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莽汉福大,有战功荣任都督 文士命蹇,无奈何屈当西宾 你道这干先生是何等人也?他是学中一个知名之士,名壹字不骄。生得相貌颇 清,准头微赤,些微几茎髭须,二旬以外年纪。他父亲在日也是个有名的秀才,与 钟趋同窗同学,犹如骨肉。他二人指腹为婚,后干家生了干壹,钟家生了一女,弥 月时就聘下了。干生八岁时,他父亲病故,只寡母在堂。又过了几年,他母亲也殁 了。服满后,二十岁上才进了学。他生性放达不羁,惟以诗酒为事。又平素好结交 朋友,所以家道渐渐萧索了。他读书的人,又别无营运,终年守困而已。 那时候府学中有个教官,姓广名闻思。他爱干生人品才调,甚是契厚。一天, 打发个老门斗①来请他去讲话。干生见学中老师来请,就同门斗来到宅内相见了。 -------- ① 门斗──清代学中的仆役。因为他既管看门,又管仓库,所以合称门斗。 广教官让他坐下,说:“我素知年兄近来着实守困,奈我鱣堂①俸薄,爱莫能 助,心甚歉然。昨日都督李公请了我去,托我要请个西席,愚意要奉荐年兄。我素 知年兄豪放不羁,恐不屑为此。但圣人云: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人而不自得。 况设帐一事,也是读书人所为。不知年兄的意思若何?可肯屈就么?若谓可,我当 奉荐。” -------- ① 鱣(音shàn 善)堂──指学府中的讲堂。鱣通鱓,即黄鳝。 干生一来家中寒薄,二来身闲无事,又承老师殷殷见爱,就说:“既蒙老师见 爱,敢不遵命?”广教官见他肯去,心中甚喜。叫门斗沽了一壶酒,内边要了两碟 小菜来,一碟炒苜蓿,一碟酸菜,二人对饮,谈了半天近来月课的时文,干生才辞 了回来。 你道要请先生的这个李都督是何处人氏?怎么出身? 他祖籍山西大同府人,代代仅当丘八。他父亲叫做李之富,母亲早亡。他妻子 滑氏,也是个一个字的乡绅──兵的乃爱。他有四个儿子,七八个孙子。他单名一 个太字,他吃粮的时候原名李大。他一字不识,粗鲁至极。这待人接物礼貌上的仪 文,一毫不知。当日他随着主帅去征流贼,仗着他心雄胆大,膂力过人,又该他的 命好,遣他去御敌,无敌不摧;着他去攻城,无城不克。他也并不是什么勇冠三军、 力敌万夫的好汉,该有他官星照命,自有机会来凑他。 一次,他跟着主帅同流贼对敌。他骑的那马被贼的马枪子儿打着了耳朵,忽然 在阵中惊跳起来,控勒不住。李大用力打了几鞭,那马性起,自本阵上直冲入贼阵 中去。他着了急,怕贼来杀他,就举起刀来,横七竖八,乱砍乱剁。一来如古话所 说:一人拼命,万夫难敌。二来贼队中不防他这一冲,竟有些乱了。官兵也不知他 是马惊,只当他奋勇冲锋。见贼乱了阵势,谁不望杀贼建功?大家呐一声喊,一齐 奋力杀将上去。贼兵大败,诛杀殆尽。论功行赏,他独得了头功。 又一回,飞报到来,流贼据了蔚州①,主帅连夜发兵救援,他跟了同去。到了 城下,流贼固守甚严。攻了几日,城不得下。主帅大怒,命造了云梯,令众兵爬城。 也亏他胆大,就往上爬,众人随后。离城垛不远,城上一个贼一枪攮来。他是仰面 往上爬的,看见一枪搠来,一下闪过,右手攀住云梯,左手一把将枪杆攥住。那贼 若往下一送,他即便不死也要跌伤。该他的造化,那贼反往上一提,他趁势向上一 跃,跳上了城。绰起右腕上的刀来,顺手一刀,把那贼剁倒,就举刀混砍。众贼见 有人上城,已自惊慌,又见后面的人鱼贯而上,喊了一声,各自逃生。他砍开城门, 放官兵入城。众贼杀的杀了,逃的逃了。论得城之功,他又是头一个。 -------- ① 蔚(音y ù郁)州──蔚州置于北周,明代的蔚州是一个卫所。清代恢复 州的建制,属宣化府。1913年改县。今河北省蔚县。 如此这般的巧事也不能尽述。因他屡立军功,渐次升迁,做到了副总。 他有一个小舅子,名字叫做滑稽。他父亲虽然也是个兵,却是个识字的,也结 交官府衙门书办之类。滑稽读过几天书,心下倒还明白。李大做了副将,署中公事 多了,他舍不得银子请幕宾,就约小舅子替他主文,拨了份马粮给他。后来李大升 了南京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单骑赴任,将父亲、妻子、儿媳、孙儿俱留在故乡。 他做到将的时候,又娶了四五个妾,临行再三托滑氏留心照看。“千万严紧,不要 叫她们弄出丑来。我到任后,等寻了房子,慢慢来接你们。”滑氏应诺,他仍带着 小舅子并十数个家人到南京上任。 此时他的名字还叫李大,他因自己是“大”,他的四个儿子就叫李二、李三、 李四、李五。一天,滑稽劝他说:“你如今做了都督,是朝廷大臣了,你这名字甚 是不雅,还得改一改才妙。”李大说:“我自娘肚里掉下来就是这个名字。今天做 了这么大的官,哪些儿不好?”滑稽说:“这个‘大’哪里是名字?因你是大儿子, 行大,所以就叫‘大’,后来当兵就不曾改。如今做了显职,还用这个字,不怕人 笑话么?”李大说:“这个‘大’字我认熟了,要另改一个,不但别人不认得是我, 连我也不认得是我了。”滑稽想了想,笑着拿笔写了个大字,内中点了一点,问: “这个字你可认得?就改做它吧。”李大说:“我尝见一块字底下点一点,我问书 办,他们说上头的一块字是什么,底下这一点就是那块字。我知道你是叫我改做 ‘李大大’的意思了。”忽而大笑着骂:“你这骡屌子攮的,你同我玩儿,骂我咧! 连你姐姐都骂上了。”滑稽说:“我好意替你改名字,怎么是骂你?你倒骂起我来!” 他笑着说:“我前天差了几个兵到后湖里去打鱼,鱼没有打得,倒拿着了许多乌龟。 他们打了报单来,说乌龟有大大的多少、小小的多少。那个大字底下也是一点。你 骂我是大乌龟,可不连你姐姐也骂了?”滑稽说:“不是这话。那一点是在字底下, 这一点是在字中间的。”他又说:“既然不是大大,‘大’字胯裆里坠着个东西, 大概是个大毬了。”滑稽笑着说:“这是个‘太’字,人称‘太爷’、‘太太’, 就是这个字。怕你不认识别的,这个‘太’字你还容易认,虽不甚佳,比那个‘大’ 字还像个名字。”他大笑起来:“好得很!我叫做李太,你姐姐叫李太太。她比我 大些些不得,我有些怕她呢!你就吩咐阖衙门的人,我的名字叫‘李太’了。”滑 稽说:“这如何吩咐人?你如今是官,改名字要上本的。上边准了,有小抄到各处, 人就都知道了。何用吩咐?”李太依他,题了一本,准了下来,才改了今名。 一天,李太对滑稽说:“我这些日子细想起来,你劝我改名字,是你哄我。明 是拿着我奉承你姐姐。”滑稽不懂他的意思,说:“你这话,我就不解了。”李太 说:“你姐姐是我的老婆,叫李太太,我倒叫李太,明明说你姐姐大于我,把我怕 老婆的招牌替我摆了出去。不是你拿我奉承你姐姐么?还有一说,人叫你姐姐一声 李太太,倒把我的名字叫了两声去了。”滑稽说:“岂有此理?字虽一样,有两个 讲法。你的名字,原该用那‘丕(音p ǐ痞)极泰来’的泰字,因这个‘太’字你 好认,借音取那个‘泰’字之意,是极好的,你不用多疑。要说叫我姐姐一声李太 太,把你名字叫了两声,那还是叫我姐姐。你从前没有改名字的时候,人叫你‘李 大老爷’,难道也是叫你的名字不成?”他想了一会儿,说:“你的嘴能干,我说 不过你,我到底心里信不过。可恨前天冒失上过了本,不然还是我的‘大’字好。 我做着个大官,名字自然该是‘大’。”滑稽说:“不但你的名字该改,就是四个 外甥的名字也该改。哪里有个老子叫‘李大’,儿子同着二三四五排行的理?我如 今也替他们改改。当日岳少保说,行兵之道,智信仁勇严五字缺一不可。‘李严’ 三国时已经有了。况你也只有四个儿子,就按照‘智信仁勇’排去。你又是武将, 最合适不过。”他说:“偏你会这么瞎编。你在哪里又认得个什么岳少保,听见他 说的?我如今还听你的话呢,我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智的信的。况且我才上本改了名 字,又替娃娃们去上本,啰啰嗦嗦的。”滑稽说:“你是官,改名字才要上本。他 们没当官,上甚么本?”李太说:“既然如此说,改改也好。他们如今都是公子了, 要是单叫‘李二’、‘李三’的,实在也不好听。我从前点兵,听见这样的名字多 得很。我先还疑惑,我家的娃娃怎么又在这里当起兵来了?细看看又不是。我也觉 得不好,我怕又要上本,故此罢了。既不费事,等我替他们改。但他们这二三四五 几个字我叫惯了,万万去不得。一个人添一个奇字就好了。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 要‘妻财子禄寿’俱全就是好的。他们的婆子都有了,那个妻字不用了,就叫做李 二财、李三子、李四禄、李五寿吧。你说这几个字我想得奇不奇?又明白好懂,可 不强似你诌的那几个字么?”滑稽见他不通得可笑,也不同他争讲,任他自己去改。 过了些时,他叫滑稽写了封家信,跟他老子说,南京房子甚贵,还不曾买,如 今权借衙门暂住。等买了房子,再来搬接家眷。又把自己改名、儿子们添名的话, 详细写了。差了个大管家叫做李得用的回去。过了两个来月,李得用回来了,投上 老主人的家书。他问了家中大小平安,心中甚喜。就叫家人:“快请舅爷来念。” 家人说:“舅爷往雨花台玩耍去了。”李太说:“这可怎么处?也罢,叫个书办来 念吧。” 不久书办进来,他把那家信拆开递给他,说:“这是太爷带给我的禀帖,你念 给我听。”那书办接过去打开一看,不敢做声。李太说:“你为什么不念?是我家 太爷给我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看看自己知道就罢了么?”书办说:“这并不是家 信,叫书办怎么念?”他大怒:“这是我家人刚才带来的,怎么说不是?王八蛋的, 老子捣你奶奶!你当一个书办,连一块禀帖也念不下来,要你做什么?要你弄鸟?” 喝了声:“撵出去,再另叫一个来。”家人去了回来说:“别的书办都回家吃饭去 了,不在这里。” 别的书办何尝都回去了?只因这个书办向众人说:“并不是家书,是小学生写 的仿,怎么个念法?白白地捱了一顿骂。”众人听说,谁还肯进来?故此都推吃饭 去了。李太见没人念,急得骂滑稽:“这个瞎毬攮的,在家坐坐罢了,偏偏今天他 又去耍甚么台台的。”吩咐:“等舅爷回来,就叫他到上边来。” 你道那书办果然连家信都不会念么?原来这李得用沿路呷酒嫖妓,把一封家信 不知如何失落了。着了急,因想主人不识字,又一窍不通,到了一个乡学馆中问那 先生要了一张小学生写的仿,封了来哄主人。那书办虽不知这些情弊,但见了这个 字,心疑必有缘故,不肯说破,恐得罪了带书的管家二爷,结果白受了一场大骂。 午后滑稽回来了,李得用恐怕他说出,再三央告求他遮盖。滑稽因他是姐夫的 大管家,况他们素常又极其相厚,满口答应。到了上房,李太说:“等了你这半天 才来。俺爷带了块禀帖来,那书办又不认得,你念与我听。”滑稽接过来,笑着念 出:“上大人,某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 学生李彬习字。”念完了,李太满脸的愠色,说:“一块老子与儿子的禀帖,写得 明明白白的也好懂。这是些什么文话,我一句也不知道。”问那李得用:“太爷的 才学当日也比我高不多少,如今为何这样文起来?难道老都老了,从新又上学念书 去了么?” 李得用先还恐怕他知觉,捏了两把汗,今见他问这话,心中暗喜,急忙跪禀: “太爷虽不曾上学,因老爷官位尊了,近日同这些乡绅举监文人们来往,大约是经 常讲学讲道,沾了文气的。”李太摇头说:“就是同文人们讲讲,哪里就文到了这 个地位?真是迂夫子的卵袋,文绉绉的。大约还是烦了什么不通的才子写的。”又 向滑稽说:“你可懂得?你要懂,细细讲与我听,我叫买办打烧刀子同牛羓(音b ā巴)请你。” 滑稽想了想,笑着说:“你听着,我讲:头一句‘上大人’,说你如今做了大 官,是个大人了。上覆你这大人,是问你好的话。”李太高兴起来,说:“明白明 白,讲得好。”滑稽又说:“某乙己,某就是我字,你不见戏上都自己称某家,这 某字是太爷自己称呼。说你在任上,只某一个人在家。”李太说:“越发明白。” 滑稽又念:“化三千,七十士。太爷说,他有三千句话要对你说,内中有七十件事。” 李太说:“我的爷爷哟,你老也老了,省些心罢了。哪里就有这么些事?亏他老人 家记得。”滑稽不往下念了,李太问:“你怎么念了这几句,底下不讲了?”滑稽 笑着向他戏说:“我讲了怕你要恼。”李太说:“这才说的是没来头的话。这是俺 老子与我的字儿,你不过讲与我听,有什么话得罪了我?我就恼,只恼我老子。你 又不是俺老子,为什么恼你?”滑稽笑着又念:“尔小生,八九子,‘尔’字就是 ‘你’字。说你的几个小婆子生了八九个儿子。”李太大惊:“我不在家,是哪里 来的这些娃娃?”滑稽说:“书上写得明白,‘佳作仁’,说是家里做出来的人。” 李太越发大怒:“你那姐姐也不是个人娘养的,我临起身再三托她照管,她们如何 就做出这些娃娃来?我想来别人也不敢,不要就是俺那爷老没廉耻做的事吧?”滑 稽笑着说:“你好想,所以临了说‘可知礼也’。说你要猜到这上头,可就是知礼 的了。”李太大怒,抢过字来扯得粉碎。面红颈赤,低头无语。半晌,忽又问: “后头还有什么李彬习的又是怎么说?”滑稽说:“他说学生李彬,人家老子称儿 子做学生,这也是文话。因你做了大官,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要称你老爷又无 此理。你原当过兵,故称你做李兵。至于这‘习字’,‘媳’是太爷称呼媳妇,就 是我姐姐了。意思是说媳妇不另写字了,同这一封字,所以说‘学生李彬习字’。” 讲完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快叫人去打酒买牛羓来请我。”李太说: “大毬的牛羓,把些小婆子的巴子还不知弄成个什么样儿了,你还想吃牛羓子呢。” 滑稽笑了出去。李得用向他感谢了又感谢,忙去买了许多佳肴、沽了一瓶美酒来奉 敬。 李太一腔怒恨,彻夜无眠。次日即打发李得用带了四五个家人,回去接滑氏同 几个小老婆并儿子、媳妇、孙子来京,单不接他老子,也不写家信。众家人到了家, 李之富听得儿子来接家眷,独不接他,问家人是何缘故。家人虽有知道的,因惧怕 李得用,都不敢说,只答应不知道。李之富恨了两声,复又笑了起来:“我知道这 奴才的心了。他如今做了大官,说我原是个兵,恐怕我玷辱了他,故不来接我。连 字也没一封问问安,真是畜生,真是畜生。” 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俗话说:官久自富,他家中也置了许多田产佃房,李之 富尽够受用的了,也就在家,并不管媳妇、孙子去不去。滑氏临行,带了众人到公 公处辞行。那老儿也无多话,只说:“你对那奴才说,叫他长远在外做官。就死在 外边,总不要回来见我。”那滑氏见公公动怒,也不知是哪里的账,起身去了。 到了南京,他夫妻父子相会了。李太见了这几个小老婆,睁圆了眼瞅着,咬牙 切齿,不交一言。晚上他夫妻上床,李太埋怨滑氏:“我临来那样托你管着这几个 小婆子,不要弄出丑来,你满口答应了的。怎么这一二年里头就叫她们养了八九块 娃娃?”滑氏惊问:“你听人胡说,这是哪里的话?”李大说:“你还瞒我,是俺 那老没廉耻的爷带来的信上说的。还说就是他在家里做的人呢,我所以才不接他。” 这滑氏当日见他娶这些小,心中未尝不恼。但她是个兵的小姐,家世寒微。如 今见丈夫做了大官,携带她做了夫人,享荣华,受富贵,插金戴银,呼奴使婢,未 免有些势利,敢怒而不敢言。今听见他这话,虽不明白内中的细故,知他是误听了, 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就借着他的话因回答:“谁叫你当日寻这些浪货来?那时候 我要阻你,倒像我吃醋一般,只得任凭你胡做。你托我照管她们,我只管得她们的 身,管不得她们的心,也没有拿个封皮长远封着她们那骚东西的道理。况又是你老 子做的事,叫我一个媳妇如何管得?只怨你自己不是,怎么倒反怨我?”李太大怒, 说:“明天我把这几个淫妇全杀掉了,才出得这口恶气。” 滑氏知道他是误听,故此诌出些话来,激他打发了这几个小妾,她好独乐。忽 听他说要杀,恐他莽夫性儿误害无辜,忙说:“还亏你做着个官,王法都不知道。 人是轻易杀得的?养汉拿双,你又不曾拿着他。这一杀了她们,倘被人知道参了, 不但坏了官,连命都送了呢。就算是不到这地位,如今这丑事儿人都不知道,若无 缘无故杀了这几个浪肉,不明明寻顶绿帽子戴么?你只须把她们撵了出去配了人, 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 李太生来粗蠢,滑氏乖巧,凡说话行事,李太都在她笼络中,素常本有些惧怕 她,故此极肯听她言语。次早起来,并无别话,把衙门中没有老婆的兵叫了几个来, 将几个小老婆即刻驱出,每人配了一个去了。这几个妾也不知是甚缘故,还以为主 人开笼放鸟,得配一夫一妻,好生欢喜感激。 滑稽背地里私问姐姐这是为什么,滑氏把李太误听的话详细告诉了他,滑稽不 禁失笑,也把假书并自己同他讲着玩儿的话也向姐姐说了,还笑着说:“不想这草 包弄假成真。”滑氏才知内中的这些缘故,心里十分感激兄弟和李得用。 偶然一日,李太叫了儿子们到跟前,说:“我常听见人说什么文武世家,我自 从七八代前的爷爷当兵起,传流到我。我如今又做了这样大的武官,这个武世家是 不用说的了。我看你们都大了,笔拿不动,弓拉不开。正是俗话说的:‘毛坑里拾 得一杆枪,闻也闻不得,舞也舞不得’。如今我要雇个教书的来,让孙子们也识几 个字儿,可不就是文武世家了?日前俺爷带了那封禀帖来,你舅舅又不在家,叫了 个书办来又不认得,好不为难。若孙子们将来认得几个字,何必求人?” 儿子们见老子这样说,不敢阻他的兴。李太因此请了广教官来,托他要请个大 通的好先生。 广教官因想到干生寒苦,又素来相厚,要荐他。问明了他肯去,亲到李太家来, 说先生请下了,是个名士,几时进馆。李太说:“且商量明白了着。一个月只好一 两工银,饭是自己回家去吃。”广教官笑着说:“束脩多寡倒也罢了。府上这样门 第,哪里有先生回家去吃饭的理?若是住得近也还罢了。要住得远,一天回家吃两 餐饭就晚了,还读什么书?”他想了一会儿,又皱着眉头曲着指头算了算,说: “供他吃饭,一天就算五分银子,一年也要十八两,比工银还多。这是买马的钱少, 制鞍的钱多了,成不得。”广教官说:“读书的人饮食倒不责备,就是家常茶饭也 可款待,只要洁净应时。”李太说:“既然如此,一天两顿,就是随常茶饭,只好 初一十五吃个犒劳有些肉,闲常是没有的。至于要吃点心吃酒也是他自买。老教先, 你对他说明白了就叫了他来。我还要亲自考他一考,果然通才要。”广教官说: “哪里有这个礼?还是差人去请才是。” 广教官辞了出来,亲自到干生家,向他说:“馆事虽然说明白了,只是储金太 薄,年兄将就负屈一年吧,只当借馆中读书。就是供给不堪,也免得自己操心薪水。 年兄可肯去么?”干生见老师情意殷殷,也还以为他虽是武弁,已经是个显官了, 必定还知些人理,就应允了。广教官又复了李太,叫他差人拿帖子去请。李太说: “雇他教书,又不是请他吃酒,用什么帖?叫人口头说吧。”广教官见他如此粗俗, 也不与他争讲,叫门斗带那衙役同到干生家来请。 干生见没有名帖,虽然心中怪他无礼,然却不过老师的面皮,只得同往。到了 后堂,见他在正中一张虎皮交椅上坐着,动也不动。看他那形状,形容夯鲁,相貌 狰狞,话语多粗俗,仪文没半分,令人绝倒。干生先还想与他讲些揖让之礼,见他 这个蠢牛样子,一肚子没好气,连手也不同他拱。见旁边有几张椅子,也就昂然坐 下。只见他问:“你就是先生么?”干生忿然答应:“正是。”他说:“我这样人 家的先生,要会讲书的才要呢。你可会讲么?”干生又是恼,又是好笑,就说: “我们一个做秀才的,什么书不会讲?你要讲甚么?”他说:“别的我不懂,《百 家姓》我还知道两句儿,你就讲讲我听。”干生笑问:“你要一句一句地讲,还是 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他说:“自然是一块块一块块字儿讲,才明白。”干生笑 着说:“你听我讲,‘赵钱孙李’,这《百家姓》是当年宋朝的人作的,那宋朝的 皇帝姓赵,所以赵字就放了头一个。世上除了皇帝,就算有钱的大了,故此第二就 是钱。这个孙字你当是谁?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猴儿。只因要让皇帝,又 要让有钱的,没奈何,屈了他在第三。”干生复大笑说:“这个‘李’字,就是你 了。除了这三个,还有大似你的么?故把你放做第四。” 李太听了大喜,大笑说:“讲得好,讲得好。你今天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 这叫做上堂三下鼓──通通通。”干生又笑着说:“这一讲还不足为奇,我还会倒 过来讲呢。”李太愈加高兴,说:“我虽然这样大年纪,从没有听见过倒讲书的。 烦你再讲讲我听。”干生笑着说:“你姓李的穿上几件猴儿皮,再有几个钱,除了 皇帝,倒过来就算你大了。”他听了,仰在交椅上哈哈大笑,说:“好先生,好先 生,这才是个真才子,讲得有理得很。”因四顾家人,问:“我果然这样大么?先 生讲得可是?”众人说:“先生讲得是得很。”他笑着向干生说:“我又没有读过 书,怎么知道《百家姓》上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两句?那是我当年跟着主 帅,外头报流贼犯边。主帅差了个周守备、吴千总去征剿。他们去了好些日子,总 不见回报。那一夜主帅做了一个梦,梦见灶跟前生了一棵李树,第二天叫人圆梦。 他衙门里有个大通的主文相公姓邹,说是:‘这个梦有些不祥,多管应在周守备、 吴千总两个身上。’主帅问他怎么见得。邹相公说:‘天机不可预泄,等应过了再 讲。’又过了两天,探马来报,说周守备、吴千总都被流贼杀了。主帅问邹相公前 天的梦怎么应在他二人身上?邹相公说,总是读的书多了就无所不知,《百家姓》 上说:‘灶前生李,周吴阵亡’,故此就先知道了。我听了记在心里,今天考考你, 谁知你比他讲得更通,真是名公。”忙吩咐家人将马房隔壁打扫了两间做学房,大 大小小的七八个学生都来拜了先生。不但没有贽见礼,连进馆的酒都没有。干生知 他是个不知礼的人,也不与他较量。 过了几天,这些学生中那三四个小的还知道惧怕。但他那父母又溺爱得很,一 会儿叫人来说:“孩子小呢,不要拘管坏了,放他去走走。”干生见东家来说,只 得依。去了一会儿又来,坐不上半个时辰,又来说:“恐怕孩子饿了,叫他进去吃 些点心。”一天到晚,如走马灯一般,不住地来来去去。这几个大些的学生,更是 顽劣。内中一个居长的名叫李芬,是李三子的儿子,顽劣更甚,又刁钻心坏,内中 也独有他挨打的次数最多。他父母叫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学生,先生要打一齐打, 怎么偏心单打他的儿子?干生听了,一肚气恼说不出来,打得更狠。 这几个学生,一天到晚书背不得,字写不来还在次之。只要干生低头看书,那 大的中间就不见了两个。叫人去寻了来,每人打了几下。还不曾打完,另外两个又 不见了。等到拿了来,才打着,回过头来,先那两个眼泪还不曾干,又不知去向了。 拿来正要罚跪,他就谎说要出大恭。干生以为实话,况且没有让他撒在裤子中的理, 只得放去,他早不知跑到何处玩儿去了。干生每天为这几个孩子气也生不过来。 李家那供给的饮食更为可笑。他山西边外的人不吃粳米,却叫人到山东去买回 小米荞面来。每顿饭都是这两样和在一处,倒上许多的醋,或切上许多腌菜,还搁 上了一大把秦椒。既不像粥,又不像浆糊,又酸又咸又辣,进不得嘴。间或漆黑的 麦面打那一寸厚的锅盔,挺帮铁硬,嚼也嚼不动。他家中吃的都是酸菜水,从不知 吃茶。干生如何吃得惯?要钟茶千难万难。那锅盔又不容易吞下去,饿得没奈何了, 只得伸着脖子干咽。教书先生,又不好在饮食上讲论,只得捏着鼻子拿来充饥。 天气渐渐炎热,隔壁马房中那马粪臭得要死。那红头大金绿苍蝇满屋都是,在 头上脸上混撞。先也甚是难过,久而久之,如入鲍鱼之肆,也就不觉得十分呛鼻, 倒也耐过了。但只是每顿送一大碗翻滚热的荞面汤来,天气又热,如何进嘴?放在 桌上晾了一会儿,想等凉些好吃。那大金苍蝇就扑上去好几个,在碗内烫得稀烂, 飘得满碗全是蛆,忍不住恶心,只得倒了去喂狗。再要添又没有了,只得忍饿,深 悔当日不该轻诺。 有一天下大雨,满屋皆漏,如筛子一般往下淌水。那些学生恐怕湿了衣服,也 不等先生吩咐,如同躲大兵的一般,轰地一声跑了个干净,把书本横三竖四地撂得 满桌都是。干生恐怕滴湿了,倒替他们一本一本地去收。雨略止了,外面虽然小下, 学房里倒还大下。四处滴水,竟无一处可以容身坐得。 干生叫人对李二财说要回去躲雨,叫个人打伞送他回家去。李二财吩咐一个官 轿夫拿伞相送。干生走到途中,见濛濛细雨犹然未止,信口念了一句:“濛濛细雨 润如酥。”那轿夫忽然说:“相公好诗,我续一句吧?”干生惊异问:“你一个抬 轿子的人,如何会作诗?”他笑着说:“我难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抬轿子的么? 不瞒相公说,我当日也教过书。只因东家相待十分刻薄,就赌了一口气,心想:人 生天地间,何事不可为?为什么要受这个罪?身为无罪之囚,妻守有夫之寡。况古 人说:宁为轿夫长,莫做一先生。我是因此才到都督府营谋捐纳了一名轿夫头儿的。” 干生笑说:“既是你能续,你续一句看。”他朗声吟诵:“夫师持伞送师夫。”干 生讶问:“你这句令我不明,何谓夫师?又何谓师夫?只有人称师傅的,从未见师 夫这两个奇字眼。”他笑着答:“夫师者,我今天是轿夫,昔日曾当过老师,故称 夫师。师夫者,相公不要见罪:岂知今日之师,异日不为轿夫耶?师也轿夫也,轿 夫也师也,其间不能以尺寸计也。不是我斗胆说,我与相公还算同寅呢。”干生也 笑着说:“你当日虽然教过书,但今天既为轿夫,我是他家西宾,就大不同了。我 与你:堂前坐立分高下。”他也大笑:“据我看来,相公虽在自誉,吾语汝弗如也: 若论工银君尚输。”干生问:“这话又怎么讲?”他笑着说:“我一年十二两银子, 还有三担六斗米。相公你只得十二两工银,尚还无粟与尔之邻里乡党,岂不输我一 筹?”说话之间,干生已经到家。他说:“相公,大家说说玩儿话,千万不要介怀。” 拿着伞去了。干生想想他说的话,倒也笑了好一会儿。 过了两天,天大晴了,干生只得又到馆中。每天仍同这几个顽童淘气,又是生 气,又是好笑,心说:“这几个也不是学生,竟是一群野牛。我也不是他家请来的 先生,是他家雇来做牧童的。” 干生在他家坐了半年馆,李太同几个儿子连学房门也不曾进过,并不知道陪先 生坐一坐。惟有滑稽曾读过书,还知道些人情道理,常到馆中陪先生坐谈,讲讲闲 话,倒也还相投。干生偶然一比,有所感触,向众学生说:“你爷爷虽是行伍出身, 在官场中也混久了。别的不知道也罢了,难道连‘天地君亲师’五个字都不知道么? 我是你家的先生,就是师了。你爷爷待我,一点儿礼貌也不知,成何道理?” 学生们回去吃饭的时候,那李芬就把先生的话向他爷爷说了。李太笑着说: “这个书呆子好不知事。他不见多少的官儿在我跟前磕头礼拜的,我还不理呢。那 些卫所的指挥千百户在我面前,不要讲坐,连站的地方还没有。他一个精穷的秀才, 我待他坐着就算我敬重斯文得很了,他还想争什么?不说他秀才们不知官体,反说 我不知礼貌。况他教的是我孙子,就同我儿子是一辈的了,叫我如何敬他?你就把 我这话教导教导他。” 李芬回到书馆,又把这话说了。干生大笑:“蠢牛蠢牛。幸喜我教的是他孙子, 若是教他的曾孙,竟把我当他的孙子相待了。” 干生一心要辞了回去,又因广教官嘱托,谆谆劝他了此一年之局,彼此存个体 面。只得耐住,因长叹一声:“大丈夫不能奋飞,糊口青毡①,受此小人下贱。我 见有人尚千方百计钻刺为西席者,是何心耶?”因信笔题了一调《青衫湿》的词: -------- ① 青毡──本指读书人家里的旧物,这里指学馆。 青毡第一低微事,腆面向人夸。拘囚无罪,奴颜婢膝,依傍东家。措身无地, 蒙羞忍耻,乞食争差。斯文扫地,逢人羞道,心愧无涯。 才写完,那广教官偶来相探。干生忙接着进来,让他坐下。他一眼看见桌上那 词,取过一看,笑说:“年兄此言必有所谓。”干生细将馆中这些妙处并李太所说 的话,低低相告。那广教官不禁大笑:“是我屈了年兄了,也不想一至于此。”又 说:“我之大贤与人,何所不容?况宰相肚里好撑船,年兄且耐这几个月吧。”干 生笑说:“那船直撑了来还可容得,他竟横撑了来,叫门生如何能容?”说罢,二 人大笑。又闲谈了一会儿,干生要了七八回茶,只见答应,并不见到。广教官说: “不消了。”就立起作别,干生送他出去。 那李芬见那张词放在桌上,悄悄儿偷了,藏在身边。干生进来,见那张词不见 了。因没要紧,也不寻觅。到午间放吃饭,这李芬到他爷爷处来。这天李太的一头 大肥骡子病死了,他叫人开剥煮熟,切做大脔,同着几个儿子在那里痛吃。正吃得 大饱,忽李芬走到跟前,将那首词拿出来,说:“这是先生写了骂爷爷的,方才同 那个教官看了大笑。又低低地向那教官骂了爷爷好些话,我也记不得那许多。”李 太大怒:“他为什么好好地要骂我?”叫儿子们:“你们大家看看,看骂的是什么 话?” 原来他这几个乃郎都不愿儿子读书,因是老子的主意,不敢违拗。又见先生常 打他们的儿子,心疼得说不出来。那几个妇人又护短,常叽叽咕咕地在丈夫面前说: “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大了,凭他们玩玩儿吧。好好的叫他们念什么书?受这样 的罪。时常打得吱哇喊叫的,你们也忍心么?我见你们没有念过书,一般也过日子 穿衣吃饭的。”他们听了老婆的话,巴不得撵了先生去,让他们的儿子好快活。 他四个人本不认得字,见老子叫看,假意接过来,看了一会儿。那李二财认得 一个奴字,指着说:“这不是个奴才的奴字么?他骂爷是奴才呢。好骂好骂。”又 说:“我前天在学房门口过,也不知他骂哪一个孩子,什么‘狗日心,日日心,又 日心①’。做先生的人这样的话都骂得出来。又咒孩子们‘短命死矣,真野贼奴’, 骂得这么刻毒。我气得了不得,要告诉爷,恐怕爷嗔,说请个先生教孙子,我们护 短挤撮他。今天连爷都骂起来了。”李四禄瞎指着一句说:“骂爷奴才值什么?这 一句才骂得狠呢。我也不敢说。”李五寿又指着一句说:“你说那一句狠,我看还 轻,这一句才厉害呢。”李三子说:“你们不通文理,都是混说。我看这纸上东一 道西一道画的,那一句不狠?一大些黑字,都是人骂不出来的话,他都骂出来了。 不要说是爷,叫我也受不得这些恶话,就教出个状元来也有限。这样的坏人不撵掉 他,还留他做什么?被他轰扬出去,爷倒罢了,叫我们拿什么脸面见人?” -------- ① 这一句的原文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李二财不识字,把“日” 字当“肏”字理解了。 他弟兄几个,你一嘴我一舌,把李太激得一腔怒气,拍着胸口大叫:“气杀俺 咧,气杀俺咧!”一冲性走到学房。干生正在看书,忽见他气忿忿走来,尚不知何 故,还笑着站起相迎。他指着干生大骂:“你这驴毬攮的,我管下多少兵丁,一年 只关十二两银子,还当多少差事,稍误了还要打狗腿。你自己摸摸良心想一想,我 一年十二两银子雇你来家,成天高高地坐着,你做些什么重活儿来?一天两顿小米 饭荞面汤供给着你受用,你吃得肥疯了,反骂起我来。走你奶奶的路吧,我的孙子 就不念书也不怕没有饭吃,他们翘起腿来比你穷秀才的头还高些。” 干生也不知是因甚事,见他无状,也大怒说:“我还爱在你家么?因却不过广 老师的面皮,才在这里忍受。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你满嘴喷的是什么粪?”大笑 着念:“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又恨了一声:“畜生畜生,杀才杀 才。”忿然去了。 李三子向他老子说:“爷听见没有,他骂爷畜生,还说杀来杀来,还要来杀爷 呢。”李太愈加愤怒:“他想杀我,你们跟了我去杀了他,才除得这恨。”就叫人 备马拿腰刀来。 那滑稽听得,忙来劝止。他哪里肯听,急得暴跳如雷,嘴里的白沫都泛了出来。 滑稽暗叫人上去对滑氏说了,滑氏叫人下来请他上去,说:“皇帝老儿背地里还有 人说长道短呢。他骂你,你亲耳朵听见了么?你信孙子们胡说,就要去杀他。他一 个穷秀才,你同他拚什么?你杀了他,你不偿命的么?况这南京的秀才有几千,他 们要是齐了心,可就是《西游记》上说的,男人们到了女儿国,一个人掐一下,就 只剩下个骷髅了。我说的是好话,决不许你去胡做,不然可就了不得。你不要疑惑 我心疼那先生,我却是为你的好意。”那李太见夫人说了,不敢不遵,方才忍了一 口暗气。 李太吃了一肚子的骡子肉,因气一裹,不能消克,渐渐饮食不下,成了噎食, 百般医治不能痊可。他一天睡着,总不见醒。滑氏心疑,上前摸了一摸,手足冰冷, 只口中微有温气。不住堕泪,坐在旁边守着。到了三鼓,听他连叹了几口气,说: “悔迟了,悔迟了。”滑氏忙问他,他也不答,只两眼直视,泪下如雨。过了半晌, 把儿子、媳妇、孙子都叫到面前,说:“我才到阴司去来,阎王怪我疑老子不孝、 待先生无礼,拿粪清灌了我好几碗。”又哭着说:“暂放我回来说与你们知道,劝 世人不要像我。都要孝敬父母,尊敬师长。我这一去,听得说还要变只夯狗,天天 要囔粪的呢。好苦哇。”哭了几声,转成狗嗥而死。 他妻子少不得装殓搬丧回家。他老子见了也不哭,也不问他因何而死,心怀前 恨,还直骂:“这奴才死迟了。” 这时候李得用见主人已死,他囊中已厚,又恐怕当日传假书的事或有人泄漏与 老主人知道,不能免罪,就带着老婆、儿子逃之夭夭了。过后众家人方把李得用带 假信并后来请先生的这些话,告诉了李之富。李之富反倒恸哭:“我那不通的儿啰, 你听奴才的假书,疑我老子。又听孙子的谗言,骂逐先生。你死何足惜?但苦我老 年人将来入土,不见贵儿子,只有坏孙子了。” 后来不知他家下落,亦不复再赘。 再说那干生从李太家出来,径到广教官处,将前事说了。广教官自愧不该荐他 这馆,再三自认不是。干生竟毫不介怀,付之一笑而已。 钟趋知他贫寒,久萌悔亲之念。他两个贤郎钟吾仁、钟吾义又常常力劝父亲: “古云相女配夫。我家虽不算大富,也还是有碗饭吃的人家。妹子什么豪门巨族嫁 不得,为何配他一个穷酸?虽然说当年曾指腹为婚,那不过是儿戏的事,如何作得 准?” 钟趋原有此心,又听两个儿子这一番话,就拿定主意反悔。因听说他在李都督 家坐馆,不敢造次。如今听说他宾主不合出来了,料道他力不能娶,算计了一番。 先不好就露其意,恐亲友谈论。一面托人来催他行聘迎娶,一面又出一个难题目, 要多少头面,要多少尺头,多少羊酒,多少果饼,不然如何进得我家的门? 干生听了这话,笑着说:“既然如此,等我有了侥幸①之时,然后再议。”那 人复了钟趋。钟趋就发话:“放他的狗屁。他若一百年不得中,我女儿留一百年不 成?他既不能娶,如果情愿退婚,叫我女儿另嫁,我还与他几两银子度日。”那人 又来会干生,就直言拜上。干生大笑:“老杀才见我贫,欲悔盟耳,何必多言?我 岂屑于要他分文?”竟写了一张退婚文书与他,钟趋喜不胜言。 -------- ① 侥幸──科举时代,不论中举人还是进士,都自谦是“侥幸得中”,因此 当时人就以“侥幸”作为“得中”的代词。 干生的业师真佳训知道了,大怒,要约些朋友,叫干生递公呈在学院处告他。 反是干生劝说:“老师盛情,门生深感。人生但患不能功名成立耳,何患无妻?以 门生嫌他家之女则不可。彼嫌贫弃婿,我就争来,亦无颜矣。” 真佳训见他志气可嘉,平素也爱他抱负不凡,就说:“贤契既然不屑要他,我 有一小女,作贤契之配如何?”干生辞谢说:“老师云天高谊,门生铭感五内。但 门生今日一贫彻骨,岂敢辱老师门楣?”真佳训正色说:“贤契以钟趋视我耶?若 恐我小女愚陋,不足为贤契之匹则止。至于其他,我不较也。”干生说:“蒙老师 如此错爱,门生岂不愿为门下婿?”急忙拜谢:“门生愧无寸丝之聘,奈何?”真 佳训笑着说:“何必拘此世俗之套。我已经得了徽州府祁门县教官,数日内就要起 身。小女既许奉箕帚,若带了去,将来婚娶倒费事了。”当即取出一封银子来,说: “我适间问一敝友贷得五十金做途费,今以二十两赠与贤婿。明日就是良辰,我同 老妻送小女过去,你们花烛完成之后,我也就要起程了。但事在仓卒,小女的妆奁 丝毫未备。寒家所有者皆送了来,余俟后补。”干生见他这样一片热肠,惟有再三 称谢而已。 真佳训回去只与老妻说了,连女儿也不说知。次日只说亲戚家饯行,叫了三项 轿子,竟送到干家来。干生也备了桌酒款待岳父、岳母。他老夫妻看着女儿女婿合 了巹,抵暮方才回家。他是要上任去的,将家中所有器皿什物尽行赠了女儿女婿。 孟夫子云:“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他那令爱在闺中待字,信都不知,忽然间得 了个女婿,见于生相貌魁梧,胸怀磊落,大约也没有什么抱怨父母处。干生既感岳 父高情,又见新人惠美,夫妻甚是相敬相爱。那真佳训把他的那间书室典与钟生, 所得典价十两,也赠与女婿为读书灯火之费,数日内就上任去了。 钟趋自得了那张退婚文书,先还恐有后话。过了几天,听得真教官把女儿嫁给 他了,才放了心,托媒人要寻个富贵女婿。谁知他嫌贫弃婿的这个美名传出,那正 经人家都鄙他的为人,谁还肯要他的女儿?因循了几年,他女儿已经二十五岁。恰 逢劳正因宝姑死了要续弦,媒人说起钟趋的女儿生得甚是标致,但只是年纪太大些。 劳正也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了,这女子年纪尚还小着他几岁,这有何碍?就烦人去求 亲。钟趋听得是御史公的公子,求之不得,两个儿子又十分怂恿。因图奉承豪婿, 赔了有千金妆奁。劳生迎娶过门,成亲之夕,不但貌美,而且果是处子,不胜恩爱。 谁知后来魏珰事败,劳御史是他二等用事,党逆人犯,本身伏法,株连妻子一家发 配陕西边卫充军。连钟趋的乃爱,也同着铁甲将军一起去了。干生和钟生同年中了 举,次年又一同中了进士,做了一任知县,行取①后又做了推官。钟趋悔恨无及, 不但把女儿的一位推官奶奶白撂掉了,还去做了军妻。那时候李自成正在陕西猖狂, 女儿音信杳无,死活存亡都不知道。他每每欲自抉其目,以恨不识人,还被亲友在 背后不知笑骂了多少回。因此抱恨,成了蛊胀而亡,这是后话。 ① 行取──明制:有政绩的州县官,经地方行政长官保举,由吏部调到京都, 或奉旨召见,通过考试,补选科道或别部官员,称为“行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