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千古奇文,大俗人效法桃园结义 当今鲁男,小雅士促成美满夫妻 干生的住处与贾文物相近,贾文物因有个假文名在外,人见他是科甲,或有求 他作诗的,也有求他作文的。他又不好推辞说不会,自己却又弄不来。他与干生自 幼相识,知道他有些才学,就时常请他来代庖。这天因为要作盟文,只得又去请他。 一见他来,大喜说:“弟候久了。”忙迎着让坐。也不暇叙寒温,就把宦公子要结 盟并要作一篇盟文,故请他来代笔的话,说了一遍。随即自己斟了一杯茶送过去。 即将笔递上,将纸铺下。显得十分巴结又十分亲近。 干生与贾文物同一里巷,素常又有杯酒往来。贾文物因为常要求他代笔,每遇 节令,总有些食物馈送,又常送些柴米。干生虽推辞不受,贾文物决定不肯。干生 因见他情意谆切,只得笑纳。今天见他一番殷勤,十分承奉。况且只要代作几句盟 文,甚是易事。虽知他与宦萼、童自大结盟,不过是膏粱子弟,狐群狗党,一伙儿 酒肉之朋,就信笔作了一篇讥诮戏谑的文字。作完,随又用黄纸誊清,递给贾文物。 贾文物看了一遍,赞说:“非长兄大才,何以得此?替小弟生辉多矣。”留他小饮 了几杯,干生辞别。贾文物深深作揖道谢,送他出门。 回到内室,富氏问:“你今天往哪里去的,这时候才回来?又请那姓干的写什 么?”贾文物鞠躬说:“有政故晏也。予久已升堂矣,未入于室耳。”富氏怒说: “你跟别人文绉绉地说话也罢了,在我跟前用不着这样。问着话,不明白说,什么 叫做‘有政故晏也’?”贾文物说:“予岂多文哉?久假而不知其非也,幸恕之。” 富氏反而笑了起来说:“我看你真是个迂夫子,倒埋着还文屁冲天。到底是什么事? 说来我听听。”贾文物说:“有个宦公子,居气养体,大哉居乎,翩翩然佳公子也。 欲与拙夫同气相求,为朋友共。其臭如兰,故归来不觉日之夕矣。”富氏说:“啐! 你嚼蛆。”就上床脱衣而睡。贾文物也上床。卧了片刻,爬起来,说:“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况男女居室乎?奶奶虽未学养子而嫁,我拙夫恐废 人之大伦,不敢不勉请捣之。”富氏也不理他。他将富氏放卧正了,他站起,向那 儿深深一恭,说声:“得罪了。予日日新,又日新矣。”然后爬上肚皮,云雨起来。 斯斯文文,慢慢儿一下一下地抽扯。富氏急得大叫:“你到这个要紧的时候,怎还 这样慢条斯理的?”贾文物说:“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不孝也。况古人云:文质 彬彬,然后君子乎?”富氏大怒,说:“你既然做这么个样子,你挣这个命做什么?” 贾文物说:“此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之时,况与夫人交,敢不兴乎?不能也,非不 为也。”顷刻气喘吁吁,伏于枕上。富氏问:“你怎么越发不动了?”贾文物说: “吾了矣,不能动也。非敢住也,力不进也。”富氏又恨又怒,将他一搡,跌下身 来睡倒。他叹了口气:“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富氏 听得恨极了,下力将他拧了几把。他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夫人 不自苦,然而我苦之,何若是乎拧之也?”富氏不再理他,恨恨而睡。 第二天早上,贾文物起来,梳洗穿衣,袖了盟文,坐轿往宦家来。进到园中, 童、宦二人早已经到了。宦萼迎着问:“兄的盟文曾作了么?”贾文物说:“予归 而来之有余师,焉得无?”在袖中取出递过。宦萼接了,打开叫邬合念,大家同听: 维南赡部洲大明国南京应天府居住信官宦萼、贾文物、童自大,谨以乌猪白羊、 香花纸烛,致献于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初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 君之前曰: 宦萼说:“这‘信官’两个字下得妥当之极,好想头。”邬合说:“就是‘乌 猪白羊’四个字也对得工整。”童自大说:“写上关老爷真好,我见人家结拜都写 上他老人家的。”邬合接着又念: 某等向系异姓,今结同盟。只愿同年同日生,不愿同年同日死。 邬合说:“这生死两个字转换转换,多了许多学问。不是贾老爷这样名公,谁 能想得到此?”童自大说:“这两句话原是古人不通。如今人家的亲戚弟兄为几个 钱还像生死冤家,况结拜的酒肉弟兄?不过图些东西肥嘴。无缘无故,同起什么生 死来。这样没道理的胡说,岂不可笑?”宦萼说:“果然,你这话说得有理之极。” 向邬合说:“你再念。”邬合接着念: 自今设誓之后,某等三人轮流做主。或以酒肉开筵,或向烟花访妓。倘负斯盟, 人神共殛。 童自大伸了伸舌头,说:“既这样说,你把我的名字抠掉吧,我不来了。”宦 萼说:“既已讲定,为何又变起卦来了?”童自大说:“贾兄是个送人的棺材座子, 他同我闹着玩儿呢。他上头说要轮流做东,我如何来得起?我一个经纪人家,哪里 经得这等大费?若是我家奶奶知道了,我这条贱命就送在你们手里了。”贾文物说: “既然如此说,我们两人每人做两回,你只做一回,如何?”童自大摇头说:“也 做不来。我前天听见有个人念书,什么‘二十而取一’。依着书上说,你们每位当 二十回我当一回吧。”宦萼说:“太无此理。我们两个当十回东扰你一回,如何?” 他听了才不做声。邬合说:“二位老爷请听着念完了吧。”接着又念: 某等今日富贵相当,故结弟兄之社。他年豪华不敌,定散手足之盟,上告苍穹, 愿鉴同志。 天启×年×月×日谨疏 读毕,童自大说:“一篇盟文,我只喜欢这两句。”邬合说:“通篇都是妙的, 如何只说这两句好?”童自大说:“他说有钱相聚,无钱散伙,可不妙哉乎也?我 因二位哥有钱有势才来拜把子。若是两位兄倒了运,我还同你做甚弟兄?同胞骨肉 尚且如此,何况区区酒肉之盟?”宦萼对贾文物说:“人不可不弄个进士做做。贤 弟这篇盟文都是我心眼儿里的话,说不出来,却都被你说出来了。真不愧才子二字。 贾文物说:”愚弟此文乃鸡鸣而起,孜孜而为之者。虽小套,必有可观者焉。“ 说话间,众家人已经将各项摆列停当。叫邬合念盟文,他三人焚香歃血毕,然 后交拜过,摆上酒来,大家散福痛饮,狂呼哥哥弟弟,真比亲手足还觉亲热。有人 为此写了几句称赞他们: 臭味相投,同盟共好。弟弟兄兄,酒肴列绕。若问义气有无,这却不能分晓。 三人饮到更阑,方才分手。宦萼回到房中,侯氏问:“你今天在前边杀猪宰羊 的做什么事?”宦萼就将同贾、童结拜的话说了。侯氏说:“我同你夫妻多年,不 见你一些亲热。每天歇客店也似的,晚上进来睡一觉,清早就钻了出去,成天在外 边不知做些甚事。如今又同外人结拜起什么弟兄来,可不是亲的倒疏,疏的倒亲了?” 宦萼说:“我岂不要亲热你?只是见了你怒目金刚似的那一种相貌,一点儿喜容也 没有,我的魂都不在身上了。怕还怕不过来呢,怎还敢来同你亲热?”侯氏此时偶 然有些高兴,正想他来亲热亲热,就眯缝着两只红眼,龇着嘴,故做嘻嘻地笑着说: “我如今这个喜笑的面庞,难道你还怕么?看你怎么个亲热的法儿?”宦萼已有半 酣,见她满面春风,一时胆壮起来,也笑嘻嘻走上前抱住,亲了两个嘴,说:“我 的娘,你若天天有这个喜容,我就夜夜同你亲热。我同你到床上亲热去。”把侯氏 抱上床来,替她宽农褪裤。二人脱得精光,宦萼腹中文才虽然不济,腰中本钱倒甚 富足。二人亲热了多时,方才云收雨散。那侯氏得了这一番乐趣,也与每常大不相 同。二人四臂交加,两胸相贴,真个亲亲热热地睡了一夜。此后侯氏图他这种亲热, 也就常给他个笑脸,宦萼也就渐渐胆子略壮了些。虽不敢犯她的法度,也不似先前 那样畏缩了。 撂下这边的话头,且说那钟生一天在梅生家会文,作完之后,互相评论了一番, 梅生又留钟生小饮了数杯。钟生见日色将暮,就作别归家。 走到半路,忽然纷纷落下雨来,无处躲避,遥见一个菜园中搭着一个席棚,是 种园人午间歇凉的地方,只得急走到底下暂避。不想那雨一阵阵只管大下起来,竟 如飘泼一般。顷刻之间,平地水深数寸,旁边一个聚水灌园的小塘竟涨满了。幸得 这个棚上豆叶遮满,又搭在一棵大槐树之下,遮住了雨,虽然身上略沾湿了些,还 不至十分狼狈。等到天色断黑,雨尚未止。钟生因离家尚远,泥泞难行,且又下个 不住,不敢冒雨出行。直到起更之后,雨才止了,黑云中微微有些月光。此时天虽 然晴了,却夜深归去不得,心中好生着急。 忽然隐隐听得有哭泣之声,朦胧的月下四处一望,恍恍惚惚看见水塘边有个人 影儿。哭声虽然不高,却甚是悲切,像是有投水之意。钟生悄步走近前去,才看清 原来是个妇人。那妇人哭着,不曾注意,听得脚步响,急回头一看,见有人来,忙 投入水中。钟生眼疾,见妇人投水,赶上一步,一把拉住衣服,尽力拖了上来。那 妇人还往下挣,钟生顾不得嫌疑,也不惜泥污了自己的衣服,拉住她膀子,问: “你是谁家宅眷?有什么冤苦的事,要寻短见?”那妇人挣不脱,只是呜呜地哭。 钟生说:“你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不访告诉我,我或者可以救得你,也未可知。 你家住在哪里?”那妇人方住了哭,指着不远处一个小门儿说:“那就是我家的后 门。” 此时妇人自头至足,浑身都是泥水。钟生用力扶起她来,说:“你且请回去, 万不可如此。”那妇人微亮之下见钟生儒巾儒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又哭着说: “相公,你救我也无益,我反正是不能活的。倒不如趁这塘里有了深水,让我死了 吧。”钟生说:“我不看见,也就罢了,可有见而不救之理?且回去有话说了,我 若力量可行,定然相救。”那妇人见他苦劝,只得回家,钟生也随在后面。那妇人 一身拖泥带水,脚步沈重,地下泥深路滑,她弓鞋小脚,一步一跌。钟生看得心中 过意不去,只得上去扶着她走。妇人怕又滑倒,两只手紧紧扳住钟生的肩膀,把个 钟生也弄了一身泥水,好不容易方才扶她到了房内。 你道钟生一个读书人,岂肯夤夜到一个孤身女人室中?一者恐怕她身边无人, 她又去寻死,岂不辜负了救她的一片热肠?二者要问她个详细,有可救她处,好设 法相援,做个救人救彻之意。到了房中,灯火也没有,月亮又不明,黑漆漆地伸掌 不见。那妇人摸了条板凳让钟生坐下,她自己在床沿上坐着。那妇人一身虽然湿透, 幸好是七月初头,天气正热。钟生问她投水的缘故,丈夫何往。她重新哭起来,说: “我姓郗,我丈夫姓充,名好古。当日也是好人家子孙,因不成器,成天在外拐骗 小官,做那下流的事,把个小小的家业都花费尽了。如今手头没钱,旧日相厚的那 些小官都撇开了他,他还不死心。三天前又引了个小伙儿到家中来。”说到这里, 害羞不往下说了,却越发哭得悲恸起来,钟生说:“不用伤心,你且说完了,再作 商议。”妇人止住了哭,含羞说:“他因没钱给那小伙子,要叫我同那小伙子睡。 我也是好人家儿女,怎肯做这样无耻下流的事?我同他大闹了一场,他赌气出去了, 三天不归,家中当卖俱无,柴米油盐一样没有。大长的天气,我整整饿了三天,米 星儿也没有沾牙。相公请想,我这样苦命,还活着做什么?蝼蚁尚且贪生,我难道 就不爱命?我饿得受不得了,才去投水。先要上吊,又下不得手。想着大雨之后, 塘水深深的,往下一跳,也就罢了,不想又遇着相公救起我来。我也想来,嫁了这 样个不成材的丈夫,他图风流快乐,妻子饿着都不管。我就做些不长进的事,他也 怨不得。相好个正经人也还罢了,怎肯把我干净的身子同兔子小厮去睡?” 妇人的这几句话来得有意,她虽黑影里未见钟生容貌,见他文文雅雅,是个正 经人。又有救她的这番好意,且又不顾泥污,竭力扶持,又还说要救她。大凡人猛 性一起,想去寻死,死了也就罢了;一旦被人救转,谁不惜命?这郗氏不但想要舍 身报他相救之恩,且有个要结交他、图他照顾之意。钟生是个诚实君子,哪里肯认 她的话头?就又问她:“你难道没有父母兄弟么?”郗氏说:“要是有父母倒好了。 只有个哥哥,嫂子前年死了,也是个孤身。见妹夫不成人,嚷闹过几回之后,见没 有好结果,也就不大上门了。如今他在外边做生意,要八月里才回来。”钟生说: “这事也好办,你不必胡思乱想。你一个人,一月有一两银子就够将就盘缠了。我 虽然是个贫士,比你总还好些,我明天去替你想办法。”郗氏问:“相公贵姓?我 蒙相公这样大恩,怎么报答?”钟生说:“我贱姓钟。救人之难,理所当为,何必 讲报答的话?” 说话之间,外面又大下起来。钟生初意说完了话,安抚了妇人,还要到棚下去。 不意雨下得越大了,只得闭目凝神坐着。郗氏见钟生这等好心,心中感激不尽。又 想:孤男寡女黑影里共坐一室,可有不动心之理?如果他先动起手来,反不见了自 己的情面。我既欲以身相酬,不如先去就他。就走近前来,说:“夜深了,相公不 弃,请在床上去睡睡。我在板凳了坐着吧。”钟生说:“你请自便,我坐坐不妨。” 郗氏见他推辞,只得仍到床沿上坐下。 那雨足足下了一夜,他二人也就坐了一夜。钟生对着那妇人,毫不动念。东方 亮了,天色方晴,郗氏把钟生一看,好个标致少年,心爱无比,起身向钟生说: “泥深路烂,相公怎么回去?寒家柴也没有一根,茶也没一盅可敬相公。”钟生看 那郗氏也大有几分姿色,虽然浑身还是精湿,又是裙布荆钗,却掩不得她的花容月 貌。正是: 好好好,不必绫罗袄。青衫白练裙,好的只是好。 钟生回答说:“顾不得泥泞,我赶紧回去设法把盘费给你送来。你可不要又寻 短见了。快换换湿衣裳,养息养息。我就来的。”郗氏说:“可怜我就剩下身上这 件衫子了,哪里还有得换?”钟生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拖泥带水而去。到了家中, 来不及更换衣裳鞋袜,将钱贵赠他的银子称了三两,又带了一百文钱,把自己的旧 衫裤拿了两件,卷紧了笼在袖中,复到郗氏家来。 那妇人正倚门盼望,见了他,忙侧身让入。钟生先把衫裤取出,放在桌子上, 说:“这两件旧衣衫,你将就换换身上。”又将银子递给她,说:“你昨天说令兄 八月来家,如今已是七月初了,到八月尽,也只两个月。但是出门在外的人,定不 得准归期。这是三两银子,够你三个月的用度。等你令兄回来,就有接应了。”又 取出一百文钱给她,说:“恐怕一时间没人替你去换钱,你饿了三四日,且拿这钱 先买些点心充充饥吧。” 郗氏见他想得如此周到,可见相爱之切,不由得滴了几点泪,竟直言说:“相 公这样深情,我无可报答之处。若不嫌我丑陋,愿以此身相报。”钟生正色说: “我是一番救你的热心肠,岂有不肖的念头?你快不要妄说这话,错会了我的意思。” 郗氏见他说得如此斩截,知道他不是个好色悖礼的人,忙忙拜谢。钟生也顶礼 相还,辞别而回。 离家有百步之遥,见一家门口站着一个老妇同一个年少妇人在那里闲望。见了 钟生,那少妇失口称赞:“好一位俊俏的郎君,有什么要紧的事,弄了满身两足的 污泥?”钟生听见,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淡妆素服,竟是国色天姿。正是: 俏俏俏,不用菱花照。清水淡梳妆,俏的只是俏。 钟生见了,忙低头而过。只听得那个半老的妇人说:“这就是前面那园子里住 的钟相公,是个才貌双全,有名的小秀才。” 钟生到了家,换了衣服鞋袜。因一夜无眠,睡了一觉,然后起来,见天色晴了, 正好读书。 过了两天,因家中缺少些动用之物,打发那雇的小子上街去买。他独坐看书, 忽听得敲门甚急,疑是那小子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忙去开门,却原来是前天那家 门口站着的美妇。钟生说:“尊驾到这里来,有何贵干?”那美妇笑着说:“我来 看看相公的书室。”说着,就走了进来。钟生又不好推她,只得也跟着走入。前天 不过瞥见一眼,未曾看清,此时将她仔细一看,果然是好俊美的一个女子: 月挂双眉,霞蒸两靥。肤凝瑞雪,鬓挽祥云。轻盈绰约不为奇,妙在无心入画。 袅娜端庄,皆可咏绝,非有意成诗。妙哉绝世佳人,美也出尘仙子。 她进了房中,称赞一声:“好一间洁净的卧室,真是潇洒书斋,不愧才人所居。” 钟生站在窗外说:“男女授受不亲,请回吧。恐一时有朋友撞来,见之不雅。”那 美妇说:“相公请进来,妾有心腹之言奉告。”钟生说:“岂不闻瓜田李下之嫌乎? 有话但请见教。我在此听着是一样的。”那美妇说:“妾家姓李,我父亲是黉门老 儒。我向日为媒所误,误适匪人。先夫桑姓,自不知书,惟以嫖赌为事。妾今孀居 三载,贱庚二十有一。自先夫亡后,妾即归于母家。我父母公姑悯我年幼无出,叫 我改适。我恐又嫁一庸奴,岂不误了终身?要图觅一良偶,故尔不敢轻托。昨晚见 相公丰仪出众,又闻知学富五车,妾私心欣庆,不自揣鄙陋,愿侍箕帚。妾此来, 非为淫奔之事,实欲以终身相托耳。昨天相公见我在门前站着的那家,是我姨父, 姓陶。姨母柳氏,是家慈的亲妹。今天他老夫妻都往亲戚家去了,妾偷空到此。不 惜惭颜自媒,未知相公肯俯允否?”钟生说:“多承厚意,但我已经定过荆妻了, 有辜盛情,不敢从命。”那妇人想了一想,又说:“我想,宁为读书郎之妾,不愿 做卖菜佣之妻。相公既聘过夫人,愿留一小星之位以处我,尊意如何?”钟生说: “尊翁既系黉门前辈先生,你是儒门闺秀,哪有与人做妾之理?令尊自然爱女,为 择佳配。古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不要错想了。恐有人来,快请回步吧。”那 李氏听了这话,不觉滴下泪来,说:“昨见郎君之后,私心以为终身有托,不意相 公如此拒绝。我亦闻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生事已误,哪堪再误?命薄如斯, 我从此投入空门,长斋奉佛,今生不复再嫁矣。”说罢掩袂(音m èi 妹)悲啼。 钟生听她说得惨然,心中着实动怜。想了一想,说:“不必伤心,我替你做个 媒吧。我有个梅兄,今年二十三岁了。相貌瑰异,才学天成,将来必成大器。前岁 断弦,家颇充足,胜我多矣。你若肯嫁他,必不失所。”那李氏说:“相公尊谕固 是良言,但不知果如相公之说否?”钟生说:“承你这一番见爱,我已铭刻肺腑。 好色人之所慕,我若不曾聘过,岂不愿得你这样佳人?要说我不相爱,便是矫情之 语。我虽有十分怜爱之心,但也有万不可行之礼。我之为你作伐者,相报你这种深 情耳,岂肯误你终身?” 李氏听他这样说,真是出于肺腑之言,深深敛衽而拜。钟生还了一揖,说: “我今天就去对梅兄说了,择日到府奉求。不知令尊府上在哪里住?”李氏说: “若贵友不鄙寒门,不必遣媒。如不吝玉,就到家姨父处,烦我姨母去说,更为省 事。”钟生说:“这样更妙了。”那妇人喜笑盈腮,欣然而去。 钟生等小子回来,就亲到梅生家,不好说这妇人来奔的话,只说:“昨日偶然 看见,真是丽人。访问邻舍,方知姓李,是儒家之女,闻得孀居,才二十一岁,正 在选择佳婿。弟见吾兄鳏居,特来奉告。佳人难得,吾兄万不可错过。若亲去烦他 姨母作伐,事在必成。”梅生大喜,再三称谢。 次日,梅生备了一份礼,亲同钟生来央陶老夫妇做媒。他老两口儿见梅生少年 英俊,满口应允。那李氏在后房暗地偷觑梅生,果然一表非俗,心中私喜,感激钟 生不尽。陶老向李老说了,接了女儿回去,问女儿主意。那李氏自然愿意,李老就 许了。梅生择吉行聘,也甚齐整,选了八月初四日亲迎,娶进门来。梅生看那李氏, 果然美艳无比,与当年雪氏可相伯仲。李氏也偷眼看梅生,比前番私窥时丰韵更佳。 二人这一夜的恩情,赛过百年欢好。 到了三日之期,请丈人李老、丈母柳氏、姨丈人陶老、姨丈母柳氏、舅丈人李 老、舅丈母杨氏并桑老夫妇。又有丈人家的亲戚桂老、柏老等多人,到家喜筵。钟 生恰逢临场,不得来赴席。亲朋热闹了数日。他夫妻如鱼似水,深感钟生这个月老。 梅生得了佳偶,竟连场期都不去赴。真是: 得成比翼何须贵,愿做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