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铁面巡按,凭铁面除去奸恶 淫心姑娘,改淫心报了夙仇 话分两头。且说那嬴阳同阴氏从南京起身,坐船到了家乡,雇了一顶轿子抬着 阴氏,还有许多挑夫搬着行李,一直来到阴老儿家。 这时候阴老儿夫妇都是七旬以外的人了,忽见女婿女儿归来,且气概轩昂,行 李甚富,悲喜交集,忙收拾房子让他们住下。过了几天,嬴阳用二三百两银子买了 一所住宅,把向年寄在丈人家的器皿家伙搬了过去。又添了许多金漆床桌、斑竹椅 凳之类,摆设得好不富丽。典了一房男妇使用,买了一个小厮听叫,一个丫头服事 阴氏。他见丈人丈母年老,就接过来同住。 那阴老儿见女儿女婿如此体面,竟像是作了显富荣归的一般,十分快乐。那老 婆子向老儿夸口说:“你当日还嫌他是个戏子呢。你看看今天这个光景,穷乡绅还 赶不上他家呢!咱女儿该是个享福的人。当日一听见他家来提亲,就一心要嫁他, 怪不得他今天有这个造化。”那阴老儿别无子女,就将房子卖了,加上所有的积蓄 一并都交与女儿女婿,作为养老送终之费。后来老两口儿都是嬴阳夫妻发送殡葬, 不在话下。 嬴阳把门面收拾出三间来,拿出几百银子,雇了个伙计,开了个香蜡铺。一应 事情料理完毕,然后去拜望旧日那些朋友。大家尽都来回拜,见他这个局势,无不 敬重,尽来温房洗尘,热闹了好几天。 一天,阴氏向嬴阳说:“那个金大爷,咱们当日着实承他的厚情,我的意思, 想要备一桌酒,你去看看,请他来家坐坐,也见我们的情长。”嬴阳笑着说:“你 的意思,是要想他来叙叙旧了?”阴氏也笑着啐了一口,说:“受了人家的情,都 不想着感谢感谢么?”嬴阳笑着说:“他的情固然厚,可他同你往来多半年,我觉 得也可以扯直了。”阴氏笑骂了一声:“没良心的忘八,先头的银子东西算是为我 也算了,临起身的时候他送的盘费呢?那时候咱们是要走的人了,他还图的什么? 那难道不是他的情?”嬴阳说:“我同你说玩儿话,你就发急了。你收拾一下,我 这就去请。” 嬴阳到了金家,金矿会着,知他夫妻回来,甚是欢喜。听得他来请,就说: “你请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嬴阳说:“舍下新买的房子,恐怕大爷不认得,请 一同去吧。”金矿就同他一起走了来。 进了大门,让进内室,阴氏接着,两人各滴了几滴相思泪。金矿只以为她还是 当日的样子,来续未了之缘。不想居然高房大厦,呼奴唤婢起来,不由得肃然起敬, 就不像当日那样相待。嬴阳夫妇让他上坐,决然不肯,定要分宾主之礼。嬴阳自觉 不好意思,让之再三,不得已,只好请金矿坐了客位,叫阴氏对面相陪,自己打横 坐下,这才说:“一向蒙大爷厚恩,临行又蒙厚赐,至今不敢稍忘。”金矿不好再 称他嬴大官了,就说:“兄台言重了,些须微物,何足挂齿?在南京去了这些年, 作何贵干?”嬴阳说:“不敢,也不过在列位大人门下走动走动。深承重爱,恋住 了,所以直至今日才回。” 说着话,丫头送上果仁泡的茶来,阴氏拿了一盅奉与金矿吃了。金矿仔细看看 阴氏,见她年纪虽将四旬,丰韵却不减昔日,如今打扮得满头珠翠,更觉可人,心 爱得了不得。想起她当年去的时候怀着孕,就问:“我记得那年别时,娘子有孕来, 后来生了个什么?”阴氏说:“到那里三四个月,生了个女儿,今年十八岁,已经 出嫁了。”金矿说:“光阴好快,不觉一别十八年了。”阴氏问:“府上都好么?” 他惨然地答说:“都好,就是贱荆前岁不在了。”阴氏又问:“还不曾续娶奶奶么?” 他说:“先妻在日颇称贤惠,也还有几分姿色,今日也想要娶,但我身边有几个人, 娘娘也是知道的。倘若娶一个又丑又泼的婆娘进来,可怎么处?只好慢慢儿看缘法 罢了。” 说着话,丫头仆妇送上酒来,他夫妻要敬酒,金矿再三不肯,坐定了,不过说 些闲话而已。换席以后,阴氏又让着饮了几杯。嬴阳知他是阴氏心上的密友,恐她 要叙叙旧情,不敢久坐,就说:“大爷请宽坐一坐,我在前边小铺中照看照看,就 来奉陪。” 嬴阳去了,阴氏就到嬴阳的位子上坐了,与他相近了些。见丫头执壶在傍伺候, 就说:“把壶放在桌上,你吃饭去吧。”那丫头去了。金矿见她支走了丫头,上前 一把抱住,就亲了个嘴,说:“亲亲,自你去了以后,我的魂灵儿随你去了几个月 才回来。日思夜想,废寝忘餐,今天才得重会。”阴氏也将金矿紧紧抱住,两泪双 流,互相倾诉了许多别后的思念之情,知道不会有人进来,两人也都抑制不住,尽 情地亲热了一番,怕嬴阳回来,方才各回各自的座位上坐了。 少倾,嬴阳进来,金矿起身告辞,夫妇二人挽留不住,送到大门口相别。次日, 金矿送了一份厚下程来,阴氏也送他许多南京土仪。此后两家像是亲戚般经常走动, 遇见没人在身边的时候,金矿与阴氏虽然亲热,也不过搂搂抱抱,亲亲摸摸,尽情 玩笑而已,竟再也不曾上床玩儿真的。 过了数月,嬴阳听得按院将到苏州,他同阴氏商议要去投状。阴氏说:“你何 不寻访闵家父亲一同去?”嬴阳说:“我想还是不去找的好,倘若露了风声,那恶 人杀了闵姐姐灭口,那不是我救她,反是我害她了。”阴氏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就给丈夫收拾行囊,准备起身。 嬴阳到了府城,方才知道巡按已经到衙门行过香了。听得次日放告,本想要请 人去写状子的,又一想,恐怕走漏了风声不便,仗着他自己也还能动得笔,只不过 写得累累赘赘,照他以前在京面禀的话写了一大篇。次日清晨来到衙门口,见有许 多人都跪倒在地,高举呈状,等放告牌挂了出来,就争先恐后地递了进去。书办接 了过去呈上。铁按院取头一张状子一看,只见写了满满一张纸,也从来不曾见过如 此款式,一看告状人名字是嬴阳,忽然想起,就不看了,把呈子折了,收入袖中, 吩咐:“叫嬴阳上来。”众人接声,如轰雷一般一递一声地叫:“嬴阳上堂!” 嬴阳答应了一声,走到公堂前面远远地就跪下忙忙叩头。按院说声:“上来。” 他膝行到滴水檐下。按院又说:“你到公座前面来。”他匍匐到案前。按院问他: “这状子是什么人写的?他叩头答:”小的不敢托人,是自己写的。“按院点点头 说:”好。“就吩咐:”众人明日早堂再听发落,嬴阳在此伺候。“衙役齐声吆喝, 把众人轰了出去,向外飞跑。众衙役呐喊着,放炮关门,打点退堂。 铁按院叫嬴阳跟着来到后堂坐下,吩咐传推官①。其实刑厅早在大门口官厅中 伺候着,一听传,急忙进来打躬,按院叫放一张椅子在旁边,刑厅告了坐,然后毕 恭毕敬地坐下。 -------- ① 推官──推官设于唐代,是节度使、观察使、团练使、防御使的属官。明 代在各府设推官一人,专管一府的刑狱,俗称刑厅。 按院问:“贵厅职司风宪,锄强去恶,职所当为。地方上的元凶巨恶,可也曾 访拿一二么?”刑厅深深一恭说:“卑厅也曾拿过几名,案牍俱在。”按院说: “舍豺狼而问狐狸,非本院之意也。本院所说者,大奸巨恶耳,岂毛贼鼠辈耶?” 左右一顾,说声:“回避。”众人答应一声,远远躲开。嬴阳跟着也走,按院说: “嬴阳过来。”嬴阳忙走回跪下。按院从袖中取出一张状子,递给刑厅。刑厅忙立 身接过,坐下打开,见写了满满一大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头细看,方知是一 张新样的状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完了,起身双手缴上,就站在旁边。按院也不 再让他坐,满面怒容地说;“该厅一府理刑,容此恶棍鱼肉无辜。此奴凶恶至此, 该厅竟无所闻,也可谓聋瞽之甚了。若有所闻而不敢举,畏其势耶?慕其贿耶?不 但难免尸位素餐之诮,岂不愧当‘民之父母’四个字么?本院白简从事,该厅难免 居首了。” 刑厅见按院动怒,上前抢一跪,说:“卑职有下情上禀。”按院说:“起来讲。” 刑厅站起,说:“此恶卑职知之久矣,屡欲举行而不果,皆为上台掣肘,时时切齿 痛恨。卑职素仰老大人世秉忠贞,不避权贵。昨闻得老大人按临此地,私心窃喜, 以为定可为民锄害,使此一县人得生。因老大人宪驾才临,不敢骤禀。欲候公务稍 闲,卑职方敢细呈始末。” 说到这里,随即从公服内胸前取出一个招文袋,检出一纸呈上,接着说:“此 系卑职访得此奴恶款,求老大人赐览。足见卑职非敢欺诳老大人之语也。” 按院接过,一面看着,一面点头。最后的一款写的是: 农夫高凤之女,年十二时即擅仪容,性端庄,言笑不苟。里中每有春秋社会之 聚,邻家姊妹莫不明妆艳服,趋观恐后。女则闭户纺绩,未尝履阈一窥。于是闾巷 老幼男女皆目之为迂,号曰‘腐头巾阿姐’。不二年,腐头巾阿姐之名之貌共闻于 一邑,求之者卜皆不兆,惟南鄙寠人子朱镶筮吉焉。时高族有名世勋者,世为狙狯, 工于谄笑,与聂变豹友善。因变豹为乡人多怨苦,世勋为谋输粟入太学。又教其重 贿各衙门胥史,又劝以妹献京中张皇亲。于是变豹出入乘舆张盖,交结官吏,声势 倾一方,而人莫敢仰视。每见其冠盖相望,无不摇首咋舌。世勋乡居,现充抚军门 胥。变豹常至其家,共谋害人利己之事。久之,窥见烈女美而艳,欲图为小星。世 勋乃勒朱家退婚状而强委禽焉。其父畏势唯命,女闻之即不食。其母患之,倩邻妪 相劝。女曰:“为侬语朱郎,侬不活矣。誓无二心焉。”母泣曰:“人尽夫也,父 一而已。若之势焰,夫谁不惧,杀人多矣,未尝服刑也。儿死,尔父亡无日矣。哀 哉!奈何速祸我老[ 牛孛].”烈女闻之乃食。变豹择吉来迎,里中姊妹相爱者多泣 送之。女则欣然登车,毫无悲戚之容,观者无不异之,以其先欲觅死,而此时乐往 也。阿母哭之恸。或诮之曰:“去贫就富,女喜可知也。汝奚泣为?母哭曰:”我 深知儿心,彼决不苟活,必无生望。我与之永别,焉得不恸?“诸人闻之不信,犹 有腹诽之者。邻妪亦贱之,心鄙其曩者不食之诈。女既抵变豹家,下车入室,呼世 勋曰:”役夫,尔则禽兽其行而盗贼其心,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我生不能食其肉, 愿做厉鬼以求尔之魂魄也。“卒抽衣襟中预伏之利刃,自刺而死,年十有五岁。变 豹惧,毁其尸,投之江中,以灭其迹。 铁按院看完,大怒说:“据该厅所访数款,若始末无差,此奴不可一刻留于世 者。着该厅今日暗中带领捕役,都陆续四散起行。途中且不必指出名姓,恐此恶知 风逃窜。若到彼拿获时,即着那昆山知县严解前来。妇女俟放告后,有亲人者,皆 着领去。其余看守,再听发落。家私查明封贮,其田产有占人者亦并给还。”又向 嬴阳说:“你跟了同去,该厅查出闵氏,即付你领回。”刑厅打一恭,说声:“是。” 嬴阳也叩了个头起来。只见那刑厅站着不走,按院问:“该厅还有所说么?”刑厅 打一恭,说:“职有一鄙言,恐触老大人尊怒,故不敢启齿。”按院说:“何妨。” 刑厅说:“这两个太监他毫不知道理,倚钦差二字,妄自尊大。他若知道了,只管 在老大人面前缠绕起来,何以处之?” 按院大怒,立起身来,将纱帽往上一挺,说:“该厅视本院为懦夫了。本院不 但姓铁,连心脸都是铁的。本院既一心瘅(音d àn 但)恶救民,此时就是朝廷有 特旨到来赦他,本院舍此官,弃此身,以为众民雪恨,也决不肯奉诏,何况于阉狗 乎?”刑厅深深一恭,说:“卑职失言了。”后到正中,向上一揖说:“卑职告辞。” 按院一拱手,刑厅抽身就走。嬴阳也跟了出来。回到衙门,打点的当,连夜悄悄儿 去了。 过了两三日,铁按院差人去请那两个太监。那太监以为新按院定是奉承他,请 他吃酒,还笑着说:“怎不下个请帖儿呢?初风初水就差人口头相请,这光景倒也 托契。”随即吩咐鸣锣喝道,乘舆张盖而来。按院迎着来到堂上,分宾主礼毕坐下。 这两个太监看见又无席又无戏,只见他一脸怒色,甚是疑惑,就问:“老先儿请咱 们来,有什么见教?”按院说:“有一段奇闻,特请二位老太监来奉告。”他二人 呵呵笑着说:“老先儿是大通的人,还不知道,咱们知道什么奇事?咱们只知道服 侍万岁爷,还会穿衣吃饭。”说了,又呵呵大笑。按院说:“本院未出京时,就闻 知昆山县有一个大恶人叫作聂变豹,万恶滔天。昨日沿路来告他的状子就有几百张, 内中竟有说二位老太监是他的座主,杀人害人皆二位老太监所使,求本院题奏。本 院见了大怒,开谕他们:‘二位太监是朝廷家的内臣,岂不知国家法度?况荷蒙皇 上天恩,今日钦差到此,焉有不爱百姓的?但非刑名衙门不能为民除害,安有护庇 恶人之理?尔等不许听人妄言。’他众人执定是真,且说得凿凿可据。本院皆怒责 逐去,这岂非奇闻么?本院料二位老太监决不肯为此,或有无知小人借老太监的声 名做此犯法之事。但此口碑一扬,恐皇上闻知不便,故请二位来奉告。还该出张告 示,晓谕百姓不可妄听无稽之言才好。本院也还要差人查访,有借老太监之名在外 生事的,定要拿处。” 那两个太监面容失色,你望我,我望你,有话说不出来。挣了一会儿,才说: “多承老先儿见爱,咱们回去就出告示晓谕。”他们坐不住,不久即告辞走了。 再说那刑厅先差人密打一角钉封公文与昆山知县,上批该县密拆。知县接着, 亲自拆开,看了内中事体。他虽素常与聂变豹有首尾,但这是按台访犯,可敢护庇 泄漏?即吩咐典史暗传捕快衙役弓兵百余名伺候。遵奉来文,不敢出迎。天色将黑, 刑厅方才一乘小轿抬到县衙穿堂下轿。坐下略叙寒温,用毕酒饭。次日五鼓,率领 多人到了聂家门口,四面围住。刑厅吩咐知县、典史进前门,县丞同嬴阳进后门。 又吩咐:“无论男妇大小,见一个锁一个,不许走脱一名。”着县丞随将门户箱柜 皆即封固,俟再清查。众人领命,呐一声喊,打开大门而入。 县丞同嬴阳领着多人从后门打入。此时众人都还未起,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一家大小不曾走脱一个。只他妻子单氏,自从见他哄骗嬴阳之后更加凶恶,屡屡苦 劝不听。后又见他逼死了烈女高氏,合掌说:“天地鬼神亦可畏也。”从此长斋奉 佛,每日高声朗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宝号,决不肯与聂变豹同床。聂变 豹也强过她数次,见她执意不从,只得罢了。数年来,她终日趺坐念佛,虔诚无比, 一毫外事不问。数月前一夜,睡梦中忽然惊醒,说:“大难到了,我要先去。”遂 沐浴更衣,坐化而逝。聂变豹念经出殡,不用细说。葬了未及百日,便遭此事。 聂变豹因淫毒太甚,他妾婢虽多,并无儿女,只他一身。他正同着一个小妾精 赤条条高卧未起,众人掀开被子,一伸手,用锁套上。只许那小妾穿了衫裤,也不 曾容聂变豹穿裤子,只拿一件长衫给他披上,带了出来。那刑厅在厅上正中坐着, 知县旁坐。捕快带他到厅前,喝叫他跪。他气昂昂地说:“我又不犯法。我是一个 大监生,我为什么要跪?我有什么罪,敢来拿我?”冷笑着说:“你拿我也罢了, 我看你明日怎么放我?”刑厅大怒说:“本厅久要拿你,恨我官微力薄,为人掣肘。 今你系按台访犯,尚敢如此无状,左右,掌嘴!”衙役上前,几个嘴巴,打得他鼻 口血冒,才不敢作声。刑厅向知县说:“男犯都拿齐了么?”知县说:“都齐了。” 刑厅说:“将幼小者留下,同妇女众妾,命典史看守。众犯贵县连夜解往按台发落。 此系宪件,不可稍迟,勿得疏虞获罪。”知县打恭领出。 此事立即轰动了合县男女,都来聚观。看见聂变豹蓬头赤足杻锁着,鼻口津津 淌血。他家那些助恶家奴,都连连牵牵杻锁在后。大家都合掌说:“阿弥陀佛,他 也有这一日。”有的说:“他叫做‘聂驴子’,不知他的屪子有多大呢?”衙役中 也有恨他的,见他没穿着裤子,将他长衫的前襟拽起,露出那驴肾样的阳物来,一 甩一甩地走。到了此时,他也没法了,只低着头。两边看的人无不畅快喜笑,小孩 子个个拍手打掌地笑着叫:“都快些来看大鸡巴耶!”妇人们见了他那东西,彼此 相顾,尽皆咬唇啮指,张目结舌。到了县中,吩咐且下了监。知县收拾完备,连夜 解了去了。 刑厅见聂家的许多妇女皆锁系在厅下,就问:“内中哪一个是闵氏?”那闵氏 见众人中单问她一个,恐怕说她是宠妾,罪重,不敢答应。刑厅又问了一声,衙役 们喝问众妇女:“谁是闵氏?”别的妇女指着说:“她就是。”衙役把她带到刑厅 前面跪下。刑厅问:“你如何到他家来的?”闵氏战兢兢地哭禀:“小妇人原是好 人家儿女,被他抢来做……”那个“妾”字还不曾说出口来,刑厅就说:“不消说 了。嬴阳你来!”嬴阳忙上前跪下,刑厅问:“你看这是你姐姐么?”嬴阳时刻念 她在心,虽隔多年,面庞儿仿佛认得,就回答说:“正是小的姐姐。”刑厅吩咐: “开了刑具。”衙役将锁开了。那刑厅不知嬴阳的来历,见按台谆谆吩咐,可有不 作情的?就向闵氏说:“你可进去将你的衣服之类拿了出来,跟你兄弟去吧。”闵 氏先听说她是那人的姐姐,定睛一看,并不认得。因嬴阳当日还是个十五岁的半大 孩子,如今将近四十岁了,又多年不唱戏,长了一嘴的胡子。正在疑心,猛然想起 方才刑厅叫他的名字嬴阳,疑是嬴旦,心中暗喜,忙叩了个头,爬起来才要走。只 见众人中一个小女孩痛哭说:“娘娘你去了,就不救我一救?”闵氏也掉泪说: “我蒙老天爷天恩开释,如何还救得你呢?”刑厅问她:“这是你什么人?”闵氏 复跪下回禀:“她六岁就没了父母,被亲族卖到聂家。小妇人可怜她,当义女养了 这几年。今年十三岁了。”刑厅说:“聂变豹的事儿,与这小孩子何干?既是你的 义女,你带了走吧。”当即吩咐:“放了她。”衙役替她开了锁,那孩子同闵氏欢 喜叩头谢恩。刑厅说:“闵氏,带这孩子进去,把她的衣服之类也查出来带了去。” ──这明是刑厅作情,叫她拿东西的。闵氏到了房内,将所有头面尽行包了,系在 腰中。又将上好的衣服包了一大包,背了出来。刑厅看见,对嬴阳说:“你领了去 吧。”嬴阳、闵氏同那孩子都叩头谢了。 嬴阳拿着包袱,欢欢喜喜出了门来,叫了两乘轿子。闵氏坐了一乘,那孩子坐 了一乘,将包袱塞入轿柜,一直来到了家中,下轿让入。阴氏迎进,嬴阳叫铺子里 打发了轿钱。他到了里边,将一张椅子放在上面让闵氏坐,两眼掉泪,向闵氏说: “奶奶你不认得我了么?若非奶奶救我,安得尚有今日?奶奶请坐了,我好拜谢。” 扑地跪倒。闵氏也忙跪下说:“我当日救你,你今日救我,我也该谢的。”嬴阳再 三让她,她决不肯起来。嬴阳叫阴氏搀扶,她也不肯,让了许久。闵氏说:“方才 在官衙中既然说是姐弟,你若不弃,我们就认作姐弟吧。”嬴阳大喜。问了年纪, 她比嬴阳大三岁,四十一岁了。让闵氏受了两礼。阴氏也拜见了,那孩子也来拜了 舅舅、舅母。 嬴阳将她那鞋取出缴还,闵氏收了。摆上酒来饮着,闵氏问了历年境况,今日 如何告状报仇。嬴阳把自己的家事略叙一些,把告状的话细诉了一遍。又问闵氏的 父母住处,闵氏说了。嬴阳立刻去寻了她父母来相会。三人相隔了二十余年始得重 逢,痛哭了一场。闵氏对父母说了嬴阳救她的事,老夫妻感恩不尽,向嬴阳夫妻再 三道谢,当天就接了她母女二人回家去了。 再说那刑厅招告,那告聂变豹的状子有数百张。凡有白占人家的妇女、田产, 皆给原主领去,余者候按台发落。又清查了他的家私,造了册子。诸事完毕,起身 回苏报院。嬴阳也随了去叩谢。铁按院将聂变豹并首恶家奴并皆处死,其余男妇随 轻重发落。合县之人无论受害与不受害者,无不欢欣鼓舞,感恩戴德。又差衙役去 拿高世勋,回称烈女死之次日,即呕血而死。按台深以为异,大书“凛然千古”四 个大字,勒名于烈女之门。把抄没聂变豹的银子给一百两与烈女之父高凤,为烈女 建祠。这年正值苏州一府六县荒歉,按院委刑厅将聂变豹现存的银两,并将家产变 卖,赈济穷民,受恩之民家家庆祝。 嬴阳辞了回来,同阴氏商议,请了金矿来家。阴氏向他说,闵氏与他同岁,相 貌端庄,生性贤淑,劝他续弦。他见是情人说合的,心知必然不错,就烦嬴阳做媒。 闵氏听说与公子做正妻,又是富家,况且是恩弟做媒,焉有不肯之理?金家下礼迎 娶,都不消细说。闵氏到了金家,她当日虽然是聂变豹的宠妾,因胸中有父翁之仇, 不过勉强从顺。如今嫁了金矿,不但年齿相当,而且内才甚妙,夫妻恩情甚笃。金 矿见闵氏之姿不下阴氏,而端庄更有过之。又见她相夫以礼,待妾以和,处家之道 无不尽善尽美,十分相敬相爱。那嬴阳同这姐姐彼此有相救之恩,金矿同这小舅姆 又有相知之素,这门亲戚更觉得亲厚,不必烦叙。 再说那邬合家的事。古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嬴氏被和尚拐去 拿到衙门的这一段新闻,不几日,合城皆知。那龙飏也听得了这话,心中暗想: “这妇人和我好了三四年,生生被她爹娘拆散了。心里久要想看看她去,与她叙叙 旧。恐怕她夫妻和美,不肯认账,反弄出是非来。如今她既然肯跟和尚逃走,定然 是不喜欢她的丈夫。听说她丈夫成天不在家,我何不踅了去见见她?也许能把旧情 勾搭上了。想定了主意,就仔细打扮起来。 他如今也已经二十多岁,年纪大了,比当日更会奉承凑趣。他当日跟着游混公 混了两年,游混公见他长成了一个大汉,嘴上胡子茬儿也有了,就把他撇开了。反 正有他儿子游夏流相厚的一个初出世时兴的小兔子,叫做杨为英的。他也就插上一 脚,父子两个合包着这个小幺儿。这龙小官见游混公另叙上了少年,冷淡了他。他 赌气把嘴上的胡子拔得干干净净的,也另相与了个孤老,叫做充好古。原也是好人 家的儿孙,自幼酷好小官。他的妻子郑氏,生得也甚有姿色,他总弃而不顾。在这 一件事上,把个小小家业花得精光。如今手头短,不能相与那时兴的兔子了。恰遇 了龙飏这一位老小官,正是“新出阳关无故人”的时候,贱价就售。虽无银钱,或 有酒食,他也乐从。充好古见他是个老小官,知道定与初出世的兔羔子不同。自从 相与了他,果然枕席之间历练无比,充好古三魂七魄都落在他身上,把家中无所不 卖,居然也替他制了几件绸绢的衣服。 龙飏辞了充好古回来,把他挣的这几件时样衣服穿起,摇摇摆摆地一路问到邬 家来。见门关着,只以为邬合不在家,就去敲门。谁知邬合正在家中,听见了,开 出门来问:“是谁?”却不认得,就问:“你是哪里来的?”那小子见了邬合,吃 了一个定心拳。亏他随机应变,回答说:“我姓龙,原是嬴老爹的紧邻。他有信来, 我来对姑娘说。”邬合正要让他进去,听后面有人叫:“邬大哥且站着,我有话和 你说。”邬合站住了看时,原来是他一个相熟的朋友,就让他一起进门。那人见龙 飏在那里,就说:“我不进去了,有句话同你商议。”邬合说:“你请站一站,我 送这位朋友进去就来。”他同龙小官进屋,叫妇人:“你出来,你家老爹烦人送信 来了。”说完,就转身同那人说话去了。 嬴氏听见爹娘有信来,满心欢喜,忙走出来,见是龙家的小子,旧恨在心,忽 然变下睑来。因他是带信来的,不好发作,含怒问:“我爹的信呢?”那小子这两 三年没见她,见她的身子发胖了许多,越发白净标致,魂都没了。也不看她的脸色 势头,恃着是旧好,就笑嘻嘻地说:“没有什么信。”妇人说:“没有信,你来做 什么?”那小子笑着说:“我当日同你什么样的恩情?忽然分开了,我日夜想你。 这几年我要来看你,不得个空儿,每天心里惦着。近来又知你遭了官司,甚是放心 不下,故此特地来看看。”那妇人听了,又羞又恼,变了脸,说:“各家门,各家 户,你非亲非故,到我家来放屁辣骚的是什么意思?” 那小子一团高兴,被她这一扫,也放下脸来说:“你这没良心的淫妇,从小儿 是我破的身子,混了三四年,孩子都养过了,我就是你的原夫。你老子嫌我穷,把 你另嫁了人。我听见你跟和尚逃走,捱了拶打。我好意来看你,你不认我,还拿这 个样儿待承我。我到衙门中告你一状,说你背夫改嫁,拿了你爹娘来,大家弄到了 官。我不图打鱼,只图浑水,那会儿你再求我就迟了,我还未必肯饶你呢?” 这妇人听了,羞恼得了不得。果然怕弄出事来,又出乖露丑。眉头一蹙,心生 一计,走进房中,用手招他说:“你进来。”那小子见叫他进房,心知必有好处, 忙跨进来。妇人低声说:“我同你的情,还有什么说的?我丈夫在门口,你说话不 妨头脑,我怕他听见,故拿搡话回你。那是瞒他的,你怎就恼了?今天他在家,不 中用了。你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来,我和你说话。” 那小子听见这话,眉开眼笑,抱着亲了个嘴,伸手就要扯裤子。妇人说:“怕 我男人进来看见。”那小子说:“不妨,我往外望着呢。”妇人笑着推开他的手, 说:“你快去吧,往后有日子玩儿呢。”那小子讨了个实话,也就往外走。邬合还 同那人在门口说话,他出来拱了拱手,就走了。 少刻,那人也告别去了。邬合进来问:“你爹的信呢?”妇人说:“哪里有什 么信呢。”邬合问:“没有信,他来做什么?”那妇人红着脸,掉了两点泪,说: “我当年小时候在家做了件丑事,要告诉你,恐怕你恼。”邬合说:“你在我家做 出这番事来,我还不恼,何况你在家里做的事?那是过去的账,我恼什么?你只管 说。”那妇人把当年的事儿,剪头去尾,只说:“我当年小时候在家,这个人姓龙, 是我家雇了使用的,三番五次哄我,把我奸了。后来爹娘看出些破绽,把他撵了, 我才嫁到你家来。他气不愤,在大街小巷败坏我。我爹娘脸上挂不住,方才搬回家 乡去了。我恨到如今,不好对你说得。今天瞒不得了,实情向你说了,你恕过我吧。” 邬合方才悟知丈人丈母离去的缘故。又问:“他无缘无故今天来做什么?”妇人说: “他今天又想来奸骗我,我变了脸骂他。他说要往衙门去告我,我没了办法,哄他 明天来。我同你商议,等他来了,你躲在后院儿里,他要奸我的时候,我叫喊起来。 你出来拿住他,或打他个臭死,或送他到官,才出得我这口恶气。”邬合摇头说: “使不得。这一闹起来,私休不得,一到了当官,你少不得也要到堂。他当堂说出 旧话,你又添一个丑名。”妇人说:“据你这样说,明日他来,拿什么话回他呢?” 邬合听了嬴氏这一篇言词,知道她已经有了几分烈性,只是还要试她一试,就 说:“你既然和他有旧情,他来也没有什么歹意,不过想同你叙叙旧情而已。你和 他玩玩儿,了却他的心愿,好好儿打发他走,也就罢了。何苦又多事,惹是招非的? 你要瞒着我做,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对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你的心,你只管同 他好,我不恼的。我明日出去让他。” 嬴氏听了,脸儿通红地发急说:“哥哥,你把我真看得猪狗不如了。我做了不 肖的事,你还这样恩情待我。如今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肯依从了。”邬合听说,知 道妇人是实心改过从善,心中暗喜,又问:“你果然恨他么?恐怕到底还有些情份。” 妇人说:“他奸了我几年,还负心扬我的丑呢。弄得我父南女北,我恨他深入骨髓, 还有什么情意?”邬合说:“我想过了,倒是有一条好计,才除得这个祸根。不然, 你终久要被他缠绕个不休。只怕你下不得毒心。”嬴氏说:“若有妙法,敢情好。 就是杀了他叫我去偿命,我也情愿,有什么毒心下不得?”邬合见她是真心,就对 她说:“也不用杀他,也不用与他偿命。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可不就出了你 的气,把这祸根也拔掉了。你说可行得么?”嬴氏欢喜得了不得,说:“好好,明 天就这样办。” 第二天起来,早饭后邬合要出门,妇人叮嘱他:“外边凭着有什么要紧的事, 今天千万可要回来。”邬合说:“我知道,不用你嘱咐。”说罢去了。 午间,妇人把大门闩拔了虚掩着,坐着在房中等龙飏. 这小子活该倒运,走将 来了。这小子死到临头尚不自知,喜孜孜地走来赴约。到了门口,见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走了进来,妇人也笑脸相迎。他一把抱住,就要求欢。那妇人说:“使不得, 我家的今天还在家。方才出去买东西去了,就回来的。你不见我开着门等他呢,撞 进来看见了怎么办?”那小子急了,说:“这怎么办呢?你哄了我来,叫我空空的 回去。”妇人说:“我怎么会哄你?今天早间有人来约他今夜吃戏酒,有一夜不得 回家,你到日落掌灯后来,我等着你。你轻轻敲门,不要叫别人听见。我接你进来, 你在我这里过了夜,明天五鼓再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你说可好么?”那小子当妇 人是真心,欢喜非常,搂着她说:“亲亲,久不与你交好了,我急得很,且将就见 见意儿吧。”那妇人说:“不好,你留着精神,夜里再尽兴吧。这会子怕他回来遇 见,问你来做什么,你怎样答应他?你快些回去。”那小子舍不得,扯开上衣摸了 摸咂儿,又亲了个嘴,也怕邬合回来撞见,忙忙地去了。 日色衔山时分,邬合回来,手里拿着个纸包儿,又拎着些银锞子白钱,敲门进 来,问:“他来了不曾?”妇人笑着说:“来了。”就把中午的话向他说了。两个 人笑着,将包儿打开。一包是靛花,一包锅烟子,一包沥青。又把前次妇人擦指头 伤剩下的银朱也取出来,拿几个碗装了,都用香油调好,寻出几支旧笔来洗净,都 放在那边客座桌子抽屉内。又寻出一根晒衣裳的细长绳子来,也放在客座屋里,找 了个棒棰放在手边。安排停当,专等他来行事。 看看天晚,夫妻饱餐了夜饭,点上灯来。大约将要起更时候,听得外边轻轻敲 门,知道是龙飏来了。邬合拿着棒棰躲在厨房里,那妇人出去开门,放那小子进来。 忙把门插上,走进房来。那色鬼自己先把衣服脱了,把妇人抱在膝上,不暇言语就 先亲嘴,正要替妇人脱衣服的时候,被妇人伸手将他的脖子搂过来,把舌头递在他 的口内。这小子快活得了不得,咂了几下。那妇人也叫他伸过舌头来,那小子忙把 舌头伸出,恨不得连舌根都吐出来送入她口中。却被妇人紧紧含住,猛地下力一口, 喀嚓一声,齐齐咬下。那小子疼得喊叫不出,一跤跌在地下。妇人忙把断舌头吐出 来,大叫:“有贼了,快些来。”只听得房门外吆喝:“贼在哪里?拿住,不要放 他走了。” 那小子正疼得发昏,耳中忽听得这话,晓得是被他们暗算了。也顾不得穿衣服, 爬起来,精光着就往外跑。那邬合嘴里吆喝,却不进来。他是有心人算计无心人, 只在房门外等着。说时迟那时快,龙飏一只脚刚跨出房门槛,屋内有灯,外面黑, 看不真切,被邬合抡起棒棰下死力对准踝子骨就是一下,打得他“啊呀”一声,一 交跌倒。邬合上前按住,坐在他脊背上。那妇人拿出灯来,取过绳子,同邬合一起 将他紧紧地背绑起来。那小子舌头没了,疼得一声也叫不出。腿又被打伤,又跌得 昏头晕脑,动也不能一动。况这小官从不曾尝过这横量的木棒棰,一棒棰打在踝子 骨上,疼得他挣扎不得,只好任他夫妻二人摆弄。邬合把他绑得定定的,然后起来 把他的头发打开,妇人将日间预备的宝货都搬了出来。邬合用沥青将头发替他刷得 直竖竖的,然后将香油调的红黑蓝三样颜色,从头至脚,二人用笔一阵混涂乱抹, 彩画了个花花绿绿,将银锞纸钱替他浑身挂下。妇人对那小子说:“你奸了我几年, 我哪些儿亏了你?你还要四处花败我!你今天又想来奸我,我且出出气着。”拾起 棒棰来,拿那一头细些的把儿,对准他的粪门,尽力往里一插,竟进去了四五寸, 疼得那小子把屁股只是扭。又拿了一根细绳,将棒棰扎紧,系在他腰间。一头在粪 门内,一头拖在外边。又找出几根旧头绳来,拿了些烂纸拴在棒棰上,像个大尾巴。 才提将起来,开门放他。那小子得了命,一瘸一跛的才要走。他夫妻二人各拿了一 把锥子,照屁股肉厚处戳了两下,那小子疼得叫又叫不出来,屁眼儿内又有棒棰塞 着难以行走。戳得没奈何,只得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没命往外跑。邬合还恐怕他躲在 僻静处,故意大声吆喝,在后面撵着。那小子怕锥子再扎他,直往前奔。邬合一直 送他出了大街,见去远了,方才回家关门。夫妻二人大笑了一场,上床而卧。他这 条死巷内竟无一人得知。 那龙飏跑到街上,已经有二更天气,人都尽了,静悄悄儿的。虽有微月,昏头 昏脑,连路都认不明白。他拐呀拐地乱跑,远远看见一簇人拿着灯笼,知道是巡夜 的官来了,转身往回就跑。那巡夜官同众人已经看见,说了声:“那是个什么东西? 快赶上。”众人一轰赶来,那小子被赶急了,腿瘸着也跑不动,倒站住了脚,有个 要人救他的意思,却说不出话来。众人离得不远,见他不动,反吃了一惊。仔细定 睛一看,从不曾见过这么个怪物。众人心里都有些发毛,胆小的退在人背后躲着看。 有几个胆子大的,高声喝问,又不见他答应。那小子分明在说什么,因舌头全没了, 说不明白,只听嘴里呜噜呜噜地叫。那官儿乍着胆子说:“要是个人,必定会说话。 他只会叫,不是鬼定是妖怪。我们人多,阳气盛,逮住了他也脱不得形。你们快动 手打,不要被他走了。”那小子也听见了,着了急,越发奔了人来,是要人看看他 的意思,嘴里更叫得凶。众人见他扑了来,心中着慌。心想还是本官说得有理,到 底是读书的人不同。又怕他先下手伤了人,仗着胆,一齐上前,一顿乱棍,打得他 脑浆直流,浑身骨折,方敢近前将灯笼照着细看,才知道不是鬼怪,倒是个人怪。 吃了一惊,大家做声不得,默无一言。次日报了察院,差人验看,唇外血污,口中 无舌,肛门内有棒棰一根,就画了一个形状呈上官府。官府也知这人定是因奸被人 暗算,究无谋主,又无尸亲,吩咐地方掩埋,也就了结了。 这小子奸了人家闺女,这原是两相情愿的事情,也还情有可恕,世上究竟有几 个鲁男子、柳下惠?但只是后来扬她的丑,就是无情负义了。她已经有了丈夫,今 日又想来奸她,实在可恶,一死也不为屈,但这邬合夫妻也算下得了毒手。 这小子的父母见儿子数日不归,四处寻觅,杳无踪影,只疑他跟了好龙阳的大 花子去了,再也想不到他这一着。这小子也只好算个无主的孤魂了。 邬合次日到街上,听得人纷纷说昨夜有一桩奇事。一个人不知作了什么坏事, 不知被谁弄得如此这般形状,下此毒手,送了一条性命。回家来告诉嬴氏说:“这 一回可除了你病根了。”夫妻二人笑了一场。 此后嬴氏同邬合过得好不和美,邬合也疼爱她至极。一日邬合有事到城外,忽 然听得一个坟圈内有小孩子啼哭,走过去一看,却是个一岁来的男孩子,一脸的痘 疮。原来这孩子出的是火症痘儿死了,他父母怕狗吃他,撂在人家坟圈内。这一夜 得了露气,又沾了土气,复又活了,故此啼哭。邬合满心欢喜,抱了回来,叫嬴氏 好生养着。过了几日,痘儿好了,好个白净的孩子。他夫妻二人知道自己不能生育 的了,待这孩子比亲生的儿还疼。虽才一岁,也会吃了,买那各样的糕点喂他。渐 渐长大,起了个名字,叫作邬继祖。这孩子只知他夫妻二人是他的爹娘,并不知别 有父母。连邬合还不知他是什么人家的,何况那孩子?后来抚养成人,承继了他的 宗祀。这妇人幼虽淫荡,到后来改过自新,竟做了一个贤妻慈母,寿考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