚朋友,长亲父执,一概不相往来。只有一个篾片,姓邬名合, 世代以帮闲为事,传到了他这里,越觉精妙。那谄笑胁肩,撮臀捧屁的身段,是他 衣钵,自不必说。更有一种能识人意的聪明,凑趣奉承的话语,为他人所无,人所 难及。也有一首《西江月》,是专门称赞他的: 撮屁捧臀篾片,伸头缩颈如龟。 假装一脸笑容堆,舔痔吮痈惯会。 在座惟闻赞好,出门时刻相随。 呼来喝去疾如飞,若论帮闲无对。 因他有这些妙处,宦萼十分喜欢他,一刻也离他不得。宦萼虽然是个目无亲友、 一毛不拔的主儿,与他倒还合得来。邬合常常得他的资助,饱他的酒食,还有一首 小令《丑奴儿》,是专门说他二人的: 胁肩谄笑世皆然,邬合何尤。 更有当羞,今日衣冠尽效尤。 骄顽公子痴愚性,衣食无忧。 酒色为谋,说道诗书胜似仇。 宦萼家中有一座花园,山石玲珑,树木掩映,楼阁参差,池沼婉曲,果然十分 富丽。他父亲曾请了个文人起了个园名,题曰“斐园”,取的是“绿竹猗猗,有斐 君子”的意思。初夏天气,百花尽谢,莲叶初舒。他园中有一个啖蚊轩,面向莲池, 四围有数十棵榴树,前后翠竹参天,桐阴匝地,四面皆窗,一望无际,真好一个凉 爽的去处。为什么叫“啖蚊轩”?原来取的是古时候齐景公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当 年齐景公天暑独卧,听得帐外蚊声喧然。景公说:“白鸟营营,是以饥耳。”开帐 放入,任意恣啖。此轩是他避暑之所,取其豪迈之意,故命此美名。 一天,宦萼坐在啖蚊轩内的一张大凉床上,垂头丧气,满脸愧惧之色。他为什 么这个样子?原来侯氏有两个贴身丫环,是她在北京买了带来的,一名娇花,一日 嫩蕊。嫩蕊还小,娇花有十五六岁了,生得甚是妖娆。特别是那双眼睛更是动人, 竟是一泓秋水,只要她斜溜一眼,由不得身上就一麻。她又是北京生长的,说话娇 声嫩气,身段柔浪风骚。有四句诗,是专门赞她的: 梨影拖肩柳折腰,绿罗裙子系红绡。 虽然不比婵娟贵,亦有婀娜一种娇。 宦萼久已垂涎,想采她的那一点花心。只因畏惧侯氏,不敢放肆。间或背了侯 氏的眼,或望她笑笑,或撂句把邪话勾引。她也不答,只把眼睛斜瞟一下,宦萼浑 身就酥一下,也不知酥过几千百遍了。这丫头更有一桩妖样,宦萼或向她做丑脸调 笑,她就正颜厉色,竟像不可侵犯的样子。等到宦萼不敢惹她,她又做出那娇态来, 扭头捏项,抿嘴咬唇,或斜溜一眼,或微微一笑。把个宦萼引得魂都不在身上,急 得不死不活。 这天早上起来,娇花服侍侯氏梳洗了一早晨方完,急急地往外走。宦萼也要往 外边去,一眼瞥见她忙忙地向后园里走,就悄悄儿跟到北窗下,往外一张。原来那 丫头一时尿急,到园中撅着个白屁股,正在那里:冲破绿苔痕,遍地珍珠溅,看得 好不动火。不想侯氏正走了出来,一眼早已看见。正值旁边放着个棒棰,拿在手中, 轻轻走到宦萼身后,夹肩一连两下。幸喜侯氏力弱,不曾打折了肩骨,疼得他龇牙 咧嘴,慌忙躲避。 侯氏骂了他一句:“没廉耻的东西,那丫头溺尿,你偷看什么?”宦萼一手揉 着肩头,挣红了脸说:“我……我何尝看丫头来?我来看看院子里可有什么花,采 些来送你戴戴,怎么冤赖我?”侯氏把两只红眼一瞪,说:“你明明在这里偷看, 还敢强嘴。你怀的是什么心肠?”举起棒捶又要打下,吓得他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被门槛绊得往前一失,几乎跌倒,又吃了一惊。一个人跑到啖蚊轩,坐了一会儿, 又气又疼。看见两边僮仆林立,又羞又恼,甚觉无聊,因命取酒来吃。左右答应了 一声,不一时,海错山珍,嘉肴异果,罗列满案。 家人将一个莲蓬头的紫金盅,筛了一杯驴精粉调的补肾酒奉上。他独饮了几杯, 愈觉闷将起来。喊过一个家人叫宦英的来,吩咐说:“你到老邬家去,问他为什么 几天不来见老爷。今天有要紧的话要对他说,叫他赶紧就来。”宦英领命就跑。宦 萼又叫他回来,叮嘱说:“你说我老爷在园中吃着酒等他,要他快来。”宦英说: “小的只说老爷吩咐,他若来迟了,下次不许他上门。他若听得这句话,自然如飞 就到。”宦萼说:“你的主意不错,倒也用得。”宦英见主人赞他,一团高兴,如 飞而去。 没过多久,宦英回来禀告:“邬相公来了。”宦萼说:“叫他进来。”原来那 邬合已经在槅扇外面站着,听得“叫他进来”四字,急忙曲着腰跨进门槛,一揖到 地说:“门下晚生连日未得趋侍,有罪有罪。”宦萼也不起身,只把手略举了一举, 叫“看座”。从人掇来一张机子在桌横头放下,邬合谦逊一番,方敢就坐。宦萼命 斟酒,左右斟上送来。邬合忙站起身来接在手中,满面假堆笑容,说:“连日不曾 侍奉大老爷,罪已擢发难数,怎敢反蒙踢酒?”宦萼说:“便酒不必过谦,你且干 了。”邬合深深一恭谢了,然后一饮而尽,方才坐下。宦萼说:“你连日不来,我 闷极了。你在家里做些什么事?”邬合嘻嘻地笑着说:“只因晚生不曾服事,致使 大老爷抱闷,门下罪该万死。”又深深一恭,说:“因舍下有些俗冗,幸求宽恕。” 宦萼问:“你家有什么事?”邬合说:“因小人终日在府上侍奉,那一天傍晚回去, 贱内在家,不知何故被人拐去了。因在兵马司①投状,请求缉捕。为此忙了数日, 未曾得觐尊颜。” -------- ① 兵马司──元明清主管京城治安的衙门。元代大都南北城各设兵马司,置 都指挥使主管。明代设五城兵马司,置正副指挥使主管。 宦萼听了大奇,问:“你这样一个有趣的人,怎么娶这么个不才的妻子?你也 不防范她,被她逃走了。”邬合说:“小人妻子平素极贞静的,终日关门独坐,从 来足不履户,并无苟且之事,街邻都称赞她贤淑,焉肯背夫逃走?这是坏人引诱了 她,与小人妻子毫不相干。她虽走了出去,必定还是守节不二的。所以小人才急急 地寻她,不忍弃舍这样的良妇。”宦萼说:“既然如此,你何不来禀我?我老爷差 人去传谕兵马司替你拿捕,他难道还敢不遵奉么?”邬合说:“若大老爷传谕,他 奉命不暇,焉敢不遵?但只是晚生家这等末事,不敢干渎天听。”宦萼大笑说: “说得好,说得好。”又问:“你妻子姓什么?”邬合说:“山妻姓嬴。”宦萼说: “这可就怪不得她了。一个妇人家姓淫,自然就会跟人走了。怎么她姓这么个姓?” 邬合说:“这个姓从古来就有,秦始皇就姓嬴。”宦萼笑着说:“我前几天听鼓儿 词,才知道秦始皇的妈就会偷汉子。这是她家祖代传下来的毛病了。”又说:“你 只管放心,我差人拿帖子跟知县去说,叫他上紧去拿,必定就能捕得。你补个失呈 进去,这不强似兵马司么?”邬合忙起身拜谢说:“这就更妙了。叩大老爷天恩。” 宦萼就吩咐长班拿帖子到县里去投。邬合站起身来说:“小人同去递了失呈, 就来服事。”宦萼说:“不消你去。”又吩咐长班:“你到县门口雇人替他写了失 呈,同帖子一起传进去。”长班答应,向邬合问了姓氏居址。邬合详细说明,又向 他道谢了,长班拿了帖子立即就去了。 邬合坐下,宦萼笑着说:“你妻子既然有人诱她逃走,必定有些姿色。往常怎 么就不让我见一见?况且我待你不薄,你就叫她同我相与相与,我老爷也未必就玷 辱了她。”邬合说:“小人蒙恩如此,巴不得献妻出子。惟惭裙布荆钗,上污了大 老爷龙睛凤目;且恐寒贫粗陋之躯,有玷富贵金玉之体。今后倘若获着,大老爷若 不见弃,留为外宅,小人叨光多矣。纵她贞烈不从,小人定然劝她依顺,以尽野人 献芹①之意。” -------- ① 献芹──也叫芹献,指微薄的礼物,是送礼的谦辞。 宦萼被他奉承得满心快活,摩着大屎包肚皮,狂笑了一阵。又问:“你家离我 府中甚远,今天怎么来得这样快?”邬合说:“昨夜梦见祖父说:‘宦大老爷天恩 如此,你虽有事,明日可去请安。若是宦大老爷一恼,连我们在阴司都有罪了。’ 晚生今日清早就来的。因途中遇见了兵马司的差人,同他到茶馆中说了一会儿话, 问他贱内可有些影响,然后急急赶来。路上遇着了英大叔,听说大老爷呼唤,小人 恨不得连手放在地下,如狗一般尥着蹶子跑来。”宦萼笑着说:“你家好在行的祖 宗,才生下你这样知趣的人来,可爱,可爱!”邬合忙躬腰说:“不敢当,大老爷 过奖。”宦萼说:“我终日独坐,除你之外,再没第二个人可对,故此少你不得。” 邬合说:“晚生蒙大老爷天高地厚,自恨无可奉承。但学生听得人说,当日有个孟 尝君,门下有三千客。他不过是个公子,尚还如此。何况今日大老爷一位贵公子, 要三万客也有,何不待邬合去寻些人来趋侍左右?”宦萼说:“你虽说得是,但你 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你看我何等门第,可是轻易与人下交得的?除非与我势力相当 的儿孙,有钱八座的弟子,才可交往。你想合城中哪里还有像我的第二家?只因你 知心识趣,故与你杯酒往来。不然,我之潭府①中可是你此辈人到得的?我若泛然 混与人相交起来,岂不辱朝廷而羞当今乎?”邬合说:“大老爷这段想头,非天聪 地明不能及此,岂晚生下愚可到。”忙站起来打一恭说:“承教。”又说:“古人 云:聪明不过帝王,伶俐不过大公子②。果然不谬。但晚生想来大老爷这样抱闷, 晚生恨不欲捐躯,但恐死而无补耳。以小人一人之便嬖,既不足使令于前,而外边 这些王孙公子,或八座而不富,或金多而位不显,实在也不屑同他们相与。万不得 已而思其次。或大老爷族党中的叔叔、兄弟,拣几个知窍些的,从新交起友来,就 可以朝夕盘桓了。他们与大爷同于祖宗一脉,或还不致于有玷。”宦萼听了,勃然 变色说:“不通,可恶。放狗屁而胡说者也,可恼可恼。” -------- ① 潭府──指深宅大院,一般只用于称别人的府第。这里由宦萼自己称自己 的住宅,说明他的故作风雅而不通。 ② 聪明不过帝王,伶俐不过大公子──这是篾片邬合随口编出来借“古人云” 来奉承浑蛋工资宦萼的。 见宦萼动怒,邬合不知道为的什么,吓得战战兢兢,忙出位跪在地下,自己打 了几个嘴巴,哀告说:“小人失言,不识忌讳。死罪非轻,小人情愿领死。万不可 气坏了大爷玉体。”连连叩头不止。宦萼见他如此,又说:“你起来坐了,我不罪 你。”邬合哪里敢起来?叫了数次,方站起侍立,神色犹自未定。宦萼叫他坐下, 说:“你罪坐不知,尚犹可恕。但你草茅下士,哪里知道我阅阀朱门中的一团大道 理?你就说这些穷族人吧,岂是招惹得的?就有几个匪长辈百般会奉承我,我不过 不好意思同他鬼混,我岂屑于睬他?至于说起祖宗二字,我正在此恨他如醋。一者 他当日不能挣一个大大的官做,今天叫我一个八座公子,逢年遇忌替他叩头,已经 是气得我发昏,这还情有可恕。还有一件:你当日代代单传,只生我家父老先生一 个,今受诰赠敕命,就够你荣耀得很了,又无缘无故生出这许多没要紧的儿女来。 若都做八座的官,都像我家的富,不丢我脸面,不来沾染我,不辱没我,也还罢了, 却又穷的穷,贱的贱,不是来呵我写字与老爹去照看他们,就是来呵我要吃我的东 西。就是把我的卵脬呵肿了,我只是不快活。我如今疏远他们,还怕人知道呢,要 说这人是宦太老爷房份中的兄弟,或是宦大老爷隔从的叔叔,真使我羞愧难当。我 不理他们,他们还无耻地常来缠扰,我避之犹恐不及。若再与他们往来起来,我在 这世上一刻也存站不住。你是知道的,我那姑父刘太初,一个穷秀才,教书糊口的 人。他见了我,不自己害羞,还要做那姑爹的身份。我气得要死,总不理他。他倒 还知机,总不到我家来缠扰。你想我一个万人之上、三人之下的人,怎肯在这些穷 骨肉眼前低声下气?岂不惧为识者所笑?你道我说得是么?” 邬合直到此时魂才返舍,见他说得如此稀奇,又不敢笑,忙说:“大老爷金语, 谁敢道半个不字?但小人是井底之蛙,焉能识此深奥之理?无知冒犯,幸蒙宽恕, 粉身碎骨,难报厚恩。但适才大老爷说,万人之上,三人之下,所谓谦谦君子,只 是未免太谦。据晚生看起来,今日大老爷可谓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的了。”宦萼说: “你所说固然不错,但只是如今上有皇帝,有魏上公,有老爹先生,我岂非三人之 下乎?”邬合听了,咂着嘴说:“是啊,是啊,小人愚鲁,见不及此。”又出了一 会儿神,笑起来说:“晚生蒙恩,无可为报。今想了一策,为大老爷高升一级,做 二人之下,如何?”宦萼说:“你必有妙论,快快说来。”邬合说:“大老爷所说, 只让皇帝、魏上公和太老爷三个。晚生细想,皇帝、魏上公是再大不去的了。只有 令尊这一位,虽不能居之在上,还可以与之争衡。只是晚生觉得言重碍口,不好说 得。”宦萼说:“你不要拿班做势。若果然真有妙计,我自重重赏你。”邬合说: “如今令尊是魏上公的令郎。大老爷何不备一份厚礼,也去拜在魏公的门下,认他 做个老子,那时候与令尊雁行比肩,序起兄弟来,不认父子,无所统属,岂非只在 二人之下乎?”宦萼欢喜得倒在凉榻上,大笑说:“哈哈哈,哎呀,妙哇!好奇想, 好算计!”起来对着他说:“虽然《封神榜》上的姜子牙,《三国志》中的诸葛亮, 也没有你这样的妙计学问。我同你相识多时,竟不知你有这样大才学,可敬可爱。” 邬合笑着说:“小人当日原极愚蠢,蒙大老爷培植得福至心灵,连学问计策都有了, 此皆大老爷之赐也。” 二人说得投机,从新添上精肴异馔,美酒佳酿,吃了一会儿。宦萼说:“吃酒 玩耍,定要三四个人才有趣。你的学问高,见识广,还想个妙策,访得一两个绝顶 富贵的朋友来方妙。”邬合一面吃着菜,呷着酒,一面说:“适间得罪大老爷,虽 蒙宽恕,至此时犹惊惧不安,如何还敢多嘴?”宦萼说:“我不过是一时雷霆之怒, 过后即休。你看我此时还有一毫恼你的气儿么?你不过不肯上心,故以此推托。” 邬合假装吃惊,把脖子缩了两缩,说:“大老爷如此说,小人就当不起了。况 大老爷之事即晚生之事。且纠合得几位大老官来,小人也多得几碗酒喝,于此贱腹, 岂无小补之云哉!敢不上心?今晚生虽大啖大嚼,而此事未尝一刻去怀也。晚生倒 想起一家来了,不知可敢说么?”宦萼说:“你且说来我听。”邬合一手执杯,一 手捏筷,嘴合在酒杯上,眼盯在菜碗内,不住乱吃,哪里还顾得答应?宦萼说: “你把杯筷权且放下,我同你商议正经话。你若有富贵好人荐给我,我们结了酒肉 社,那时候天天有得你吃,何必这等着急?” 邬合见他这样说,没奈何,只得将杯筷放下,袖中掏出块帕儿来擦了擦嘴,说: “城中有一个富翁,叫做童百万,大老爷可曾闻名么?”宦萼说:“我也知道此人, 却不曾会过,不知果是如何?”邬合说:“那童百万名自大,晚生也认得他。他家 里真是豪富,金银满库,米豆千仓,圆的是珠,光的是宝。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 牙,十数座当铺,千百间佃房,南乡的田,江北的洲,山中的大木,江里的鱼套, 都是有的。虽比不得老爷府上奢华,在南京也还颇充得第二。晚生愚意,像这样人 家,将就同他相与也罢了。” 宦萼听了,深思半晌,微微摇着头说:“他钱倒也罢了,只是没有官势,如何 好同他往来?”邬合说:“他近日大非昔比。也是为了有人欺他没有官势,他去年 拿了好些银子,纳了一个什么国子监的头一名监生。他自己说大得很呢,不过四五 十年就要选州左堂,比本县大爷还大一级。这州左堂不知是件什么东西,大约大得 很了,他还嫌它小,要到黄河里去效用。据晚生揣度,他这一到河里,大约鳖都司 的前程,他自然有的。昨天回来,竟抬了一顶比四人轿还大的二人轿,四名轿夫轮 班抬着走。那轿衣都是北京屯绢做的,五岳朝天时样的大银顶,耀眼争光。跟着的 一班家人,穿得好不体面。都是马尾织的瓦楞帽儿,一色油青布直裰,净鞋净袜, 夹着一个描金护书①,说是外国狮子皮做的,里面放着许多洒金朱砂笺拜帖。又有 一把大银顶雨伞,说是高丽纸绷的,苏合油搓的,偶然撑将起来,真是遮得有天没 日头呢。还有一张交床,上面放着一个像小孩儿垫底的尿褥子,灰灰的颜色面,就 不曾细看是什么做的,大约也自然是件宝贝了。晚间打着一对大坛子灯笼,一边写 着‘候选州左堂’,一边是通红的‘童衙’两二个大字,好不官样。一个长班在前 面喝道,竟同那些街道巡厅坊官捕衙众位当道老爷们来往。街上人看见,都咬指侧 目,遇见他是犹恐避之不及,谁敢不叫他一声‘老爷’?真是热闹得紧。晚生曾听 得人说,他七八代前的祖宗,也曾做过八座的。据晚学生看来,除了大老爷,也就 要数他了呢。”宦萼说:“你说得如此动火,姑且算他一个。怎么再得一个才妙, 你再想一想。” -------- ① 描金护书──“护书”是一种用来装文件的皮革制品,相当于现代的皮包。 外表用金粉描着花卉图案的,叫“描金护书”。 正说着,长班来回话,说帖子和呈子都送到县里了。县太爷说“知道了”,自 然会领命去办。邬合又向宦萼道谢,望长班说了声“有劳”。当即坐下,忙忙地喝 了几杯酒,吃了几筷子菜。又想了一会儿,这才说:“还有一家,是前科发甲的贾 老先生讳文物的。他先尊贾翰林名播一城,他先岳富户部富闻四处。他家中住着几 十进房子,门面漆得雪亮,彩绘画得光怪陆离。正中悬着个伽楠香的匾,斗大”进 士第“三个石青地的金字。外面竖着四根沉香旗杆,刷得通红,下边白玉石雕花的 鼓子。这个体面豪富,在城中也就要算第三家了。至于他肚子里,晚生粗人,虽不 能窥其底蕴,但听他说一句话,就文绉绉得可爱,真是出口成章。间或腆着肚子摇 摆起来,果然是那名公的体态,比那俗人大不相同。若除了他,再遍寻也没有了。” 宦萼听了,又皱着眉头想了想,这才说:“罢,倒也罢了。只是听得他的举人、 进士来得有些不明不白,恐人讥诮我这样一个大公子眼中不识人。”邬合说:“大 老爷又来了。他的举人、进士虽然有些来得不明白,如今公然说是科甲,谁敢说他 是假的?他又拜在魏上公门下做了干孙子,谁不尊敬他?谁敢道半个不字儿?况他 连诗都会做的。若同他相与了,哼,人还要夸大老爷有眼力呢。”宦萼问:“何以 见得?”邬合拿个指头在桌子上画着圈儿,说:“人都赞大老爷是富贵才子,所以 才相与这样的富贵文人。有此美名,谁不钦仰?岂不妙哉!”宦萼说:“我倒不管 他才与不才。既有财势,你明日就去对他两人说。我大老爷是从不屑下交的,因慕 他的豪富,要同他做个朋友,看他们意思如何。说明白了,就来覆我。我明天下午 等你的回话。”邬合说:“他们二人听见是大老爷要相与,自然钦此钦遵,敢不从 命?晚生明日去说明白了,定来回覆。”说了,又连吃了十几杯,已经有七八分醉。 看看日色将暮,起身作了八九个揖,方才作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