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为帮丈夫,无可奈何开金矿 贪图快活,有意成心偷小官 有一回,嬴阳出去两夜未归,阴氏到门口去望他。只见一个少年,也只有二十 多岁年纪,是个贵公子的行藏,风流潇洒,打扮得甚是华丽。心中想:“我只说我 家丈夫算是标致的了,谁知男子中还有这样人物。”心中这样想,那眼睛由不得就 溜到那人脸上去了。那少年猛见一个美妇频频顾盼,他那眼光也就钉住在阴氏脸上。 阴氏忽然想起这是在大门口,怕有人看见了不雅,忙将身子缩进了些。禁不得那人 十步九回头地望,由不得身子又探了出去。那人去远了,她才进来。坐不多时,坐 不稳,觉得那人还在街上一般,那两只脚不知不觉又走了出去。说也奇怪,她刚到 门口,恰好那人也走到面前。阴氏心中暗想:“我觉得好像他来了,无心出来看看, 谁知果然来了。”不觉哑然一笑。她这一笑,倒不是有心要勾引他,本是笑自己的 痴情。那少年以为她是情笑,也笑着回头痴痴地望,一步做两三步地慢慢走去。 阴氏回房又坐了一会儿,嬴阳回来了,皱着眉头,只是叹气。阴氏问:“你怎 的了?”嬴阳说:“辛苦了两夜,才挣了一钱银子,本想拿回来买些柴米的。正好 今天一个朋友家有喜事,台班邀我出份子。我娶你的时候接过他的礼,脸面钱不得 不出。怕你盼望,只得回来跟你说一声,晚间还要去。明天又有戏,不得回来。家 中柴米全无,一个铜钱也没有,怎么办?”阴氏说:“呆子,你急就急得来钱么? 份子是应该出的。没有柴米,我饿一顿有什么要紧?”嬴阳笑了起来说:“第二顿 呢?我要后天才得回来呢。你难道就饿上两天不成?”阴氏说:“不论拿些什么, 且押几十文钱来买点儿柴米着。”就将头上一支银耳挖子拔下来递给他。嬴阳接了, 叹了口气,去了一会儿,买了二升米两束柴回来,说:“押了八十文铜钱,除去买 柴米,这是剩的,留着你买小莱吧。”阴氏接过收了。嬴阳说:“我去了,你关门 吧。明天不必望我了。” 阴氏关了门上床,心里寻思:“我家丈夫病病痛痛的,日夜辛苦挣来的钱还不 够家里盘缠。倘若累倒了怎么办?那可就真正的要饿死了。看他时时焦愁,又怪可 怜见的,实在也没法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觉得那少年又像站在面前一般。她笑 着自言自语:”有了。我看那人定是个富贵人家子弟,他那个样子倒也有心于我。 我若勾上了他,倒还不愁吃穿,只怕丈夫嗔怪。“又想:”他如今也穷极了,又劳 苦得很。若有碗现成饭吃,他也落得清闲几天。我看他自己多病动不得,见我青春 年少,孤眠独宿,他也有些过意不去。我就走走邪路,谅他也不会怪我。我要瞒着 他做,就是我没良心了。竟同他商议着,看他如何说。他若肯依,岂不是一举两得? “又暗笑说:”我这里痴心妄想,这样打算,还不知道那人心里如何呢?且看机缘 再说吧。“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到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信步到门口看看,只见那人又来了,望着她出 了神,袖子中一把扇子掉落在地上。阴氏见他呆着脸望,掉了扇子都不知道,又不 好说得,不由得笑着用手往地上指。那人一面回头忙拾起扇子,左右望望见无人注 意,就走近前来深深一揖,说:“多谢小娘子指与我,不然掉了去可惜了。”阴氏 忙将身子闪在门后,回了一福。那人嘻着脸问:“府上贵姓?” 原来那人姓金名矿,他父亲科甲出身,现任昆山县知县。家中有万金之富,生 性风流,专爱吟风弄月。他昨天见这妇人两次三番望他留情,知她心中已经判了个 肯字。后来去访问别人,知道是嬴旦的妻子。又听说她家近来着实艰难,所以今天 带了些银子,安心来想乘虚而入,以利动她。恰有此机缘,还有个不近身搭话的? 阴氏见他动问,回答说:“寒家姓嬴。”那人说:“本县中此姓甚少。有一个 嬴大官人,是戏班中朋友,可是一家么?”阴氏说:“那就是我家丈夫。”那人说: “我贱姓金,本县知县就是家父。嬴大官常在我家唱戏,是认得的。何不请他出来 会会?”阴氏说:“拙夫有生意去了。”那人说:“府上还有甚人?”阴氏说: “就是我一个。”那人意思还要说什么,阴氏说:“门口人多,被人看见了不雅, 大爷请回吧。”金矿听得她家没人,放大了胆子,就说:“得遇小娘子,是千载难 逢的事,如何就去?既然在外边说话不雅,就到里面说说儿吧。”说着就跨进门来。 阴氏抽身往里走,他回身将门闩上,随后跟了进来。阴氏假作怒容说:“我们 虽是小户人家,也有个内外,大爷进来做什么?”金矿上前一把抱住了说:“我那 前世的娘,这两天我的魂都被你勾掉了,快成就了好事吧。”阴氏故意发恼说: “青天白日的,竟强奸起良家妇女来了。不看你是个贵公子,我吆喝起来,就了不 得。还不放手?”金矿见她辞严而意不厉,忙双膝跪下,说:“你若不可怜见我, 我定然要想死了。倘蒙小娘子见爱,我不敢轻慢了你,你一家的衣食盘费,我都供 得起。”阴氏本来就爱他,见他这句话正撞在心坎上,就说:“我见你这样多情, 我依了你。你后来不可负心。”金矿见她肯了,急忙说誓:“我若负了你,天诛地 灭。”阴氏伸手来扶他,他就着那一扶,双手连腰抱住了她,抱到里屋床上去了。 过了一阵子,两人出来,金矿问她:“你家的今晚可回来?”阴氏说:“不回 来了。”他说:“这更好,我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阴氏说:“你是贵人,我家 没有好床铺。”金矿笑着搂住了她说:“天下还寻得出你这样好的褥子来么?”又 说:“我且回家去,叫小厮们送些酒菜来,咱们晚上好好儿谈谈。”说着从袖中掏 出个包儿来,说:“这是十两银子,你且留着盘缠。”阴氏接了,暗说:“倒是个 肯出手的。”金矿说:“我去去就来。”阴氏送到大门内,看他去了,把门虚掩, 进来坐下。暗笑说:天无绝人之路,得遇这样个标致的人儿,已是遂心,况又多情。 若得他时常照看,更是造化。 阴氏知道他今晚要来过夜,烧了些水,将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再把床铺拂拭拂 拭,取出个新枕头来。刚收拾完,听得外边门响。正要去瞧,进来了两个小子,抬 着个食盒,上面放着一坛惠泉酒,又一个小子背着一个大包袱。金矿跟在后面,笑 着说:“都放下。”揭开盒盖,是十二个果碟,六大碗菜,一对通宵大蜡烛。都取 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吩咐:“你们两个抬了食盒回去,这一个留在这里伺候。”那 两个去了,叫这一个去关门。 金矿打发完了,笑对阴氏说:“这是合卺的筵席。忙了些,不要赚不堪。”又 指着蜡烛说:“这是花烛,不用花了吧?”把那包袱打开,是一床嘉锦被,一床闪 缎褥子,四匹色绸。指着一个红一个绿的说:“这两个给你做小衫子、裤子穿。” 阴氏说了声:“多谢你的美意。”笑着抖开褥子去铺。金矿一眼看见枕头,笑着说: “好好,本来我要拿一个来的,太大了,不好拿得,拿个空的来再装草又费事,谁 知你先备下了。”搂着亲了个嘴,说:“人说夫妻有同心,真是一点儿不错。”又 笑着说:“按礼,枕头原该是女家准备的。不过我还忘了一件。”当即除下巾头, 从头上拔下一根金豆瓣的簪儿,一根金如意,替阴氏关在头上,笑着说:“人家是 先插戴后成亲,我同你是成过亲才插戴的。”阴氏笑着说:“你太过费了,我怎么 当得起?”他捧着阴氏的脸,说:“亲亲,我同你还要说这些客套话么?”阴氏很 感激他,将他一抱住,伸舌头到他口中,互相咂了一会儿。金矿叫那小子过来说: “你去热菜煮饭来我们吃。”阴氏说:“等我去,他哪里会?”金矿不肯。阴氏说: “他小孩子家哪里摸得着家伙?须得我去照看。” 金矿也随着同到厨房相帮,舀水添柴,拿这样递那样。阴氏说:“你是贵人, 不敢劳你,请坐着去。”他说:“你在这里收拾,我怎么忍心去坐着?”阴氏暗喜, 心说:“倒是个多情的人,但得长久就好了。”收拾完,二人携手同到房中坐下。 小子斟上酒来,两人同饮,不必细说。 到了晚上,掌上双烛,阴氏见他情厚,一心要笼络他,歌喉婉转,唱了一支曲 子侑酒。金矿喜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叫:“活宝贝,活宝贝。你必须想个法子,要 得长久相与才好。”坐饮了一会儿,金矿情兴浓了,叫撤了酒席要睡。阴氏叫那小 子在西间里睡。二人脱衣上床,这一夜云情雨意,不消说得。 次日起来,梳洗了,金矿问阴氏:“我这一去,几时可来?”阴氏说:“你的 厚情,我巴不得时刻相聚。但是这件事瞒不得我丈夫。”就将丈夫有病,受不得辛 苦,所以才舍出自己身子但求养活丈夫的话说了。又说:“不想有缘遇着你这个多 情多义的人。你午后着这小人儿来讨信吧。”金矿见她说是舍身养夫,惨然说: “你原来有这番好心,难得难得。同你丈夫说明白了,我情愿养活你夫妻二人到老。” 就带着小子去了。 巳牌时分,嬴阳回来,阴氏迎着,说:“今天倒是回来得早。”嬴阳叹了口气, 苦笑着说:“今天活该饿死了。”阴氏问:“什么缘故?”嬴阳说:“今天分得了 一钱多银子,又扣了一个份例去了。我一连辛苦了几天,又有些腰疼,本是去不得 的了。可是明天定下了戏,又不得不去,这不是该死么?”阴氏说:“且不要心焦, 你且坐着,咱们慢慢儿再商议。” 嬴阳一到房中,看见床上的新被褥,大吃一惊,问:“这是你的?”阴氏笑着 把绸子、银子、簪子都拿来给他看。嬴阳说:“这就奇了,都是哪里来的?”阴氏 说:“你每常做一夜戏,只挣得几分银子。我只串了一出戏,就得了这么些东西。” 嬴阳变了脸色说:“哦,是了。你见我家日子过不得了,敢情串的是《崔氏逼嫁》 么?”阴氏笑着说:“你好呆。我同你是何等恩爱的夫妻,怎说这话?我串的是 《旷野奇逢》呢!”嬴阳见妻子不是要弃他的话,也疑她三分是走邪路。又想: “她要做了坏事,如何肯向我说?”又正正经经地问:“不要说玩儿话,端的是什 么缘故?”阴氏一把拉着他的手,不由得纷纷堕泪。就把如何见他多病,枉受辛苦, 挣钱又不多,不足用度,恐一时累倒,两口儿都要饿死,故此舍身救他。又把如何 得遇金公子,昨天来住了一夜,给了若许东西,还许养活他两口子的话都说了。又 说:“你今后也不必到班子里去了,养养身子吧。哥哥,我实心为你,你不要疑我 是偷汉子,却说这好看的话欺你。我若是图自已快乐,你在外的时候多,在家的时 间少,我岂不会瞒着你做?难道还肯告诉你么?” 嬴阳先也艴然,听她说到这里,点头沉思:“她若瞒着我偷汉子,哪里去查账? 自己实在也动不得了,又缺吃少穿,其实没法。”就说:“你既然是一片好心,任 你吧。他还说来么?”阴氏说:“他午间着小子来讨信。”嬴阳说:“事已至此, 说不得了。他若要来,我出去让他。你对他说,每次来的时候,先着个人来通知一 声。不然两下里相遇,到底不好意思。” 阴氏去热了昨晚剩的酒肴来给他吃了。临去,明氏嘱咐:“哥,你明天早些归 来,今天就辞辞班中的朋友吧。”嬴阳应诺去了。 午后,金家小子来讨信儿,阴氏叫请了金矿来,把丈夫的话向他说了。金矿心 喜非常,又宿了一夜。次日回去,送了几匹尺头来给她做衣服,又送来几担白米和 许多柴炭之类,阴氏收了。此后金矿常常来往,不必繁叙。 过了数月,阴氏竟有了身孕,二人更加亲厚。过了半年有余,阴氏陆续得过他 百余两银子,还有许多衣服首饰。街坊上的人渐渐知觉,有多事的人就编出歌谣来 唱: 阴家姐儿忒子个骚,嫁子个男儿又跳子个槽。 金家公子来同她困,把嬴小官变子个大龟老。 几天之间,大街小巷都唱了起来。向日同阴氏相厚的那些学生听见了,气不忿, 聚在一处商议:“阴家女儿同我们相与了好几年,嫁了嬴家,那也罢了。既然要养 汉,放着我们旧情人不相与,倒去相与别处的新人,如何气得她过?我们大家拿她 一拿,就不怎么的,且断了她这条路,才出得这口气。” 那关二已经长成了一条大汉,其中数他最不服气,就在嬴阳左右人家放谣言, 又约了几个地痞光棍儿不住来踩看,弄得街坊四邻沸沸扬扬的,把金矿和阴氏两下 里就隔绝了。嬴阳也听到了街谈巷论,同阴氏商议说:“看这个光景,咱们在这里 住不得了。我闲养了大半年,觉得身体比当日好了些。我又不老,还可以进班子。 南京是个大去处,你我夫妻同往那里去。你正在青年,又会许多曲子,要遇着个好 大老官,不怕不弄他一大块银子来。”说了笑起来。 那阴氏也笑了笑,忽然又惨然地说:“金大爷这一番好情,今天撇了他去,心 里觉得有些难过。”嬴阳说:“外边这些光棍儿踩得紧,他也来不得了。瞒了他就 是我们没良心,你收拾一桌菜,我明公正气地去请了他来谢他,辞辞他吧。”阴氏 无奈,只得依允。 嬴阳把房子先卖了,添上了金矿历来所赠,除半年来所费之外,还近百金。算 了算,不但尽够路费,到了南京还可以安家。就把家伙什物全寄在丈人家。阴老儿 风闻得他令爱所行,也不好相留。嬴阳诸事完了,回家中收拾下酒菜,就亲自去请 金矿。 金矿有一个多月不会阴氏,正在想念。见他丈夫来请,坐了轿子,跟了几个家 人同来,嬴阳让了进去。金矿因嬴阳在面前,不好跟阴氏深叙。说了几句闲话,送 上酒来。他夫妻二人满斟一杯敬上,金矿接了。他二人一齐跪下,金矿忙说:“请 起来,我领就是了。”嬴阳说:“小人夫妇蒙大爷向来恩典照看,但近日街坊上口 声不好,此处住不得了,要往南京去 .今天备一杯水酒,一来叩谢大爷,二来辞别, 求大爷上过一杯。” 金矿听说她要远去,竟痴了,两眼望着阴氏。只见阴氏泪如雨滴,并无一言。 金矿忍不住也掉下泪来,滴在杯中。忙把眼拭拭,一口干了,说:“你夫妻请起来。” 他二人叩了两个头爬起。金矿让他夫妻两旁坐下,问:“路费有了么?”阴氏说: “向蒙你给的,还有些。昨天把房子卖了,又得二三十两,够了。”金矿又问: “你们几时起身?”嬴阳说:“船已经雇了,准在后天一早开行。”金矿说:“我 到家就叫人送些路费来,你买小菜吃。”他夫妻说:“蒙大爷的恩多了,不敢叨赏。” 又让他吃酒,他说:“此时心已碎了,一滴也下不去。你倒是撤了,说说话儿吧。” 嬴阳见他不用,撤到那边屋内,陪他家人吃,明腾个空儿让他两人作别。阴氏 见丈夫去了,忙把门掩上,一把拉着金矿,低声哭着说:“你不要怨我薄情抛你。 我就是还住在此地,你也来不得了。我们且出去几年,或许还有相逢的日子。你不 要恼恨我。我如今怀着身孕,这孩子多半是你的种子,也算是我的念心吧。”金矿 抱她在怀,也哭着说:“只恨这些奴才坏了你我二人的好事,我怎肯怨你?别了你 多日,我一肚子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二人携着手到床上饯了饯别。悲多乐少,不能尽兴而止,起来依依不舍,但也 无可奈何,只得分别。金矿凄惶上轿而去,阴氏掩门而入。 金矿次早着小厮送了十两路费、两只金华火腿、十尾松门白鲞和两瓶酱小菜来。 又送阴氏八两别敬,夫妻二人千恩万谢地收了。他夫妻二人又同到丈人丈母家来辞 别。大家痛别一场,回家打叠行囊,次早上船而去。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店中住下,想要寻个有势要的乡宦,好投在门下做靠主。 闻得阮大铖①酷喜女旦,打点了一份苏州土仪送去,拜在门下走动,就在他家左近 租了两间房子住下。 -------- ① 阮大铖──安徽怀宁人,明天启中名士,著名戏曲家。曾依附于魏忠贤, 为东林党和复社中人所不耻。弘光中马士英执政,他出任兵部尚书,刻意报复东林 党人和复社中人。后降清,随军出征,死于仙霞岭。一说被清军所杀。本书中拿他 做反面人物的典型,不但他自己品行不端,家中妻妾子女儿媳仆人也几乎没一个不 坏到了极点,当是小说家言,不是历史。 过了三四个月,阴氏生了个女儿。因她洁白如玉,故此小名就叫“皎皎”。 夫妻二人闲住了年余,资囊坐食将馨,嬴阳只得入了一个苏州班子做戏。南京 城中戏班很多,生意更有限,挣不出钱来。夫妻商议,阴氏竟也进班做了一个杂旦。 她不唱正本,只做些杂剧。她姿色既好,唱得更好,又风流又骚浪。还有一种惊人 的技艺,专门到这些公子哥儿或财主大老官们的床上去做戏。因她的这种绝技着实 动人,人赠了她一个雅号,叫做“满床飞”。此后嬴阳也不做戏了,只带领皎皎在 班中相帮打杂。 阮大铖很爱阴氏,白扰了她许久,连一文缠头也舍不得相赠,自己也觉得过意 不去。他虽然品行不端,却有些才名。相与的人又多,替她四处推扬,逢人说项, 所以不几年就挣了有两千余两银子。她成了戏子中的暴发户财主,有些体面,就不 肯做这两桩旧买卖了。百余金置了一所小房,小小一个院子,大门进来,前院正房 三间,一间堂屋。东一间收拾做客座,西一间做卧室,后院中一间厨房,收拾得十 分洁净。嬴阳学做清客,琵琶弦子,笙箫管笛,挂了满壁。墙上贴了许多苏画,桌 上摆设些苏铸香炉宜兴壶,建窑瓶插了些花,宣磁盘放几个香橼、佛手、木瓜之类。 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器,倒也热热闹闹,半雅半俗。 他们做戏的人,吃惯了这行饭,却不会做别的生意。恐怕坐食山崩,想了一个 妙策。请向来同她相契厚的这些公子财主们,内中有好赌者来家中赌博,他在旁边 抽头。那阴氏会整理得上好的肴馔,绝精的苏碟,款待来客,甚是丰盛。时常她也 在旁边插趣,那些嫖过她的人,背着她丈夫的眼,也还亲嘴摸胸地玩耍。但只输嘴 不输身,故此引得这些人眼中火出,不住时常来往,颇不寂寞。所获之钱,除日用 之外,尚有余剩。因家中无人买办物事,央了隔壁姓龙的人家一个儿子名叫龙飏的, 来家中使用,认做干儿,每常也帮贴他些须衣服盘费之类。那小厮的父母贫穷爱小, 得他些周济,也落得叫儿子相帮。这猴子不但希图替他家买办可以落钱,而且天天 有肥嘴吃,夜间就在厨房里搭个铺睡,竟常年在他家住着不回家。 过了几年,皎皎不觉年已十五,打扮得花枝一般。两道水鬓描得长长的,一双 金莲裹得小小的,粉嘟嘟的一张白睑,红通通一个樱唇,好不俏丽。戏子人家女儿, 何所不知?况她幼小的时候,母亲时常同人肉麻,间或落在她眼里。如今长大了, 渐渐知觉。夜间睡觉,她父母的床铺在前边,她丁字样在床后另铺一张小床,她父 母夜间或有动作,以为两床相隔,又都有帐子,不甚防她。孰不知她父母的床在外, 迎着南窗上的亮,她在黑处,又隔不远,且又都是夏布做的帐子,他父母虽看不见 她 ,她却看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她父母有了几个钱,要图脸面,倒也拘管得女儿甚严,到了她十二岁的时候, 阴氏就不许她见人。有人到家里来耍钱,都在东屋,叫她倒关着房门坐在西屋里。 人虽知她有个女儿,却不得见面。皎皎因不得见人,不过时常在窗洞中往外张张而 已。要往后边去,她屋后还有一个小门可通,连堂屋都不消走得。 皎皎久已看上了这龙家小子,要想同他暂为夫妇,时常对着那小子瞟眉撂眼, 犯嘴撩牙,做出那些假笑真颦的浪态来。只因不得其便,有其心而无其地。 那小子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曾被人骗做龙阳,如今十七八岁了,什么事儿不知道? 他心中也想算计这女子。一者怕她爹娘知道,打脱了这肥缺,把这现成的残场剩水、 鸡头鸭脚、鱼骨肉屑都不得吃了,岂不可惜?二者年幼,到底胆小,不敢下手。 无巧不成书。一天,她家中无人来赌,她父亲出门去了,她母亲闲着无事,在 房中睡午觉。皎皎偶然到后院中去走走,也未必出于无心,那小子见了,一把抱住 了她,一面亲嘴,一面伸手就扯她的裤子。皎皎假做不肯,说:“我要叫喊了,看 我娘来收拾你。”但只是口说,却也手不推,脚不走。那小子知道她父亲不在家, 母亲在睡觉,哪里听她?搂着她连亲了两个嘴,说:“亲亲,你不嫌弃,我们到厨 房中我的铺上去。”皎皎说:“不好,恐我娘醒来了,怎处?倒不如在夜间,我将 后门虚掩着等你。等爹娘睡着了,我开了放你进来。”两人约定了,又亲嘴咂舌地 肉麻了一会儿,方才走开。 到了夜间,皎皎果然悄悄儿地把他引进房来,事儿完了,又悄悄儿出去。二人 得了这甜头,遇便就偷,却提心吊胆,不得畅快。他二人暗地里商量:“咱们夜里 办这件事,就像做贼的一般,心是拎着的,一点儿乐趣也没有。设或被爹妈知道了, 可不得了。此后等有人在家耍钱,爹爹要抽头服事,是离不开房间的,娘在厨下收 拾酒饭,也离不开。你悄悄儿到我房中来,方可放心取乐。”二人约明了,凡是夜 间有人来赌,就把小子约进房来,关上了门,放心大胆地玩儿。她母亲若来敲门, 她故意迟延,假装刚睡醒的模样,半晌才来开门,那小子已经悄悄儿开了前门去了 好一会儿了。一来二去的,偷的次数也多了去了,不必细说。 又过了年余,嬴阳见女儿大了,央媒人要寻女婿。他因有了几个臭钱,就忘了 自己是戏子出身,就出了个大题目说:“我如今相与来往的都是财主公子,有体面 的人,白衣人如何做得亲家?须要宦家门第,或诗礼人家,又要家当过得,方可来 说合。”你想这正经人家子孙可肯与他做女婿?小户人家来求他,他又做身份不肯。 因因循循,又过了年把,皎皎已经十八岁了。她母亲忽然见她胸高腹大,吃了一惊。 关上房门,拉到床上,解开抹胸,只见两枚滚圆的大乳,突地跳将出来,倒吓了阴 氏一跳。再用手一捏,乳汁直冒。又伸手将肚子一摸,已经鼓蓬蓬的,将近要生外 孙了。急得那阴氏将女儿拧了几把,问她缘由,她倒反使性子哭了起来说:“你问 我,我知道吗?”阴氏怒了,说:“没廉耻的小骚奴,你还强嘴。你不知道你肚子 里的私盐包是哪里来的?”追逼得没奈何了,她才供出。阴氏方知女儿腹中是龙家 小子的种,气了一个发昏。料瞒不得,只得告诉了丈夫。那嬴阳第一是怕张扬出丑, 二来恐传了出去女儿不好嫁人。忍了一口气,寻了个事故,将龙飏辞了,急急赎了 两剂打胎药给女儿吃下。谁知这野种比家种下得坚固,轻易不肯下来。等到月份满 足,肚疼了一两阵,呱地一声,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那阴氏忙把小孩子撂在 净桶中盖上,同丈夫拎到后院儿暗暗理了。推说女儿有病,卧了一月,方才起来。 嬴阳见女儿做出这场把戏来,再迟不得了。又叫媒人来说,但是略斯文些,有 碗饭吃的人家也就罢了,并不争财礼多少,事成厚谢。恰好邬合也央媒人寻亲事, 媒人就提起她来。嬴阳素常在大老们家中走动,也见过他。人物也还干净,年纪又 不多,连胡子都还没有,一说就允了。邬合一个帮闲的人,比戏子也高贵不了多少, 哪管这些?见不争财礼,且有赔送,欢喜非常。将就行财下聘,择日娶了来家。 邬合家住在一条死巷内,很是清静。左右不过三五家,那邻舍都是做小买卖的 老实人。他家一个独院,两间房子。一间隔做两截,前半做客位,后半做厨房。有 一个小门,通后边一个小院儿里的毛厮。那一间做了卧房。做帮闲的人,连衣帽都 要用香熏透了的,何况房中,哪得不干净?虽不甚富丽,床帐却也收拾得一尘不染。 嬴阳因有心病,赔送女儿也还丰丽。床帐箱柜,样样都有。且又是个独女儿,内囊 中衣服首饰也都有些。邬合喜出望外,娶了嬴氏进门。丈人是外乡人,无甚亲戚。 他自己也没甚亲友,淡然而已。 这嬴氏正同龙小官打得火热,忽然被母亲识破分开了。像是小孩子乍断了奶, 好不难过。没奈何,淹心的苦咽在心里。今听说要嫁人了,这场喜欢不小。又听得 媒人说新郎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自然比龙家小子二十来岁的雄壮在行。不想过门以 后,到了夜间,那新郎官至诚得很,只把上盖衣服替她宽了,放她睡下。皎皎还等 他来解带子脱裤,少不得要假装些新娘子的腔调。谁知新郎竟不动手,自己脱了衣 服也睡了。心中还疑他今天辛苦了,需要养精蓄锐。等到半夜,孰料新郎各保疆界, 并不来攻。新娘子一夜到明,目未交睫。新来乍到,又不好问。次夜仍复如此,不 知他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药,猜详不出。 过了几天,皎皎也顾不得羞了,就直言盘问起来,结果只落得一声长叹,两泪 交流。原来这邬合是个天阉,就如太监一般。他本来并不打算娶妻,所以独处到三 十来岁。因他数年来做这帮闲买卖,不费本钱,只要屈身利口奉承得大老官们欢喜, 不但有吃有穿,银子也大块大块地挣了来。他有了这小小家业,终日在外无人照管, 既无亲人可托,要约个人来做伴又不放心。他要寻个妻子,初意如搭伴修行一样, 若人家有嫁不出去的石女儿更妙。倘寻得着,这就是天赐姻缘了。不能有这般巧事 儿,就是年纪大些的寡妇也罢,他不过借个夫妻的名色,原不求生儿育女,只烦她 看家而已。或是穷家小户的女儿,她在家无穿少吃,娶了她来,拼着多费几个钱给 她好的穿好的吃。一个从未经历过其中滋味的大姑娘,有如在家做老女儿一样,或 可相安无事。他起初原不过是这几个主意,都对媒人说过的。不想媒人只图两家成 事,好两头索谢,哪管男女死活?就作成了他这个连娃娃都养过的后婚女儿。他先 也只以为一个戏子的女儿,不过是将就的人物,谁知竟是这样个花朵儿般的俊?他 一见新娘,心中也老大愧悔,暗暗跌脚,心知将来这一顶簇新时款的绿头巾,恐怕 再也不能免了。却既没有送她回去的道理,又不好先呈履历。今见嬴氏问他,反正 是瞒不过去的事情,只得赧颜假笑,和盘托出。满心以为她是个女孩儿家,未必懂 得这些事情,岂知这嬴氏就如一个大肚汉,饿了许久,今日满拟饱餐一顿的,不想 倒从新绝起她的饮食来,怎么能够不苦恼?她听了这话,不便高声,暗暗哭了两三 天。 那邬合自知不是,他是奉承人的惯家,百般温存,十分爱惜。嬴氏每日里肥鸡 腊肉、美酒佳肴地受用,况且吊桶已经落在井中,也无可奈何。又见邬合趋奉得十 分到家──苏州人最爱干净,每晚定要洗洗下身才上床。邬合一到天黑,就去掇一 脚盆水来,只等她一褪了裤子,连忙替她洗净,用块旧绸帕轻轻揩试,犹恐重了擦 疼了她。间或天冷,嬴氏夜间要小解,他怕净桶冰了,忙先下去坐在上面,等温暖 了,才扶嬴氏下床。又怕她热身子冒了风,下床之前,先替她拍拍脊心,等尿完了, 方扶她上床。早上起来,扫地铺床,烧饭煮茶,连马桶都替她去倒。至于日间,更 像活菩萨一般供养着她,除非有事出外方罢。嬴氏见他这样周到相怜,倒换出她一 点儿好心来。过了几日,性气瘫了,也好了起来,恩恩爱爱地过日子,把个邬合喜 得屁滚尿流。别人看着他们是一对儿好夫妻,谁知竟是两个干兄妹。 嬴阳自从女儿嫁出,两口子捏着一把汗。他的招数都已经排定:若是女婿试出 女儿是个破罐子,有甚口角,拼着给他二百银子讨小买和。不想女儿嫁出,女婿文 雅温柔得很,竟无一言半语,他夫妻不胜欢喜。两口子暗地里猜详不出,嬴阳说: “大约是女儿伶俐,善于遮饰,故此不曾露出马脚来。再不然,女婿虽然年老,于 此道中或者不曾历练,被她瞒过了。”总想不到这位佳婿虽是男子,却跟女孩儿一 样的毫无阳气,竟不曾试得。 再说这龙家小子自从在嬴家出来之后,也知道是皎皎露了破绽,撵他出来,敢 怒而不敢言。先还痴心妄想:“他女儿现怀着我的种,即便盘问出来,怕有丑声, 或者就嫁给我也不可知。”每天呆着眼望信,打点好做他家的娇客。不想隔了些时, 竟嫁给邬家去了。一腔闷气如何出得? 这小子十三四岁的时候曾跟着游混公念过书。游混公从宦萼家出来,开了个散 学馆。他是个无品的人,爱这小子生得干净,背不得书也不打,写不得字也不骂, 倒暗地里给他钱买果子吃。把他喂肥了,就帮他把一个囫囫囵囵的后庭开出一条大 路来。后来有几个学生知道了,告诉他父母,打闹了一场,将儿子叫回,游混公的 馆也就此散了。这名声一出,谁家的父母肯把孩子送来从他?这小子自下了学就在 嬴家帮了这几年,不曾去看望这位先生。他在嬴家,每天有好的吃,又有钱落,七 八年来受用惯了。如今回到家中,顿顿两碗糙米饭、一碗熬白菜,心中如滚油浇的 一般难过,不由得就想修修旧业。因想:虽有几个孤老,总没有先生当日这一番相 爱,因此就到游混公家访旧。游混公鳏居久了,正用得着他,且是故人,更加亲厚。 有一天,龙飏偶然在路上遇着了游混公,当即撒娇撒痴,拉着问他要酒肉吃。 游混公推却不得,同他到了一家卖肝板肠的铺子里,又粗又肥的肠子炒了一大碗, 要了两壶烧酒,痛饮了一番,费了游混公青铜百文。这游混公怎肯容他白扰了轻轻 放他去?带他到一个荒园中的毛厮里,着实地高兴了一番,才放他回来。 这小子上下都饱足了,欣欣得意而归。刚到嬴家门口,有几个街坊上的闲人站 在那里说白话。众人见他醉醺醺地走来,就问:“龙小官,今天在哪里吃得这样春 色满面?”他倚酒三分醉,回答说:“今天有人请我吃酒消气,故此多喝了几杯。” 内中一个笑着说:“骚胡子膀胱气,你有什么气消得?”他说:“我好好的一个老 婆被人家占了去,还不气么?”众人都只当他说笑话。又一个和他笑着说玩儿: “你的老婆在丈母娘肚子里打转筋,还不知养了没有呢,怎会被人家占了去?”众 人都笑了。他又说:“我的老婆连孩子都养过了,还说养了不曾。”又一个说: “你的孩子呢?”他说:“我的孩子被丈人、丈母弄死了。”又一个笑着问:“你 丈人姓什么?在哪里住?为什么要弄死你的儿子?把你老婆怎么样了?”他就指着 嬴家的门说:“这不是我的丈人家?他嫌我穷,把我老婆嫁到邬家去了。” 内中一个老成些的人,听他说得不像话,喝了他一声:“小孩子家吃了两杯酒, 嘴里胡说乱道的。”他瞪着眼睛分辩说:“老爹,我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怎么会 胡说?我的酒吃在人肚里,难道吃在狗肚里不成?你老人家不知道我们的这些弯弯 儿账。他从小认我做干儿子,就是要我做女婿的,亲口把女儿许过我。他女儿知道 同我终究要做夫妻,就预先和我好了这三四年。到今年都已经有了七八个月肚子了, 他见我家穷,倒把我撵了出来,把女儿另嫁了人了。众位老爷如果不相信,问那忘 八可敢出来说话,我有本事到他后院里挖出小孩子来。若没有真凭实据,把我舌头 割下来。再不然,我把他女儿浑身上下是怎么个样儿,哪儿有几个班几个痣,我当 着大伙儿都说了,叫他当着人把女儿剥光了验看,我有一句说得不对,凭着把我怎 么处治。”众人见他说得凿凿有据,倒不好意思了。大家含笑散去,这小子也回去 了。 众人说话的时候,那嬴阳正开门出来,要往别处去。听得有人大吆大喝地高谈, 他且不开门,站住了听。原来是龙家小子述他女儿的美行,气了一个直挺。本要出 来打他,恐怕小子再胡言乱语,更不好意思。要经官动府,又怕牵连着女儿。忍着 气回到房中,细细告诉了阴氏。夫妻商量:“这个丑名一张,此处如何还住得?有 什么脸面见人?不如作速搬回家乡。咱们有这些家私,尽可过日子。女儿不成器的 东西,撇了她吧。倘或偷鸡的猫儿性子不改,在邬家再做出这些丑事儿来,越没颜 面了,趁早去的是。” 两人商量已定,把房子并器皿家伙全卖了。雇了条船,临行前方来辞阮大铖。 到了他家门首,看门人传了进去,出来叫他入见。嬴阳见大厅上结采悬花,肆筵设 席,还备了鼓乐梨园,许多人在那里张罗,阮大铖正在支派家人收拾。嬴阳上前叩 头告禀:“门下离乡久了,如今要回家去,特来叩辞老爷。门下荷蒙天恩护庇了十 数年,今来叩谢。后来稍有长进,再图报大恩吧。” 阮大铖向日白受了阴氏的多次美意,历来四时八节,又常受他些孝敬。今听得 他要回乡,想要赏他些路费。少了拿不出,多了又不舍,若是一毛不拔,又觉过意 不去。踌躇了半天,猛然想起,就说:“你要回去了,我没得一点儿东西赏你。你 向日求我说那姓聂的话,我常常在心,遇不着一个可托的好人。我今天正请新任按 院①铁老爷,那是个铁面无私、敢作敢为的汉子,又是我同年。你在这里伺候着, 说话中得便,我托托他看。他若肯替你报了这个仇,也不枉你在我门下一场。他依 不依,这要看你的造化了。”嬴阳忙跪下叩头,说:“门下蒙恩多了,要再蒙老爷 替门下报了仇,门下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阮大铖说:“你起来。这铁老爷衙门 里事务多,不得空,是我再三去请,他却不过,才允了。大约也就到,你等着。” -------- ① 按院──指按察使。明代的按察使是各省提刑按察使司的长官,正三品, 主管一省的司法。明代中叶,各地设立巡抚,按察使成为巡抚的属官。 原来这铁按院,双名镇恶,是建文时的忠臣铁铉之后。燕王大杀靖难诸臣的时 候,铁公有一妾,腹中怀孕。他夫人托这妾的父母带她远逃。后来燕王把铁公二女 发到了教坊,查拿他家属甚紧。他父女逃到陕西延安府住下,后来生了一子,铁镇 恶就是他嫡派子孙。他生性忠直,大有祖风,不避权贵,真是个铁面御史。他姓铁, 他那性情也就是一块生铁。他素鄙阮大铖的为人,所以多次辞席不赴。因阮大铖再 三敦请,却不过年谊,只得来走走。来到阮家,阮大铖冠带出迎。嬴阳远远看他乌 纱豸服①,一脸杀气,令人望而起畏。 -------- ① 豸服──明清时代的官服,前胸后背都缀有一块用金丝和彩线绣成的“补 子”,以区别职务和品级。一般是文官绣鸟,武官绣兽,因品级而各异:一品官, 文鹤,武麒麟,二品官,文锦鸡,武狮子,三品官,文孔雀,武豹子,四品官,文 雁,武虎,五品官,文百鹇,武熊,六品官,文鹭鸶,武彪,七品官,文鸂鶒(音 xī-chì希翅,一种像鸳鸯的水鸟),武彪(同六品),八品官,文鹌鹑,武犀牛, 九品官,文练雀,武海马。此外,御史、按察使等官员,补子都绣獬豸(音xiè-zh ì蟹志)。獬豸是一种传说中的羊形独角兽,能区别是非曲直,见人斗,即触理亏 者,因此用作监察、审判人员的标记。 主客二人到厅堂上叙礼坐下,阮大铖说:“多承老年台不弃,弟叨光多矣。” 铁按院说:“弟非敢过辞,实因敝衙门事繁。承老年台厚意殷殷,不得不拨冗赴召。” 看见戏子、桌席,又说:“弟先告罪,实不能久坐。梨园可以不必,也不消在此坐。 移一席到书房中,你我二人促膝谈一谈阔悰(音c óng从)倒妙。”阮大铖说: “一卮鲁酒,原不足敬老年台的。久不相晤,奉屈少叙,以尽弟之鄙敬耳。”铁按 院说:“不敢。承老年台如此过爱,弟心领就是了。你我年家至契,何必拘此客套。 弟之鄙性,薄奢华而敦俭素,向为老年台所洞悉。在书房中知己谈心,还可多坐一 会儿。若必欲在此,弟先告过三杯之后即告别了。”阮大铖知他是个拗性子的人, 只得说:“既承尊谕,敢不如命?如此,就请到书房中宽坐吧。” 阮大铖把铁按院让到书房中,请他宽去官服,然后安坐。二人饮酒,闲谈了一 会儿。阮大铖说:“老年台按临南直隶①,这些黎庶皆得蒙覆载之恩了。”铁按院 说:“弟虽不敢自谓欲泽民为尧舜之民,然一片锄恶之心,欲为民除害,虽梦寐不 忘。即权贵之家,弟亦不惧。拼此一官以救百姓,舍此一身以报朝廷。上不愧祖宗, 不下负所学,此弟之素志也。弟辞朝之时,把功名二字即已付于度外了。但恐耳目 不广,或有漏网吞舟②者,则负弟之初心耳。”阮大铖乘机说:“这是实言。如大 奸大恶,他上下皆有线索,互相蒙蔽,代为隐瞒,一时如何查访得出?如苏州府昆 山县巨恶聂变豹,杀人命如儿戏,夺人妻女,占人田产,无恶不作。且大肆淫毒, 一县之民为所鱼肉几尽。历过多少代巡③,他尚安然无恙。即此一端,便可概见了。” 铁按院说:“老年台何以知之甚详?”阮大铖说:“受害之人屈指难数。”因指着 嬴阳说:“此人即其一也。”铁按院问:“此是贵纪纲④么?”阮大铖说:“不是。 他夫妇受害,几至丧身。避难到此,犹恐他追求。投在弟门下为之护庇,今十数年 了。他思乡念切,欲返故园,适间来辞。弟因老年台谈及奸恶,弟偶然想起他来耳。” -------- ① 南直隶──明成组迁都北京以后,以南京为南直隶。 ② 吞舟──指大鱼。《庄子·庚桑楚》中有一句话:“吞舟之鱼,砀而失水, 则蚁能苦之。”意思是说:能把船吞下去的大鱼,如果搁浅了,连蚂蚁都能去侵犯 它。 ③ 代巡──代天巡守的简称。 ④ 纪纲──纪纲作动词用,有“管理”的意思,作名词用,有“管理人员” 的意思。一般用来指管家,也泛指仆人。 铁按院即问嬴阳:“你受过他什么害?他作过什么恶?你不可妄为加减其辞。 若果情真,本院自有公道。” 嬴阳急忙走过去叩头跪禀:“蒙老爷下问,小的敢有一字涉虚,就是欺天了。 小的名叫嬴阳,祖藉昆山。小的有一个表姐闵氏,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自幼曾许过 人家。聂变豹他家这些恶仆,专一在外替主人探听得俊男美女,肥产良田,就去报 知主人,以图功赏。他们将小的表姐报他知道,他着人来说要拿去做妾。小的母舅 不肯,又不敢得罪他,婉回已经许过人家了,不然敢不遵命?他遣了二三十个恶奴, 公然抢去。小的母舅约同亲家告到县中,他反假写小的母舅卖女文书,买出硬保, 说小的母舅串同光棍儿诬告图骗,反受重责枷号。至于小的受害,事属鄙秽,不敢 上禀,恐污老爷金耳。”铁按院摇头说:“不妨,只管说。”嬴阳又叩了一个头, 哭诉说:“小的今日得在老爷台下诉冤,也是再生了。小的少年时生得略似人形, 他不知如何知道。忽然一日,他家着了一个人来对小的说:‘你家姐姐约你去说话。 恐你不信,这是你姐姐头上的簪子为据。’此时小的不知道表姐的死活存亡,听得 有信来叫,欢喜不尽,哪里还思前想后?二来少年孟浪,就跟了他去。领进内室, 叫小的等着,他说去叫小的表姐来。等了片刻,聂变豹带领多人将小的拿住,搜出 簪子,说小的是贼,剥光了捆缚在一间屋中。小的表姐闻得,奔了来哭救,悄向小 的说:‘这恶人想渔男色。昨日他家人说你标致,故设此计骗你来。你若不从,就 不能生出此门了。你忍受他一场淫毒,或天可怜见,逃得性命,我姐弟二人将来此 仇或可有报复之日。倘你不幸而死,我报仇无日。你此来因我而死,我决不偷生负 你。” 按院笑着说:“这件事南人皆以为常,为何你说得如此厉害?这就是挟仇的诳 语了。”嬴阳又叩了一个头说:“小的敢有一字欺天,罪该万死。他有名叫做聂驴 子,那些娼妓不幸遇见他尚且啼哭不禁。少年女子为他所淫者,十存四五,还俱带 疾,何况男人?小的那时不能自主,尚图一线之生,只得依允。他好狠毒,将小的 绑在凳上淫媾,将小的脏头带出尺余,至今尚拖寸余。老爷不信,求差人验看。彼 时小的已经死了,亏小的姐姐救了半夜,始得复生。小的醒后,姐姐哭说,小的当 时晕了过去,看看将死,他叫家人拉出去撂到荒地上。是小的姐姐再三求告,才留 得性命。次早买嘱他两个家人,送了小的回家。”铁按院问:“你表姐在他家作何 项下,就可以自主救得了你?”嬴阳说:“小的表姐悄告小的说,初到他家,聂变 豹恨小的母舅抗拒,将小的表姐淫毒,也意欲置于死地。侥幸不死,又幸亏有几分 姿色,他还有丝毫怜惜,命人调养数月才好。后来竟得他专房之宠,所以才救得小 的。小的姐姐又说:‘我之不死者,岂贪他之豪富宠爱?他拆我父女,分我夫妇, 且我父翁皆被他陷受官刑,我与他之仇不共戴天。养此身,忍辱报仇耳。’” 铁按院点头说:“如你所说,这闵氏也还算个好妇人。”嬴阳又说:“小的表 姐又嘱小的:‘你逃出命去,万不可想要告他。不要讲府县,虽抚按衙门也是无用。 倘有不妥,你我姐弟二人命都不保,皆做负屈之鬼了。你可到南京去,或遇有铁面 无私的上台哭告,或可除恨。’小的含忍多年,今得见青天老爷金颜,是小的姐弟 之万幸了。”按院想了一想,问:“这是你多大的事?”答:“那时小的才十五岁。” 又问:“如今呢?”答:“小的今年三十八岁了。”又问:“你到这里几年了?” 答:“小的到此十八年了。”又问:“你那几年在哪里?”答:“小的逃得性命归 家,病倒一年有余。小的并无兄弟姐妹,只一寡母。又因家寒,心既疼儿,又加纺 绩劳苦,及至小的病好,小的老母又病倒了,卧病数月故去。此时小的家无分文, 力不能葬。小的不忍远离,苦挣数载才葬了。”又问:“你既如此贫穷,你妻子如 何娶?又如何来?” 嬴阳见他驳问得厉害,心下倒吃起惊来,又答:“小的自幼父亲在日,定下阴 家女儿。后来小的丈人见小的力不能娶,那时小的二十岁,他女儿十九岁了。小的 丈人也只此一女,家道也甚寒薄。无可奈何,赘了小的入去的。”按院点了点头。 他又禀:“小的幼时曾附搭在金知县家馆中念书,他的儿子金矿同小的着实契厚。 他怜小的冤苦,赠了几两路费,才到了这里。投在阮老爷门下,蒙恩护庇直至今日。” 按院微笑说:“你也读过书,怪道你话语中也还明白。”又问:“你会做何事 业?”答:“小的因无资本,自幼学得些吹唱,在大人们门下做帮闲。”按院笑着 说:“这是你们苏州人的长技。”又说:“他还有何过恶,把你知道的说上来。” 嬴阳回禀:“小的离家年幼,不知其详,不敢妄对。大约合县之内,无不欲食其肉。 就是招告,人惧他的积威,宁负屈也不敢伸理。要是先拘拿后放告,若无多人伸冤, 小的领诳言之罪,愿死台下。”按院又问:“难道地方上就没一个好官,容他如此 放肆么?”嬴阳回禀:“小的每遇乡人问故乡之事,听得说当日有两位刑厅老爷, 访问得他的罪恶,也要拿他。但他是皇亲的瓜葛,凡是来的钦差太监,那皇亲谆谆 托付庇护。他上下大小各衙门书吏又俱情熟,事未举行就有人报知,太监在抚按上 边就挽回过了。有此手段,故尔横行无忌。”按院怒说:“俟本院再访。只你姐弟 二人的事,要果情实,这奴才就该一死了。何况于他?把你名字开来。” 嬴阳叩了个头,起来写了跪呈。按院接看,上写:嬴阳,昆山县民,表姐闵氏。 遂递与他家人说:“等到苏州禀我。”家人答应接过。又对嬴阳说:“本院方才反 复驳问你,你若有虚情,就答应不来了。屡问屡答如流,其冤苦或者似实。你几时 回去?”嬴阳跪禀:“小的两三日内就行。”按院说:“你到家不可露出风声,打 听本院按临苏州,你到衙门里来投状就是了。”嬴阳叩头说:“小的谨遵。”按院 吩咐:“起去吧。”嬴阳说了声:“叩谢老爷大恩。”又叩了四个头,这才起来。 按院也就告辞,阮大铖款留不住,衣冠送出,上轿而去。 回到厅上,嬴阳又叩谢了,辞别回家。阮大铖吩咐家人把备好的酒席送了一桌 给阴氏作别。嬴阳把前话对阴氏说了,夫妻好生欢喜。 直到要起身这一日的早上,嬴阳两口子才来辞别女儿女婿。邬合不在家,就对 女儿说了要回苏州的话。嬴氏吃了一惊,流泪说:“我嫁了还没一个月,爹娘为什 么好端端起这意思,撇了我去?”他老子不好说得,只叹了一口气:“都是你替娘 老子添的光彩。你撵了我们去,倒说我们撇你。”嬴氏不解其意,问母亲这话缘故。 阴氏遂将龙家小子在街坊上怎样放屁辣骚说你的话,砢磣死了,令人听不上耳,将 丑名哄扬得邻舍全知,如何还住得,所以要回去的话,说了一遍。嬴氏面赤低头, 无言可答,只痛哭了一场。嬴阳留了五十两银子给她,也哭了一会儿,作别去了。 嬴氏坐在房中,心中悲惨,又想起龙家小子,不由得切齿痛恨:“我一朵鲜花 被你采去,和你相好了三四年,怀了肚子,为你出乖露丑,你倒如此花败我,就不 顾我一点儿脸面。又把我父女都弄得分散了,无情无义。有日相遇,我把你的肉咬 下一块来吃了,才消得我心头之恨。” 下午邬合归来,嬴氏拿银子给他看,说父母要搬回故乡。邬合赶了去送,方知 已去久了。回来问嬴氏丈人搬去之故,她如何好说自己偷汉子出丑的话?只说父母 想念家乡,因此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