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赌徒自宫,擅专权太监祸国 忠臣被杀,因死谏杨涟舍生 魏忠贤一个没卵子的太监,怎么权力就能大到这样地步?他究竟是个什么出身 来历?请听我细细讲来,便知详细。──我这里说的大都是道听途说的话头,在正 史上不一定查看得到,特别是魏忠贤作恶多端,事发自尽又加戮尸以后,怎么说他 的话都有,难免真真假假,真假参半,在下也无法一一参校订正,诸位权且只当故 事听听就是了。 他祖籍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他父亲是属兔的,自幼小名儿叫做魏卯儿,人都 顺口叫熟了,倒不知他的正经名字是什么。这魏卯儿生得着实标致,在县中当了一 名门役。虽伺候过一个知县,却不曾关顾到他。这六房书办,却没一个不同他契厚, 穿的吃的用的倒都不愁。后来一个新任知县,系福建人,酷好男风。又因路远,不 曾带家眷赴任,就宠幸起他来,竟如伉俪一般,言听计从。那六房书史都是他亲密 极了的人,表里通连,替他在外边招揽词讼,上下其手,数年间也被他弄了有二三 千两银子。知县因此声名大坏,被上司揭参,革职回去了。 那时候,魏卯儿也有二十多岁了,不但腰中厚实,而且唇上渐渐长出那不情的 胡子来。况且县官之坏因他而起,恐怕再来的官府知道了,倘若责革,更觉无颜, 就退了役回家。想要娶房妻小,挽托媒人替他寻一个标致女子。那媒婆说:“眼面 前这些人家的女儿我都见过,人物都只中平,没有什么像样儿的。只有臭水沟住的 卖扁食的边家女儿,虽是个小户人家,那女子真是有十分姿色,但听得人说未必是 个真女儿了。你若不计较,这倒是现成的,一说就稳。你要嫌她,只好别处慢慢儿 打听。” 魏卯儿听得这女子有十分姿色,动了火,心想:管她是整是破,若错过了,焉 知将来可还遇得着这样人物?因此对媒人说:“我不论这些什么真女儿假女儿的, 他就是真正的黄花闺女,到了我跟前,第二天依旧是个破了的,这有何妨?只要模 样儿好就罢了。”媒婆说:“既然如此说,我包管你必成。只要谢礼从厚。”说完, 去了。 你道这媒婆如何拿得这样稳?原来这女子瞒着父母,相与了个趣人儿,是在她 家每常走动的一个化缘和尚。边老儿常常舍块豆腐给他,不住来往,同这女儿就暗 暗地偷上了。过了一年光景,那女儿已经有了半肚身孕,想要同逃,不得其便。他 父母知道了,要急急遣嫁。料瞒不得,倒将不是原封的话告诉了媒人。预先说明, 愿者成交。所以媒人知道必肯。走来一说,果然两口子不但肯,而且听得是退役的 门官,又家中殷实,算是攀高结贵了,欣喜非常。媒人复了信,魏卯儿行茶下礼, 不须烦说。 到了娶亲的这一天,他旧日相厚的这些书办并衙门中人,都送份子来贺喜喝酒。 他见新人果然美貌,心中十分欢喜。众人敬他喜酒,他钟钟不辞。到了酒阑人散, 他的酒也有了十分。进到房中,那新人早已睡下。他忙脱衣上床,钻入被中。摸那 新人时,也已经脱得一丝不剩。他大醉了的人,忘其所以,将屁股往新人胯下乱拱。 那边氏忍不住笑问:“你这是做什么?”他说:“我同你成亲嘛。”边氏说:“成 亲怎么是这样的?你错了。”他模模糊糊地说:“我从小就是这样成亲的,也成过 几千次了,怎么会错?”边氏笑着说:“我也曾成过亲的,是面对面来,不是这样 的。”魏卯儿被她提醒,方才想起是娶老婆,不是伴孤老,这才转过脸来,做了一 出武戏。 过了两天,他见边氏是个大肚子腆着,就问:“你腹中有疾患么?为何肚子这 样大?”边氏笑而不答。刚刚到了一百日,就生了一个肥头大脸的儿子。魏卯儿知 道这娃娃来得有些古怪,意欲抛弃。边氏执意不肯,说:“你要弃了这孩子,我也 就寻个死路。我嫁了你三个多月,这就是你的骨血了,为何要撂他?”魏卯儿疼这 边氏过甚,不得不依她留下──这娃娃就是魏忠贤了。 这娃娃起初也上过学念过书,他原名叫魏进忠,忠贤是后来御赐的名字。魏忠 贤到了十七岁上,他老子给他娶了个媳妇,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起名魏良卿。他 娶的这媳妇姓蓟,也生得有几分颜色。魏忠贤却不十分相爱,反爱在外嫖娼。 魏卯儿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后庭主雇太多,得了杨梅疮。当时他正在得用的时候, 怎容它发了出来?就一阵轻粉顶药顶了回去。如今四十开外的人了,又被边氏淘虚 了身子,旧疮发将起来,成了翻花杨梅。医治无效,先将鼻子、阳物蚀去,后来终 于渐渐遍身腐烂而亡。 这边氏本来好淫,往常在被窝之中,一夜也不许丈夫躲懒。自从魏卯儿杨梅疮 发,有半年多不曾高兴了,急得要死。想要寻个朋友,又有儿子、媳妇碍眼。亏得 向年相与的那个和尚,假说是表兄,常来家中走动,暗地里给她解解馋。如今见丈 夫死了,忙忙下葬。刚过了三七,一天黑早,卷了些私房,同那和尚相约逃走,不 知往哪里去了。 这魏忠贤自幼好赌好嫖,因家私是父母管着,不得到手。他只好零碎偷些东西 出去当卖了玩耍,再不能遂意。好不容易老子死了,心中暗喜可以自由,犹恐娘不 肯,到底掣肘。如今见她跟和尚逃了去,欢喜无限,哪里还肯去寻问?就将他老子 少年时代后庭挣来的这份儿家私任情挥霍,不但大嫖,而且大赌,不数年就输拆个 精光,连房子也卖了,只得租两间破屋栖身。不但那些人见他没钱不再同他赌,连 日食都断绝起来。他本想叫妻子蓟氏做个私窝子接客,赚钱度日。谁知这蓟氏因丈 夫同他不甚相爱,在外贪嫖贪赌,彻夜不归,这数年来,她不等丈夫吩咐,早已相 与过许多朋友,自做私窝已久了。魏良卿继承爷爷的旧业,也被人诱去做了小官, 十天半月常不归家。魏忠贤明知故纵,并不查问他的来去。 这蓟氏自从做了这桩买卖,倒也在行。魏忠贤从老婆手里接过钱来,除去家中 柴米之费,余者仍拿去做赌本。但零零星星,不得个爽快。过了一二年,遇着个山 东的水客要买婊子,魏忠贤带他相看了蓟氏,讲明身价银子五十两,竟卖给他去了。 他欣欣然把银子揣着到赌场同人大掷。人只知他卖了老婆,却不知是多少身价,都 想大赢他一把。一天一夜,赢了他一百余两。到开发的时候,只得五十金。两下就 争闹起来,三个人打他一个。魏忠贤此时也急了,又一无所恋,就想以性命图赖。 恰好旁边有把刀子,他就抢了过来。众人只当他要行凶戳人,倒都躲开了。不想他 将裤子扯下,扯出屪子来,狠命一刀割去,疼得晕倒了,一交跌在地下,血如涌泉。 众人想要跑,那开赌的窝家说:“列位去不得,这场人命官司要打大家打,不 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的。咱们且救救看,救活了是大家的造化,救不活再商议。” 众人知道脱不得干系,只得上前来救。一面烧绵花灰替他捂住刀口,一面冲姜汤灌 他,救了多时方才苏醒过来。 众人商量了一番,对他说:“这是你自己割的,并非我们害你。你就是死了, 我们也到不得偿命。如今这五十两银子都还你,我们大家还凑钱养活你。你好了呢, 不消说;设或治不好,身后我们发送埋葬你。这五十两银子给你儿子安家,你的意 思怎么样?你必欲到官,这银子我们且留着打官司。” 魏忠贤心想:自己一贫如洗,此时既疼得动不得,又无亲人,儿子又小,先是 拼着一死,不想又活了转来。且落得得这五十两,后来还好做赌资,也就肯了。众 人见他依允,图脱祸患,上好饮食供给他,又去寻了他儿子来,把前话向他说了。 这赌钱的人中有一个是他的大花子,拿好话儿跟他说,他也喜诺,就留在这里,日 间服事他老子,夜间那人带他去同赋后庭花。 这河间府是出太监的地方,阉割的娃娃甚多,有祖传绝妙的药方,就请人来替 他医治。将他的屪子煅成灰配药,给他吃一个多月,伤口痊愈,一嘴胡子也掉了, 宛然一个内监。 按制,这种人地方上私容不得,大家就相约着一起去报了官。官府问起缘故, 他禀称情愿自宫,希图进用。地方官具文差役送到京中司礼监衙门交割。他就改名 李进忠,带了儿子魏良卿一同前去,到了京中。那时正是王安掌管司礼监事,差役 投到,王安拨他到东宫皇长孙处给使──这皇长孙后来就是天启皇帝。 那时候天启正在童年,左右伺候的全是些小内监,又都是在宫中长大的,什么 也不知道。这魏忠贤在外边过了三十多年,何事不知?他身边还有那卖老婆的五十 两银子,就到外面把所卖的玩具无不买来哄诱天启。天启疼爱他真如至宝,一刻也 离他不得。天启的乳母客氏,系定兴县民侯二的妻子,生得模样儿甚好,选入宫的 时候只得二十来岁,她乳大了天启,直到十三岁,还是离不开乳母。这客氏本是个 骚淫的妇人,没奈何被选进了宫,十多年来无非同些宫女内监们为伍。如今见天启 大了,一来图解馋,二来图固宠,竟被她引诱,破了天启的童身。天启自从尝了这 种佳品,觉得御厨中的供膳无一可及,竟同她同起同卧,有如夫妇一般。魏忠贤知 道了,知道客氏将来可做内中一个大援,就同她结拜了兄妹,来往十分亲密,吃饭 都在一起,宫中单有一个名目,叫做“对食”。 魏忠贤自从割势进宫之后,隔了一二年,得了个异人传授,常服丸药,又生吃 小儿脑髓,他那阳物竟长出有四五寸长的一段来,却是没头脑的一截东西。客氏心 喜魏忠贤狡黠,两人暗暗私通,真的成了夫妇。天启尚幼,客氏不过要哄他亲厚, 那根御屌不足大用。得遇忠贤,真是意外奇逢。忠贤又引魏朝与她私通,客氏愈喜, 二人海誓山盟,真是千般恩,万种爱。但他这种盟誓与别的男妇不同,别人讲的是 情,他讲的是利。无非是皇孙登极之后,如何内援,如何外应而已。 到了万历四十八年,神宗驾崩,泰昌登基。仅仅一月,就因为吃多了春药,龙 驭上宾了,于是天启即位,忠贤得赐今名,并任命为司礼监太监,总督东厂官旗办 事。客氏当日在宫中人皆称为客巴巴,如今封为奉圣夫人。出外乘八人大舆,内官 锦衣花帽执棒前驱,声位与皇后相等。天启又特将客氏给与忠贤为妻。到了二年九 月,赐魏忠贤、客氏各金印一颗,方二寸,四爪龙钮玉筋篆文,每印九字,作三行, 一曰: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一曰:钦赐奉圣夫人客氏印。每颗重二百两,御用监 制造,中书篆文,内官监制金龙印盒,靡费数万金之巨。他二人一内一外,招权纳 贿,荧惑圣听,渐执朝政,那个罪恶也不能尽述。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 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那时候有一位忠义大臣、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奏折参了他一本。但看此本,也不 用我细说,就知道魏忠贤同客氏之恶了。那本上写的大意是: 左副都御史臣杨涟题奏:为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 大负圣恩,大干祖制。乞大奋干断,立赐究问,以早救宗社事。 高皇帝定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只供掖庭洒扫,违者法无赦。圣明在御,乃 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忠贤其人者,举朝尽力威制,无敢指名纠参,臣 实痛之。今若畏祸不言,是臣负忠义初心,以负皇上起臣特恩,他日有何面目以见 先帝在天之灵?谨提其罪之大者二十四款,为皇上陈之。 忠贤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拔之幽贱,宠以恩礼。原名进忠,改 命今名。岂非欲顾名思义,忠不敢为奸,贤不敢为恶哉?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 既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以拟旨专责阁臣,自忠贤擅权,旨意多出传奉,或 径自内批。假若夜半出片纸杀人,皇上不得知,阁臣不及问,害岂渺小?坏祖宗二 百馀年之政体。大罪一也。 旧阁臣刘一燝,冢臣周嘉谟,同受顾命之大臣也。忠贤交通孙杰论去,急于剪 己之忌,不容陛下不改父之臣。大罪二也。 先帝壮年登极,一月宾天,实有隐恨。执春秋讨贼之义者,礼臣孙慎行也。明 万古纲常之重者,宪臣邹元标也。二臣以公义发愤,忠贤一则逼之告病,一则嗾 (音s ǒu 擞)言官论劾,悉排去之。顾于党护选侍之沈[ 榷左改氵] ,曲意绸缪, 终加蟒玉。何亲于乱贼,仇于忠义?大罪三也。 王纪为司寇①,执法如山。钟羽正为司空②,清修如鹤。忠贤抅党斥逐,一则 辱而迫之去,一则陷之削籍去,必不容盛世有正色立朝之直臣。大罪四也。 -------- ① 司寇──本是古代掌管刑狱的官员,明清时代用来指刑部尚书。 ② 司空──本是古代掌管建筑的官员,明清时代用来指工部尚书。 国家最重,无如枚卜①,忠贤一手握定,力阻首推之孙慎行;盛以弘更为他辞 以锢其出,是真欲门生宰相乎?大罪五也。 -------- ① 枚卜──古代用占卜法选官,所以泛指任命官员为枚卜。明代则专以枚卜 指宰相。 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忠贤用羽翼之奸,去岁南太宰北少宰皆用陪推,致一时 名贤不安位去。颠倒有常之铨政,掉弄不测之机权。大罪六也。 圣政初新,正资忠直,乃满朝荐文震孟、熊德阳、江秉谦、徐大相、毛士龙、 侯震旸等九人,抗论稍忤,忠贤传旨尽令贬黜。屡经恩典,竟阻赐环。长安①谓皇 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大罪七也。 -------- ① 长安──长安即今西安,是唐代的国都。因此后世多用长安指京城。 然犹曰外廷之臣子也。传闻宫中有一贵人,以德性贞静,荷上宠注。忠贤恐其 露己骄横权谋之私,托言急病,立刻掩杀,置之死地。是陛下且不能保其贵幸矣。 大罪八也。 犹曰无名封也。裕妃以有喜得封,中外①欣欣相告,方为庆幸。忠贤恶其不附 己,矫旨勒令自尽,不令一见皇上之面。是陛下又不能保其妃嫔矣。大罪九也。 -------- ① 中外──指宫廷内外。 犹曰在妃嫔也。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忽然告殒。绕电流虹之祥,化为飞星 坠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谋焉。是陛下且不能保其子矣。大罪十也。 先帝在青宫四十年,所与护持孤危者,惟王安一人耳。即陛下仓卒受命,拥卫 防维,安亦不可谓无劳。而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苑。身首异处,肉饱狗彘。 是不但仇王安,而实敢仇先帝之老奴与皇上之老犬马,略无顾忌也。况其他内臣无 罪而擅杀擅逐者,又不知几千百也。大罪十一也。 今日讨奖赏,明日讨词额,要挟无穷,王言屡亵。近又于河间府毁人房屋,以 建牌坊。镂凤雕龙,干云插汉。又不止于茔地擅用朝廷规制、僭拟陵寝而已。大罪 十二也。 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勅之馆目不识丁。如魏良弼、 魏良材、魏良卿、魏希孔及其甥野子傅应星等,滥袭恩荫,亵越朝常,五侯七贵, 何以加兹?不知忠贤有何军功?有何相业?甚亵朝廷之名器矣。大罪十三也。 用立枷之法以示威,枷死皇亲数命矣。其扳陷皇亲者,意欲动摇三宫也。若非 阁臣力有护持,言官急为纠正,椒房①之戚,又兴大狱矣。大罪十四也。 -------- ① 椒房──本指宫廷中后妃的住处,专指后妃。 良乡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致之死矣。假令盗长陵一抔 土,何以处之?赵高鹿可为马,忠贤煤可为矿。大罪十五也。 王思敬、胡遵道侵占牧地果真,小则付之有司,大则付之抚按学院足矣。而忠 贤径拿黑狱,幽置槛阱,恣意搒掠,身无完肤。以皇上右文重道,而忠贤草菅士命。 大罪十六也。 科臣给事中周士朴执纠织监一事,原是在工言工,忠贤竟停其升迁,使吏部不 得专铨除,言官不敢司封驳,致士朴卒困顿以去。以中官之尊大得矣,而朝廷何可 有此名也。大罪十七也。 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于缙绅矣。北镇抚臣刘侨不肯杀人媚人,自是在刑言刑 也,忠贤以不善锻炼,竟逐之去,遂致削籍。以示大明之律令可以不守,而忠贤之 律令不敢不遵。于是魏忠贤之威焰得矣,而国脉何可崇此蕴毒?大罪十八也。 未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丝纶矣。科臣给事中魏大忠遵旨莅任,忽传旨诘责。 及科臣回奏台省交章,又再亵王言。无论玩弄言官于股掌,而煌煌天语,朝夕纷更, 令天下后世视皇上何如主。大罪十九也。 最可异者,东厂之设,原以查奸细,非扰平民也。自忠贤受事,鸡犬不宁。日 以快私仇、行倾陷为事。纵野子傅应星、陈居恭、傅继教辈投匦(音guǐ鬼)设阱, 片语违忤,则驾帖立下,势必兴同文馆狱而后已。如近日之拿中书汪文言,不从阁 票,不令阁知,不理阁救。当年西厂汪直之僭,恐未足语此。大罪二十也。 尤可骇者,边境未息,内外戒严,东厂缉访何事?前奸细韩宗功潜入长安打点, 实往来忠贤司房之家,事露始令避去。假令天不悔祸,宗功奸细事成,不知九门① 内外生灵安顿何地?大罪二十一也。 -------- ①九门──明代京城设九门,因此以九门指京城。 祖制不蓄内兵,原有深意。忠贤谋同奸相沈[ 榷左改氵] ,创立内操,薮匿奸 宄(音guǐ鬼),复倾财厚与之交纳,不知意欲何为。安知无大盗、刺客为敌国窥 视者潜入其中,一旦变生肘腋,可为深虑。大罪二十二也。 近日忠贤进香涿州,铁骑之簇拥如云,蟒玉①之趋随耀日。警跸传呼,清尘垫 道,人人以为驾幸涿州。及其归也,以舆夫为迟,改驾驷马。羽幢青盖,夹护环遮, 则已俨然乘舆矣。其间入幕效谋、叩马献策者,实繁有徒。忠贤此时自视为何如人 哉?想亦恨在一人下耳。大罪二十三也。 -------- ① 蟒玉──蟒袍玉带的简称,指文官(前文“铁骑”指武官及兵丁)。 夫宠极则骄,恩多成怨。闻今春忠贤走马御前,陛下曾射杀其马,贷以不死。 忠贤不自伏罪请死,且闻进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释。从来乱臣贼 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致不可收拾。奈何尚养虎兕(音s ì四)于肘腋间乎?此又 寸脔忠贤,不足尽其辜者。大罪二十四也。 凡此逆迹,皆得之邸报招案,与长安共传共见,昭然在人耳目,非出于风影意 度者。乃内官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忠贤之二十四大罪,内有受而外 发之,外有呼而内应之,间或奸状败露,则又有奉圣夫人为之弥缝其罪戾。甚至无 耻之徒攀附枝叶,依托门墙,更相表里,迭为呼应,积威所劫,致掖廷之内但知有 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即有大小臣工,又积重 之所移,积势之所趋,亦不觉不知有陛下,而只知有忠贤。宫中府中,大事小事, 无一不是忠贤专擅。即奉奏之旨,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即如前日忠贤已往涿 州矣,一切政务,必星夜驰请意旨票拟,待其既旋,昭旨始下。嗟嗟!天颜咫尺之 间,忽慢至此,不请裁决,而驰候忠贤意旨于百里之外。事势至此,皇上之威灵, 尚尊于忠贤否耶?陛下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 上麻下 骨] 小丑,令中外大小,惴惴(音zhu ì坠)莫必其命。每思至此,尚为有天日耶? 无天日耶?忠贤狼子野心养成,今日客氏又从傍巧为营解。忠贤欺君无上,罪著恶 盈,岂容当断不断?伏乞陛下大奋雷霆正法,集文武勋戚,勅刑部严讯,以正国法, 以快神人公忿。其奉圣客氏亦并敕令出外,无复令其厚毒于宫中。永消隐忧。其傅 应星等着法司责问。然后布告天下,暴其罪状。如此,天意勿回,人心勿悦,内治 外安,不新开太平气象者,请斩臣以谢忠贤。知此言一出,忠贤之党断不能容臣, 然臣不惧也。但得去一忠贤,以不误皇上尧舜之名,即可以报命先帝,可以见二祖 十宗之灵。一生忠义之心事,两朝特达之恩知。予愿已毕,臣死且不恨,死且不朽。 惟鉴臣一点血诚,即赐施行。 他这一本上去,在廷忠义之臣皆以为天启必定震怒,会将忠贤灭族,客氏贬开, 尽洗耳以听。不想魏忠贤积威所致,天启久已拱手服降,且天性愚騃(音ái 癌, 今通呆),见了这本,不但不怒,反恐忠贤迁怒到他,满脸陪着笑说:“这本上说 的话,那外边的事,说我不知道还罢了;这些宫中的事,我尚且不知道,他外廷臣 子,何由得知?我有些信不过。”忠贤说:“上位说得是。只这么一想,就知是假 话了。他们见上位托我掌管朝政,他外边的官儿不得弄权,想要触了上位的怒将我 贬开,好让他们大家弄鬼。”客氏扭头捏颈地说:“这些嚼舌根的,连我也拉在里 头。他们不过怕我在爷跟前说他们的不是,都想挤撮我。我出去就是了。”说着就 往外走。天启忙亲自跑去拉住,说:“你不要着恼,我自有处治。”因怒向魏忠贤 说:“你把这样多事的人重重地处了,别的才不敢学样儿。”忠贤说:“上位不知 道,他们这一党的人多着呢。就处了一两个,他们也不怕。”天启说:“不拘他多 少,你都尽情重处就是了。” 忠贤、客氏听了这话,心中暗喜,出来就批“严旨切责”。忠贤知道皇帝是他 治服的了,何得尚容臣子哓舌,就弄了个“东林党”的名目,大戮忠良。死得最惨 的,当然是敢于明目张胆上本题奏的言官杨涟。给他揞上了一个收受辽东督师熊廷 弼赃银的罪名,下了昭狱,受尽了酷刑,最后被魏忠贤以土囊压身、铁钉贯耳的非 刑所害。 古人推崇“武官死于战,文臣死于谏”,认为这是“死得其所”。其实“谏” 的前提,是要皇上能够“纳谏”,像魏征谏李世民那样,一个敢说,一个肯听,方 才能够功德完满,尽到了“谏臣”的职责。如果皇上是个昏君,对奸党不但言听计 从,而且还存有恐惧之心,像天启那样,要他将自己敬重得像爹娘一样的魏忠贤和 客氏除掉,岂不是与虎谋皮,绝不可能吗?在那样的场合,与其明知道不可能致魏 党于死地却冒死上本自取灭亡,还不如扯旗造反连皇上都反他娘的,或者干脆雇个 高明杀手把奸党暗地里除去,倒也许有些效用。哪怕事败被杀,倒死得个明明白白, 而不是窝窝囊囊。只是迂到像杨涟那样的愚忠臣子,命运注定他是只能死在“谏” 字上而不会死在“反”字下的。 魏忠贤把这些正人君子尽行杀逐,所留下的合朝文武,就皆是他的干儿子、干 孙子了。自首相魏广微起,上自六部九卿,下至科道,外至省府,谁敢不攀附魏党? 那时候有个礼部尚书,将要八十岁了,也向魏忠贤说:“我本意要与上公做个儿子, 因年纪太大了,不好认得。叫我儿子与上公做个孙子吧。”你看那时候的士大夫无 耻至此,可还成个世界? 此时魏忠贤和客氏都已建府第在外,各有数千奴仆,前呼后拥,千岁之声震耳。 有那奉承忠贤者,尊他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他二人互相表里,忠贤出,则客氏在 内。客氏出,则忠贤在内。天启竟被他二人监管得定定的,一毫不能自主。忠贤因 与客氏轮流出入,不能常伴她同宿,就选了四个貌美阳大的小厮送与客氏,笑着说: “我不得常常奉陪,送这几个小厮服事你。料道你家侯爷也不敢管你,你可留下用 吧。”客氏也就笑纳。 客氏住在大宅,在隔壁又盖了一处房子,给丈夫侯二同儿子侯兴国住。她凡是 出宫,就叫这四个小厮一床同睡,大畅所怀,所以越发感激忠贤,更加亲厚,表里 为奸。忠贤一手握定生死权柄,在廷众臣工,非干儿即厮养,吩咐一语,雷历风行。 他要放个宰相,还易如反掌,何况要中个进士?那贾文物也不知有文章没文章,不 过说了个名字与主考,还怕今科不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