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一窍不通,假进士愣要冒充名士 十分吝啬,童百万才是真正富翁 暂且按下阮家的丑事,接着前回书,说说邬合帮宦萼邀请贾进士、童财主的事 情。 邬合到了贾进士门口,见门楼下正中挂着一盏门灯,上书“贾衙①”两个大字。 旁边放着一条大凳,坐着四个家人,是贾进士得用的管家,名叫贾势、贾利、贾富、 贾贵,邬合平素都认得的,当即走上前,带着笑拱手说:“久违,久违。”那四人 见了,也起身拱手让他同在凳上坐下,问:“邬相公许久不来了。今天到此,是来 求我家老爷的诗文?还是要求那衙门说事的名帖?”邬合说:“都不是。有句要紧 话儿,要见老爷面讲,相烦传报。”那贾势叫管门的贾阍:“你去回禀一声,说邬 相公要见老爷。”邬合接口说:“相烦大哥,改日买茶酬劳。”那贾阍去了不多一 会儿,出来说:“老爷在厅上,请邬相公进去。” -------- ① 贾衙──这里显示贾文物的不通。因为当时的门灯,只有写“县衙”、 “府衙”或“张府”、“李府”的,贾文物虽然得了进士,却没有做官,但是他觉 得写“贾府”不够显赫,才会写出“贾衙”这样的笑话来。 邬合别了四个大管家,随着贾阍走到厅院中,远远望见贾文物在厅中间一张椅 子上坐着。邬合忙小跑着上前,深深一揖,说:“惊动老爷大驾,有罪有罪。”贾 文物慢条斯理儿地走下来,把腰略弯了弯,还了半个揖。让他客位上坐下,自己把 座儿斜佥着①、把脸儿仰着说:“久别邬兄,今日何见顾之早也?毋得而有事乎?” 邬合打一恭,说:“无事不敢造次进谒。今者一来请老爷台安,二来因昨天在宦大 老爷处,承他过爱留饮。因提起大名来,宦大老爷甚是渴慕,有个要奉屈结社之意。 又不好骤然奉拜,故命晚生先来介绍,不知老爷尊意如何?”贾文物说:“尝闻之 矣:宦公子富有而骄,贫与贱者,彼之所恶也,不有其势利之不取也。不意竟与兄 相识,可见人言之误,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同然耳。由是观之,宦公子可谓富而 好礼者也。又是见邬兄相识满天下,知心有一人矣。但所云结社之事,我学生科甲 中人,若与公子交,如服朝衣朝冠而坐于涂炭,此乃决乎其不可行者,何况结社哉? 兄可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予小子必避于箕山之阴矣。”邬合说:“老爷尊见 固是,但宦老爷一番殷殷美意,老爷不允,未免太觉怅然。且还有一说,老爷若与 宦公交结,通家往来一深厚了,也颇有益处。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人焉,异日老爷 到部荣选,或可稍得其助。老爷请上裁。”贾文物听了,抚掌揶揄说:“有心哉, 斯言乎。斯人也而有斯言,可谓善谈也矣,我不亦乐乎?夫如是,我明早即趋造于 府,决不瞰其亡也而往拜之。” -------- ① 斜佥着──用半个屁股坐着,本来是指小人物在大人物面前诚惶诚恐的拘 束样子,这里说的是“把座儿斜佥着”,则指把椅子歪向一边,大剌剌地仰靠在椅 子上。 邬合见他依允,满心欢喜,即起身作别。贾文物拉住,说:“我有酒食请先生 馔。”邬合说:“晚生怎敢叨扰?”贾文物说:“圣人云:君子食无求饱,未云不 食也。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邬合说:“晚生怎敢?特不当耳。”贾 文物说:“我之粟虽非以械器易之者,乃小价辈播种而耰之,又得肥水雨露之养, 然后得仓廪之实,皆劳力所致也。何伤乎?且坐小其吃也已。” 须臾,众家人抬过桌子来,将肴馔堆了满案,甚是丰盛。邬合说:“老爷为何 如此盛设?使晚生何以克当?”贾文物说:“食前方丈,我得志必为也。食不厌精, 脍不厌细,我非乡人也,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饭蔬食饮水,此陋巷中之所为耳。 噎!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此岂我素富贵行乎富贵之人所为者耶?”正食间,他回 顾家人:“不撒姜,食小菜何不以姜为之,不得其酱不食,肉何不以酱熩之?”又 对邬合说:“此鹅非陈戴所畜之鶃(音y ì益,通鹢),兄何为不食?此肉非阳货 所馈之豚,兄又何为不食?兄以此物出三日则不食之乎?未也。我学生虽远庖厨, 若谓小价有校人烹之妄,彼乌敢当欺我之名哉?然而无有乎尔。”邬合说:“老爷 也请用些,晚生方好动箸。”贾文物说:“何谓也哉。可以吃则吃,可以止则止, 亦各从其志也已。鱼我所欲也,故舍肉而取鱼者也。兄但正席而先尝之。” 邬合听了,即大嚼大吃。多时食毕,又叫取了酒来,让邬合:“惟酒无量,不 及乱耳。沽酒则不食,此非沽来者。请饮之。”各饮了数杯,邬合告止。众人撤了 下去,他起身谢别。临出门,又说:“明日恭候老爷大驾,幸勿爽约,恐宦公加罪 晚生。”贾文物正色说:“邬是何言也?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民无信不立,前言 定之耳。”邬合忙作揖说:“晚生得罪,得罪。”又作揖而别。 有几句赞,正是这贾文物的写照: 形容虽秀,骨格庸愚。满口诗书,掩不尽白木行踪;万千做作,装不出斯文腔 调。一身摇摇摆摆,全无坦坦之容;满腹腐腐酸酸,大有花花之态。 邬合告别了出来,一路奔到童自大门口。只见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贴 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①的红封皮。旁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禁止污秽的告条,朱笔 大圈。上写: -------- ① 州左堂──指州同。知州是州正堂,五品官;州同是知州的副手,六品官。 本厅司示谕:一应闲杂人等,勿得在此污秽。如违拿究。 看了一会儿,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到大厅上,见有 许多人皆在厅内两边靠墙大凳上坐着。邬合近前拱拱手,也随众坐下。看他蓝粉贴 金的屏门上贴着一张红纸,是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帖。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 画,是伙计们贺他援纳的贺轴,后面列着许多名字。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摆着 笔砚,挂着大红潞绸桌围。桌子上放着一架大天平,一个大算盘,旁边放着一张方 桌,堆着许多账簿包裹。屏门两边放着两架大插屏,朱红漆描金螭(音chī蚩)虎 架子,一边画的是虎牢关三战吕布,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正中放一张椐(音 jū居)木金漆大几,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黑退光漆座子,里面插着一枝裁 帛做的大牡丹花,还有几根孔雀尾。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西边一顶屯绢 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一把大雨伞,两对大幔灯。一边是“候选州左堂”五字, 一边是“童衙”两个大字。中梁悬着一个大匾,红地金字,题着“世富堂”。两边 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一边是: 但愿银钱涌来,如长江大海,万载无休; 那边是: 惟求米粮堆积,似峻岭高山,千年永在。 坐了有两三顿饭时,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说:“等了这半日,老爷才醒了,叫 你们列位且等着。”众人应了一声。邬合认得他叫童禄,忙向他拱手,说:“相烦 禀一声,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童禄去了一会儿出来说:“老爷知道了。邬相公 请坐,就来。”邬合只得又等,心都等焦了。将过午时,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 脸,还醉醺醺的,两只眼半睁不睁,趿拉着厚底红鞋,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 郎的,慢慢儿地踱将出来。那童自大: 身上一般华服,而呆气冲人;面上的是财翁,却痴肥可笑。硬装官体,上戴一 顶软翅唐巾;假学斯文,脚下趿两只三镶朱履。 邬会见了他,忙上前作了揖,说:“老爷好受用,此时还在梦乡。”童自大说: “连日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每天熬夜,又吃得大醉。昨天偏又多了几杯, 今天这时候还爬不动。若不是伙计们来算账交利钱,我正好睡呢。”让了邬合坐下。 因问众人:“你们都来齐了么?”众人都站齐了作揖,回答说:“都久已到齐,伺 候老爷算账。”他听了,向邬合说:“你且请坐着,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就 到公座上高坐,叫众人一个个拿账薄算起来。算完,然后抬过天平来,将银子兑毕 了,足足弄了半日,众人方才辞去。又将账目叫美郎记清了,收入书房柜子里去。 又亲自送进银子去交给铁氏。 过了好一会儿,时已下午,他方才出来坐下,向邬合说:“久不会你,你竟胖 了好些。想是在那个大老官跟前弄得了几个钱了。”邬合说:“向来只在宦大老爷 那边,承他照拂,并未曾到别处去。”童自大说:“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 很呢。你既然常在他家走动,看他比我如何?”邬合说:“他家虽富到极处,大约 也与府上不相上下。”童自大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 主了,谁知又有他家。我从今往后,拼着几年不吃饭,一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 些,做了第一个财主,方才遂我心愿。” 说话间,童禄走来说:“请老爷用饭。”童自大说:“有客在这里,且慢些。” 童禄去了。邬合说:“晚生昨天在宦大老爷处,他说要结交几个朋友,俱要出色的 人物。晚生提起大名来,宦老爷很是欢喜,所以特地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雅 兴么?”童自大把嘴一努说:“唔,他一个做公子的,老子现做着大官,银钱来得 容易。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都是牙缝上刮下来的,心血上挣了来的,怎肯拼他?” 邬合说:“虽如此说,宦公子在今天也是第一家有财有势的呢,老爷跟他做朋友也 不得错。就是费了几个钱,等相交厚了,寻件把人情烦他到衙门说说,怕哪个官府 敢不依他?那时候就连本带利都有了。” 正说着,只见童禄又出来,在他耳朵底下说:“里面奶奶骂呢,说放着饭不吃, 少刻冷了又要费柴火炒。”童自大说:“你对奶奶说,有人在这里说话,不然我先 就进去吃了。就冷了也不妨,天气正暖,叫留些热茶,我停会儿泡了吃吧。”童禄 又去了。 他对邬合说:“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到如今还悔恨。但提起来,我浑身 的肉都噶达达乱颤,牙根咬得格支支的响。”邬合说:“是什么大事,老爷就气到 这等样田地?”童自大说:“我因这两只耳朵一时软了,听了人家的话,说纳什么 他娘大屄的监生①,戴顶纱帽,威势好看;老来画影②,穿着大红圆领又冠冕。”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把牙咬了一咬,才说:“咳,悔不听奶奶的话。”说了这一 句,靠在椅背上,接着说:“哎哟,我肚子都气胀了。”邬合问:“奶奶说什么来?” 他又叹了一声,说:“我奶奶倒说得好。她说我:‘你癞蛤蟆跳在三弦上──好个 绷绷绷儿。你不要钻在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了,劝你多吃几个荸荠,把妄想心打掉 吧。就是没有镜子,你自己也该撒泡尿照照,你那个贼样,也想做官?不如安份守 己的好。’我虽然不敢做声,还暗暗恨她贬得我这样刻毒,连半个纸钱也不值。我 竟趁着高兴,又是赌那口气,就去做了。以为做了监生回来,就是朝廷家的大官了, 就可以发财了。我收了许多家人,做了一项大轿。”指着那轿子说:“这不是么? 我的劳骨尸又沉,因轿子大了,出门定要三四个轿夫才肯抬出城,略远些定要六个 人轮班才肯去,多费了多少瞎钱?你不见我如今出门只是走么?除非人家有轿马的 封儿,我才坐了轿去。那时候趁着一时倒运的兴,请官府,拜当道,白花了几百两。” 把舌头一伸,说:“你当少么?白晃晃的好几大包呢,谁知一毫利益也没有。虽然 弄了张国子监的敕书,供在家堂上,吃不得又穿不得,揩屁股又有字,糊窗户又花 里胡哨的。我听得人说,那东西看了消灾。你长了这样大,可曾看见过?我取出来 你看看。”邬合忍住笑说:“不消吧。那是老爷镇家之宝,恐污损了了不得。”童 自大连连点头说:“也是,也是。”又说:“人因我是监生,又有几个钱,都假意 奉承我。虽然是当面叫声老爷,背地还是老童、童臭地叫。究竟往人家去吊纸③, 我也体体面面的;吃戏酒的时候,戏子还得下来参场④;晚上从哪里赴席回来,打 着个候选州左堂的体面灯笼;初一十五家堂烧香,穿穿鹭鸶补服⑤;清明去上坟, 戴顶纱帽吓吓乡下人;秋天到庄子上收租,抬顶大四轿⑥,门上贴个大红封皮,除 此以外再没有燥皮处。在衙官面前求个份儿上,还千难万难的不依。”他把脚跌了 两跌,发恨了一声,说:“把我整整气了这两年。如今把些家人都撵到庄子上种地 去了,也不相与人了。一天该用十个,我省下五个,要补起这些数儿来才罢。”又 摇着手说:“如今我乖了,不上你的当了。我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还想什么说人情 翻本儿呢。正像人们说的那样,我如今是‘不愿柴开,只求斧脱⑥’。”邬合笑着 说:“大老爷也说得是。但宦公子家中银子现堆在家中无数,他做公子的人,又肯 撒漫。若相与下来,问他借几万银子,老爷拿来生利钱用,不过后来还他本钱,他 难道好问老爷要利不成?这岂不便宜?” -------- ① 监生──科举时代,考取了秀才的人,可以到公办的学校里去读书,叫做 “进学”。公办的学校,有县学、府学 ,经过各省学政(相当于省教育厅长)主 持的考试,还可以选拔到国家一级的学校中去读书,这个国家一级的学校,设在京 师,叫做国子监。在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叫做监生。监生必须经过省试,才能取 得举人的资格。只有举人,才能参加全国性的考试。明清时代,可以花钱买一个 “监生”的称号,目的是为了太高身份,挤进乡绅的行列,不是参加考试求得仕途。 ② 画影──没有照片的年代,官宦财主人家,大约在六十岁左右,都要请画 像的画师画“写真图像”,称为“画影”,作为“历代祖宗图像”留给后代。做官 的人,当然要按照自己的品级穿上补服画像。 ③ 吊纸──办丧事人家开吊,吊客送去香烛纸钱,称为“吊纸”。旧习:吊 客送吊仪,不必亲自登门,可以打发家人送去,如果有官职,还要带上写有职务的 灯笼,挂在丧家门口,用来装潢门面。所以上文说“我也体体面面的”。 ④ 参场──明清时代旧俗:吃戏酒的时候,开场之前,如果场上有官员,戏 班领班的要手捧戏目折子到席前来请安,请点戏,称为“参场”。 ⑤ 鹭鸶补服──明清时代六品文官的服饰,监生是个学生的身份,只相当于 秀才,只能穿蓝衫,但是童自大捐了个州左堂,是个六品官,所以可以穿鹭鸶补服。 ⑥ 四轿──四个人抬的大轿。古代的轿子,不仅仅是交通工具,还以轿夫多 寡来显示品级地位。平民百姓一般只坐白布篷或蓝布篷的竹制小轿;有钱人家或退 职官员则坐三个人抬的三丁拐竹轿(因为一个轿夫在前,两个轿夫在后,像牙牌中 的幺二,幺二又叫“三丁拐”,所以这种三个人抬的轿子叫做“三丁拐轿子”); 五品以下官员,坐四人抬的木制大轿,称“四轿”;四品以上官员,坐八人抬的大 轿,称“八抬大轿”,其中一二品官员用蓝呢,三四品官员用绿呢;帝后则用“三 十六杠”,洪秀全建都天京后,还用过“七十二杠”,等等。 ⑥ 不愿柴开,只求斧脱──俗话,本指劈柴的时候遇上树节,把斧子夹住了, 劈不开柴,只希望退出斧子来;转指办事不顺利,不想继续办下去,只求撤身。 童自大站起来,满地跳了几跳,复又坐下,用手向空连画了两个圈,说:“妙 哉乎也,妙哉乎也!你说了半天的话,就是这一句妙绝,说得我连心眼儿里都觉得 快活。” 正夸奖着,见那童禄一路嘟囔着出来,说:“两次三番请吃饭不肯去,带累我 捱骂,不知哪里有这些没要紧的话讲?”到童自大旁边,扯扯他的衣襟,说:“菜 都冷了,请吃饭去呢。奶奶说,有话且吃了来再讲。不要讨没趣,快去吧。”又附 在耳上说:“奶奶还骂呢。说嚼蛆嚼舌根,有话留两句,临死打发勾使鬼,如今哪 里有这些说的?” 童自大正说得高兴,既丢不下,又陪人坐着,怎好进去独吃?只得说:“你去 回奶奶,说我有个朋友邬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呢。我怎好撇了客人,自己进去吃 的道理?你进去把饭拿出来,我同邬相公一起吃吧。邬相公是自家人,便饭就好, 不必费事。你照着我的话说,不要说错了,惹奶奶生气。”童禄应诺而去。 童自大接着说:“你虽然说得好,不知他端的可肯借银子给我?”邬合说: “古话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老爷也要破费几文,与他相与得情投意合。做呆 公子的人俱好小利,况又见府上家私富厚,岂有借不动之理?老爷虽然用去几个, 到后来生起利钱来,自有多的,岂止一本十利?”童自大听得快活起来,只是点头, 嘻嘻地笑个不住。 只见那童禄拿方盘托了两碗菜,两个小菜碟,摆下说:“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 饭,没有多的。将就拿茶泡泡,同邬相公匀着吃吧。” 邬合一看,一碗中是四五块臭腌鱼铺在碗底上;一碗中是一块冷豆腐,面上洒 着一撮盐;一碟是数十粒炒盐豆,一碟是十数根腌韭菜。童自大说:“这白豆腐只 好自用,如何待客?”向童禄说:“你拿一个钱,到香蜡铺中买些香油来拌拌。千 万饶两张草纸几根灯草来,不要便宜了他。你到当铺里要个钱去买,不要上去要, 别惹奶奶又说破费。”那童禄就拿着那盛豆腐的碗走。童自大说:“客人在这里, 就拿着碗跑,成个什么规矩?拿个别的家伙买了来。”童禄说:“拿个家伙去买, 倒沾掉了一半儿,还当是我落了半个钱去的样子呢。放在这里头还见眼些。”童自 大连连点头,说:“好好。倒也是当家人的心。” 童禄去了,童自大对邬合说:“兄每天在宦公子处,自然吃的是大酒大肉。我 每天家常吃饭只是一品盐豆,隔得三五天买块豆腐拌拌。今天因兄在此,奶奶替我 做人,不但有豆腐,又且有腌鱼。这鱼是她留着自己受用的,我每常摸还不敢摸她 的呢。”邬合说:“贤惠的奶奶,这样待客真是难得。古人食不兼味,一味豆腐就 尽够了,何必要鱼?老爷这就算太过费了。过日子的人家,当以省俭为妙。”童自 大说:“兄可谓知心之言。然而待客不可不丰。” 说话间,童禄买了油来,拌了豆腐。每人吃了一碗多些茶泡饭,那几块鱼邬合 也没敢动他的,他也不让。吃毕,吩咐童禄:“鱼是有块数的,要交代明白了。” 那童禄咕嘟着嘴,鼻子孔里笑着收了去了。 邬合立起身来说:“明天早间老爷可到宦老爷处一拜,晚生在彼拱候。”重自 大问:“我明天去是走路还是坐轿?”邬合说:“自然是坐轿才成体统。”童自大 说:“他家若没有轿马封儿,岂不白折了轿钱?”邬合说:“适才所说的话,还不 过片时,老爷倒忘了?”童自大说:“我只算现的,故此忘了赊的那一宗了。千万 留神,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使得,若是同他们一样行事,就做不来了。”邬合说: “知道知道。”才要走,他又一把拉着,问:“我明天是吃了饭去是不吃饭去?” 邬合说:“他那里自然有酒饭,家中不必用了吧。”随即作别而去。 此时天色已暮,邬合心想:此时不能往宦府去了,况且嬴氏还没有找到,家中 无人。今且回家,明天早些去吧。 宦萼那天早上捱了两棒棰,跑出来同邬合饮了一天酒。晚间只得进去,又被侯 氏骂了一场,不敢出声。睡了一夜,次早又躲了出来,等邬合回信。午后还不见他 来,就仍叫宦鹰:“你可到老邬家去看他可在家,叫了他来。”宦鹰去了一会儿来 回禀:“邬相公家锁着门,不知往哪里去了。”宦萼等到晚间还不见邬合来,不禁 大怒:“这厮可恶,敢欺诳我!”吩咐家人:“明天老邬若来,着实打一顿,撵他 出去,再不许他上门。”众人答应了一声。 原来宦家这些鹰犬都是与邬合相厚的,次日见他来了,就对他说:“昨天老爷 见你不来,恼得了不得。吩咐说:等你来了,叫我们打你一顿,还要撵你呢。”邬 合听了,吃了一大惊,忙连连作揖,说:“烦诸兄想一妙计,为弟挽回一二,容图 后报。”内中一个叫宦计的说:“他呆公子狗头性儿,过了一夜,想来已经忘记了。 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走了进去,只见宦萼正在不足堂上独坐。何为“不足堂”? 他取王安石“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的意思,故匾题此名。 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还有许多不足的模样。宦计上前回禀:“今早邬相公来了, 小的们因老爷昨天吩咐,着实打了他一顿,要撵他回去。他定死不肯,说恐怕老爷 恼他,可就当不起,跪在门口要求宽恕。”宦萼笑着说:“打了就罢了,又恼他做 什么?着他进来。”那宦计出来到门首,对邬合说:“恭喜,老爷请你呢。” 邬合听见,如鬼门关放赦一般,忙忙走到厅上,跪下说:“晚生负不可赦之罪, 竟蒙原宥,实出望外,特此叩谢。”宦萼叫人扶起他来,说:“我不过一时之高兴 耳,已不罪你,你可坐了。”邬合方敢坐下。宦萼说:“昨天因你不来,我故此动 怒。今天你来了,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里去了,还恼什么?你昨天往哪里去来?” 打了个哈哈,笑了两声,接着说:“难道你又有个老婆不见了去寻么?我虽不恼你, 也要罚你个失信。”说着,就叫小厮去取一盘糖食来。一个家人遵命拿了一银盘天 茄、门冬、橘饼、青梅之类,送到邬合跟前。宦萼笑着向邬合说:“罚你吃!” 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些甜物,一尝着就恶心呕吐,他以为人人 皆然。邬合知道他有这毛病,假意哀求:“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这东西晚生如 何吃得?”宦萼笑着说:“那顾你不得,定要你吃。”邬合大空心地走了来,正有 些肚饿,故做艰难之态,一面吃着,一面说:“晚生蒙罚,不敢不领。有茶求一碗, 不然这甜味就腻死我了。”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给他,邬合就着茶吃了约有一半,那 东西甜得实在有些吃不得了,就说:“晚生实实的下不去了,求天恩饶了吧。”又 假做恶心的样子,背过脸去呕了几声。宦萼大笑:“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叫 小厮们收了下去,然后问他:“你前天说往贾、童两家去,你昨天可曾去了么?” 邬合说:“奉老大爷钧旨,晚生若不曾去,就该万死了。昨日清早小人刚要出门, 前天蒙老爷天恩,对县里说了,太爷差了几名捕快到晚生家下来问详细。晚生同他 们说了一会子话,方才去了。晚生随后就到贾老爷那边,因那求诗字的求文稿的络 绎不绝,等他打发完了,才得说话。晚生说起大老爷有下交之意,他再三谦说不敢 当。是晚生说恭敬不如从命,不可负了大老爷礼贤下士之意,他才肯了。说今天走 来晋谒,又承他赐饭,那酒馔富丽是不消说的了。那些精肴美馔,都是晚生从来不 曾看见过的,真是富贵才子呢。” 宦萼啧啧称赞:“好人家!”因向邬合说:“你这一篇说我下交的话,真讲得 妙,虽戏上六国封相的那个苏秦,还有他一个朋友姓张的,叫做张什么呢?他两个 也不能赛过你。你可曾到那个童大财主家去呢?”邬合说:“晚生别了贾老先生, 就到童府的。他因终日在人家吃戏酒、熬夜,又醉了,那时还未曾起来。等了好大 一会儿,他才出来。又有许多人等着他收利钱,不得说话。有许多伙计在一旁伺候, 一个衣架大的天平放在中间,兑了又兑,足足兑了不知几千,都是十足的细丝。晚 生看得好不动火。等他事情办完,众人都去了,才得有闲说话。” 宦萼点头说:“真财主,真财主。”邬合又说:“晚生说起大老爷这边来,他 也着实渴慕。也说今天一定来拜的。他定要留晚生吃饭,决不肯放,将黑方散。恐 老爷安歇了,不敢来惊动,故此今早来禀。晚生焉敢在老爷尊前失信,求开恩鉴察。” 宦萼说:“原来有这些缘故,方才白白的冤屈,罚你吃了那些糖食。既说明白,我 一些恼意都没有了。但我每常只说我算第一个无对的门第富翁了,谁知道又有老贾、 老童。”邬合说:“他两家不过富而已矣,怎及得大老爷富贵双全,天下第一?” 宦萼摸着肚子,大笑了一阵。吩咐家人:“我今天要待大宾,伺候两席酒,要齐整 些。作速预备,不可怠慢。” 正说着,只见家人跑进来回禀:“贾老爷来拜。”递上一个名帖,邬合接过, 念出了“同学里年世通家眷小弟贾文物拜”几个大字。邬合忙忙放下,跑出大门外 接着,说:“宦大老爷在厅上拱候久矣。”贾文物方下轿踱将进来。到厅院门口, 宦萼迎了出来,拱让进厅。揖罢坐下,宦萼看他模样倒还清秀,只是双眼有些微眊 (音m ào 冒)。身上穿得甚是华丽,脚上穿一双朱履,拿着一把雕边写画的金扇, 扇上挂着一副眼镜,跟着十数个齐整的家奴。 须臾捧上茶来。吃罢,贾文物说:“久慕老兄台宗族称富焉,乡党称贵焉,自 有生民以来未有之佳公子也。昨聆邬兄所云,老兄台不耻下问,予小子何以克当? 老兄台已莫如爵,又齿德俱尊,可谓有达尊三矣。而犹殷殷爱士,虽吐哺握发之周 公,甘拜下风矣。我小弟非妄谈,从来行不由径,虽公事不至显者之室也。因邬兄 举尔所知,闻老兄台喜有朋自远方来,又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弟敢不入公门鞠躬 如也?”宦萼说:“久仰贾兄大名,今承光顾,弟不胜欣跃。”贾文物说:“承老 兄台泛爱众,可谓好客也矣,弟其舍诸?”宦萼说:“老邬说贾兄才富双全,故此 弟企慕之甚。”贾文物说:“小弟得之不得有命,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至 于才不才,亦各言其志也。小弟曾记幼年时,敝业师赞小弟说:‘汝,器也,瑚琏 也,贤乎哉。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然而小弟虽圣则吾不能,但所学不倦而教不厌也。” 正在高谈,家人进来回禀:“童老爷到。”宦萼才起身要迎,那童自大头戴唐 巾,身穿丽服,摇摇摆摆的,一个家人夹着个描金护书跟随,早已走到厅门首。宦 萼忙让了进来,彼此都作了揖,相逊坐下。童自大向宦萼举手说:“素常闻得公子 的财势怕人,不敢轻易来亲近。虽然渴想,要会无由。今有邬哥的这条门路引进, 才来奉拜。”因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单帖,双手拿着,打了一恭,亲自 递与宦萼说:“本要写几个字的,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二来我要烦人去写,恐怕 公子也要烦人去看,故此不曾写得。公子留着改日拜人也好用。”宦萼说:“我们 既然要做相与,何必还行此客套?尊帖仍请收回吧。”童自大说:“当真么?既如 此,小弟竟遵命了。”就递与家人说:“收好了,又省两文钱。” 宦萼说:“弟尝听得老邬说,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故此奉约而 来。大家同结个社,朝夕相聚玩耍玩耍之意。今承不弃,感甚感甚。”童自大说: “岂敢岂敢!”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门楼内三个金字 有钱的贾进士兄么?”邬合说:“正是当今驰名、天下第一的才子。”童自大拱手 说:“久想。”忽而又笑着说:“我前日看戏,唱的是贾至诚嫖窑子。他见那婊子, 说了句歇后语,正合我今日见贾兄。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九文(久闻)又 九文(久闻)。’”贾文物说:“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夫人 自称曰小童之童乎?”邬合回答:“正是有名的童百万童老爷。”贾文物说:“富 矣哉,富矣哉!既富矣又何加焉?”童自大说:“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 的呢。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兄不要看轻了。比不得你 二位公子,进士是不费本钱的。”贾文物说:“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 也。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但恐为富则不仁矣。”说毕,即 欲起身作别。 宦萼说:“承二兄光降,岂有空坐之理?备有便饭,奉屈稍坐。”贾文物说: “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矣,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童自大说:“小弟是极 托实的,还不曾吃饭就来了。既承公子留饭,何不扰他一碗,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 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一留就坐,一请便往,从不叫主人难心。贾兄不可装假。” 贾文物仰天长叹:“呜呼!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宁不惧其为士者笑之。” 童自大说:“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听就罢,何必咬文嚼字。兄要去只管请行,我 可是不去的。”宦萼说:“还是童兄托契,兄不可固执。”邬合又在一旁苦留,他 才肯坐下,笑着说:“童也欲,焉得刚?”因四顾屋宇宏敞,又感叹说:“山节藻 棁①,何如其居也,邦君树塞门,官府亦树塞门,可见宦公子之位不为小矣,焉得 俭?”抬头看见“不足堂”三个字,点头咨嗟:“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与 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之谓也。”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 又赞说:“此非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乎?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登东山而小鲁 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此水乃沟治皆盈之积水也,泛滥天下之洪水也,原 泉混混,不舍昼夜之长水也。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 不乐也。” -------- ① 山节藻棁(音zhu ó酌)──形容房屋的华丽,语出《论语·公冶长》。 山节,是雕成山形的斗拱;藻棁,是画着水草的短柱。按古礼,都是天子的庙饰。 童自大见贾进士没完没了地咬文嚼字,皱着眉头问邬合:“我是去呢,还是再 坐坐呢?”宦萼说:“兄方才还劝贾兄,如何此时也说要去?”童自大说:“实不 相瞒,小弟自昨日陪邬哥吃饭,直到此时,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我昨天曾问 过邬哥是吃了饭来还是不吃饭来,他叫我不用吃东西吧,我就依实。此时有些饿得 很了,肚子里咕噜噜地乱响,肠子也就疼起来了。若有饭,求快些才好。” 宦萼就催酒,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分宾主坐下。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 无非是山珍海味,杯盘罗列,堆设满案。贾文物说:“我读书人二簋(音guǐ鬼) 可用享,何必若是乎馔者之丰也?有盛馔必变色而作。”宦萼说:“不过便饭而已, 犹恐有亵尊兄,何必过誉?”贾文物说:“狗彘食人,食而不知俭。民有饥色,野 有饿殍,可谓率兽而食人也。”童自大说:“放着这样香喷喷的好东西不吃,只管 说闲话,冷了岂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因低头大嚼。贾文物笑说:“小人哉, 童兄也。鲜矣仁,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 少刻食毕,贾文物又要起身。宦萼说:“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请二兄同 去看看。且还有小酌,尚请宽坐。”贾文物说:“此非东郭坟间之祭者,何故乞其 余不足又顾而之他乎?恐妻妾相泣于中庭也。然而兄赐食,斯受之而已矣。” 宦萼留住二人,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童自大说:“公子,你这园却收拾得好, 也要好些银子用呢。叫我就舍不得,拿了开个当铺,一年不生许多利钱么?”邬合 说:“大老爷这园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贾文物说:“然,诚哉是言也。你看麀 (音y ōu 优)鹿濯濯,白鸟鹤鹤,山渌雌雉,乌盈鱼跃。当今之囿,舍此其谁也? 想经之营之时,必庶民子来,不日成之。若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 乐哉?”因回顾家人说:“此虽非为阱于宅中,尔等有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 吾力犹能肆诸市朝。戒之戒之。” 众人赏玩了一会儿,同到一个居蔡轩中坐了。贾文物说:“轩乎,吾道体而面 之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不可以为悦,得之而不与人同乐,亦非也。今兄与朋友 共,其肥马轻裘之子路何足道耶?”不一时,掇上绝精的果品腌腊下酒之物摆下, 斟上酒来,大家吃了个落花流水。 天色将暮,贾文物说:“既醉以酒,吾饱矣,不能用也。以其时考之则可矣, 当咏而归。”款留不住,大家都告辞起身。贾文物临行,看着他三人说:“三人行, 必有我师焉。明日行至于我之室也。虽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然当前以三鼎而后以 五鼎为敬也。”宦萼说:“明日自当奉拜。” 到了次日,宦萼、童自大到贾文物家拜望,邬合自然也跟去帮闲。贾文物留饮, 果然丰盛。饮酒中间,宦萼向童自大说:“我们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童自大 红着脸不啧声,半晌才回答说:“弟家没人,就弄点儿东西,恐不中口。也不敢劳 拜,改日再请吧。”宦萼是公子性儿,见他那个样子,知是吝啬,笑着说:“拜是 再没有不拜之理。”对贾文物说:“我们明天到童兄府上拜过之后,同到我舍下, 我替童兄代东。” 次日,大家到童家拜了,宦萼把他们约到家中共乐。彼此来往,一连聚饮了几 天。童自大自觉得过意不去,也约他们到家。牵荤带蔬六碗菜,三杯之后一饭而已。 邬合几天来吃得快活,连夜间都不归家。此时嬴氏已获,家中有人,故此他放心在 外,不必多叙。 过了几天,三人又都在宦萼家中聚饮。宦萼对众人说:“如今虽日日饮酒食肉, 到底不甚亲切。须结拜个弟兄,才觉亲热些。二兄以为何如?”邬合接口说:“还 是大老爷学问深,见得到。想当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千载驰名。如今三位老 爷这一结义了,后来也是要传的呢。”贾文物抚掌说:“妙哉!兄弟恰恰戚之也。 倘二兄不幸短命死矣,则二嫂使治朕栖我,岂不胜齐人之有一妻一妾哉?”童自大 说:“要结拜弟兄,我做老三才来。不然我是不来的。”贾文物说:“先生何为出 此言也?”童自大说:“若论起时势来,公子财势双全,该做大哥。贾兄有势,做 二哥。我有财,做老三。这是从古来的一团大道理。”贾文物说:“朝廷莫如爵, 乡党莫如齿。公子一位,今世所颁之次序也无移。至于兄丈夫也,我丈夫也,兄何 畏我哉?君子爱人也以德,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且君子恶居下流,兄当效君子上 达也。”童自大说:“还有一说,南京风俗,但是结拜,老兄弟是不出钱的。我故 此要占这些便宜,这是实话奉告。若不依我,就散了桃园。”贾文物说:“兄一介 不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宦萼说:“也罢。他既如此说,不要强他,就 叫他做了老三吧。” 邬合急忙凑趣,说:“三位老爷结义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还要乌牛白马, 杀牲歃(音shà煞)血,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童自大说:“费这些钱做 什么?买半斤烧酒来,弄个小公鸡滴几点血,大家吃些鸡血酒,鬼混鬼混罢了。何 苦多事?”宦萼说:“岂有这个道理?我们纱帽人家做事,要不离纱帽气才好,不 然就不成体统了。那鸡血可是行得的?牛马虽不必,猪羊定要。”遂叫过家人宦畋 (音tián 田)来,吩咐去制办犒物。因想:“别的都容易,但这篇盟文哪里去寻 人作?”踌躇再四,童自大忽然笑着说:“公子,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现有贾 兄这样的才子,一篇盟文值什么?还要去寻别人?”宦萼大喜:“亏你想到,我一 时倒也忘记了。贾兄可快作起文来,今天就要结拜。” 贾文物正在说得高兴之际,忽听得要他当面作文,有如青天霹雳,挣得满脸通 红,说:“兄谬矣,祭神在,祭神如神在。今者薄暮,岂结盟之时哉?况斋戒沐浴, 然后可以祝上帝。欲祷尔于上下神祇,请缓之,以待来日然后可。”宦萼说:“也 说得是。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写好,明早来我家中做个斐园三结义,不可误了。”二 人应诺,又吃了一会儿酒,方才辞去。 贾文物到了家中,一下轿就慌忙吩咐家人:“快去请干先生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是不在家,随早随晚,务必要等了来的。”那人飞跑而去。他到书房中,忙叫小 厮将纸墨笔砚摆下,又吩咐人去买黄纸。叫烹了一壶好茶,放在桌上,又叫预备酒 果伺候。不多时,干先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