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天翻地覆,为好色主受仆欺 阴盛阳衰,因贪淫夫被妻打 邬合那天领了宦萼之命去邀请贾进士、童财主相会,──这话还在嬴氏被和尚 拐去未曾拿获之时,做书的一支笔写不得两处的事,只好在这里抓空补叙──他次 日大清晨起身要往这两家去。刚出门,遇见县里差来的捕快替他办案拿人。他送了 个封儿,又带领捕快同众邻居一起去问了王酒鬼。众捕役去后,他方得脱身去办自 己的事情。 正走着,到了一家人家的大门口。看那个门第,若非仕宦门楣,定是富翁的华 宅。只见有个十多岁的标致小子,穿得十分华丽,正在打一个也只有十多岁的小厮。 打得他哭喊连天,满地下乱滚,足足打了有一百多下,怒犹未息,气狠狠地骂着, 走了进去。 邬合不由得感叹:“一个下人就是有过犯,将就打几下也就罢了,何苦打到这 个地步?做主人的,也应该恩宽些才好。”旁边一个老儿笑着说:“老兄,你当这 是主子打奴才么?这是奴才打主子呢!真是天翻地覆,有冤没处诉的糊涂账!”邬 合惊问:“请教老爹,这话是怎么说?我不明白。”那老儿笑着说:“墙有风,壁 有耳。这话对老兄说不得,老兄也不必问。”说着,就走了开去。邬合听了,心中 糊糊涂涂的,猜测不出,也就走了。 你道这老儿说的是什么缘故?他说不得,做书的却不得不说。 原来这个体面的后生,姓牛名耕,字希冉。他父亲叫做牛质。这牛质有个堂兄, 现做显官,名叫牛解。这牛质家中有数万之富,他自幼酷好的是一个色字,除了妻 子苟氏之外,小妾婢女共有几十个之多。他的房子宽大而且富丽,卧房之后还有一 处小园,里面有亭有榭,有楼有阁,曲曲折折,甚是幽致。各处楼阁都铺设着床榻, 只要他淫情一动,不拘何处,也不问日夜,就同妾婢们高兴一番。他这小园,后面 还有个小便门通着外边。 这牛质虽有许多妻妾,却总无儿女。他这个人好淫,不但这些妾婢是他名份中 应该享乐的,连家中的仆妇,也不论美丑,他总放不过一个,都要赏鉴赏鉴她们的 老嫩肥瘦。女色之外,又好男风,龙阳戏子也养着许多,真是一个大色精。然而以 实论之,也不过是登徒子之流,只算得好淫,却算不得好色。他这妻子苟氏,倒是 生得风骚俊美,却是个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妇人。她任凭丈夫娶妾纳婢,谈笑自 如,毫无愠色。心中虽然醋气蒸蒸,面上从不露一丝儿形迹。她内中又别有一番心 事,待这些妾婢们不但和和气气,而且都施些小惠。牛质夸她贤德,畏她敬她是不 消说的了,这些婢妾们也没有一个不感她恩德的。 牛质最心爱的一个戏旦叫胡可,有十七八岁光景,苏州人,生得娇媚如妇人一 般。他并不算是戏班中的人,只在举办家宴的时候偶然叫他唱几句,平时养在内书 房,而且日常总作妇人妆束,金簪珠坠,严然是个女子。苟氏时常见他唱戏,恨不 得搂到怀中,一口水吞他下肚。虽然爱到十分,碍着人多眼众,无可奈何,只好眼 饱肚饥而已。 苟氏有一个大丫头叫做红梅,二十岁了。生得又红又白,着实俏浪。那牛质自 然是饶不过她的。但这丫长年长而骚,主人公的内宠多,雨露之恩不能常洒及到她。 牛质时常叫她往书房中取东西,她也看上了胡旦,反拿话儿勾他。他一个做戏子的 人,这风月调情是他的拿手,况且恃着主人公的疼爱,未免胆大,也就想同她做个 串字。两下里都有心久了,只是未得其便。 一天早晨,牛质叫红梅到书房中去取健阳固本丹。红梅到了书房,见胡旦脱光 了上身正在那里洗脸抹身,露出一身白肉。下穿一条大红绉纱单裤,白绸的裤腰上 画着许多人物。红梅心爱得了不得,笑嘻嘻地说:“小厮家,也穿条大红裤子,你 那裤腰上画的是什么?”那胡旦正想要调戏她,就把裤腰扯开来给她看,笑着说: “你看看,这样的好故事。”红梅一看,原来画的都是春宫。她笑得前俯后仰,故 意啐了一口说:“不害羞的,一个裤腰上,画这东西做什么?”胡旦笑着,故意把 手一松,裤子掉了下去,红梅笑着打了他一下,说:“你看我可告诉老爷。”胡旦 说:“你不要假装撇清了,咱两个今天完了这心愿吧。”红梅被他调戏得心花缭乱, 却又做作不得,只好说:“这会儿来不得,老爷等着要药呢。你等我,我过会儿有 空就偷着出来。”胡旦搂着她亲了个嘴,定叫她吐过舌头来砸了砸才放手,取了药 交她拿去。到了午后,红梅果然偷空溜了出来,二人成了好事,如此者多次。久而 久之,人也就有些知觉,传到了苟氏耳中。 苟氏正想找个人通线,听了这话,不但不怒,而反暗喜。一天,她带了红梅到 后园一个小阁子上坐下,做了一个笑容,问那丫头:“我听得人说,你同胡旦私偷 上了,可是真的?你实说,不要瞒我。”那丫头见探着了她的心病,脸色绯红,毛 骨悚然,把头低着,不敢答应。苟氏笑着说:“你这傻丫头,这种事儿,是人之常 情,怕什么?你实说了,我倒不恼。我要是怪你,肯在这没人处问你么?你只管放 心地说。”那丫头见主母这样的开恩,感激入骨。况且每常主母待人极为宽厚,从 不打骂奴婢。就是明说了,谅也不妨,就跪下说:“奶奶天恩,我怎敢欺瞒?事儿 是真有的。”苟氏笑着说:“你起来,我有话问你。”那丫头叩了个头,站起。苟 氏问:“你同他偷过有多少回了?”丫头说:“好像有十来次了吧。”苟氏笑着说: “他年纪还小呢,也会干这个么?他的东西有多大?”红梅含羞笑着,不好答应。 苟氏说:“你还是个才见男人的女孩子么?怕什么羞?你说给我听。”那丫头红着 脸含着笑说:“他年纪虽小,那个东西比老爷的还粗大些呢。”苟氏听了这话,浑 身麻了一下,心窝儿里发痒,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笑嘻嘻地说:“当真的?我信 不过。”丫头说:“奶奶这样大恩,我敢说谎么?”苟氏附着她的耳朵说:“我同 你商议,我今晚借个因头到这里来睡。你到书房里去约下他,晚上叫他在后门口等 着,你开门接他进来,我同他试试,看你的话可当真?你要是做得稳妥,我不但重 重地抬举你,等后来我看个巧机会就把你配了他。”那丫头听见这话,笑容满面, 忙跪下叩头,说:“谢奶奶的恩典,我此时就去对他说。”连忙推了个事故出去, 约下了胡旦,只等晚间行事。苟氏也满心欢喜,回到房中,打点夜间暗赴佳期。 苟氏一点淫心按纳不住,叫丫头去约了胡旦。也是机缘凑巧,刚刚有个空儿, 成全了她这淫行。 这天晚间,牛质家宴。他夫妻二人上坐,众妾团团围绕坐着,欢饮说笑,或弹 丝或品竹,或歌或唱,好不热闹。这些妇人一个个逞能献媚,取悦丈夫。那牛质有 了几分醉意,这些妾婢如花团锦簇,他见了这些光景,哪里还把持得住?把这个搂 过来亲个嘴,把那个拉过来咬咬脸,或拿出这个的酥乳来捏捏,或伸手到那个裤裆 中去摸摸。这些妾婢见大奶奶在上面,虽知她不吃醋,到底畏畏缩缩的,不敢放胆。 苟氏见了这个机会,心中暗喜,就站起身来说:“我在这里,你们未免拘束。我的 酒也够了,我到后边小阁上去睡会儿,让你们畅快地玩耍吧。就叫红梅同我做伴去, 别的丫头都在这里伺候。”牛质大喜,吩咐点灯。众人恐怕她是心怀醋念,还再三 劝留,她决定不肯。牛质说:“奶奶是极贤惠的,倒是让她随意吧。”众妾要送, 她也止住了,只同红梅点上灯笼而去。 牛质以为苟氏去了,省得众妾婢碍眼,且痛快欢乐一番,哪里知道他的贤妻也 别寻乐境去了。苟氏的小脚只刚三寸,每常从卧房中走到堂屋内,不过数尺之地, 必须要扶着个丫头。一步挪不得几寸,略跨远些就像要跌倒的一般。园中都是鹅卵 石新砌的路,七高八低。虽有灯笼照着,到底有些黑影,却只听得她两个高底板儿 咯噔咯噔地响,走得飞快。红梅穿着平底鞋,反落在后边,赶不上她,由不得心中 暗暗失笑。 到了阁子上,红梅忙点上大烛,炉中上香,绣帐高悬,锦衾铺设停当。苟氏心 忙意急,催她快去接胡旦进来。红梅也不拿灯,黑影中悄悄地去了。 苟氏虽然淫兴发作,但自己是主母,且年纪还不到三十,未免有些含愧。心中 暗想:若对了面,到底不好意思。兼之无寒温可叙,不如先脱了衣裳睡下,等事情 过后也就罢了。脱了衣裤刚睡下不多时,只见红梅来报:“他来了。”苟氏说: “叫他上床来吧。”那胡旦忙脱光了衣服上床,也没什么可说的,钻进被中,见她 已经脱得精光,就也老实不客气起来。苟氏笑着说:“你年纪小小的,被窝中的事 请倒这样在行,不枉我失身一场。你若如我的心,我就地久天长地同你作乐。后来 只要是有空,我就让红海来叫你。我早就知道红海同你有私情,你要是始终不变心, 我就把她配给你作妻子。” 胡旦听了,感恩无地。他长了这么大,男人虽然领教过不少了,女人还只遇见 过红梅一个。在书房中做那私偷的事,匆忙急促,不过苟且适兴而已。今见苟氏千 般妩媚,万种风骚,吟吟笑语,不觉魂消。何况要想博得主母的欢心,图赏妻子, 又竭力奉承了一阵。苟氏觉得他比牛质不知道赛过多少,竟乐到了十二分地步,又 伸舌头叫他咂了一会儿。那胡旦鼻中闻得她脂香满唇,口中尝得他甜唾融心,更加 情浓了。苟氏心疼他年幼,怕他伤了身体,就说:“你也累了,且养息养息着。” 胡旦就和她并排躺下。苟氏拿只左臂给他枕着,用右手将他浑身抚摩,遍身光腻异 常,十分心爱。胡旦也拿手摸她身上,只觉得冰凉如水,滑溜如脂。两人尽兴之后, 朦胧睡去。看看天色渐渐微明,苟氏只得叫他起来穿衣,着红梅悄悄儿送他出去。 此后苟氏只要有空,就叫胡旦进来取乐。一天苟氏行经之后,同胡旦睡了一夜, 竟受了胎。到了四五月上,那牛质知道了,喜欢非常,哪知是个野种?不意那红梅 也是月事净后,牛质偶然同她高兴了高兴,误打误撞,也竟得孕。 自从胡旦被苟氏占去,他一副精神心力全注在主母身上,并未曾与红梅沾身, 知道她怀的明明是主人公的嫡种。不想苟氏已经知道这丫头肚子里有了丈夫的根芽, 她因为自己腹中有了宝货,往后生下来岂不是个异宝?设或红梅也结了子,不免分 了些宝气去,就心生一计。这一天正值苟氏的生辰,家宴唱戏,饮够多时。正本完 了,苟氏点了一出《必正偷词》,一出《西厢》上的《书馆佳期》,叫胡旦唱。胡 旦先装莺莺会张生的那种娇羞,看得好不动人怜爱。后来又装陈妙常,那番浪态, 引得众婢妾没一个不动起火来。那牛质欢喜得只是笑,连饮了十数觥,也有几分醉 意了。苟氏留心他那样子有些模模糊糊的了,忽然指着胡旦对他说:“这小厮倒唱 得好,他伺候你一场,我赏他个老婆,你说可行得么?”牛质不但心爱苟氏,要遵 他的言语,且又爱胡旦,听了这话,笑着说:“这是你的恩典了。”苟氏说:“这 样个标致小厮,丑丫头也配他不上。”就指着红梅说:“我这丫头也还生得端正, 配给他,倒是一对儿好夫妻。”牛质并不知红梅腹中有物,何况配了胡旦,寄之外 府与收之内库是一样的,并不妨碍时常取用,就说:“你既‘念奴娇’①,赏他个 ‘好姐姐’②,有何不可?”就点头应允了。苟氏恐怕他酒醒后之有变,就说: “今天趁着我的好日子,就在内书房里权做他二人的洞房,改日再拨房子给他。” 就吩咐管家婆替他们收拾。 -------- ①② 念奴娇、好姐姐──都是曲牌名,这里是一语双关(红梅比胡旦大)。 他们财主人家,什么没有?衣裳被褥首饰盆镜之类拿些出来赏她,把个红梅打 扮得花花绿绿,当夜配了下去,即成好事。他夫妻二人,在红梅是久旱逢甘雨,在 胡旦是床上遇故知,一上床就兴云滞雨起来。感念奶奶不失前信,齐声感谢奶奶。 那红梅到了乐极的时候,一连叫了十几声:“我那知疼着热的好奶奶哟!”哪里知 道是奶奶设下的一条妙计? 过了数月,苟氏生了一子,合家欢喜,牛质更是不必说起。三朝满月,那亲友 都来庆贺,热闹非常。那红梅配了胡旦,只五个月,也就生了个儿子。他夫妻两个 都知道是主人的亲种,但怎敢送了上来?少不得认为己子。牛质算了算,也知道是 自己的骨血。如果此时苟氏无子,他也就只得认了。如今见苟氏已产了麟儿,况且 丫头又配下去将近半年,这孩子也有了些杂气,故此就不要他。哪里知道那丫头生 的虽染了些兔子气,还是真正的牛种。这正夫人生的孩子毫无牛气,纯粹是个兔种! 这杂种,就是小主人牛耕,挨打的这个小厮,就是红梅所生的真牛种,与小主 人同岁。这样说来,岂不是奴才打主子乎?还有一件异处,这牛耕生得娇娇媚媚, 与胡旦的模样竟相仿佛。那个小厮粗粗实实,行动言笑竟与牛质一般无二。这牛质 心中也常想:奶奶所生之子虽类胡旦,但苟氏极美,母美儿子亦美,自然之理,他 并不疑有另故。但红梅之子全像自己,既从小不认,大了如何相认?只得罢了。 红梅生的这小子,就服侍牛耕。每每他主仆在一处,这家中的妾婢以及下人们, 无不暗中指指点点地谈笑。他一家上下皆知,街邻因而也都知道。所不知者,就是 牛质与牛耕假爷儿俩人耳。这妾婢们都感苟氏相待之恩,且事关重大,谁肯做冤家 说破? 这一天,牛耕为何要毒打这小厮?原来牛耕得了一只小哈叭狗儿,每天叫这小 厮抱着。那天偶然到了大门外,不妨那狗一下跳在地下乱跑,恰值街上一条大狗赶 上,一口咬死了,所以牛耕怒恨打他。 又过了二三年,有一个私窝子计氏,生得甚美而骚,牛质去嫖了她几夜,果然 枕席之上妙技超群,心爱之极,用了将近一千两银子将她买来作妾,以供后庭之乐。 只过七个月,就生下一个女儿。牛质暗想:“我自从得了她,只在陆路驱驰,从不 曾水门来往,何得忽生此女?”虽知这娃娃来路不明,因自己没有多的儿女,也就 葫芦提认了。反向人拿话掩饰说:“人说‘七活八不活’,七个月生的人颇多,倒 是八个月的孩子养不大。”因计氏叫做“别有香”,这女儿是她生的,就接了母亲 的下一字,乳名香姐,家人都称她为香姑。 可笑这牛质自己的亲骨血明知不认,倒认了家奴的儿子,却拿这一男一女两个 杂种当作亲生。岂非天斩其嗣,以偿贪淫之报耶? 牛家主仆颠倒的故事表过,暂且按过一边。下面接着讲邬合如何去邀请贾进士、 童财主来与宦公子相会的事情。 贾进士名叫文物,是贾翰林贾明的儿子。贾翰林做过一任主考,年老无子,致 仕家居。前妻王氏早故,后娶了一个莫氏续弦,直到他七十岁边儿上,才生了这贾 文物。他这样大年纪才得了这个命根子,夫妻二人爱这儿子视同至宝,自不必说。 这孩子倒也聪明,只是一心务外,七八岁上请个教师教他,总不肯好好儿读书。他 父母不肯拘管儿子,凡事只假推不知。贾文物刚到十岁上就会作怪,看见家中妇女, 无人处就去抠抠挖挖。丫头仆妇们去溺尿,他就躲着张看。大家见他年纪小,并不 理睬他。莫氏知道了,念他年幼,怕一时间有无耻的妇女破了他的童身,以致生病。 况那个贾老儿也是个挂名的丈夫,八十岁的人了,起坐还要人扶,哪里还有风流的 兴致?就留了两个大丫头服待他,只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叫含香的,搬到西 屋另住。她带着儿子,每夜同床而卧。 过了二三年,贾文物交十三岁了,竟然知识大开。这含香丫头也已经十六岁, 生得娇模娇样,颇有几分恣色。他背着母亲的眼,就皮着脸同这丫头打牙撩嘴地玩 笑。那丫头也是有知觉的了,起先还怕主母知道,后来渐渐胆大,也回嘴回舌地调 笑。那贾文物久要下手,怕她不从,不敢轻动。如今见她说说笑笑地回言,乘机就 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那丫头也不嚷,只把头扭着笑笑走开;或在他手背上轻轻拧 一下推开了,并不言语,总是那半推半就的光景,心中已经判了个肯字。 贾文物知道好事可成,一天晚间,因他父亲痰火上来,他母亲去照看,直到三 更过后方才回房来就寝。熬了夜的人,上床睡着犹如小死。他却留心静听,见母亲 睡熟了,就悄悄儿退出被来,爬下床,摸到床后一张矮榻上。那丫头也因为辛苦了, 沉沉睡熟。他上床将被子揭开,轻轻替她脱了裤子。丫头惊醒了,明知是小主人, 却故意问:“是谁?”贾文物忙在她耳边说:“姐姐,是我。”丫头说:“你还不 下去,看我叫起来。”贾文物说:“姐姐,我想你久了,你救救我吧。”说着,就 爬上身去。那丫头其实也是巴不得的事,只因他是主人的身份,少不得也要假惺惺 一下。少倾,贾文物得了手,仍旧回到母亲床上睡下。他二人尝着了这甜头,得空 就做。就是日间在无人处遇见了,两人也要搂得紧紧地亲几个嘴才罢。晚间只要是 他母亲睡熟,就悄悄儿爬到含香的榻上。那一夜,他又摸到了丫头的床上,弄得倦 了,互相搂抱着,不觉睡去。 那莫氏一觉醒来,怕儿子蹬了被子,摸了摸,却是一床空被堆在一旁,儿子不 知何处去了,吃了一惊。还只道他下地小解,等了一会儿不见上床,就猜料到其中 原故。忙下床拨开炉内的火,点上灯,拿了走到床后边来。只见儿子与丫头嘴对嘴, 四只膀子搂得紧紧地睡得正香呢。她舍不得打儿子,只把丫头拧了两把。那丫头惊 醒,明灯之下见主母站在旁边,忙将小主人推醒。贾文物睁开眼见了母亲,又羞又 怕,赤条条跳下来爬到床上,钻入被中而卧。他母亲倒是没有发作,熄灯而睡。到 了次日,莫氏想要骂儿子打丫头,又恐怕老头儿知道了生气,只得忍住。可又防范 不得这许多,想想儿子也大了,就叫儿子到前边书房去睡。 这一下,那贾文物虽然不得再与丫头私偷,却有机会瞒着娘到外边去嫖婊子弄 龙阳,无所不为,倒比跟着娘睡松散多了。他母亲渐渐地也知道了,生怕他弄出病 来,思量着要替他娶房媳妇,方可管住他。那时候有个姓富的户部郎中,在任上收 过两次税,落得家私巨万。他丧偶已久,并无子息,只有一个女儿,却生得奇丑。 富户部暗中急托媒人,只要家里富有,就肯把女儿给他。只是他女儿的丑名在外, 直到女儿都二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 恰好莫氏要替儿子寻亲事,对老头儿说:“你也有年纪了,儿子也大了,我想 替他娶个媳妇儿。倘若生得个孙儿让你见见,也不枉养儿一场。你心下如何?”老 头儿说:“我年老多病,诸事管不得了。你是他亲娘,有个不爱惜儿子的?凡事你 就作主吧。” 那莫氏就叫了媒人来给儿子寻亲事。媒人就将富户部家中如何富厚,没有儿子, 只有一个小姐。生得人物如何齐整,性格如何温柔,又贤又孝,只等着寻个有福的 好女婿了。如今赔送的嫁妆有多少是不消说的了,就是她家那几十万家私房产地土, 将来也都是女婿承受。这小相公天生的正是那位姑娘的对子。莫氏满心愿意,问她 年庚。媒人知他儿子才十三岁,不肯说富小姐二十多岁了,只说才交十八岁,因拣 选女婿,才迟到如今。那莫氏算算她大着自己儿子五岁,又想想儿子已经会作怪, 媳妇儿年长些正好管着他。就满口许诺重谢,托媒人去求。那媒人久受富户部之托, 人但听见富小姐尊名,就摇头闭目。富户部催过多次,俱回没有售主。今日见莫氏 愿求,知他必允。走到富家,把贾翰林儿子求亲的话说了一遍,又说:“不但这小 相公生得人品清秀,且又是独生儿子。”富户部也知道女婿小了十来岁不太相配, 只是如今女儿大了,又因长得丑陋没人来求,只取他门第并一个好女婿罢了,就将 错就错,许了他家。 莫氏知道他家富足,将来都是我家之物,竭力铺排,行聘纳彩,着实体面。过 礼之后不多久,就择了吉日与儿子完姻。那贾文物正与含香恩爱得紧,忽然分开, 虽然在外边寻些野食,一来年小不老到,二来手中无钱,又不敢问父母要,如何得 遂意?今听见替他定了富户部之女为妻,不但媒人说她生得标致,将来又可得她家 私做个财主,直喜得打跌。巴到娶亲的头一日,见丈人家过了嫁妆来,富盛之极, 无所不备。莫氏将住房后面一进三间收拾了,给他做洞房。富家送来的东西将三间 屋子填塞得满满当当的,贾文物这喜哪里还说得出来?连莫氏也说是她的主意,方 才寻得这样好的亲家,满心欢喜。贾文物见陪送来的四房下人,四个小厮,还有四 个好标致的丫头,都与含香不相上下。其婢如此,姑娘之美可想而知,心窝儿里喜 得乱痒。巴到天晚,熬过了一宿,次日迎娶了来,急于要看看这富小姐是怎么样一 个天仙容貌。不想揭去盖头,坐下合卺,定睛一看,吓得几乎跌下床来。你道她是 怎么个娇容? 面虽不肥,团团一张大脸;身虽不胖,伟伟数尺蛮腰。两眼圆睁似杏,双眉浓 扫如钩。指虽不糙,短短粗粗如虎掌;足虽不长,圆圆滚滚似擂槌。项短如虎,声 洪若牛。虽不发怒,脸上常露凶光;即是喜时,胸中每在泼醋。 贾文物暗暗跌脚。幸喜她家陪的妆奁果然富丽,且有这四个齐整丫环,一名玉 梅、一名金桂、一名银杏、一名珠兰,都有几分恣色。心想:“妻子虽然丑陋,若 是贤惠,这几个丫环还可盘桓取乐。”想到此处,也就不恼了。晚间上床,虽然有 些怕她,有如饿鹰见食,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忙着替她脱衣解带。那富小姐也是个 待字多年饥渴已久的女孩儿,况她的性格也不是怕人的,见丈夫还是个小孩子,更 不在意,任他做作。这头一夜两人也倒还都欢喜。次日,夫妻起来庙见拜堂。那贾 文物年纪尚幼,身材小巧。富氏已经二十多岁,长成门扇般一个大婆娘,贾文物刚 刚只有她多半身高。他二人虽是夫妻,宛如母子。贾老儿见了,暗暗捶胸跌足。 贾文物成婚以后,心中虽然有些憎嫌,晚来却得以遂意做事,强似与含香胆怯 私偷。这富小姐在家做了二十多年女儿,满想嫁个魁伟的丈夫,可以做一番大事业。 不想嫁了这样个小孩子,心中甚是不乐。看他生得也还清秀,自然会有长大了的日 子。又见他每晚定要点点卯,甚是殷勤,倒也罢了。哪知贾文物过了些时候,小姐 的这件新物吃厌了,又想尝起几个丫环的味儿来。背了富氏,就望着这几个丫头调 戏说笑。这些丫头虽也未尝不想与姑爷亲热亲热,但都知道姑娘的尊性。一些儿不 到,还要打个半死呢,这个醋坛子可是开得的?那割肉救饥,饮鸩止渴的事儿,如 何做得?又不敢得罪姑爷,都悄悄儿来禀明姑娘。富氏想了一想,说:“你们听凭 他取笑,不必声张。只等他动手动脚的时候,就着一个来对我说。” 此后,贾文物对着丫头说些风趣话,丫头们也笑笑,只不答他。他以为有情相 爱,又拿出那调含香的手段来,渐渐地摸手捏脚,亲嘴搂颈的,丫头们也只笑笑, 把手推开,并不嚷声,也无一毫羞怒之色。他以为都是契厚的了,只等偷空行事。 一天,珠兰正在后院中弯着腰摘花,他悄悄儿随去,从后面拦腰一把抱住,要 做些风流的勾当。那丫头只是乱挣,却也不做声。他口中不住地说:“好姐姐,趁 着没人,咱们在这青草地上了了心愿吧。”抵死不放。正然热闹,谁知别的丫头已 经报知了小姐。那富氏悄悄儿走来,到了后面,夹耳带腮一个大巴掌,怒喝一声: “青天白日的,在这里做什么?” 贾文物自出娘胎,脑弹也没人赏他一个,如今吃这一掌,耳朵中嗡地响了一声, 打了个发昏。急回头看时,原来是他的令政。又羞又痛,捂着脸往外飞跑,躲到娘 房中来。莫氏忽然见儿子面目更色,看脸上红紫了半边,吓了一跳,急问缘故。贾 文物先不肯说,盘问急了,方含泪直诉,莫氏才知是媳妇见教的。这莫氏当初误听 媒婆之言,贪她豪富,也不想媳妇丑到这个地步。娶进门来,懊悔无及。又被老儿 背地埋怨,说她:“不打听明白,娶了恁个媳妇进来。可惜了我个好儿子,被你做 娘的坑了。”但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也无可奈何。今天见儿子的脸被打肿了, 想要去说媳妇,又恐怕老头儿知道了抱怨。况又是儿子做得不是,心中暗急暗疼。 只得抚慰儿子说:“谁叫你做这样不长进的事来,叫她打你?你要是正正经经的, 她敢打你么?她若无故欺负你,我也好说话。好好地去吧。” 贾文物捱到了晚间,只得进房。不想被她这一掌把魂儿都打走了,见了老婆, 不由得心中凛凛害怕。富氏不许他同卧,叫丫头抬了条春凳,放在床边让他睡。贾 文物不敢违她的法度,竟自钦此钦遵。过了数日,莫氏知道了,心疼儿子,反来替 媳妇陪话。说儿子年小不知事,你年纪大些,凡事要你照看他。你小夫小妻为何分 开了睡?看我脸面,今晚好好儿地在一块儿吧。那富氏虽然性凶,既打了丈夫,婆 婆还说一篇好话,也就说:“奶奶的话我有不听的么?”果然晚间仍叫贾文物同卧, 那贾文物也知修饰,在被窝中尽力赔了个礼。 过了多日,贾文物旧性复萌,竟把前次那一巴掌忘了,又是前番那种光景,仍 对着这些丫头胡闹。他见这些丫头总不推阻,还以为几个人都有意于他,决想不到 是妻子的一党,要拿他献功。连富氏前日撞见,他还说是无心之遇,哪里疑心是活 耳报神去报的?有一日天气炎热,午间富氏洗了澡上床去睡,丫头在旁边打着扇。 那金桂丫头接着姑娘洗过的残水,也在那里洗澡。不想贾文物进来,向房中张了张, 见富氏正睡。又到后边房内窗洞中往里一张,见金桂洗完了澡,坐在一张椅子上, 翘着腿擦那脚趾上的水,露着一身白肉,哪里还忍得住?将门一推,却是虚掩着的。 他跑将进去,就势将那丫头两腿直扛起来,倒在椅子上,就要行事,没想到富氏已 经走到他后面。贾文物进来的时候没顾得关门,他心中以为,就是别的丫头进来看 见,都是素常调戏熟了的人,让她看看这个款式,也好叫她们动情。谁知道那些丫 头们没来,反是丫头的姑娘来了,手中拿着条门闩。富氏是有心的人,轻轻走到贾 文物身后他还不知觉,那金桂早已看见,急忙要挣起来,富氏摇了摇手,双手举起 门闩来,连腰带屁股尽力打了一下。打得贾文物哼了一声,一交跌在地下。抬头一 看,原来是母大虫。顾不得疼,想挣起来跑,哪里挣得起来?被富氏连肩带背又是 几下。那贾文物娇嫩皮肤,何曾尝过这种恶味?且只穿着一件单衫,痛得满地打滚, 高声喊叫救命。那金桂却笑嘻嘻地背着脸穿衣服。 莫氏正在廊檐下纳凉,见含香忙忙地走来,说:“奶奶,不好了。相公不知什 么缘故,大声吆喝着叫救命呢。”莫氏听得,撂下手中扇,慌得两步做一步跑到后 边。只见媳妇拿着一条门闩,儿子在地下哭喊。那地下因洗澡溅了一地的水,被他 滚得一件雪白纱衫葛裤沾满了泥浆,媳妇还在那里恶狠狠地要打。莫氏又气恼又心 疼,上前夺下门闩,变下脸来发话说:“你也是宦家小姐,那里有这个道理?就是 丈夫有不是,也该好好儿地劝嘛。他再不听,你来告诉公婆。有你这样动手就打的 么?我养他这么大,还不曾碰他一下呢。看你把他打得恁个模样,你也忍心?少年 妇女,这样不贤惠!” 那富氏从小没娘,被他爹娇惯得任性横行,大气儿也不敢呵她。今见婆婆来数 落,如何受得?就回话说:“你养的儿子不长进,还来护短。谁叫他偷丫头来?不 说你儿子没廉耻,倒来说我。你说我不贤惠,谁叫你家娶我来?嫌不好,休了我去。 你既护短,我偏要打,看你能把我怎么的?” 这时候门闩已经被莫氏夺住,她抢不过来,就丢手扑了贾文物去。莫氏恐怕他 难为了儿子,丢了门闩,死命将她抱住,连忙吆喝儿子:“你还不走么?”贾文物 见势头凶恶得很,也顾不得疼了,挣起来就往外跑。正走不动,幸得含香也跟了莫 氏来的。看见打得恁个样子,好不心疼,说不出口。见他跑出来,连忙将他扶住, 往前边去了。莫氏见儿子已去,才放了媳妇。 富氏见贾文物走出去,一口气不得出,自己一头撞倒,躺在地下,撞头磕脑地 大哭大叫:“你家娶我来作媳妇,是娶我来受气的么?我爹爹也不曾说我一句,你 倒来骂我。”。亏得丫头多,将她扶住,不曾着伤。莫氏见这个样子,再要说她, 料道也不肯服顺。且恐亲家知道,他是溺爱女儿的人,不会说女儿不贤,反要说婆 婆嘴碎,只得忍了一口气回去。 走到房中,只见儿子睡在床上哼哈,含香替他满身上揉摩。莫氏叫儿子脱了衫 子一看,十几处打得乌紫,心里疼得要死。叹了一口气,说:“冤家,那丫头有什 么好?让你到了这步田地?”不由得放声大哭,含香也忍不住掉泪。贾翰林听见了, 忙叫了莫氏过去问她缘故。莫氏隐瞒不住,把媳妇打儿子的话说了。那老儿别无他 言,只把脚跌了几跌,咬牙恨了几声,叹了两口气,落了两点泪,睡倒床上。 那富氏赖在地下,被众丫头抬到房中,直哭到掌灯时分方住。一口气塞在胸中, 无处发泄,将金桂打了个半死才罢。那夜莫氏叫儿子休要往媳妇处去,留在自己房 中养息。那含香好不疼他,一夜也不睡,替他揉搓,时刻不离地服事。次日,莫氏 坐在床沿上看贾文物,含香走到跟前来说:“奶奶,我才到后边去,见大娘的几个 丫头在那里说说笑笑,原来两次三番都是大娘同她们弄的圈套。因金桂昨天被大娘 几乎打死了,她们都抱怨说:原是大娘当日定的主意,如今又拿她出气,把这都告 诉了我。大相公还呆着当她们同他有情,睁着眼往火坑里跳,吃了这两场亏。” 贾文物如梦方觉,醒悟了说:“我同丫头们调笑,她并不知道。刚要动手,这 母大虫就知道了,原来有这些机关!”悔恨无及。莫氏听了,叹了一声:“小小年 纪,就这样狠心,夫妻间一点儿情义都没有。只怕我们老夫妻死了,还不知道你怎 样受她的罪呢?”落了几点眼泪。因对含香说:“我看你倒还疼他。我的眼睛看不 到,你留心打听她们有什么机谋见识,你教他防备防备。”含香说:“不用奶奶吩 咐,我自然留心。”莫氏听得甚喜,贾文物也心中感激。 又过了几天,贾文物身子渐渐好了,起得来。莫氏想媳妇儿子两处分着住不是 常法,把恶气放下,掏出好气来,将儿子拉着到媳妇房中来,说:“我前天一时心 疼儿子,劝了你几句,你就恼了。我今天送了他来,你夫妻和和美美的;前话总不 须提起。” 富氏前天把丈夫打得太毒,自己后来想想也觉得过意不去。撒了一场泼,公婆 也没有甚话,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这几天独卧,甚是冷清。有他在床上,虽 不能大畅所怀,也还热热闹闹的。今见婆婆来说好话,就说:“我一时失错,奶奶 不要怪我。”那莫氏见媳妇也说好话,才放心去了。 贾文物此后见了老婆就怕,除了到床上那一会儿工夫还可以见她个好脸,闲常 就如小鬼见了阎王一般。 隔了些日子,富氏回家去看父亲,留她住了十几天。贾文物是个闲不住的人, 独自一个又想胡做起来。富氏的丫头是不敢惹的了,这个含香既是旧交,又甚有恩 情,就想温温旧账。那天赶着母亲在父亲房中看着熬药,这丫头因夜间服侍老主人, 不曾得睡,此时偷空在床上睡觉。贾文物悄悄儿进来,左张右望不见丫头。走到娘 房内又不见,到床后一望,见她睡着,满心欢喜。忙上前推醒了她,亲了个嘴,就 要同她高兴高兴。那丫头与他久别,正在渴念之时,欣然笑纳。二人如久渴得浆, 哪里肯歇? 莫氏一时要丫头拿东西,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也疑他偷睡。走到床后一看, 见儿子正同她在一起。莫氏知儿子同她有旧,又见这丫头对儿子甚是有情,也不动 怒,只叹了一声:“孽障,你还打不怕呀?又在做什么呢?”他二人正玩儿得高兴, 融融笑语,曲尽于飞之乐,并不知道娘来。听见说话,那贾文物连忙穿上衣服往外 去了,丫头也赶紧穿了裤子出来服侍。 贾文物觉得同含香干事甚有情趣,不像同富氏,心里总是胆怯怯的。况这丫头 比富氏模样标致得多,且娘又不十分严紧,两人偷工夫,得便就做一出。有道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自莫为。”他们俩的行藏,不想被富家陪嫁的家人媳妇们知道 了,要在姑娘跟前讨好。等得富氏归宁回来,一五一十,完全奉告。富氏恼在心头, 因不曾拿着贼犯,声扬不得。又恨婆婆纵容儿子,每天都在留心看他们的破绽,又 吩咐家人丫头们细心打听。 一天,也是合当有事。莫氏叫含香到富氏房中来叫贾文物。这富氏是个眼中放 不下沙子的人,一见了她,眼中火冒,醋气直喷地骂:“你这个小骚奴,到这里来 寻汉子么?”含香说:“奶奶叫我来叫相公,你无缘无故为什么骂我?”富氏说: “你来寻他乱捣罢了,还说奶奶来叫他。我不在家,你们乱捣够了。我来了,你还 敢浪着寻了来。没廉耻的臭娼根,养汉子的淫妇。你熬不得了,脱了裤子到街上寻 人乱捣去不行?你到我屋里来干什么?”那丫头也回言说:“我是奶奶的丫头,轮 不到你骂。我同相公怎么样,是你见来的么?小小年纪,‘乱捣’不离口,倒有脸 说我没廉耻。”那富氏可是容得下人顶嘴的?几句话说急了,跳起身扑了过来,一 把抓住她头发,大骂:“你偷汉子,可不是没廉耻?还敢强嘴!”就夹脸打了个嘴 巴。那含香哪里依得?虽不敢还手,把她两只手攥得死紧,说:“你是官宦人家的 小姐,连一点儿礼性也不知道,婆婆的丫头轮到你打么?你说我偷汉子,奶奶不管 我要你管?”富氏也骂:“你那奶奶也算得人么?白披着张人皮,连畜生还不如呢。 她要是有人气儿的,肯容儿子偷丫头?许丫头偷汉子么?”两下争持着。 众丫头既不敢劝姑娘,又不敢帮着打含香。正急得没法,原来富氏先同丫头拌 嘴的时候,贾文物正好进来,已经听见了,忙报知莫氏。莫氏急忙走来,到了门外, 听得媳妇骂丫头偷汉子,知道是为儿子起见,反不好意思进去。听到后来连她也伤 犯起来,如何忍得住?进门就嚷:“好媳妇,好媳妇,连婆婆都骂起来了。我的丫 头是你打得的么?还不放手?”上前拨她的手。富氏也不叫奶奶了,嚷着说:“你 为了个丫头,难道打我么?丫头偷你儿子,你还来护她。你既然有了这样好的媳妇, 当初又娶我做什么?” 莫氏见她不逊,也怒极了,说:“我早知你这样不贤良的东西,我儿子就是一 世没老婆,我就是瞎了眼也不娶你这样媳妇。”见她还抓住含香的头发不放,就在 她手背上下力一拧。那富氏是个线疙瘩挨着都叫疼的人,何曾经过这辣味儿?只得 放手。那丫头如飞跑了,她却嚎啕大哭:“原来你娘儿们结成帮儿来算计我,我还 不如一个丫头,还要这命做什么?”正哭着,一眼看见贾文物在门外,就恶狠狠地 扑了过去。莫氏正在气得发昏,见她去扑儿子,生怕被她拿住了吃亏,忙奔了出来, 拉着儿子往外飞跑。到了房中坐下,看那贾文物,脸都吓白了。含香在那里梳着头, 淌眼泪缩鼻子,红着半边脸,还有几条指印,一抽一吸地哭。莫氏见了这个样子, 因想媳妇如此不贤,儿子将来不知怎么样结局。又是自己做的事,怨不得人,不由 得伤心哭将起来。声虽不高,那一种怨恨之气未免露出。那老头儿听得这边声息异 常,叫丫头来请莫氏过去问她。莫氏正一腔忿恨,就把媳妇怎么不知事的话尽情告 诉,老头子听了,也只是叹气。 富氏哭了一会儿,晚饭也不吃,睡在床上,到了夜间,又哭了一场。拿了根带 子,在床栏杆上上吊,幸得丫头听得她哭,都还未睡。忽然听不见声息,就着个走 来看看,要是睡着了,她们好睡。那丫头猛然看见姑娘在打秋千呢,吓得大叫: “不好了,姑娘在这里上吊呢。你们快来!”几个丫头慌得一齐推进门来,忙忙解 下。一面救着,一面着一个上去报信。那富氏因方才吊上去不多的工夫,不曾着伤, 过了一会儿,一口痰涌出,又重新哭将起来。 莫氏刚睡下,听得打门,说媳妇上吊,这一惊不小,望着儿子说:“这是你前 世的冤家,不知弄的怎样个下场头呢。”一面说着,一面忙穿了衣服,叫一个大丫 头拿着灯,开了院子门,一直前来。看见媳妇已经救醒了,睡在床上哭,心中一块 石头方才落地。只得好言抚慰说:“痴孩子,小小年纪,怎寻这短见?我婆婆劝你 是好话,肯为丫头说你不成?快不要胡思乱想了。”富氏总不理她,只是哭。莫氏 见她如此,又羞又恼,坐不住,起身前又勉强安抚了几句,就上去了。 这时候老头儿也知道了,起来靠着枕头坐着,长吁短叹。莫氏回来,到他房中 坐下,老头儿说:“媳妇这样泼悍,不是小可的事。明天请了亲家来,等我说明了。 后来就是有个一差二错,我有话在前,也好分说。”莫氏连称有理。看着老儿睡下, 也自去睡了。 到了次日,果然请了富户部来。那老头儿一肚子郁气胀得久了,从始至末,将 他女儿怎样打女婿,同丫头通同害丈夫,又怎样骂婆婆,昨天又怎样打婆婆的丫头, 并夜间上吊的话,尽情告诉了一遍。又说:“我一生只有这一点骨血,我将近九十 岁的人了,将来小儿不知作何光景?”不觉掉下泪来。 那富户部惶愧至极,心想女儿如此凌虐丈夫,不孝公婆,十分过意不去。又见 亲家年老,说得如此伤心,更觉恻然。只得说:“亲家,你年尊了,不必着恼。小 女自幼无母教训,不知人事,凡事不要理她。你但放心,我又无儿,女婿我自然竭 力照看,成就他的功名。”老头儿见亲家说得甚好,深谢了。 那富户部辞了出来,到女儿房中。见她也不梳头洗脸,睡在床上哭泣,就说: “我儿,你如今在人家做媳妇,比不得在家做女儿。贤名难得,公婆可是得罪得的? 就是女婿年小,有不知事处,只能劝他,一个丈夫,可是打得的?”富氏满胸恶气, 听得他父亲来了,只道是来替她出气的,谁知反说起她来,就大嚷大叫:“我不贤, 当初谁叫你养我来?我今天在他家,不要你来做乔家长管闲事,不怕他家有锅煮吃 了我。就是我死了,也不稀罕你来替我要命。”那富户部见女如此无知,出嫁的女 儿又不好骂她,又恨了一声:“玷辱家门的孽障。”忿忿地走了出来。 贾文物不敢进房,在厅上候着丈人。那富户部见了,一把拉着他的手,说: “小女无知,贤婿不必记怀,诸凡看我面吧!有我丈人在,你只管放心。”贾文物 作揖谢了丈人,那富户部上轿回去了。 这一场闹,富氏气不得出,成天打丫头骂仆妇,摔碟扔碗地使性子。足足闹了 有一个多月,方才气消。那贾老儿见亲家说了许多好话,又见儿子媳妇两下隔了月 余,不是常法。只得吩咐治了一席酒,叫了媳妇到跟前,说了些好话,劝了几句, 叫莫氏领了儿子媳妇回房饮酒和事。 事虽和了,这贾文物的胆也碎了,从今后在家中不敢起一毫妄念。这些时在母 亲房中睡,因他是娶过媳妇的人了,不便带他一床睡,就在床横头安了个铺给他, 与含香相离咫尺,两人无夜不在一处。莫氏恼恨媳妇,明知道也不禁他。他两个百 般恩爱,虽心中难割难舍,因富氏法度厉害,贾文物出去以后,也只得割恩断爱, 循规蹈矩,不敢再寻旧好,只好得空到外面去混混罢了。富氏见他守了法度,倒也 相安无事。 那富户部自从许了亲家成就女婿,每天以此事为念。那年正值科考,这宗师当 日与他是同寅,关系甚是契厚,就再三请托,要替女婿进学,那文宗也自依情。县 考府考,只要有富户部的面子,再加上银子,那名字容易补上。到了道考,有宗师 在场,也不难做手脚。尽管贾文物这两年来学的尽是女人身上的本事,居然也让他 轻轻易易地进了学。入秋乡试,恰逢这主考又是富户部的同年同门,一出京就备了 一份厚礼,半情半贿,求一关节,要让女婿高高得中。那主考自然也乐于答一份人 情。他进了三场,那文章不知从何而来。放榜之日,居然又轻轻巧巧地中了一名举 人,家里自然要热闹一番,不消说得。 江南学中有一种学霸,自己不读书,每逢岁考,就用银子老保一个三等。他一 年的买卖,惟以把持衙门为事,议论风生,是非蜂起,专一罗织管事骗钱而已。如 今见贾文物中了举人,知道他是个新进小子,一窍不通。又知道他丈人豪富,于是 就放谣言,说富户部替女婿买的举人,希图以此“马扁①”。孰不知他翁婿二人学 了两句古话,叫做:“任他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且在家中摆酒唱戏,贺喜热闹, 竟不理睬他们。这几个学霸老羞成怒,就一唱百和起来:说某人是某宦儿子,某人 是财主贤郎,都是买的举人。为头的虽然不多几个,有好生事的秀才就跟上数百, 同去文庙中哭庙,又蜂拥着打到主考公馆门首。 -------- ① 马扁──当时的“拆白道字”,把“骗”字拆成“马扁”。 那主考知道了,不由大怒,立传地方官擒拿。这种人,江南称为“呆头鹅”, 那鹅见人走着,它却伸着大长脖子来吓人,被人一脚踢去,他反而吓得跑得老远。 江南的呆头鹅就是这个样子,没事儿的时候,一人首唱,就有许多人帮衬;等到弄 出事儿来,一哄跑了个干净。起先有几百秀才,戴着方巾,穿双红鞋,手中拿把扇 子,口中之乎者也地乱嚷着胡闹。后来听得要拿人,谁知这些人都是属屁的,一 “唧”就不见了,跑得一个皆无,只剩得为头的七八个。主考将这几个人交与地方 官。地方官连夜上本,别的话一概不题,只说恶衿欺凌主考。这主考是魏珰门下, 遣人预先贿通,不消说得。这富户部见风声不好,恐怕连累了自己,叫女婿收拾了 往京中去。一者躲是非,二者寻门路。备了有三千金的一份儿礼物,叫他到京中送 与阮大铖。这阮大铖是同乡同里的人,又素常相识。因他是魏忠贤第一个用事的门 下,在京做官,轰扬天下,故去托他。又备了万余金厚礼,托阮大铖转送魏忠贤, 要领贾文物拜他门下做个孙子,以为靠山,还求抬举。 贾文物到京,见了阮大铖,送上书信,交了礼物。阮大铖好生欢喜,次日即一 同去见了魏忠贤,送上厚礼。都是黄璨璨杯盘壶碗,金晃晃锦缎纱罗,卷轴尽唐宋 书画,古董悉周鼎商彝、玉带犀杯、珍珠宝石。魏忠贤收了,贾文物又拜在门下做 了孙儿。魏忠贤先见了礼物,毫不介意。见贾文物认了孙子,倒觉欢喜。阮大铖将 贾文物中了举,众人见他家殷实,想要诈骗,要求上公照看。又把江南秀才哭庙的 话,大概说了几句。魏忠贤发怒说:“前天我见本来,深恨这些秀才可恶。已批了 旨,皆着责革问罪了。这贾孙儿中一个举多大的事儿,明年咱偏要叫他中个进士, 看人怎样的?”阮大铖说:“这是上公天恩,他翁婿自图厚报。”忙叫贾文物叩谢。 魏忠贤笑向阮大铖说:“你有咱这样个爷,连孙儿的进士也不能中一个,把咱的体 面都没了。阮官儿,你同他去吧,叫他等着。”二人拜辞出来。果然次年春榜,贾 文物又搭了一名进士,正是:胸中何用书千卷,只要生来福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