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嬴家大官,爱美色被色所害 阴氏小女,学朋淫为淫所累 这一回书,专门说说邬合的妻子嬴氏,及其一家的来历。 嬴氏的父亲名叫做嬴阳,苏州府昆山县人氏。他家世代单传,无兄弟姐妹,积 祖以学戏为生。他父亲是个小花面,人都顺口叫他“嬴丑子”。娶妻养氏,只生得 嬴阳一个。嬴阳六七岁的时候,生得甚是俊美,柔媚如女子一般。他父亲视为奇货, 以为此子将来不但能继承祖业,还必定振兴家门,就将他送进一个小班中做了一个 正旦。 这样好的儿子,不送去念书,却送去学戏,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这昆山地方,十户之中就有四五家学戏,以此作为永业。就是不学戏的人 家,无论男女大小,也没有一个不会哼几句的。这昆山县的戏,天下闻名,称为 “昆腔”。因昆山属苏州府所辖,故又称为“苏腔”。但是这些唱戏的人家并无恒 产,一生衣饭皆从此出。收入微薄,只可顾得眼前,安能积得私蓄?所以儿子不得 不接习此艺,只三五年间即可出来唱戏糊口。儿子中有生得面目可憎者,只得去学 大小花面。不但怨天恨地,还怨祖坟风水不好,又怨妻子肚皮不争气,不得个标致 子孙作为挣钱之本。戏子中若是面目稍有可观者,无不兼做龙阳,也未尝不挣许多 钱来。但这种人又喜赌又好乐,以为这银钱只要弯弯腰就可以源源而来,何足为惜, 就任意花费。等到有了几岁年纪,那无情的胡须,也不顾人的死活,一天天只管钻 了出来。虽然时刻扫拔,无奈那脸上多了几条皱纹,未免比那少年要减了许多丰韵。 那善于修饰的,虽用松子、白果、宫粉捣烂如泥,敷在面上,但也遮不住许多缺陷, 真叫人哭不得,笑不得。这就是他的鸿运满足,再也做不得此事的时候了。 当然也还可以打扮起来上台唱戏,只是伸着脖子暴着筋,挣命似的唱了一夜或 一日,弄不得几分钱子,还不足糊口的。这时候深悔少年时候的浪费,可也已经来 不及了。 嬴丑子生着一脸黑麻子,又鬼头鬼脑,宛然天生的一个小丑,所以干脆就学了 丑。少年时候,他见同班中朋友都有人爱,都会挣钱。独有他没人喜欢,除了唱戏 的份例,多一个钱也挣不来。他睁着两只眼睛,看得好不动火。人人都穿得齐齐整 整,独他只一件旧布直裰。有人问他:“别人都体面,为何独你如此?”他也无别 话可对,但惨然指着面上说:“你看我的脸哪。”他人无不大笑。他时常对镜自嗟 自叹,自怨自艾(音y ì)。 嬴丑子见生了个儿子如此标致,以为是祖宗积德所致,方才有此跨灶之子①。 又常常指着养氏称赞:“想不到你这个老瘪蚌里,还能生下这样一颗明珠来。” -------- ① 跨灶之子──千里马奔跑的时候,后蹄印能够超过前蹄印,《相马经》中 称为“跨灶”。因此“跨灶”就成了千里马的别称。“跨灶之子”,等于说“像千 里马一样的儿子”。 这嬴阳非常聪明,好像生来该吃这碗饭。不论什么戏一教就会,腔口吞吐也好, 身段模样更是窈窕。装扮起来,宛然一个妖媚女子。学了三年,还不到十岁,就上 场去唱,竟没一人不喝采,无一人不羡慕的。到了十二三岁,就有个大老官爱上了 他,对嬴丑子说,要鉴赏鉴赏他儿子的后庭花。干他们这一行的,反正早晚都要走 这条路的,他岂有不乐从之理?那大老官送了他一大块银子,又替嬴阳做了两套时 款的绸绢衣服,替他把聪明孔开辟出来。此后果然技艺益发精妙,见者无不消魂。 二三年间,他也正正经经挣了一注大钱。因他年幼,尚不知浪费,得来的银钱都交 给父母。那嬴丑子夫妇高兴得屁滚尿流,把儿子的后庭视同聚宝盆一般。 偶然一日,嬴丑子忽然放了一个大响屁,清越异常,心有所触,不觉惨然长叹。 养氏笑问:“放了个屁,为什么做出恁个样子?”嬴丑子说:“我放了个屁,不由 得想起儿子来了。他虽然挣了几个钱,可是今生要像我放这样个响屁,断乎不能的 了。” 过了一些日子,那嬴阳就渐渐地不像早先那样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 黑。他被同班中的朋友一引诱,嫖赌嚼摇四个字一并施行。银钱虽然赚了不少,可 是左手接来右手撒出,一文也到不得家里。那嬴丑子原本有个弱症,近来举发,唱 不得戏,一家的衣食都指着贤郎,可还敢管他?敢怒而不敢言,抑郁在心,病渐加 重,不多久就呜呼哀哉了。嬴阳虽然是个戏子,各班中相识的人却颇多,都来上香 吊孝。那年月,办丧事是个赔本的买卖,不论生人熟客,凡是来上香祭吊的,都要 吃喝招待,临走还要送“程仪”──也就是车马费。他为了图体面,无不从丰。等 到丧事办完,他向来所挣的家私,也就花去多半儿了。 那时候昆山城中有个财主,姓聂名变豹,生性淫恶。他有个妹子嫁在京中一个 皇亲家为宠妾,他倚势行凶,把持官府,无恶不作。自己捐纳了一个监生名色,就 同这知县衙官们分庭抗礼起来,眼空一世的样子,人人侧目。虽然也有一个理刑曾 经要拿他,但是这些钦差苏州织造或驻防太监出京的时候,那皇亲都谆谆嘱托要格 外护庇他。那时候太监的威势,连抚台、巡按都不敢得罪他们的,何况以次官员? 他因为有这样的靠山,所以更加横行无忌,杀人性命如草芥,占人妻女如嫖妓。乡 人皆恶之,就把他的名字同音而改,都称他为“孽便报”。 聂变豹家房屋深广,姬妾众多,既贪女色,又爱男风。女子已经被他奸淫了无 数,而男子却还没有试过新。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这个作孽之人,偏偏生了个作 孽的大淫具。他在家中同妾婢们交媾,多少还有些怜惜,要是高兴起来到妓院中去 嫖,那可就不顾人家死活了。娼妓们多次受他的荼毒,背地里都叫他聂驴子。有此 大名在外,这些龙阳们虽然爱钱,谁肯拿性命来换钱使?况且这种事情是要两厢情 愿的。那些小官们不愿领教,他也没法。 他早就看上了嬴阳,曾托人多次说合,又许以重利。嬴阳知道他的厉害,也不 敢轻诺。聂变豹为此恨入骨髓,定要设一计策,让他入我牢笼,白白地痛玩儿他一 番,不但一文钱不给,还要置他于死地,方才出得这口恶气。 一天,他想好了一个主意,跟他的一个爱妾闵氏商议。闵氏劝他说:“老爷, 人的性命不是儿戏的。他不肯俯就,大概也是知道你大名在外,所以不敢应承。就 算他有罪,也还不至于死吧?”聂变豹大怒说:“我有这样的家私,又有如此的声 势,要是不尝一尝这美男子的滋味儿,那就是我负老天了。你既然如此护着他,只 要肯拿你的后庭来给我试试,我就不要他了。”闵氏吓得闭口无言,半晌才说: “老爷息怒,我们遵从着行事就是了。” 聂变豹唤过一个心爱的标致丫头叫垂丝的来,吩咐她:“你与姨娘两个明日替 我如此如此行事。要是泄露了,事情办不成,我也不处治你们,就拿你们两个当相 公①。至于死活,那就凭着你们的造化了。”那闵氏同垂丝听了,你我相顾,面容 失色,只得唯唯领命。 -------- ① 相公──本是秀才的尊称。因男妓“像姑娘”,本称“像姑”,又因“像 姑”与“相公”音近,就逐渐把男妓称为“相公”,并把男妓院相应地称为“相公 堂子”。 第二天,聂变豹传了嬴阳这班子弟来家中唱戏。到半本落台的时候,已有二鼓。 合班人吃了饭,一个个都去茅房净手。嬴阳落后一步,是最后一个去的,尿完了刚 出来,后边有人将他衣襟拽住。回头一看,月下见得分明,是个俊俏女子,却是丫 环装束。嬴阳问:“你要做什么?”那女子近前低声说:“你姓什么?”嬴阳答: “我姓嬴。”那女子喜孜孜地抓住他的手说:“到那边黑影处,有话对你说,这里 怕人撞见。”嬴阳随她到了暗处,那女子附在他耳上说:“刚才我家姨娘在帘内看 戏,见了你,着实心爱。想要同你会会,有许多好处给你。叫我来问你,明天可有 戏?”嬴阳说:“明天没戏。”那女子说:“明天日落时候,你到我家花园后门外 等着,我出来接你。那是没人的地方,只管放心。”又说:“恐你疑惑,这是姨娘 送你的表记,你收好了。”说着,把一包东西递到他手中。又一把将他搂得紧紧的, 说:“亲亲,你怎么这等爱人?我姨娘生得玉美人一般,我作成了你,你可不要忘 了我呀!”嬴阳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利害?少年心性,以为是奇遇, 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直点头说:“我一定来,一定来。你务必出来接我,不可误 了。”那女子说:“别多说了,看有人来。”说着抽身去了。 黑地里嬴阳不便将那包儿打开看,随手装入钞袋中,又来唱戏。散了戏回家, 已将五鼓。到了家中,取出包儿,灯下打开一看,是一只大红缎子睡鞋,长仅三寸, 绣着满帮的白梅花,白绫的底儿,鞋尖儿上钉着一颗黄豆大的珍珠。鞋里面还有一 个红纸包儿,打开一看,是一个喷鼻馨香的香囊,上绣着交颈鸳鸯。还有一根金并 头莲,一根金双如意玉簪,四个连环戒指,十颗滚圆雪白的珍珠。嬴阳喜得心窝儿 痒痒的,拿起那鞋亲了几口,叫了几声心肝儿,仍包好放在钞袋内。脱衣上床,把 那钞袋搂在怀中而睡。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起来梳洗。吃罢饭,走到聂家后园门口一看,果然 是一条死巷,无人来往,更其放心。走了回来,坐了一会儿又去。天色尚早,只得 又回来。眼巴巴地再也不见晚,急得来回只是走。看看日色衔山,心中大喜。到了 园门口,已经东方月出。正在迟疑,猛听得园门“呀”地一声,嬴阳心下一惊。仔 细看时,正是那女子,心才放下。那女子说:“趁没人,快进去吧。”嬴阳随了进 来。丫头关上了门,两人携手入园,互相搂抱着,亲嘴咂舌,调笑了一会儿,才又 同行。转弯抹角,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一间房内,尚未点灯。月光照着,甚是富 丽,心下窃喜。那女子低声说:“你等一等,我去看看。若老爷睡了,我接了姨娘 同来。” 嬴阳在房内等了多时,不见她回来,心中也有些懊悔疑虑。怕有人来看见,要 想出去,既不认得路,又恐遇着人。转念又想:“这女子有这样情意于我,料不妨 事。大约是她那里脱身不得,决无他故。”正凝眸注目地盼望,忽见两个大亮灯笼 前面开道,随后一班人走了进来。嬴阳举目一看,正是聂变豹,吓得跌倒在地。 聂变豹进门一见,大喝一声:“有贼,快拿住。不要放他走了。”两三个家人 上前拎起跪下。聂变豹看了一看,问家人:“这不是嬴旦么?”家人说:“正是他。” 聂变豹坐下,大怒地说:“好大胆的奴才,你夤夜直入我内室,非奸即盗。小的们, 剥了这厮上下衣服,紧紧地绑起来。明早送到县里处死这奴才。” 家人上前剥了衣服,褪了裤子。聂变豹问:“他那带子上是什么?”家人说: “是一个钞袋。”聂变豹说:“拿来我看。”家人递上,他打开一看,假意吃惊地 说:“我当是他才进来,原来把鞋同首饰都偷到手了。明明是盗,又想借此鞋讹奸。 好一个恶人,明天到衙门夹打着,追他的余党!” 嬴阳被捆得像一个粽子相似,精光地躺在地板上,疼痛难忍,流泪哀求说: “老爷天恩,我怎敢私自进来?的确是老爷府中一个女子昨夜约小的来的。这东西 也是她给我的,小的并不敢偷。”聂变豹问:“这女子姓什么?如今在哪里?”嬴 阳又说:“小的不知她的姓名,是她带我到了这里,她就去了。”聂变豹更加发怒 说:“这奴才胡说。你连她的姓都不知道,就敢跟她进来?既来做贼,又诬赖我家 的人,污蔑我家,益发可恨。就算真有其事,明是来通奸的,罪就更重了。小的们, 出去把众丫头都叫来让他认。要是没有,也叫他死而无怨。”众奴才答应一声去了。 一会儿,有几个丫头各拿着一个烛台,都点着明晃晃的大蜡烛,走了进来,把 房中照得雪亮。聂变豹说:“他说是你们中哪一个带他进来的,你们一个个走到他 面前,叫他认。”众丫头齐说:“你可认真了。自作孽自当,不要混赖无辜。” 嬴阳果然一个个看了,都不是。他是个有良心的人,不肯冤枉混赖,哭着说: “都不是。那是一个瓜子儿脸,雪白的面庞儿,穿着青衫白裙,腰里系着一条红汗 巾。”聂变豹说:“这奴才信口胡说,我家并没有这样个人。” 正说着,只见一个美妇走了进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聂变豹对她说;“这就 是嬴旦。我刚才回来,他已经到你屋里了。我看见他正在这里做贼,叫小厮们拿住 绑了。还只当他不曾偷得东西,谁知把首饰和一只鞋都偷了藏在身边,反诬赖我家 有个女子诱他来的。你说可恶不可恶?这样的东西,明早送官夹打死了,方消我恨。” 那美妾说:“老爷不消动怒。丫头们,取酒来替老爷消消气。”丫头答应,去不多 时,捧了酒肴来摆下,斟上酒来,美妾在一旁陪饮。 嬴阳又是疼,又是怕,哼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叫一会儿冤枉说:“你哄了我 进来,这会儿你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叫我受罪。”聂变豹大怒:“这奴才还敢胡说 叫冤枉,丫头们给我打嘴。”那些丫头们看见这样粉团般的一个标致男子,脱得光 光地绑在地下,心中又怜又爱,谁还忍心来打他?因主人吩咐,不敢不遵。一个大 丫头走近前,背着身子,手拍手响了两下,又低声说:“不要则声了,何苦捱打?” 嬴阳听见那丫头这样说,也不叫了,只闭着眼睛哼哼。那美妾心中老大不忍, 斟了一杯酒,站起来敬与聂变豹说:“我乞老爷一个恩。”聂变豹说:“什么事?” 那妾说:“这小子罪虽该死,也不过是明天送他到官,自有官法处治。这时候且饶 了他,把他绑了拴在这里,料他也飞不出去。” 聂变豹先还不肯,那妾再三恳求,这才依了。那妾叫丫头放了他。丫们头忙上 前,七手八脚替他解了。嬴阳被捆绑得浑身麻木,虽然放了,仍是动弹不得,还躺 在地下哼哼。那妾见他嫩白的皮肤上捆得一道红一道紫的,更觉凄惨,又说:“拿 他一件衣服给他遮着身子。”一个丫头忙拿衣服来替他盖上。只见又走进一个丫头 来,到聂变豹面前说:“奶奶叫来请老爷,有要紧话说。”聂变豹踌躇了一下,说: “这早晚了,有什么话说?你去回奶奶,有话明天再说吧。”那妾怂恿说:“奶奶 既然来请,必定有要紧的话,老爷去去再来何妨?”那聂变豹这才站了起说:“也 罢,我走走就来。”两个丫头忙点灯笼照着去了。 这个聂变豹虽然作恶多端,他的正妻单氏却甚是贤惠仁慈。她待这些小妾们不 但不醋,而且个个加恩,连聂变豹都甚是敬她。她每逢得知丈夫做了恶事,都要苦 口相劝。聂变豹虽不能全听,十分中也还听她一两分。那垂丝丫头去哄嬴阳,因是 奉主人之命,不敢不遵,大非本愿。她哄嬴阳到了闵氏房中,去回复了聂变豹,见 他兴冲冲地去了,忙来向闵氏说:“已经把嬴阳哄到姨娘屋里,老爷去了,不知他 死活如何。姨娘快去解劝解劝,救他的性命要紧。不然这个罪孽是姨娘同我造的。” 闵氏说:“我先去。但恐我的面皮小,救不下来。你可悄悄儿去禀奶奶,求奶奶力 量,或者还有几分指望。”闵氏来到自己房间,垂丝忙到单氏房中,将主人叫她哄 诱嬴旦的话详细禀上,求奶奶力劝,救他的性命。又说:“奶奶只说听见传说,千 万不要说是我来禀奶奶的,恐怕老爷嗔怪。”那单氏听了,叹了两声,念了几声佛, 忙叫丫头去请聂变豹。 聂变豹去了以后,那美妾站起来,走到嬴阳面前蹲下,用手抚摸他的身上,说: “我看你也是个伶俐人,怎么大胆到这里来?”嬴阳先见她求情放了绑,此时又如 此见怜,感激不尽,哭诉说:“实在是有个女子约我来的,奶奶救救我吧。”那妾 说:“人约你进来的话并无见证,就是到了官,这句没指实的话也不可信。况且你 人赃现获,一顿夹打再不能免。总是你自己的错,怨不得人。我同这些丫头哪一个 不可怜你?你看老爷那性子,可是劝得的?叫我如何救你?”嬴阳说:“奶奶的恩 典,我死了也是感激的。我死,怨命罢了。但我只有一个寡妇娘,又没有兄弟姊妹, 可惜白养我一场。”说罢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妾也滴了两点泪,附在他耳上说: “只有一件事可以救你,你可依得?”嬴阳听说可以救他,就住了哭声,说:“奶 奶肯救我,就是我重生父母了,有什么不依的?”那妾说:“我家老爷酷爱小官, 你要是肯舍出身子,才能救得了你的命。”嬴阳听了一呆,也悄声说:“外人传说 老爷的东西连妇人都禁不得,我怎能承受?”那妾又悄悄儿说:“你依了吧,大约 是要受些苦,但也还未必就伤命。想来你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兴许能够承受。实 话告诉你吧,送官是假,他因为爱你,你又屡屡不肯,所以才定下这毒计。你再不 依,他动了鲁的,你还不是白白送了性命?你难道还不知他平常的狠毒么?”嬴阳 方才恍然大悟,尽着叩头说:“奶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是能不死,后来报你 的恩吧。”叹了一口气说:“罢了,料道跳不出去,舍着身子,把性命交给他吧。” 那妾说:“既如此说,等他来,我救你。”说了,仍回位坐下。 不久聂变豹回来了,那妾说:“我有一句话,老爷肯听么?”聂变豹问:“什 么话?”那妾说:“这小子虽然来偷,赃物既不曾拿去,又不曾有奸淫的事。恕他 年小无知吧。他方才哭诉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并无亲人。他也还生得好,叫他拿身 子替老爷陪罪,老爷出了气了,就不必再深究了。我才问他,他也情愿。”聂变豹 说:“既然有你说情,我依了你。”回头对嬴阳说:“我看她面上,饶你一条狗命。 你须顺顺的,若拗手拗脚,我却不饶你。” 说罢,叫丫头们抬过一条春凳来,铺上褥子,地板上铺了条红毡。叫嬴阳两脚 站在红毡上,上身趴在春凳上。嬴阳此时身不由主,只得任凭他们摆布。聂变豹浑 身脱光,笑对那妾同众丫头说:“你们都不许走,在这里看我老爷试新。” 半晌,只听见嬴阳大叫一声,透过一口气儿来,浑身乱颤,哭着喊:“不得活 了,不得活了。”那妾同婢女们看得毛发都竖了起来,又不敢上前来劝。那聂变豹 笑嘻嘻地只是放纵,一面说:“你只当在衙门里捱夹捱打,那难道是不疼的么?” 那嬴阳本来已经被他整得一阵阵头脑发昏,眼中金星乱冒,再加上这一下,疼得昏 迷了过去,跌倒在红毡上,声气全无。聂变豹哈哈大笑,赤精条条地坐在椅子上说: “你这没福的奴才,当日要是好好儿地依从了我,有何不妙?今天还不是没逃过我 的手心儿么?” 那妾心中不忍,也顾不得聂变豹在面前,忙上前抱住了嬴阳的头,叫:“快取 开水来。”丫头们忙去倒了一杯水来,灌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哼了几声,微微醒 转。聂变豹说:“不要管他死活,叫小厮们拉出去,撂在空地上去吧。”那妾说: “这小子罪不至于死,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爷请安歇去,我同众丫头 们慢慢儿救他。明天天不亮叫人送他回去,也是老爷的一点儿阴骘。‘聂变豹呵呵 笑着:”凭你凭你。“披上衣服,也不穿裤子,一只手搂着一个丫头,两个丫头提 着灯笼。才要走,那妾又说:”老爷且请驻步,这小子也够他受的了,那包东西, 只把鞋留下,那些首饰,就赏了他吧。“聂变豹恨了一声,说:”便宜了这奴才。 “说罢去了。 聂变豹初意是要置嬴阳于死地以雪恨,如今竟放了他。一来是看闵氏之面,二 来实亏单氏把他请了去,苦口力劝了一番,所以只淫毒了一场,了其宿愿,也就罢 了。 这时候嬴阳心中已经明白了些,见这美妾如此怜惜他,暗想:“我是哪里来的 造化,遇见这位恩人,不然,这性命就完了。那妾见聂变豹已去,叫丫头把嬴阳扶 到凳上睡下,又拿了个枕头让他枕着,再拿灯来照看他的肛门,只见裂了几条缝, 大肠头拖着。一面拿块旧绸帕把血拭了,一面叫丫头们替他往里揉,又叫拿杯热酒 来给他吃。嬴阳吃不下,那妾说:”你勉强吃些热酒,活活血。“嬴阳却不过她的 情,强呷了一口,又闭下眼睛,迷迷糊糊地不做声。那妾叫拿床被来替他盖上。大 约到了三更时分,嬴阳方才清醒过来,只是肛门疼得受不得,身子痛得动不得。举 目一看,见两三个丫头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只有那美人还坐在旁边。他掉泪说:” 奶奶的救命之恩,我杀身也难报了。“那美人将嘴附在他耳上说:”我与你同病相 怜。我姓闵,也是好人家女儿,已经许过人家了的。不知什么人说我生得标致,他 叫人到我家,说要娶我做妾。我父母不肯,他竟差许多家人抢了我来,也似你一般 将我淫毒。我是个少年女孩儿,几乎丧命。后来听得我夫家同我父亲告状,他假捏 我父亲卖女文书,反说我父亲同夫家串通伙骗,都受了重责。如今我在他家虽然算 是个宠妾,但我恨在心头。因是女子,无法报仇。他爱你久了,几次叫人去说,你 不肯依,他恨极了,才出此毒计。他同我商议,我再三劝他不可。他大怒说,若不 依他,就要拿我替你,你想这可行得?我心想你是个乖觉的人,未必就会上他的美 人计,谁知你竟投在他罗网中。今天逃出命来,就算造化了。“又说:”他家这些 恶奴才,没有一个不帮主人作恶的。我明早叫他们送你到家,你把这个包儿带回去, 变卖了医治将息。“又拔下一根金耳挖来,插在他头上,说:”家人若送你到家, 不曾拿走你的东西,你到家以后,拿这耳挖来回复我。若不曾送你到家,或是拿了 你的东西去,切不可给他们,我好追究。“嬴阳感恩无地,只叫恩人。闵氏起身开 了柜子,拿出十多两一封的银子过来,说:”我虽得宠,但不管银钱。头面虽有, 又都有数目,给不得你。这几两银子你带去盘缠。“又拿着那只鞋说:”这就是我 的鞋。他前天要了去哄你的,也赠与你。“嬴阳说:”我怎敢要?“闵氏说:”我 赠你这鞋,不是私情,有个缘故,你切记着。一来你今日之事,因此鞋而起,见此 鞋就要想起今日,再不可如此孟浪了。二者你这一去,不要痴心想要告他。我对你 说的,千万要紧密。一露风声,他知道了,你我都是死数。你做戏的人,总有见大 官府的时候,看见有雷厉风行的清官,把你我二人的毒害呈上,千万救拔出我去。 恐你日久忘却,故赠此鞋。要你见物思人之意,也不枉我救你一场。这样恶人自有 天报,但恐一旦玉石俱焚,连我也不能免了。“说着,不觉悲伤流泪。嬴阳只在枕 上叩头说:”奶奶天恩,我若敢忘了,死于千万刀刃之下。“ 闵氏听听外面已经五鼓尽了,才说:“你去罢,恐他醒来又有他变。”就叫醒 丫头,扶他起来,替他穿衣着裤。那嬴阳弯着腰,直不起来,站不住。闵氏叫丫头 指名叫了两个老成些的家人进来,吩咐:“老爷吩咐叫你两个挽扶嬴旦,送他到家。 要一个凭据来回我话。”那嬴阳不敢多说话,想跪下去叩个头,正要跪,一交跌倒。 闵氏说:“不消不消。”叫家人快扶起他来送出去。 那两个家人上前扶了嬴阳出来,因是得宠的姨娘吩咐,不敢怠慢。问了住处, 送到他门口,天已大明,家人说:“送你到家了,有什么凭据与我们拿回去?”嬴 阳拔下耳挖递上说:“有劳二位大爷远来,回去替我叩谢奶奶吧。”二人接过去了。 嬴阳敲门,他母亲出来开了,见儿子趴在地下,面如青纸,吓了一跳。尽力扶 起,跌跌撞撞搀了进来,放他床上睡下。嬴阳一把抱着娘痛哭说:“我同娘见面, 已经是再世为人了。若不是恩人救我,也不能活着回来了。”养氏哭着问他缘故, 他把始末原由细细说知。又在身边取出银子同那个包儿交给娘看。养氏忙把他裤子 褪下,见他通红的肠头拖着,肛门裂肿,心疼得要死。一面哭一面咒,又一面感念 闵氏。忙去弄了汤水来与他吃,又烦人请了外科医生来看。用药调敷,足足一个多 月才下得床。但那脏头只上去了寸余,还有寸来长不得上去。医生说,若是趁热当 时整治还收得进去,因是冷了治不得了,从此成了一个脱肛的暗疾。一辛苦劳碌就 淌血水,腰就疼得弯着,戏也不能常唱了。 嬴阳住的这条街上,有一家姓阴的,门前开着个小杂货铺。夫妻二人只有一个 女儿,三口人过日子。这女儿到了十二岁,因他长得高大,像个十五六岁的身子, 就留了头,娇模娇样,甚是聪明。他隔壁一家姓关,是个住闲的小乡宦,有两个儿 子。一个十五,一个十一,请了个先生在家教书。这乡宦因家寒不能独举,就将左 右邻舍凡有子弟要念书的,都约了来,大家同出束脩。他家收拾了三间书馆,拿家 中的旧槅扇,隔了一间做先生卧室。共总有七个学生,四个大的,三个小的。大的 不过十四五岁,小的也有九岁十岁的。阴老儿忽然高兴,向婆子说:“我家女儿生 得甚好,又伶俐,何不送她到隔壁关老爷学中去念书?识得几个字,就是个全人了。 你道好么?”那婆子倒知事,说:“一群男学生,把女儿送去,恐怕不便。”阴老 儿说:“我难道不知道?女儿才十二岁,怕什么?若是十四五岁,我自然不肯了, 何待你说!”那婆子也就不阻拦他。 这关乡宦时常到门口走走,间或也到他铺中来闲谈。恰好这天关老儿走来,阴 老儿连忙让坐,筛茶送上,说了些闲话。因说:“有句话正要请问老爷呢。”乡宦 说:“有什么话,只管请说。”阴老儿说:“我有个小女,生得也还伶俐,今年十 二岁。我的意思想托老爷的福,送到府上学馆中,多少学两个字儿。先生的束脩不 过是意思而已,老爷说可行得么?”关乡宦说:“这是极好的事,有什么行不得? 添一个女孩子,先生能费多少心?束脩任你,我去说,再没有不依的。”因见皇历 挂在壁上,就取下来翻开看了,说:“明天就是入学的好日子,你赶得及么?”阴 老儿说:“没有什么来不及的。只用买本《女儿经》,纸墨笔砚是小铺中有的,明 天就好。”那关乡宦坐了一会儿去了。 晌午时候,关家一个小厮来说:“我家老爷跟先生说了,叫我来回话,你家姑 娘只管请去。”阴老儿笑着说:“烦你去多谢老爷。”那小厮去了, 阴老儿忙去买了一本《女儿经》,封了一钱银子做贽见,拿出纸墨笔砚,叫婆 子拿个拜匣盛了,就把桌椅先送了过去。次早,把女儿收拾停当,亲自送到关家来, 拜了先生,与众学生都相见了。又烦馆童带上去见了乡宦夫妇。那关奶奶倒挺爱这 孩子的,给了几枝绒花,一条湖绉汗巾,然后出来念书。 众学生见这女子妖妖娆娆的,雪白的嫩脸,鲜红的嘴唇,黑发披肩,好生俏丽。 这个向着那个努努嘴,那个望着这个挤挤眼,各各含笑,乱成了一团。 这先生每逢三六九要去会文,又时常要去料理些事务,因此一个月中,也只有 半个月在馆里。七八个学生,其实都听关大公子的。老师不在的时候,这些学生们 究竟是读书还是混闹,家里大人没跟着来学馆,也没人知道。 念了两年书,阴姑娘已经十四岁了,阴老儿说:“女子大了,学馆里都是大小 子,终究不便,往后不要再去了吧。”不料她自己反倒不肯,说:“既然读书一场, 索性多念几本书,也多识几个字。我虽然大了,怕人家敢把我怎么的?”一定要去, 她父母拗她不过,只得由她。又过了一年,阴姑娘十五岁,已经长成一个大婆娘了。 她生性聪明,三年来也识了许多字。不但父母阻拦,自己也觉得不好再去,只得回 家来。她一连热闹了三年,乍乍的冷清独自在家高坐,不胜苦恼,却说不出口。 这些恶少同学们见她不再来上学了,就常常在谈笑间风言风语地向人说,阴家 姑娘在学馆的时候,跟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过肌肤之亲。这种事情,既没有人亲眼看 见,大家也不过当笑话听听而已。但是久而久之,这话居然传得前后右左街坊无一 个不知。听到了这话的人,说她小小年纪,就这样淫乱,谁还敢要?所以一耽误两 耽误的,到了她十九岁上,还没人来提亲。 阴老儿也颇有所闻,悄悄告诉婆子。那婆子埋怨老儿说:“我当日不肯,是你 定要叫她去的。如今弄出这样好名声来,如何嫁人?” 从此之后那婆子倒留心了,恐怕女儿在家又弄出笑话来,行监坐守,时刻相伴。 夜间叫老儿在铺子里睡,她自己同女儿睡。还好并没有什么笑话出来。 那嬴阳自从受创之后,那脱肛的病始终没治好,因脏头长拖,不得不像妇女行 经似的用一根带子夹裆里兜着,走路哈巴着两腿,还老是弯着个腰,这副模样,如 何做得小旦?只好在班子里装个小军打个杂,或打打锣鼓,间或分得几分银子,根 本不够家中日食度用的。十七岁上,他娘又死了,向来所积,已经花光。三年孝满, 想要娶个妻子看家。他因自己长得标致,一心要娶个美妇。常想:“我这样个面孔, 弄个丑婆娘进来,如何相对?万不可冒失,除非自己看中了的再讲。” 一天,嬴阳偶然到阴老儿铺中买些东西,看见一个标致女子,掀着半边布帘儿 跟阴老儿讲话;见了他,忙把帘子放下,却还拿雪白的手掀开帘子一缝,两只俊眼 钉针似的望着他。嬴阳嘴里虽对阴老儿说话,两眼却不住地盯着帘内。阴老儿把东 西拿了来交给他,他不好再站着,只得出来,还不住地回头看。那女子露出脸来, 也目不转睛地望。看他去远了,这才问他父亲:“这是个什么人?爹爹怎么认得的?” 阴老儿说:“一条街上的娃娃,怎么不认得?他在西头住,是唱戏旦的嬴大官人。” 那女子就想:“好个俊俏的男子,我若嫁得他,夜里搂着睡觉,就不怎么也好快活。” 那嬴阳一头走着一头想:“常听见人说阴家有个好女儿,也不过说是看得过去 罢了,谁知竟有这样标致,只恐怕不是。”又想:“阴家并无多人,不是她是谁? 她方才目不转睛地看我,也有爱我的意思,我要是能得恁个老婆,也就罢了”。又 转念想:“不好。我听得人说,她十二三岁就同六七个学生们混闹,是个大破罐子 了,要她做什么?”又一回想:“哪里有这样的事?大约是有人恼恨阴老儿,故意 埋汰他女儿的。就是破的,怕什么?人家还有娶婊子的呢。我且烦个人去说说看。” 过了两天,嬴阳请了街上阴老儿的一个厚道朋友到酒馆中饮了两壶,烦他到阴 家去求亲。那人扰了他的酒,只得去说,到铺中向阴老儿说了嬴阳求亲的话。这老 儿把女儿养到了十九岁,从没有人来说过亲。今天忽然听见这话,心中也喜。暗想: “可惜是个戏旦。”随后说:“你且请坐,我同老妻商量商量。”去到里边跟婆子 说知。又说:“论人物倒也罢了,同女儿很配得过。但我家虽穷,把女儿嫁个戏旦, 恐人笑话。”那婆子见儿女长得大了,又从没人提亲,日夜见她怨天恨地,知她正 想嫁人。况且自己也有了年纪,能养她到哪一天?“就说:”女儿大了,只要人品 果然好,许了他吧。如今时年,戏子还有做官的呢。“那老儿说:”且不要急,事 从缓来。“ 那女子在房内听得老子跟娘说嬴家来求亲,喜得了不得。见老子说他是戏子不 肯,心中发急,就要发话。听得娘劝的话甚是入耳,以为老子必定依了,谁知还是 活落话,不由得心里的话从口里攻出来,说:“每常没人来说,又抱怨养个老女儿 在家里。如今有人来说,又嫌好道歹的。戏子怎么的?难道戏子人家是不吃饭的么? 我们昆山县那么多人,有一半儿是戏子呢,难道都是没有老婆的?我知道你们是安 心要养我做老闺女了。”说罢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婆子说:“你听么,既然她自己情愿,就允了吧。”那老儿瞪了女儿一眼,心 里说:“我活了这样一把年纪,从不见这等老脸皮女儿!”叹了一声,说:“看这 样子,当日人家的传言,大约也有几分。罢,罢,料她也没有人要了,将错就错, 就给了他去罢。” 阴老儿出来,跟媒人说:“刚才跟老妻商议过了,既是老兄金面来说,许了他 吧。都是过日子人家,我也没得赔送,他家也不必费事,儿大女大,将就完成了就 是。”那媒人说:“两家体贴,这就更好办了。”就去回了嬴阳的信儿。 嬴阳非常高兴,要图好看,将家中所有私囊尽行取出,把闵氏给他的簪子并珍 珠等物镶了冠簪坠子,又换了几件首饰,做了两套衣服。虽不甚丰盛,也样样都有, 择日送了过来。那女子见了那好珠子镶的金簪,心中暗喜:“还嫌他是戏子呢,只 怕不是戏子的也未必拿得出这些来。” 到了吉期,头一天阴老儿也还有些妆奁送去,到晚娶了来。两人觌面,互相心 爱。夜间成亲,这一个喜得心花俱开,那一个更是千般恩爱,万种温存。夫妻二人, 足足爱到了一百分。 次日起来,有许多同行中人来贺喜,又收了许多份子,请了好几天酒。阴氏在 家的时侯,因为阴老儿做人孤介,从没亲友往来。今见他家如此热闹,更自欢喜, 夜间倍加恩受。 嬴阳一连几天日夜辛苦,旧病复发。腰疼得弯着,肛门不住流血,动不得了。 阴氏好生心疼,殷勤服事,过了十多日才好了些。问起得病之源,嬴阳细说前事, 她感激闵氏,不消说得,把聂变豹足足咒了四五天。 嬴阳这病,当日因无妻室,不甚举发;如今娶了妻子,且又是少而美,美而淫 的,如何忍得住?三两天定要高兴一番。高兴之后,次日定要睡倒。阴氏因为十分 爱他,也曾经违心苦劝。他哪里舍得?不上个把月,把一个美小官弄得黄皮寡瘦, 又睡倒了,将及一月,才起得来。 嬴阳自从娶了阴氏来家,舍不得撇下她出门,又常有病,连戏班中都不去了。 在家无事,见阴氏识字,更加欢喜,就教她念脚本。她是个聪明人,只念三五遍就 会了。又教她腔口,也只教几遍就熟。嬴阳吹笛子跟她合,居然一板不走,喜得嬴 阳抓耳挠腮,高兴之极。阴氏反正没事,觉得唱曲很是有趣,把丈夫所会的旦脚风 流戏学会了许多。嬴阳说:“我虽然学的是正旦,那小旦、贴旦的曲子我都会,就 是男脚色我也会。我同你一出出地串了玩儿。”就把小旦、贴旦的曲子也教会了她 好些,又将关目科白都传授了。两人同串,有不是处,嬴阳一点拨她就明白。到底 是妇人的身段风流,语音娇媚,不假造作,更自有一种可爱之处。 他们夫妻二人,夫唱妇随,快乐了多半年。嬴阳娶她的时候,就已经倾囊而出 了,后来又害病服药,坐食山崩,这些时候竟连阴氏的首饰衣服也陆陆续续当了许 多,渐渐不继起来。阴氏心疼丈夫,倒也贤惠,当她的东西,丝毫不惜,甘于淡薄, 并无怨辞。 一天,嬴阳对她说:“这日子,眼看着过不下去了,说不得我还是到戏班里去 混混,多少挣几个钱回来添补添补。”阴氏说:“日子不好过,我难道不知道?只 是你多病,如何去得?好在还有些须东西,且当着过吧。”嬴阳说:“只有出没有 进,总不是常法,当完了怎么办?还是去的是。”阴氏见他说得有理,不好再阻。 他从此又到班中。南边的戏多是夜间做,嬴阳常常整夜不归。阴氏独宿,好不孤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