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代父征战,泽民真孝子乎 替叔耕耘,步武果贤侄也 钱贵自从遇见了钟生,立誓洁身以待,正想寻个由头,在母亲面前做个下马威。 恰巧竹思宽要想嫖她,被她一场撒泼,骂了好几天,郝氏也觉得没趣。 过了些日子,郝氏见她气性下去了些,又来劝她接客,她还是决意不从。又过 了些时候,从北京来了一位贵公子,拿了五十两银子来,要嫖她两夜。鸨儿爱钞的 心肠又动,先好好儿劝她依从,钱贵誓死不依;后来就加以凌迫,钱贵只好以自戕 作为反抗,几几乎丧了性命。郝氏虽爱钱心盛,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恐当真弄 出事情来,只得再三向那贵公子婉求,请他别处寻芳去了。 这个贵公子是何方人氏?姓什么名什么,请听我慢慢儿道来。 嘉靖皇帝在位的时候,偶然想起当年随太祖平定天下的这些功臣,后来因为永 乐皇帝篡夺了建文的帝位,有那不肯依附者,尽皆削夺世袭。嘉靖不忍负他们的功 绩,下旨查找他们的嫡派子孙,准予承袭封爵。刘诚意、徐中山、常开平①等子孙, 都袭了公侯伯的爵位。又想起少师荣国公姚广孝,永乐篡夺皇位,当数他的功劳为 第一。他虽然是个和尚,兄弟叔侄必定还有宗支,就下旨着人到他的本籍无锡县查 访。 -------- ①刘诚意、徐中山、常开平──指诚意伯刘基、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 那时候无锡县有个姓姚的,名叫姚华胄,家里也还富贵,人也不是个无能之辈。 不论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他虽未必件件精通,却也无一不晓。特别是那一张利嘴, 谈兵论战,说古道今,口若悬河,一般人都说他不过。而且正在英年,生得好个齐 整相貌。 姚华胄听到了这个旨意,就到县中具诉,说他是姚广孝嫡派子孙,应当承袭爵 位。知县驳他:“荣国公应当袭爵,僧纲司①何由有孙?”姚华胄初意说自己是荣 国公的亲孙,万无不准,就不曾想到他一个和尚,如何会有儿子传代。被知县这一 驳,着了急,暗暗馈送知县一份厚礼,改报是姚广孝胞弟姚广忠的子孙。自来相传, 只听说姚广孝有一个姐姐,并不曾听说他有兄弟。那么这姚华胄到底是谁的子孙呢? -------- ① 僧纲司──僧官名。明代于各府州县设僧纲司、僧正司、僧会司,掌管本 地的佛教事务,统归中央政府的僧录司管辖。僧纲司例由和尚担任,因此不可能有 子孙。据《明史》记载,姚广孝死后,由其养子继承爵位。 姚广孝本来是医家的儿子,他父亲精于歧黄,生性佞佛,只生一子一女。他那 女儿真是个女中丈夫,识字断文,深明大义,夫死守节,教子成人。她虽然是个女 流,强似那铁铮铮的汉子。自从姚广孝助燕王篡逆,她知道了,恨入骨髓。后来姚 广孝封了国公,衣锦荣归,那时候他父母已殁,来见姐姐。他姐姐闭门不纳,隔着 篱笆说:“我家从来没有这样的贵人。”姚广孝懂得她的意思,改换僧袍再去,他 姐姐仍不肯相见。家人劝之再三,他姐姐不得已开了门,站在中堂。姚广孝进门, 殷勤拜谒。姐姐怒说:“世上做和尚不到底的,可是好人?”说完抽身入内,姚广 孝也愧赧而出。这样的妇人,千古何可多得? 姚广孝既然是独子,为什么自幼就出家? 传说他小时候聪明狡狯,善诗文。当时嵩山寺有个神相叫袁珙的见了,对他父 亲说:“这孩子目生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若令习儒,恐其不寿。若使之为 僧,将来贵为帝师。”他父亲就在他十四岁那年送他到一个素常相识的和尚法号叫 圆通的庙中出了家。所以他并不是自己愿意去苦修,是没奈何做了和尚的。他那师 父圆通,也是当时有名的才僧。他爱姚广孝聪明清秀,日间尽心教他经典并诗词之 类,夜间就同他成了夫妇。这是和尚传家,留得衣钵,原不足为怪的事情。后来他 又跟道士席应真学习阴阳术数。他到大来,虽有过人之才,却有兼人之恶。且素行 不端,无耻特甚。他私偷着一个姑子,生下一儿,他不好认得。他有个族弟叫做姚 广忠。姚广忠无子,姚广孝就把这孩子给了他做儿子,就算了姚广忠之后。姚华胄 就是此儿的子孙。论起来,却实实在在是姚广孝的确嗣。 久而久之,姚广孝丑名渐张,在乡间站不住了,就到南京投拜太祖信爱的一个 和尚叫做宗泐(音l è乐)的为徒。宗泐却不知他的坏处,见他相貌才学都好,甚 是爱他。替他起了个法名叫道衍,法号斯道。那时候有一个叫王行的,看透了他的 心术,曾说:“斯道非若他人事佛奉师碌碌久做沙门者也。”宗泐将姚广孝荐给太 祖,后来高皇后驾崩,每个亲王赐一员僧纲司,主持追荐法事,宗泐就把道衍推荐 给了燕王。太祖上宾①之后,太孙建文继承正统。他一来见朝廷年幼,二来想做佐 命功臣,力劝燕王谋反。后来燕王篡夺了建文的天下,改元永乐,算他功居第一, 封了他少师荣国公的爵位。永乐也曾赐给他一座府第两个宫女,他要假装活佛,不 肯拜赐。况且又有小沙弥做了内眷,无须妻妾。永乐因此越发看重他的德行。后来 人都说姚少师是位真僧,不贪女色,哪里知他地位尊贵了,要博虚名,就借此来掩 盖他少年时候的丑行。他位至国公,历蒙恩赐,家资不下数万,都给了姚广忠,用 以贻养他所生的儿子。一脉相承,传流了将近二百年,到了姚华胄这一代,在当地 尚称巨富,可见当年家境之盛。 -------- ① 上宾──本是“贵客”的意思。古代皇帝讳言“死”字,称为“龙御上宾”, 即以“上宾”作为死亡的代词。 姚华胄起先报的是姚广孝嫡孙,见知县一驳,故此又报是姚广孝胞弟姚广忠之 后,只把“胞”字替换了那个“族”字。那县官得了他一份重礼,竟据他的话呈报 上去。上司难辨真伪,轻易不敢启奏,又着县里细细清查。古人云:“有钱十万, 可以通神。”县官既然受了他的重贿,如何不向着他说话?况且又没处查证,竟具 了印结,说查系姚少师胞弟嫡派子孙是实。上司据文题请,姚华胄又关通了严嵩父 子,虽假亦真,奉旨召他进京陛见。到了他面圣之时,居然应答如流。嘉靖大喜, 以为非姚少帅族裔,焉能有此文武全才的英物,就准他袭封了侯爵。 那时候天下太平,姚华胄谈天说地,布阵排兵,每每以英雄无用武之地为恨。 这些朝臣也有信以为实的,着实敬他。都夸他是武侯①再世,留侯②复生,为朝廷 欣庆得人。也有恼他大言不惭的,却不好同他辩驳。 -------- ① 武侯──诸葛亮的封号。 ② 留侯──张良的封号。 姚华胄历过了隆庆、万历、泰昌三朝,享用了五十余年。他生了二子:长子姚 予民,是个蠢物,食粟而已。生有一子,名叫步武。次子姚泽民,比步武还小三岁。 他妻子褚氏生姚泽民的那一夜,姚华胄梦见一个和尚直到内室中来,心中大怒,说: “何物妖僧,竟敢到我内室之中?”那和尚愀然说:“我是你始祖姚广孝。生前杀 孽太重,冥冥之中受罪二百余年了。你今又无故受朝廷重爵。明朝气数将尽,天帝 敕旨,命我来与你为子,以完前孽,结此一段公案。”说完,就不见了。姚华胄惊 醒,正值褚氏腹痛,须臾生下一儿。姚华胄虽知他是祖宗转世,却不解他要完什么 样的前孽,就给这个儿子起了个乳名,叫做祖官。说他大了就学祖爷平定天下,泽 及生民,故此起的大名叫姚泽民。 褚氏生他的那一夜,正朦胧睡着,也见一个精赤条条的和尚爬上床来。褚氏一 惊,醒来已要分娩。当即生下一个儿子,好生欢喜。褚氏产后将所梦对姚华胄说了, 姚华胄也将所梦告诉了她,夫妻深以为异。姚华胄平生酷信佛法,家中盖了一所佛 堂,请了他素常相与的一个和尚,法号万缘,来家中供养。这万缘本是报国寺的住 持,才三十来岁,诸般经典皆能,又生得面白顶圆,身躯高大,好一副相貌。有这 样几句话赞他: 青旋旋一个光头,白晃晃一张大脸。两只眼半睁半闭,假装出慈悲面孔;一张 嘴一合一开,真讲得天花乱坠。素珠百八,时挂胸前;佛法三千,全抛脑后。口中 阿弥陀佛,何尝住声;心里窈窕佳人,未曾断想。 这和尚慈眉善目,装出一副活佛的样子,却实在是佛口蛇心、酒肉齐行、男女 并尚的恶僧。他在报国寺内私藏着两个妇人,还有七八个标致的徒弟,时常宣淫取 乐。他心恋着徒弟、妇人,往往回去住几天,又来姚家住几天。他贪图姚华胄一年 四季衣服银钱粮米,只得常来。但在他家吃的是蔬菜,夜间又无人陪伴,捱得两日, 回去乐一番又来,两下里走动。姚华胄当他是现世菩萨,谁知他是个色中饿鬼。且 他又善于说辞,华胄敬他如活佛一般,阖家都尊称他为大师傅。 姚华胄生了第二个儿子,就把祖官寄名给万缘和尚做了徒弟。 这祖官生得胖壮标致,夫妇心爱异常。买了个奶娘带乳,又拨了个十来岁的小 丫头叫素馨的专门抱他。 祖官长到了七八岁,生得娇皮嫩肉,肥头大脸,看上去虽然聪明伶俐,性情却 狡狯异常。到了他十岁那一年,他乳母一病而亡,夜间没人带他睡,不住地啼哭, 褚氏亲带他睡也不肯。因素馨自幼背他抱他,他一定要跟素馨睡。这时候素馨已经 二十来岁了,两年前就配了个叫吴实的汉子,又另拨了个小丫头叫香儿的服事他。 褚氏无可奈何,只好叫素馨带着他睡。 一天,吴实奉差外出,素馨带他同睡。天明以后,祖官醒了,见素馨因天热不 曾盖被,赤身仰卧,两腿大叉着,不觉动起兴来,竟公然爬到她肚子上去。素馨惊 醒,见是他,笑着说:“这么点儿个人,也学着干这事儿,还不下去。”那祖官将 她的腰紧紧地抱住了,不肯停歇。原来素馨的丈夫吴实是个有名无实的男人,虽然 婚配了二三年,素馨居然还不知道夫妇一章的个中滋味。尽管此时祖官年纪尚小, 竟也被他弄丢了一次。祖官初尝这一异味,每夜上床,就趴在她肚子上不肯下来。 两人如此盘桓了十多日,正觉有趣,吴实回来了,他们虽然夜夜同床,却不便 同被,心中好不难过。 一天,吴实随姚华胄出门赴席,祖官得了这个空,要同素馨叙叙,素馨何乐不 为。但那香儿丫头随在身畔,有所不便,祖官就支她说:“你到上边要些点心来我 吃。”香儿去了,二人急忙上床。两人旷了好几日,都有些忘乎所以,不防香儿要 了一盘点心回来,不见祖官,以为他在床上睡觉。掀开帐子,见他们两个光肚子压 着光肚子呢。 那香儿也十四岁了,已经懂事,见是这般光景,就将盘子放下,笑嘻嘻地避了 出去。素馨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穿上了衣服,对祖官说:“这事儿被她看见, 传将出去,老爷夫人知道了,你倒是不妨,我可就不好了。就是我男人知道了也不 好。你必须把她也收服了,才禁得住口风。”祖官说:“你放心,在我。” 祖官走到堂屋,那香儿望着他笑。他见没人,上前搂着亲了个嘴,就去扯她裤 子。那香儿推着他的手说:“青天白日,人来人往的,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放手。” 祖官也怕来人撞见,只得放了手,两人都还笑个不住。 那天天气甚热,下晚素馨在房中洗了个澡,香儿就接着洗,却好祖官走来,素 馨说:“香儿洗澡呢,你快去。”祖官忙脱光了衣服,推开门就跑进房中。香儿正 坐在澡盆里,不防一下被他推倒,湿淋淋地就被他抱到床上去了。祖官得了趣,这 才起来,擦干了身上,叫素馨拿衣服进来给她穿了。三人你望着我笑,我望着你笑, 从此三个人打成了一家,胡混了好几年。 祖官十五岁上,姚华胄替他娶了个锦衣卫姓桂的女儿为媳,妆奁甚富,还陪了 两个丫头过来,一名青梅,一名绿萼。不到一个月,姚泽民将这两个丫头都受用过 了。他年纪虽小,却贪淫无比,已经有了妻婢三人,连香儿四个了,他还不肯放过 素馨,常同她在西间屋里行乐。那素馨的男人本是个有名无实的,她就时常假说夫 人叫她上夜,每每的过来就教。那桂氏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子,并不知道吃醋撚 酸,几个人倒过得挺和美的。 姚泽民到了十八岁上,他母亲褚氏死了,由大儿子姚予民送回故土祖莹安葬。 姚华胄天性有些惧内,褚氏虽然并不撒泼降夫,但是姚华胄有心想要娶妾置婢,也 不敢开口。他曾试探过她的意思。一天,夫妻闲话,姚华胄笑着说:“人们开口就 说‘妻妾’。既然这二字相连,可见‘妾’在家中也是个不可少东西,无非是要她 来侍奉夫人的意思。可这些做夫人的都错会了意思,以为是丈夫贪图取乐,每每不 容,岂不可笑?”褚氏冷笑一声说:“古人云:四十无儿,方才娶妾。妻已然生子, 那‘妾’字也就可以不必提起的了。人们开口也说‘婢妾’两个字,可见婢在家中 是不可少的,那妾又在婢之次,足见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至于说要妾来侍奉夫人, 那就越发可笑了,难道婢不可以侍奉而一定要买妾吗?其实,那都是没良心的男人 找借口罢了。”一番话说得姚华胄闭口无言,只得息了此念。 如今褚氏死了,他年将望七,居然不肯自量,竟把这数十年的豪兴发将起来, 娶了个二十岁的女子为继夫人。是个已故光禄寺①裘家的女儿,生得十分标致。 -------- ① 光禄寺──掌管皇室膳食的官署。主管称为光禄寺卿。这里用光禄寺作为 光禄寺卿的简称。 他家中后园内原有春夏秋冬四景,都有房屋楼阁,向来只有几个蠢丫头打扫看 守,以备他老夫妻游玩。如今没人管他了,他就差人到南京,在应天、扬州、苏州、 杭州买了四个美妾,每人各置一艳婢。又在北京、山西也买了四妾四婢。其中最大 的不过十八九岁,最小的才十六岁。两妾二婢同住一室,只供宴乐,其洒扫支使, 自有当日的粗蠢丫头去做。他那春景有牡丹台、芍药栏,四周桃杏梅李围绕,花开 的时候芬芳馥郁,灿烂如锦。命二妾一正之一副之,一个称丹姨,一个叫芍姐。夏 景四面一池莲花,池中有水阁,池畔数株石榴垂杨,掩映前后碧梧翠竹,熏风徐来, 莲香扑鼻。也着二妾主之,一个叫莲姨,一个叫榴姐。秋景有几棵老桂,一片菊圃, 海棠、玉簪、鸡冠、红叶之类相衬着,甚是幽雅。到芙蓉半吐,菊英大绽之时,一 片铺如锦绣。也着二妾,一唤桂姨,一唤菊姐主之。冬景有许多腊梅,高矮参差, 杂着数丛天竺,红绿相间。屋角又有许多迎春、探春、忍冬诸类,室内列数盆水仙、 玉玲珑、旱梅、大盘香椽、佛手,香气氤氲,颇觉不俗。也命二妾主之,一个叫腊 姨,一个叫雪姐。 他虽然有这么些娇妻美妾艳婢,但是年将七旬的老汉,精力有限。虽然个个都 曾开辟过,要想时常点缀,却是有此雄心而无此健力,只好把这些妇人当作肉玩器 铺陈摆设而已,要个个钻研却不能够。这些妖精般的女子,守着个发如彭祖、须似 李聃的老叟,如何贞静得来?但是他的家法颇严,三尺之童即不许入内。虽他长子 姚予民,孙子姚步武,也不敢擅入。惟有这姚泽民是他的爱子,又见他年幼,只容 他一人不时进出。她们见姚泽民这样精壮的少年,年纪又不相上下,眼中都冒出火 来,恨不得拿碗水来将他一口咽下肚去。只要一见了他,说也有,笑也有。姚泽民 先还不敢放肆,后来日近日亲,况他又有淫癖,就想替他令尊代起劳来,也就同众 人打牙犯嘴地说笑,进而打也有,闹也有。他因有意于众人,这些妾婢也没一个不 注意于他的,只因未得其便,故此不曾上手。 一天,那莲姨和榴姐在院子里乘凉,两人说笑,偶然讲到夫妻行乐上头,莲姨 长吁了一口气,说:“我在家做女儿的时候,我的卧室同哥嫂的住房只隔着一层薄 板,每夜听得见他们欢笑。我间或从板缝中张张,见他们那调笑快活,简直有登天 之乐,也不枉叫做夫妻。如今我们不幸跟了个老头子,虽不愁吃愁穿,却守了活寡, 还不如嫁个穷汉,一夫一妻,还有得受用。”榴姐说:“这是各人的命数。事已至 此,怨也没用了。我们何不各自去苦中寻出个乐境来,为什么要痴痴地守着,枉耽 误了青春?”莲姨说:“我何尝不想到这件事儿。但是这里除二公子之外,再没有 第二个男人进来。要想寻找乐境,除非就在他身上。”榴姐微笑说:“我也正是这 个意思,但不知姐姐心下如何?既有同心,事不宜缓。我冷眼见众姊妹都有心于他, 若不先下手为强,恐怕要被别人占了先。咱们下手晚了,就没趣了。”莲姨说: “既然安心要做这件事儿,丫头们眼多,瞒不得她们的。倒是跟她们说明了做,方 才行得。” 当时就叫那两个丫头,一个名碧梧、一个名翠竹的,到跟前来说:“你们两个 在我们身边,我们待你如姊妹一般。我有句心腹话儿对你们二人说。你若同心协力, 包你也有好处。”两个丫头说:“我们蒙姨娘、姐姐抬举,难道是死人不成,岂不 知道?姨娘有话,只管请说。”莲姨、榴姐同声说:“老爷有年纪了,我们都青春 年少,白白地耽误着,守的是什么贞节?我们的意思,想要相与个趣人儿,以消寂 寞,你们怎么说?”那两个丫头说:“这事儿却难,外边的人如何进得来,我们又 出不去。劝姨娘、姐姐打掉这念头吧。” 莲姨笑着说:“痴丫头,这个难道我不知道?眼面前现放着一个,何必要你去 寻?”碧梧说:“要是眼面前的,无非就是二爷了。”莲姨笑着说:“你猜得好准, 就是他。”碧梧也笑着说:“要说他,倒容易。不敢瞒莲姨说,前回姨娘、姐姐到 夫人那边去,翠姐也跟去了,只我一人在家。他忽然走了来,见没有人,生生地被 他把我强暴了。我又强不过他,只得凭他。他还求我做个媒,要同姨娘、姐姐相与。 他说不知二位心中如何,不敢自己开口,托我探探口气。我辞他不敢,未曾应允。 若姨娘、姐姐有意,这事儿手到擒来。”莲姨满心欢喜,回答说:“不想你这丫头 倒抽了个头筹。”就和榴姐商议:“咱们与他虽然时常相见,怎好就干这事儿?” 想了想,对碧梧说:“这样吧,我假装睡着,你去约了他来,叫他偷我。等他上手 了,再让榴姐来冲破,大家就一齐得手了。”榴姐笑着说:“既然安心要做这样的 事儿,还怕什么羞?我是不怕的。就依着姐姐这样办。”向碧梧说:“你快些去看 他在哪里,约了他来。” 碧梧刚走出门,远远看见姚泽民过来,忙进房来说:“来了。”莲姨忙进房脱 了小衣,只着单裙,在床上假装睡着。榴姐也躲过,碧梧出来,姚泽民走到跟前, 见没人,搂住亲了个嘴,问:“我托你的事情怎样了?”碧梧说:“这种话,我怎 么好开口?她这会儿正在房中睡觉呢,你何不去偷她一偷?” 姚泽民满心欢喜,轻轻走进房来,揭开帐子一看,见莲姨上身雪白地露着,只 穿豆绿广纱抹胸,下着大红绉纱单裙,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他仗着平时戏耍惯了 的,也不害怕,忙把衣服都脱了,就上床去。 莲姨见他上床,就一把将他抱住了。二人正在风流,榴姐就在床后,隔着纱帐, 看得明明白白。她忍不得了,走来掀开帐子,笑着说:“姐姐的莲花心都被你揉碎 了,也该略歇一歇。你们两个不要太享过了福。”莲姨笑着说:“让你也来享享福, 把榴花心也叫他揉一揉。”姚泽民把她一把抱上床来,三个人搂抱着亲嘴咂舌,滾 作一堆儿,戏耍了个够。莲姨说:“你我有缘,今日相遇,后来却要情长。有机会 我就叫碧梧来约你。你先出去吧,恐怕有人来。” 姚泽民依依不舍地走到堂屋内,翠竹拦住他笑说:“我们两个替你做了媒,你 拿什么谢我们?”碧梧说:“我是领过你的情的,倒还罢了。”指着翠竹说:“这 是新税官,要上钞的。你如何越得过去?”翠竹只是嘻嘻地笑。姚泽民知道她们是 索谢的意思,以后要用她们的时候还多,不敢薄待,就把翠竹抱到西间床上去了。 从此以后,姚泽民的胆子越来越大,先是腊姨,后是雪姐,接着一个一个,把 八个姨娘和八个丫头全都收用了。姚华胄的这八妾八婢,他虚耽其名,姚泽民实受 其惠。 姚泽民心想:她们几个全都到手了,料道不至于泄露。但还有个养娘常氏是夫 人的心腹,又常在老爹跟前传活,况且她素来长舌,倘若露了风声,如何了得?须 得连她一并捎带上,方才妥当。从此每天都留心看机会。 一天,姚泽民远远看见常氏在牡丹台畔小解,他悄悄儿走了过去,一把抱住。 他们两个本来也时常戏耍惯了的,常氏又是个贪淫的妇人,竟逆来顺受了。此后姚 泽民方才完全放了心。 到了天启三年,四川、广西有流贼倡乱,也不曾占据城池,只是抢掳些人畜, 杀了些老幼。此时若有守城的好将官领些兵丁去,这几个毛贼也就可以杀跑了。只 因升平日久,人不知兵,听得这个信息,州县官惊得手足无措,就轻事重报起来: 某处有匪,杀人放火;某处反了,凶猛异常。这些上司一见此报,生怕就要杀到他 的跟前。功名性命还是小事,若把他们的宦囊姬妾抢了去,将来儿孙拿什么享用? 于是也不查问有多少贼,据了哪些地方,就慌慌张张上本请兵,说得好不厉害。天 启见了本章,也恐怕地方有失,即着九卿科道会议,点将出师。 众人议论了一番,都说姚华胄老将知兵,推荐他去征剿。他此时已经七十多岁 了,他说了几十年大话,今天怎么能推说老了去不得?倒是天启恐他年迈,受不得 这烟瘴地方的苦楚,疑问众臣。众臣都奏说:“昔日之廉颇、班超、郭子仪、马援 俱系老将,皆能成功。况且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姚华胄虽过七旬,矍铄犹 如壮年,必能平贼。何况身为主将者,运筹帷幄而已,并不上阵厮杀,与年老关系 不大。”天启听了,觉得有理,就下旨命他领兵征战。 其实,那两处地方,不过是些小土寇作乱,听得官兵到来,潜伏的潜伏,逃散 的逃散了,兵不血刃,地方已靖。他也就妄自居功,报说:大军一到,烽烟尽灭。 天启大喜,大加赏赍。又恐怕兵一撤回,贼又复起,就封他为镇西将军,驻镇广西。 姚华胄出兵去后,他这位继夫人裘氏正在妙龄,嫁了恁个白头皓须的老儿,心 中之苦说不出来。每每见了姚泽民,就眼中冒火,心中暗想:“我正是他的对子, 怎这月下老人错把红丝系在他老子的足上?我一朵嫩蕊娇花,怎被这枯藤老树缠着 了?天公虽然错配,人力尚可挽回,何不把这儿子设法弄来孝敬我?但有继母之尊, 难以开口。且这老儿日日守着,也无空隙可乘。没奈何,只得忍住。好不容易这老 儿戍边去了,心想反正自己熬不过去,迟早总是要去找他的,迟一刻不如早一刻。 每每要算计同他做那风流乐事,一则不得其由,二则难以启齿。那姚泽民虽然也有 爱她的心,但她有继母之尊,比众妾不同,连戏话也不敢乱说,怎敢轻易乱做?因 此二人虽都有心,却不能觐面相诉。 一天,裘氏正在枯坐踌躇,忽听得春花、秋月两个丫头拌嘴,秋月说:“你说 我浪?你同二爷调情亲嘴,他伸手在你裤裆里,是我亲眼见的,那倒不是浪么?” 春花说:“你也撇不得清,也不是什么清净的姑娘。我见他那天就捏着你的奶头玩 儿来,你还瞒我,我不说出来也就罢了。”秋月大怒而骂:“没廉耻的淫妇,他不 过捏我的奶头玩玩儿罢了,哪像你连裤子都脱了。”春花被他骂急了,说:“臭淫 妇,你替我垫腰来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二人先是拌嘴,后来几乎动手打了起来。裘氏出来喝住了,叫了春花到屋里, 悄悄儿问她:“你同二爷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你要是实说,我倒可以饶你。若要 瞒我,我追问起来,你就活不成了。”那丫头只当夫人果然有些知觉,脸蛋儿绯红 地跪下说:“二爷时常望着我嘻皮笑脸地说笑,我也不理他。那天他强搂着我亲嘴, 我把脸扭向一边,他没有亲着,就拉我的裤子。我把腿夹得紧紧的,他何尝摸着什 么来?我要叫喊,又怕羞,只得哄他说:‘你去着,等我有空再约你来。’他才放 了我。不想被秋姐看见,她今天就骂我。我也看见她同二爷玩儿呢。那天二爷压在 她身上,摸她的奶头,又亲嘴,又嘻嘻哈哈地笑,她就不说了。”裘氏又问:“你 当真不曾同他沾身?”春花说:“我怎敢瞒夫人?我要是看见二爷的东西,叫我的 眼珠子掉下来;我要是让他沾了身,叫我下身烂个大洞,连肠子都流出来。他强抱 着我亲嘴的事儿是有的。那一天夫人不在屋里,秋姐把夫人的睡鞋偷着拿给二爷看, 他还闻了闻,看见了我,秋姐忙拿过去塞在床上褥子底下,我还没有告诉夫人呢。” 裘氏笑了笑,又想了一想,说:“饶你起来吧。我有一件事儿叫你去做。你若做得 来,我重重地抬举你。”春花站起,说:“任凭夫人叫做什么,我还敢不去么?” 裘氏笑着附在她耳上说:“你去寻着二爷,悄悄儿对他说,只说你约他,日落后叫 他到百花楼上成就好事。我就假冒了你去。要是成就了,只有好处到你。你却不可 泄露。”春花说:“这在我,包管成就。”去了一会儿,回来说:“约下他了。” 裘氏满心暗喜。 晚饭以后,裘氏吩咐众丫头:“我带春花到百花楼上去乘凉,你们不必来。” 夫人发话,众人谁敢不遵?她到了楼上,见有现成床榻,就到床上睡下,叫春花躲 开。 原来那春花同姚泽民偷情已经不计次数,早将裘氏假冒约他的话跟他说明白了。 姚泽民喜出望外,打点好一片精神要来孝敬继母。巴到日落,潜身到百花楼下,轻 轻上楼,到榻上一摸,见一个人睡着,不知可是裘氏,尚疑春花哄他。自己脱光了 上床,就去替她脱裤。裘氏等了一会儿,将要睡着,被他惊醒,不好做声,任他脱 去。 两人成了好事,裘氏心中快乐无比,紧紧地搂着姚泽民,喘息着问:“我听得 人说,那八个妖精都缠着你,可是真的么?”姚泽民说:“怎敢瞒你老人家,是真 的。”裘氏笑着说:“你好本事!咱俩的事,料也瞒不了她们。你干脆对她们说, 我们几个也不论什么大小了,大家就同心合意地守着你一个过日子吧。”姚泽民说: “承你这样厚恩,谁敢不尊让你三分?”裘氏又笑着说:“春花你也同她有过这事 儿么?他日里可是对着我设誓发愿说没有的。”姚泽民说:“这一家,我只除了你 一位不敢,你的两个美婢,都被我弄到手了。”裘氏说:“倒便宜了这两个小淫妇。 她们有那造化,早相与了你,比我还强。” 姚泽民见她相爱甚切,又遍身抚摩了一会儿。此时姚泽民见她那种娇容,遍身 如玉,爱得如异宝一般,亲了几十个嘴,方才穿衣而散。 当天,那八个妾就都知道了,都来替裘氏道喜。彼此不言,惟相顾而笑。晚间 众人备了酒果,同到百花楼上,请裘氏同姚泽民正中并坐,众人转圈儿坐下。都欢 喜笑语,饮得半酣,方才各各辞别而去。他二人点着大烛,如同白昼,整整狂欢了 半夜,比昨夜黑地里相亲,更觉豪兴。 此后众人定了一个例规:裘氏独得二夜,那八妾每人各得一夜,十天一轮。她 待众妾颇为亲厚,众人感激她的情,轮着的这一夜,或去请她来分惠,她也不推辞, 竟来领情。 姚泽民的魂儿魄儿都沉迷在父亲的妻妾群芳中,他自己的房中,反而轻易难得 一到。他妻子桂氏生性妖淫,又见了丈夫这些举动,可有个不弄出笑话来的?再者 大人家这些妇人女子坏事,多由于丫环仆妇勾引。这种人可知什么羞耻节义,只要 图得主母的欢心,做牵头,当马泊六,传消递息,什么事情不会干?如果主人公是 个正人君子,妻子得了他的教化,自然端方贞静,那些丫头仆妇也不敢去引诱她。 只因姚泽民是个淫棍儿,那桂氏也自然被他教化成淫妇了。这素馨、香儿更是他自 幼就淫起的,青梅、绿萼也都是被他淫过的,哪得不淫?但这桂氏虽有一肚子淫兴, 她到底是个宦门之女,况且年幼,又从不曾尝过偷汉子的滋味儿,未经破脸,还知 道羞耻。这三个丫头虽然都被主人用过,不过主人也只是一时间偶然点缀而已,未 尝天天如此。虽然知道这是一宗美味,却还未曾十分经历个中的妙处。且终日伴着 主母,即有欲淫之心,也无纵淫之胆。只有这素馨,她同主人相好了多年,深知其 中奥妙。如今主人一旦别恋新知,将她撇下,若像那三个丫头独守孤帏,倒还捱得 过去,偏偏又每夜同着个徒负虚名的丈夫共卧,好比一个极馋的人有了一块肉,却 只许他闻闻香味儿,不容他大嚼,自然引得更加馋起来了。她每每想要寻个救急的 人,又恐舍了身子,依旧寻了个像自己男人一类的东西,岂不是糟鼻子不吃酒── 空担虚名了?这种事儿,又不好问人的,只能自己一个人暗暗着急。 一天,该着她桃花星进宫,她在桂氏房中下来,要回家去。刚走到大厅后边, 低着头,心中在想些什么,忽见一个男人在那里溺尿。急抬头一看,原来是姚予民 的大儿子姚步武,比姚泽民倒还年长三岁。他父亲虽然愚蠢,他却尖酸古怪,好色 贪淫,有乃叔之风。素馨见了他,望着他嘻嘻地笑。姚步武见这光景,知她有羡慕 之意,忙撵上去,搂着脖子就亲嘴。素馨也不嚷,笑着斜瞅了他两眼,推开他的手, 往家中去了。姚步武随屁股后跟了来到她房中,一把抱住,按在床上,就去扯裤子。 素馨也不推辞,只说:“哎呀,你怎么硬开弓?这怎么行得?撞见了我家的男人回 来呢?这里行不得,大师傅今天回去了,咱们到佛堂里去,那里没人。你先去,我 就来。”姚步武也就依他,先去了。 素馨锁上了房门,来到佛堂门外。四顾没人,两三步踅进去,就把门拴上走进 来。姚步武见了,忙脱裤子,那素馨也将裤子褪去,两人就在禅床上交欢起来。 姚步武搂着她说:“承你相爱,成就了这件好事。我还有一件事求你。你要是 替我做成了,我打几件首饰谢你。”素馨说:“我不要那东西,我男人见了问起来 怎么答应他?你有钱,给我一些买零嘴吃倒使得。”姚步武说:“这越发容易了, 在我,我这就送来。”素馨说:“你托我做什么事?”姚步武笑着说:“我见二奶 奶生得可爱得很,我心动已久,只是不得个门路。你是她贴心的人,替我想个法儿。 我要是得手了,定然重重谢你。”素馨笑着说:“馋痨鬼,你既然偷上了我,怎么 又想去偷她?你要是同她偷上了,还稀罕我么?我不管这事情。”姚步武搂着她亲 了个嘴说:“好心肝,你要是替我谋成了,你就是我的恩人,还敢忘记你么?我不 过想尝尝她是个什么滋味儿。事成之后,我每天一有空闲就偷工夫来陪你,报你的 情。你道好么?”素馨这才答应了,又说:“这事要看机缘,急是急不来的。”二 人先后出来散去。 素馨刚回到自己房中不多一会儿,姚步武就背了两吊大钱来送给她,说:“你 留着用,用完了对我说,我再送来。”又谆谆托她前事,她满口应允,姚步武这才 又与她亲热了一番自去了。 素馨受了姚步武之托,一心想成了此事,好图他更多的谢仪。这天晚间,素馨 上桂氏院中来,在西间屋里同香儿、青梅一床上睡,绿萼在桂氏房中上夜。三人上 了床,香儿笑着问她:“你家中放着有伴儿不去受用,二爷又不在这里,你来同我 们受这孤凄做什么?”素馨说:“我可怜见你们这些时熬狠了,我来同你们乐一乐, 消消你们的火气。”香儿笑着说:“你的同我的一个样儿,你还要人家来替你消火 呢,怎么替我们消法?”素馨说:“我自然有个道理。”她们三人嘻嘻哈哈地玩儿 到三更方歇。 桂氏一觉睡醒,忽听得西屋里嘻笑的声音,侧耳静听,只听得说笑,又听不出 说什么。心中起疑:这丫头们有何乐处,这般欢喜?却又猜测不出。次早起来,众 人都在房中伺候。桂氏问:“你们昨夜做什么来?笑一阵说一阵,吵得我半夜睡不 着。”香儿、青梅都望着素馨笑,素馨也笑。桂氏说:“问你们话不答应,傻笑什 么?”香儿指着素馨说:“是她做的事儿,奶奶只问她去。”桂氏心里已经明白了 几分,笑而不语。到了下午,丫头们都不在跟前,只有素馨在旁,桂氏低声笑着说: “今晚你到我房中来上夜。”素馨知道她也要试试的意思了,心中暗喜,偷空去约 了姚步武。 到了晚间,桂氏叫三个丫头都在西屋去睡。素馨抱了铺盖来春凳上铺了,伏侍 桂氏上了床。她先吹灭了灯,然后又说:“我去看看院子门关好了没有。”出去暗 暗将姚步武带进房中,与桂氏成就了好事。直到天色将明,素馨才起来送他出去, 回来关门,依旧睡下。 桂氏得了这一番快乐,一觉睡到次日饭时方才起来,望着素馨,不住地笑。姚 步武乍尝甜头,次夜又来承应。这一回二人熟滑了,方才说说笑笑,亲嘴咂舌地玩 耍。 有一首小令儿,单说姚家叔侄二人的“混帐”: 那叔叔抱着继母,百种欢情;这汁儿搂着婶娘,千般恩爱。那继母笑儿子,强 似你爹爹数倍;这婶娘夸侄儿,胜似你叔叔多端。那叔叔叫了继母几千声宝宝心肝; 这侄儿呼了婶娘数百遍乖乖亲骨。虽是他家门不幸,却也是天道循环! 过了一些日子,桂氏跟素馨说:姚泽民那头,单是他爸爸房中的妻妾丫头养娘 就有十八个之多,自己只得姚步武一个,这买卖似乎还是做亏了,怎么想一个办法 能够再找几个男人进来伺候才好。可是这府中只有几个老年的男仆,缺的就是精壮 男人,想来想去,终于把主意打到了万缘和尚的头上。两人商量好了,让素馨去察 看动静,探探道路。 那万缘和尚,一个月中大约有十天在姚家住。这天晚饭之后,在灯下独坐,看 一本叫做《灯草和尚》的小说。正看得欲火如焚,无可奈何之际,忽听叩门声响。 走去开开门,黑影里只见一个妇人,一手捧着个食盒,一手提着把酒壶,走进来说: “大师傅把门关了来。”万缘不知道有什么事,就依言把门闩了,同到屋里。灯下 一看,认得是素馨,就问:“大嫂你有什么事情?拿的是什么?”素馨把酒壶放下, 一面将食盒的盖子揭开──里面是绝精致的几碟荤菜--一面说:“二奶奶知道大师 傅在这里静坐,叫我送这些酒肴来与大师傅宵夜。”那万缘盘膝坐下说:“阿弥陀 佛。贫僧佛家弟子,从来不动五荤三厌①的。快快拿去,不要污秽了佛堂。” -------- ① 五荤三厌──佛家和道家忌吃的五种之误和三种动物。五荤即五辛,是五 种具有刺激性的蔬菜,说法不一,道家以小蒜、大蒜、韭菜、芸苔、胡荽为五荤, 一说以韭菜、薤(音xiè泄)菜、大蒜、芸苔、胡荽为五荤;佛家以小蒜、大蒜、 兴渠(即阿魏)、慈葱、茖葱为五荤。三厌是道家的说法,指天上飞的不吃大雁, 地上走的不吃狗肉,水中游的不吃乌鱼。民间所说的五荤三厌,一般泛指不吃各种 肉类和带刺激性的蔬菜如葱蒜韭菜之类。 素馨一屁股就坐在万缘旁边,脸对着他的脸,笑着说:“大师傅你哄谁?哪个 和尚不吃酒肉,不钻狗洞?二奶奶好心好意给你送来,你多寡领她些情。”就斟了 一杯酒,送到他嘴边。那万缘闻得香气扑鼻,不觉口角流诞,勉强忍住了,推辞说: “菩萨,僧家第一戒的是酒,贫僧不敢领受。佛门中虽有那吃酒肉钻狗洞的不肖之 辈,那是他自坠恶孽,贫僧怎么肯学他?”素馨见他装模作样,一手搂着他脖子, 一手拿住那酒杯往他嘴中硬灌。那万缘正有些忍不得,借这意思一口咽下了,说: “菩萨,弟子今日破了戒了。”素馨又夹了一块金华火腿让他,他说:“佛哟,酒 还罢了,这个实在不敢领。”素馨说:“我问你,你和尚们开口是佛,闭口是佛, 大约见了妇人,管情连佛也顾不得了。”万缘说:“南无佛,这样的和尚有也是有。 不过像我贫僧,有如槁木死灰一般,心如铁石,再不动心的。”秦馨笑着说:“果 然如此,你伸出手来,我同你打个掌。任我引诱,你果然不动心,就算你是活佛。 你若把持不住,你就认我做娘。”万缘说:“这个贫僧秉得住的。”刚伸出手掌来, 被素馨一把搂住,就势一扑,两人就一起倒在了禅床上。 到了这个时候,万缘也不说自己是心如铁石了,两个人鬼混了一会儿,素馨坐 了起来,笑着问:“你怎么不怕污秽佛堂了?”万缘笑着答:“佛在西天,他是大 慈大悲的,哪里管这些闲事?你可曾听见《僧尼会》①上唱的么:‘大的大菩萨, 小的小菩萨,他都是爹养下。’”素馨又笑说:“你可还戒荤酒么?要是不戒了, 我同你边吃边说。”万缘笑着把她抱过来,面对面坐在怀中,一面饮酒,一面吃肉。 -------- ① 《僧尼会》──即小戏《思凡》,也叫《小尼姑下山》。 素馨这才向他说明了来意,是二奶奶叫她来约他去相会的。桂氏每月初一十五 都要到佛堂来烧香,见万缘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心中早就有了意思,只为他假装 正经,轻易不敢有所表示;万缘也见过桂氏多次,心中爱慕了好几年,只是碍于她 的奶奶身份,更是不敢造次。听说二奶奶主动约他,心中大乐,连声说:“造化造 化。”忙把酒一口干了,说:“趁早去,不要叫她久等,辜负了她的美情。” 两人站起,素馨盖上食盒,提了酒壶在前面走。万缘随后出来,带上了门,一 手搭在她肩上,一起到桂氏房中来。 姚泽民享用他继母、庶母,将桂氏久抛,从不见她有一毫愠色,有一句怨言, 反见她比当日更加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以为是闺中贤淑,不以此道为念的,私心 欣庆。孰不知她夜夜不空,弃丈夫有如敝履耳。 此后万缘和姚步武任凭桂氏心中所欲,轮流约到房中取乐。像这样姚泽民出去 替父亲当差,桂氏让侄儿与和尚进来替姚泽民当差,居然也混了好几年,大家各得 其所,相安无事。 自从姚华胄到广西去以后,到了天启七年,皇上忽然想起他来,问群臣说: “姚华胄在广西数载,他年垂八十,他家中可有儿子否?”有知道的出班启奏: “他有两个儿子。”天启传旨召见。看他大儿子有五十来岁,迂迂腐腐的,小儿子 约将三旬,倜傥颇有父风。天启问他二人名字,大儿子支支吾吾地答应不出,小儿 子俯伏上奏:“臣兄名姚予民,臣名姚泽民。”天启对姚泽民说:“尔父远去数载, 尔为子者也应当去一看。你今可到那里看他日食如何,康健还如昔否,速来回奏。 尔兄庸愚,只可为守户之犬,尔异日即承袭尔父之爵。” 他兄弟二人领旨,叩头谢恩而出。这是面奉上谕的事,不敢稽缓,就择日起程。 这姚泽民第一好的是杯中之物,不论烧酒黄酒,到口就吞。第二件就是酒字底 下的那个字,一夜离了妇人,他也过不得。他这一次是奉旨省亲,旱路驱驰,不敢 带妇人同往。他在家中同那些妇人终日厮混惯了,如今竟清淡起来,哪里过得?虽 然也带了两个龙阳①小厮,到底与妇人不同。这一路上,但有婊子,只要略有人形, 他定要领教领教。这大路边上的土娼妓女、私窝戏旦,可有什么像样儿的?不过只 算是松了松筋骨、消了消火气罢了,算不得正经取乐。 -------- ① 龙阳──战国时代魏国有个嬖臣食邑龙阳,号称龙阳君。后世即以“龙阳” 或“龙阳君”作为男妓或以男色事人者的代称。 他到了南京,住在水西门外店中,当夜就把店主人叫来问:“如今金陵城中, 秦淮河畔,可有驰名的婊子么?”店主人说:“近来的秦淮妓女,倒也都平常。倒 是有个瞎姑,叫做钱贵,果然色艺双绝。但听得人说,她近来总不接客,不知何故。” 姚泽民说:“她不过因为有了点儿名气,故做身份罢了。要是多给鸨儿几两银子, 还怕她不肯?” 当即问明了住处,一团高兴,带了十数个家人,鲜衣宝马到钱贵家来。 钱贵自从别了钟生,一个客也不接,只说有病。郝氏强了她几回,她执意不肯。 因为没有大出手的孤老,郝氏也容忍了过去。这天,钱贵正临窗坐着,姚泽民问到 了她家,敲开门,竟走了进来。一眼早已看见,果然好个女子。郝氏忙迎了进去, 请坐献茶。一个家人说:“我们主人姓姚,是镇西将军侯府的二公子。慕你女儿的 大名,特来要同她相与。”郝氏说:“小女丑陋,且近来有病,恐不能陪侍。”姚 泽民说:“你不过指着你女儿在盛名之下,要拿些身份,多要几两银子罢了,何必 推辞?我不过只嫖两夜就要起身,我也不肯薄了你。”叫家人取一封五十两银子来 递与郝氏。她满脸是笑地说:“老爷请坐,我去同小女商议。”一面叫丫头收拾酒 馔,一面到钱贵房中来。 钱贵先在窗子口,听见有人进来说话,她忙避过,到床沿上坐着,听见说要来 嫖他,正一腔怒气。郝氏进来说:“我的儿,这是位过路的贵公子,慕名来访你, 只宿两夜就送一个大元宝。这样好的主儿,你作成老娘赚这几两银子吧。”钱贵忿 然地回答说:“儿此身是决不再辱的了,母亲不用痴想。若定要图这几两银子,我 必以颈血溅地。”郝氏不由得大怒起来说:“我从来没有听见门户人家守节的。就 是良家妇人要守节,也必定等丈夫死了才守,也没有望空就守的理。我养你一场, 靠你养老。你不接客,难道叫我养你一生不成?我不过为你是亲生之女,下不得手 打你,你再执拗,我就要拿皮鞭奉敬你了。”钱贵说:“母亲,不要说皮鞭,虽鼎 镬在前,刀锯在后,我亦不惧。”郝氏越发怒了说:“罢了,你既是这样的逆种,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且打你个辣手,你才知道厉害。”恶狠狠地就取鞭子。钱 贵说:“母亲不必动怒,你既爱钱不惜人,我要这命何用?”大呼一声:“罢罢, 我把这命还了你吧。”猛然一头撞在地下,额鼻皆破,满面血流,晕了过去。幸得 代目在旁,连忙拉住,不致十分重伤。 郝氏见不是势头,一声也不敢出。不多时看见钱贵苏醒,才放了心。她被这一 吓,忙走出来将银子送还,说:“小女不肯奉陪,老身也没福受老爷厚赏。”姚泽 民见了钱贵,十分心爱。见她不从,着了急,就使势威逼:“我一个侯府公子来相 与你,难道还怕辱了你不成?好好依从便罢,不然拿了你去送官重处。再不然叫小 厮们将你这臭娼根剥光了衣服按住,我硬上了,看你奈我何?《大明律》上还没有 个强奸娼妇的罪名。”钱贵也怒说;“匹夫不可夺志。不要说你是个侯子,就是帝 子王孙,我头可断而志不可移。你要行强盗奸淫之事,我与你两命俱损。”叫代目 取了把剪子,她接在手中,说:“你好好儿回去吧,再行强逼,我即刺喉而死。你 虽势力大,我母亲无奈你何。我死后当为厉鬼,以报此恨。” 郝氏恐怕女儿当真弄出事来,连忙哀求:“我这小女没福,不中贵人抬举。况 外边美妓不少,老爷另寻一位吧。” 姚泽民还要使威使势地吓唬,有个知事的老管家说:“这种事情,原为取乐, 这个样子,料想也没有什么乐趣了。况爷是奉旨省亲的,倘若在这里嫖妓弄出人命 来,圣上知道了,干系非小。不如回去另寻一个适兴吧。” 姚泽民听他说得有理,叫家人接过银子,嘴中骂着,悻悻而去。到了店中,头 一夜在旧院里接了个有名的妓女夏锦儿,第二夜接了一个江西新到姓严的婊子。嫖 了两夜,起身去了。 钱贵面上的伤痕养了个把多月才得全愈,从此以后,闭门独坐,连窗前都不近。 郝氏再不敢逼她接客。凡有人来,都推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