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俗人聚会,假冒雅士说笑话出丑 草包嫖妓,真正土鳖行酒令露怯 那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个人自从结盟之后,终日相聚,比同胞兄弟还觉亲 热几分。他们朝聚暮散,无比亲厚,十天中有七八天在宦家,有两三天在贾文物处。 他两人知道童自大吝啬,总不到他家去。 一天,三人同在宦萼家斐园内一个叫做吞萍阁的水阁上乘凉。──何为“吞萍 阁”?原来此阁建在塘中,四围是水,塘沿四周都是参天的垂柳,遮得那阁上一隙 日光皆无,是夏天避暑的一座凉厅。水内各种藻类铺满,那龟鳖鱼虾皆浮于水面, 吞吐浮萍,往来游戏不绝,景甚可观,故此取名为“吞萍”。──他们众人坐在阁 上,散发敞襟,呼卢喝雉①地痛饮了一阵。宦萼说:“我们只是这样蛮吃,一点儿 趣味也没有。不若大家清谈清谈,还觉快活些。”邬合说:“大老爷若发一言,出 一想,就都绝妙。清谈高雅,可是俗人能及?真高出寻常万倍。”童自大说:“邬 哥,你好戆,你拿花盆儿给哥顶②呢。据我说,说那鬼话不过听得耳朵快活,不如 吃酒吃菜,嘴同肚子两处都快活,倒不好么?”贾文物说:“贤弟差矣。子贡方人, 夫子但曰:‘夫我则不暇。’何面叱邬兄之短,而负恶讦(音jié节)以为直者之 名乎?”童自大说:“我也是同邬哥说着玩儿呢。不消多讲,就依着哥说鬼话吧。” 宦萼说:“我们说笑话儿玩耍,要有亲眼见的更妙,不然就是听说的也罢。说得不 好的可得罚一杯。”贾文物说:“妙哉。” -------- ① 呼卢喝雉──本指赌博。古代有一种赌具,名叫樗(音chū)蒲或五木, 是五块像麻将牌似的木制小块,一面涂白,画雉鸡,一面涂黑,画牛犊。赌博的时 候,把五块小牌抓起来往下掷,以五块全黑为头彩,叫做“卢”。因此掷的希望全 黑,就喊“卢”,而旁人希望他不得彩,就喊“雉”。呼卢喝雉,本是描绘赌博中 的叫喊。因为这种游戏和后来的掷骰子很相似,所以也用呼卢喝雉表示指骰子。这 里指用掷骰子来行酒令。 ② 顶花盆儿──奉承别人,与“戴高帽子”义近。 宦萼说:“我先来说一个。前年我在京中的时候,有个叫二和尚的门下到永平 府①去有事。回来以后,他说在路上见有一个汉子赶着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一个二 十来岁的女人,生得很好,就是这个汉子的老婆。有个标致的小伙子,也才二十多 岁。前前后后,总不离那车,同那妇人眉来眼去地调情。二和尚觉得有些古怪,留 心冷眼看他。或是那汉子略离远些,他两个就打牙犯嘴,说玩说笑。午间打中火, 也定在一个铺子里吃饭,晚上也同在一个店里歇。北边的旅店比不得我们南边,一 间一间都是敞着的多。那一晚歇了店,二和尚也在这个旅店里歇,是一间大房间里 对面两铺炕。这个妇人靠着墙睡,她汉子和她共一个被窝儿,一个白胡子老头子也 在那炕的另一头上。别的人因为有个小媳妇子在那边炕上,都挤在这边炕上睡,二 和尚就挨着这个小伙子。半夜里那妇人的汉子起来去给马上草料,这小伙子忙跳下 炕,钻在那妇人被子里去了。一会儿听得那汉子要进来了,他忙又跑了回来睡下。 众人都醒着,其实都知道,只是谁肯管这样的闲事?那汉子刚睡下,不知怎样的─ ─想是摸着了那妇人的下身,忙坐起来大叫:‘不好,有坏人了。’一屋子的人, 不知是哪一个。他疑是同炕睡的那个老头儿,就下炕舀了一瓢凉水,推那老头儿, 说:‘起来,喝水。’──原来北边人以为刚刚行房以后喝了凉水是要得夹阴伤寒 死的──那老头儿睡在热炕头上,嗓子眼儿里正在发渴,接过水来就一口气儿喝完 了。那汉子没得说,也就睡了。天亮以后,那汉子同妇人先去了,众人也都起来。 这小伙子向那老头儿作揖说:‘多谢大爷替我喝了那一瓢水。’那老头儿笑着说: ‘我的哥,是你老吗?我要知道是你,还替你喝两瓢。’一店的人都大笑起来。这 岂不是个真笑话?” -------- ① 永平府──今卢龙县。明代的永平府直属京师,府治设在卢龙县。1913年 撤府留县。 童自大笑着说:“想来这就是二和尚做的好事吧?他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推在 别人身上。”贾文物点头说:“有理哉,贤弟之言如见其肺肝然矣。我有目睹之一 事焉。前偶到钟山之上去游玩,见观象之台有四五妇人亦在其上,憩于山之麓,其 同行之男子皆四散而游之。突有一壮年之狂且(音j ū居)至诸妇之前,解其裩而 出其厥物,大而且刚,置之于石上,奋拳以捶之。诸妇有赧而避者,有嘻而笑者, 疾呼男子来擒之。及众人趋至之时,此狂且则自后山而奔矣。岂不亦可笑乎?” 邬合说:“晚生也眼见一个笑话。旱西门大街上住的康爸爸,是个财主。那一 天他家大约有什么喜事,有七八个女孩子,大的不过十四五岁,小的也有十二三了, 都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在门口站着说笑。一个老头子有七十多岁了,手里拿着个筐 子远远地站着,两只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跑上去拖着一个大女孩子,一连 亲了几个嘴,在脖子上、腮颊上一阵混咬,把那女孩子吓得乱叫,别的女孩子也吓 得跌跌滚滚地往里跑。他家男子们听见,跑了出来,看见那个老头儿还抱住姑娘不 肯放,众人先是打了他一顿,见他有些年纪,不敢狠打,拉到上元县禀了官。县官 也见他老了,只薄责了十五板。打完了,那老头子跪禀说:‘蒙老爷天恩赏责,小 的却冤屈得很。’县太爷大怒:‘你这老奴才这样可恶,做出这等事来。本当重处 的,姑念你年老,薄责示罚,还说本县冤枉了你。’那老头子叩了个头,说:‘小 的活了这样大年纪,难道王法都不知道?敢去做这样的事?却不知是怎样的,一时 看昏了眼了,跑了去抱着亲嘴,小的自己并不知道。后来众人拿住了打,小的才醒 过来,方知是错。小的说的是这个冤枉,哪里敢说大老爷?’县太爷听了倒反大笑, 命人撵了他出来。这样的事,岂不是个真笑话?” 童自大笑着说:“这看昏了眼的事你当是假的么?我就干过一回,吃了一个大 亏。”宦萼说:“那贤弟也说一个。”童自大说:“我也没有听见过,也没有看见 过。没得说,就说说我自己看昏了眼的这个笑话吧。我家奶奶的一个丫头叫做仙桃, 生得好不标致。那一天我无心看了她一眼,她望着我一笑,我从头顶心儿上一酥就 酥到了脚底板上,不由得昏了过去。却被我家奶奶看见了,拿扫帚把儿好打,把我 光脖子上打了十多下,几乎把脖梁骨都打断了。还即刻就着人把这丫头卖掉。你说 这事冤枉不冤枉?好笑不好笑?”众人听了,也大笑了一番。 邬合要奉承他们众位,说:“晚生没有笑话可说,就唱个《劈破玉》带‘三掉 湾儿’吧。”他以箸代拍,点着桌子,就唱了起来: 青山在,绿水在,我那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你的书信儿不来。灾不害, 病不害,我的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不开。小小的鱼儿粉红腮,上江游到 下江来。头动尾巴摆,头动尾巴摆,小小的金钩挂着你腮。小乖乖,你清水不去浑 水里来。纱窗外月影儿白,小乖乖,你换睡鞋,你手拿睡鞋把相思相思害。相思病, 实难捱,倒在牙床起不来。翻来覆去流清泪,好伤怀。泪珠泪珠儿汪汪也,冤家滴 湿滴湿了胸前的奶。 他因是天阉,还是纤纤的童音,唱得像女人似的,颇觉好听。宦萼听了大喜, 说:“你原来还会唱,我竟不知道。该罚不该罚?”大家都吃了一大杯。邬合说: “晚生唱得不中听,污众位老爷的尊耳。”贾文物说:“邬兄之歌,虽楚狂接舆歌 而过孔子之歌,大约亦不过如是也。”童自大说:“邬哥你再来一个,要骚骚的才 有趣。”邬合依言,当即又唱了一个: 俏冤家,这两日你待我的情儿淡淡,言语中屡屡的不似了先前。你忽然来忽然 去,我看你精神恍乱。想必是那人待你的恩情好,你向我跟前假惺惺,左右难。你 不必强支吾,画虎画皮难画骨,我悔恨当初。悔恨当初,有眼不识薄幸徒。薄幸徒, 把海誓山盟一旦无。我捶捶胸,跌跌足,老天生我不如无。痴心无有痴心报,好命 孤。我一心也不怨你这么样无情也,我八个字儿生来的苦。 童自大笑着说:“邬哥,你唱的真是土地老儿没儿子。”宦萼问:“这是怎么 说?”童自大说:“庙(妙)绝了。”又合席吃了一杯。宦萼说:“罢了,大家吃 酒玩笑,叫他一个人唱就不公道了。咱们一家唱一个,唱不来的拿两根筷子竖在耳 朵上,学三声老驴子叫。”童自大说:“哥,你这不是剃头,竟是杀人了。我知道 什么叫曲子?听着还不懂得呢。”宦萼说:“不会唱就学驴子叫。谁是会唱的么? 不过玩意儿而已,混哼哼就是了。我就先唱个《占花魁》上万俟公子游湖的几句吧。” 说完,就唱了起来: 没头角,少问学,打雄吃饭酒量阔。倚着区区家父势,横行到处惯作恶。 唱完了,向贾文物说:“二弟,该你来了。”邬合说:“从没有听见过大老爷 的妙腔。这个腔口板眼,大约合城的名班也没有胜得过的了。”贾文物说:“长兄 既歌而善,弟敢不而后和之?幸勿哂(音shěn 审)焉。我唱《琵琶记》考试中一 曲可乎?”宦萼说:“管他什么,是个曲子就罢了。”他也就唱了起来: 看你腹中何所有?一肚腌脏臭。若还放出来,见者都奔走,把与试官来下酒。 童自大说:“二位哥倒都还来得呢,叫我就不会这几句。”宦萼说:“饶你不 得,快些唱。”童自大说:“凭哥怎么处治吧,唱是不会的。”宦萼说:“先说过 不会唱的罚学驴子叫。”童自大笑着拿起一双筷子来竖在耳朵旁边,“呼儿呼儿” 地叫了三声。众人无不大笑。 又饮了数杯,宦萼说:“我行个令儿。先说的笑话都不甚好笑,如今拿一个骰 子,从我第一家先掷,按点滴算,点到谁谁就说。滴着幺说一个,滴着二说两个。” 童自大说:“譬如滴个六,把我肚子翻过来也没有这六个笑话,这就是活杀人了。” 宦萼说:“你听我说完了着。说得好惹人笑,众人吃一杯。说的不好不笑,本人罚 一杯。不会说的,一个笑话罚一大盅。”童自大说:“这就难为死我了,我知道今 天这酒全要灌到我肚子里了。”宦萼叫取了骰盆来,自己先吃了一盅,说声:“令 酒干。”拈起一个骰子掷将下去,是个三,数到了邬合。宦萼说:“该你说三个。 ‘邬合说:”晚生有僭了。“他说的第一个笑话是: 一个人穷得很,每天虔诚祷告,求一位真仙救度他的苦难。一天,感动了一位 神仙降凡,赐他一枚金钱。说:“你到大海岸上,拿着这钱,‘炸炸炸’大叫三声, 那海水就干几丈。龙王急了,自然来求你,任你要什么宝贝,还怕没有么?”他叩 谢了,走到海边,大叫了三声“炸”,果然水干数丈。一个巡海夜叉爬上来问: “上仙有什么事,撤我的海水?”他想:“若说要宝贝,多了我一个人拿不去,少 了又不济事。何不要他的女儿做老婆,有了海龙王做老丈人,还愁没有宝贝么?” 就说:“我因没有妻子,要来求你龙王的公主作配。若不依从,我有这个金钱,只 用叫几声‘炸’,你的海水就干到底了,你龙王一家就连个存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快去说了来回报。”那夜叉慌忙跳下海,到水晶宫把他这话报知龙王。龙王着急, 忙传鲤丞相、鯾(音biān 边)军师等众臣来商议。鯾军师说:“须如此如此,就 不怕他了。”龙王大喜,就差鲤丞相快去。到了岸上,向那人说:“方才夜叉报说 上仙要公主为婚,龙王焉敢不遵?但我家公主是个贵人,上仙须下一个厚聘,才成 礼数。”那人说:“我空身到此,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做聘礼的?”鲤丞相说: “何必要别物,仙翁的这枚金钱就可以做聘礼了,公主少不得还带了来。”那人欣 然就递了给他。鲤丞相接过,就下海去了,半天不见动静。那人又“炸炸炸”地大 叫,那夜叉在海中望着他笑:“你先有个浪钱,‘炸’着人怕你,你如今没了钱了, 还‘炸’些什么?” 宦萼、贾文物都笑了。童自大说:“好骂好骂,你骂我有钱的炸呢。”邬合说: “晚生怎敢?老爷不用多心。”宦萼说:“无心说笑话玩儿,哪里认得真?”转向 邬合:“你再说一个。”邻合又说: 一个秀才做文章,哼哼唧唧,千难万难,总做不出来。他妻子笑着说:“你们 做文章难道比我们养孩子还难么?”那秀才说:“难难难。你们是肚子里有的,要 出来还不容易?我是肚子里没有的,要它出来,岂有不难的?” 众人都大笑。童自大笑着向贾文物说:“哥,他打趣你呢。你做文章可是这样 难?”贾文物说:“难矣哉,难矣哉。彼之言是也,非戏我者耳。”宦萼说:“咱 们一家吃一杯,叫他也吃一杯,润润喉咙好再说。”大家都饮了一杯,邬合接着说 第三个: 一个乡下人,他家的房子无处不漏,一下雨竟无栖身之地。他村后山上有老虎, 村里又有贼,他家里有一条牛,因不放心,卖掉了。一夜,天又下雨,他躺着说: “我如今既不怕贼来偷我的牛,也不怕虎来吃我的牛,我只怕漏。”尽着念个不住。 一只老虎正来,要吃他的牛,听见了这话,心想:“我会吃他的牛,贼会偷他的牛, 他倒不怕,反怕什么漏。这个漏是个什么东西?这样厉害!我不要冒失,且等等看, 不要遇见了漏。就在牛栏门口伏着,不觉就睡着了。恰好有一个贼,只当他的牛还 在,想来偷他的,也听见他说这话。心里暗忖:我同虎他都不怕,单怕漏,这漏端 的是个什么?又想了想:管他漏不漏的,且趁早偷了牛去着。走到牛栏门口,黑影 里见那老虎睡着,只当是牛,轻轻地跨上,要打它起来。那虎猛然惊醒,着了慌:” 不好了,这定然是漏了。“驮着那贼就往山上没命地乱跑。这贼见那虎一跑,也慌 了:”这大概就是他说的什么漏了。“忙把它的脖子抱紧,任它混跑。天色黎明, 这贼一看,原来是一只锦毛大老虎,心中正然着急。那虎也跑乏了,靠着一棵大树 喘息,这贼忙爬上树去。那虎见身上的漏去了,欢喜非常,又往前跑。遇着个猴子, 问它:”虎哥,你为什么跑得恁个样儿?“老虎说:”不要说起。我去偷一家的牛, 遇见了一个漏,我驮着他跑了半夜,他爬到一棵树上去了,我才脱身跑了来。“猴 子说:”从来没有听见什么叫做漏,大约还是个人。“那虎同他商议:”你拿一条 葛藤,一头拴在我的脖子上,一头拴在你的脖子上,我同你去看。你上树去,要是 个人,你推下来我吃了,改日我寻些鲜桃美果来谢你。若是漏,你望我挤挤眼,我 好拖着你跑。两个同到树下,那猴子往上爬,那贼着了急,扯开裤子溺下尿来,正 撒在那猴子的脸上。猴子低下头,把眼睛一阵挤。那虎正仰着脸望它,一见它挤眼, 不由大骇:“不好了,果然是漏了。”拖着就跑。跑了几里,回头看那猴子,那猴 子已经被它拖死了,把嘴龇着。老虎说:“猴儿猴儿,我这样费力,你还龇着牙望 着我笑呢。” 说得大家大笑。童自大忽然说:“他这一棒打着了三个,把我们都骂着了,说 我们龇着牙望着他笑呢。还不该罚?”邬合说:“晚生是无心,老爷要这样计较, 就不敢再说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贾文物心有所触,感叹地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吾非斯 人之徒与而谁与?众人也不懂得他说的是什么。童自大送骰盆与他,他掷了个幺, 该他自己说一个,就笑着说: 有一文人娶其妻焉,晚间向妻子深深一揖,曰:“周公之礼,不可不达。”其 妻不知何谓,默而不答,彼即趋而出。如是者一月矣,妻归而告诸其母。母曰: “尔但云:既侍君子,任君所欲。”妻记其言。他日归,其夫又如前揖而言之,妻 以母教之言相答,遂如此云云。久之,妻得其乐趣,不待其夫来揖,即曰:“既侍 君子,任君所欲。”其夫则交媾之。如是者屡屡,其夫力不能矣,对阴户一辑而告 之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众人见他讲得文绉绉的,倒都大笑了一场。递盆与邬合,邬合忙站起接过,拈 起骰子,说声:“尊令了。”掷了个二。该是宦萼,他说: 一个人出门回来,见床上睡着个汉子,问老婆:“这人是哪里来的?”老婆说: “他在家因被妻子狠打了,撵出来,没处安身,借我家睡睡。”男人说:“我回来 了,他在哪里睡?”老婆说:“他是客,自然让他在床上睡。你将就些在地板上睡 睡吧。”男人说:“你呢?”老婆说:“我是自家,我自然是陪客人睡。”那男人 想了想,忽然大笑。老婆问他:“你笑什么?”男人说:“我想这人被老婆打了出 来到我家来睡,恐怕后来要当忘八呢。” 众人正笑着,童自大说:“哥要罚一钟。”宦萼说:“为什么要罚我?”童自 大说:“人说对着和尚不要骂秃子,你方才这个笑话,不怕邬哥多心,说你打趣他 么?”邬合被他点破,脸脖子彻耳通红。宦萼笑着说:“多嘴的,我倒是无心。” 吃了一盅罚酒,这才说第二个: 一个人做官糊糊涂涂,不论原告被告,拖翻就是二十板。他女人说:“一个犯 人也有该打多打少,怎么一例混打?今后你审事,我在暖阁后边听。该打该放,你 回头看我做手势。”次日上堂,审了一件事。回头望望,他女人伸了五个指头,又 做手势叫打。他当即吩咐:“拉下去打五板。”打完了又回头望望,那女人摆手叫 不要打了。他错会了意思,又吩咐:“你们推他在地下滚。”那人是褪下了裤子打 的,滚翻了过来,一个软叮噹的大屌拖着。那女人见了,把个指头咬在嘴里。他又 回头看见,吆喝皂隶:“把他的屪子咬掉!” 大家哄笑了一阵,又饮了几盅。宦萼对童自大说:“我们结拜过,就是亲弟兄 一样了。我与二弟一个是荫生,一个是进士,都算是现任官。贤弟虽然是个加纳的 老爷,算不得现任,还得弄一个现任的才妙。”童自大说:“愚弟也有此兴。但细 想来,大哥做官有老子作主,人不敢欺。二哥做官有同年相为。我若做了官,上司 说我是个财主老爷,张着大嘴就要吃起来。我的银钱是性命一样的,怎肯白送给人? 想到这里,就一点兴头气儿也没有了。”宦萼说:“你想的固然是,难道今生就这 样罢了么?”童自大说:“可不是么?我如今把个盼儿子的眼都盼穿了,也没有。 赶着养个儿子,大了送他去读书,像二哥似的,买个举人、进士给他,也就算得是 现任了。”宦萼说:“贤弟,你这话叫做整韭菜包饺子──好长的馅(线)。儿子 还不知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就想做封君。就是做了封君,也算不得现任。”童 自大说:“我就是这个想头,别的再没法儿。古话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 只要有本事,养下个儿子来,长得快着呢。我记得当日我六七岁的时候,我的娘还 抱着我吃奶呢。就像几天前的事儿,我如今就这样大了。但只是没本事,养儿子就 没法儿。”宦萼笑着说:“你既然这样巴儿子,多娶几个妾,自然就会生了。” 童自大听了这话,把脖子缩了缩,舌头伸了伸,回头四处看看,叫了两声童禄。 宦家的人答应:“他方才出去了。”童自大向着宦萼说:“哥,说正经话,像这样 儿戏的话可不要再说。造化方才童禄不在这里,墙有风,壁有耳的,设或传得我家 奶奶知道了,不说哥说玩儿话,还疑是我说的。那就叫做竹管里煨泥鳅──直死了。” 宦萼笑了笑,说:“你如今既没有儿子,到底另想个主意出来才好。”童自大说: “实在不会想,但恨我生的不是时候。若生在一千多年前,可不好来?却生在如今 这时候,只好怨命罢了。”宦萼说:“这是什么缘故?”童自大说:“我听得人说, 当初汉朝有个姓崔的,说他拿了几百万钱,买了一个什么司徒。听说这司徒大得很 呢,只有他吃人的,再没人敢吃他。我若生在那时候,拼着家私不着,也买上一个 司徒做做。只当开了个大当铺,利钱还用不了呢,岂不燥脾?却生在如今,怎不怨 命?”宦萼说:“我一团做官的兴被你说得冰冷。但天生我才必有其用,不然生我 们这些才子做什么?或者等着卖司徒的时候也不可知。若有这时候呢,愚兄与贤弟 大大的两位司徒自不必说。若不能遇,咱们二人优游林下,做个山中宰相吧。”贾 文物说:“长兄之志则大矣。独不思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至而至者,命也乎?” 邬合称赞说:“好个山中宰相,异想异想。”童自大说:“哥的想头虽然甚好,只 山字不合。我们现住在城心儿里,怎说得个山中?还是城字是理。”宦萼说:“城 字嘛,是也罢了,只是俗得很,不如村字还雅。”童自大说:“村字好是好,只是 太下贱了。村里可是容得我们这样大老官的?得一个半俗半雅的字才好。”宦萼说: “贤弟既如此说,就请想这么个奇妙字眼。”童自大想了一会儿,说:“我当铺隔 壁有个学馆,我听见那先生教学生的诗,有一句‘什么什么落御沟’呢,一时再想 不起来。”邬合说:“晚生倒记得句把,不知可是?”童自大说:“你说说看。” 邬合问:“可是‘一叶随风落御沟’么?”童自大说:“是极是极。这也奇了,你 竟是个顺风耳,怎么我家隔壁先生教诗,你就听见了?”转向宦萼说:“我听见那 先生说,御者,朝廷之御内也。沟者,御内之沟也。这两个字岂不既富丽又新鲜, 岂不妙之乎?咱们三个人一同做个御沟中宰相吧。邬哥同我们天天相聚,不要偏了 他,也叫他到沟中来,日逐同乐。哥,我这个想头,可是山顶上一连三座观音堂?” 宦萼问:“这又是怎么说?”童自大笑着说:“这叫高庙、高庙、高庙。”宦萼大 喜说:“亏你想得出,果然好新奇字眼,可谓妙极而无以复加者也。” 贾文物说:“长兄,贤弟虽愿为小相焉,但愚意不在斯耳。”宦萼说:“我们 好弟兄,有官同做,有马同骑,自然该同心才是。贤弟怎么又有别意?”贾文物说: “小弟已是发甲之人矣,后来倘有侥幸鼎甲之时焉,岂不荣而耀之乎也哉?”童自 大说:“哥,这算计果然好。我明天也像哥买个举人、进士做做,好升鼎甲,状而 元之,燥其皮也,大约也与那什么司徒差不多了。”贾文物说:“贤弟之言谬矣哉! 举人、进士,乃博学而成名者,岂能沽之哉?”童自大笑着说:“哥,我们好弟兄, 你还瞒我?你那年中举,多少人还打榜哭庙,还打到那个官儿门口去了。我也跟了 去看来。那官儿恼了叫拿人,我穿着一双红鞋,人把我当做秀才,几乎把我也捉了 去。亏得旁边有人认得我,说这是童百万,一个字也不认得的大白丁,你拿他做什 么?才放了我跑了回家。你道我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因着了慌跑急了,掉了一只 鞋。到了家里,奶奶疑我在外边做什么偷什么的坏事,被人撵急了才掉了鞋,要拿 棒槌打我的踝子骨。是我再三哀求才分辩清了,饶了打,还骂了好几天呢。这是我 亲眼看见的事,如何哄得我?哥,你当日买这举人也费了几个钱。要是价钱贱,今 年倒是科举年,要有卖的,你是老在行,总成替我买一个。我兄弟体面起来,也替 哥争些光。”邬合说:“童老爷听错了。那一年有个姓家的举人说是买的,非贾老 爷也。以贾老爷之大才,取状元如拾芥,何况举人、进士?人之打榜哭庙,并非为 贾老爷而起也。”贾文物笑着说:“有是哉,童之迂也。即有如杞梁之妻善哭其夫 之哭,非因我也,为二三子也。”宦萼说:“你们大家不要争,真也是进士,假也 是进士,争破了网巾边儿没得戴。我们闲话休题,且归正传。古时候不知是哪个说 的一句话真好,他说:‘无红裙,俗了人。’像这酒席间,须得个名妓玩笑玩笑, 才可以醒脾。不然拿着酒,像灌老鼠洞似的一味蛮呷,总没一点儿兴趣。”因向邬 合说:“只有那‘肉夹剪’夏锦儿还好,只是我摸过她身上,有几个杨梅豆儿,故 此不敢惹她。”童自大问:“哥,怎么叫作‘肉夹剪’?”宦萼笑着说:“她的那 件东西,紧得有趣,又会收锁,故此人给她起了这个混名。”童自大说:“我也没 有多见妇人的这件家伙,我觉得烂松得像个皮口袋一般,怎得有这样紧的东西?不 怕被它夹成两截子么?”宦萼笑着说:“是这么说说,哪里就紧得这样厉害?”因 听见他说话有因,又钉问他一句:“你遇见哪个妇人的家伙像皮口袋一般?”童自 大生平只见过他尊夫人那件家伙,一时无心说出,只得笑着说:“我是这样瞎猜, 不要管它。”大家都笑了。 邬合说:“江西来的那个姓严的妇人,生得还好,大老爷只玩儿过一次,怎么 再不会她了?”宦萼说:“那婆子的根子大着呢,她是当年嘉靖朝阁老严嵩的儿子 严世蕃的孙女儿。她汉子姓罗,是罗龙文的孙子。因家道穷了,才出来接客,只为 在家乡怕人笑话,才到这里来的。她好是好,但有个血崩的病,时常要发。我有些 嫌她,故此就撂开了。除了这两个,别的都看不上眼。”回头又问家人:“你们可 知道近来有什么出名的婊子么?”一个家人叫做多嗣的,应声说:“外边这些婊子 并没有听见一个出色的,哪里入得众位老爷的眼?倒有一个瞎姑叫做钱贵的,生得 十分标致,又有才学,近日合城闻名。同她相与的都是公子、财主,些把些的人也 到不得她家。但她从来不肯出门,或者众位老爷到她家去玩玩儿,她家中也还干净。” 贾文物说:“然有是言也,吾尝闻其语矣,未见其人耳。”邬合说:“这钱贵晚生 也知道,果然有才学又美貌,算得第一个名妓,可以陪得众位老爷。”贾文物说: “子不过道听而途说耳,其然岂其然乎?”邬合说:“果然不错,晚生怎敢在众位 老爷跟前说谎?”宦萼说:“既果然好,我们几时接她来玩玩儿。虽然说她从来不 出门,料道听见我们去接,她不敢不来。要做一点儿身份,我吩咐教坊司差人去拿 毛链锁套了她来,这倒是容易的事。但有一件不瞒二位贤弟说,你嫂子虽然着实有 些贤惠,只是性子厉害些,我不敢轻易惹她。难道像我这样顶天立地的好汉竟是俱 内的人不成?只不过三个好汉抬不走一个理字,她办事桩桩件件都合理,我不得不 遵她。倘或冒冒失失接了人来,一时她发起怒来,如何了得?等我慢慢地同她商量 明白了,再做区处。” 三人饮够多时,夜阑方散。 宦萼乘着一团高兴,走到内室,那侯氏独坐无事,小饮多了几杯,已经睡下, 正有些欲火炎蒸。宦萼见她已经上床,也慌忙脱了衣裳钻入被内,着力奉承。宦萼 趁她高兴,一面行事,一面说:“今日老贾、老童说外头有一个驰名的瞎姑儿,生 得模样又好,各样的曲儿都会唱。他们说明天接到咱们家来玩玩儿,我问你一声可 行得?”侯氏听了大怒,拧了他几把,又将他一掀,几乎跌下床来。侯氏一骨碌爬 起,揪着他耳朵,赤条条地叫他下床在地下跪着,一边大骂:“你这天杀的,我说 你今天怎么这样卖力呢?原来图我高兴,想做这样大胆的事。你有我这样的妻子, 也就尽够你受用了,还想吃野食。恼了我,性子狠一狠,把你的底子生生地咬了下 来。我这两天才给你三分颜色,你公然就想开起染房来了。” 宦萼哭丧着个脸说:“你知我素常守你的家法,对丫头们连笑也不敢一笑,看 也不敢多看,何尝有一点儿私心欺你?这是他两个的好意,说同我结拜一场,无可 奉承长嫂,想叫个瞎姑来唱曲儿给你解闷。我怕你多心,不敢应承。他们叫我来预 先和你说明白了,才好去接。一团敬你的美意,为何倒疑心起来,反这样发怒?我 要有这样驴心狗肺,凭你叫我说什么咒我就说。你前天怪我跟你不亲热,才亲热得 几天,你又放出这样吓人的面孔来,叫我怎么不怕?”侯氏听了,回嗔作喜,把他 拉起来,说:“你不曾说明白,几乎错屈了。你这样个大汉子,说话竟三不着两的。 你明天对他们说:虽然是他们的好意,可这样的事情是万万行不得的。如果是男瞎 子,不要说是一个,就是十个、一百个地叫了来,也不要紧;只有女瞎姑和婊子两 种人,断断不能容她上门。我连听见都恼得慌,更别说是看见了。”宦萼遇赦,爬 上床来,恐怕她尚有余怒,又尽力奉承一度,然后并肩交股而睡。 次日起来,饭后贾、童、邬三人齐到。吃酒之间,宦萼说:“接钱贵的事儿, 我昨儿晚上跟你嫂子说了,倒被她正言厉色说了一顿好的。她说我家老父现做着大 亨儿八抬的显官,如何接妓者进门?虽然说是个瞎子,到底人说得不好听,恐怕外 人谈论不雅。她的话真是头发牵着老虎走──理能服人。她说的都是些大道理,令 我毛骨悚然,无言可答。要不然,接到二弟家中,咱们大家乐一乐如何?”贾文物 正拿着酒杯吃酒,听他说这话,心下一凉,浑身打了个寒噤,把个杯子掉下地去, 跌得粉碎,忙说:“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妓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 彼无目者也,可相亲乎?且贱阃(音k ǔn 捆)之政如严君焉,若知之,弟虽死而 无悔。且恐获罪于兄,虑彼亦必自经于沟渎矣。”宦萼说:“一团高兴,我两家都 行不得,难道就罢了?这样罢,我两个出东道银子,不要破费三弟一文,接到他家 去玩玩儿吧,这可行得?”童自大听了,希图内中有得羡余,满口应允,说:“今 天晚了,又都吃得酒醉饭饱。就接了她来,咱们也吃不得什么东西了,不如明天吧。”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宦萼向贾文物说:“既说这钱贵有才学,二弟明天做几 首诗吓她一吓。”贾文物说:“一瞽者何以文为?只弟数语之下,彼必胜乎其后矣。” 邬合说:“她若听了贾老爷这文才,自然害怕的。”大家又坐了多时,约定明天取 齐同到童自大家去,然后方散。 童自大利令智昏,不记得他夫人的厉害了。到了家中,归到内室,做出个笑嘻 嘻的脸,走到铁氏面前站着,将宦、贾二人出银子要接瞎姑钱贵到他家中来玩儿的 话说出。话还不曾说完,不提防被铁氏夹脸一掌,一个满脸花,连耳根稍带着了一 下。谁知铁氏这手比铁还硬,打得童自大满目生花,耳中如磬,鼻血直冒。她还泼 声大骂:“你这囔死饭无用的杀材,好饮贪杯,终日吃得烂醉。一倒下头,就如死 人一般,夜间一些正经事儿也不能干,反要接个瞎婆子来玩儿,我想你是真的活得 不耐烦了。”童自大昏了半晌,一手捂着睑,一手捏着鼻子,说:“我何尝要接了 来玩儿?是他们的意思,我不过想赚些酒食肥嘴,家里又可以省些柴米。我可敢做 这样的坏事?我要有这样烂心烂肝,可敢来望着你说?”铁氏还嘟嘟囔囔地骂了一 会儿,方才去睡。童自大不敢嚷声,洗净了鼻血,也悄悄儿睡了。 次日清早,先到宦萼家中。他恐怕去迟了,众人齐到他家去。刚坐下,适贾文 物也携了份金来,邬合亦到。宦萼问童自大:“昨晚说接钱贵来玩儿的话如何了? 我等二弟来,正要同到你家去,你倒又来了。”童自大绷着个脸不说话。宦萼笑着 问:“像是有人不许么?”他胀红了脸,气恼地仍不则声。贾文物笑着说:“此乐 事也,贤弟何怒之甚乎焉?必有故也,请勿隐。”童自大气愤愤地说:“你们两个 怕嫂子,都不敢做,就作成我这个老呆。你们也心忍?我昨儿晚上回去才讲得一句, 被我家奶奶一掌几乎把我打死。今天已经是两世为人了,还说接什么钱贵呢?”指 着脸说:“你们看看这脸肿的,我方才照照镜子,还青了半边呢。这是二位哥的抬 爱,我昨晚的鼻血淌了足有两碗,这会子还晕乎乎的。” 邬合咂着嘴夸赞:“三位奶奶都这样善于持家,不许老爷们外务,有此贤内助 真是难得。”多嗣在旁边插嘴说:“既是家里做不得,三位老爷何不瞒了奶奶们, 还是到她家去吧。又便宜又放心。”宦萼说:“有理。我做东替三弟暖疼压惊。” 童自大说:“承哥的情。去是去,要有人问我的脸,不要说是奶奶打的。只说我昨 天吃醉了,打轿子里栽出来跌成这个样子吧。”众人笑诺。 于是大家整衣冠,乘肥马,仆从跟随,一起到钱家来。 那钱贵自从与钟生定盟之后,并不接客。郝氏逼她数次,她寻死觅活,誓死不 从。又经了姚泽民那一番吵闹,头面俱伤,实在有个要寻死的样子。郝氏虽然以钱 为宝,可钱贵到底是她亲生女儿,恐怕逼出人命来,只得由她。凡有客来,都推有 病回了去。钱贵每夜焚香祝天,只愿钟生秋闱得意,早谐连理。 一天,钱贵饭后倦卧在床,忽然郝氏走来说:“儿啊,有个宦公子同了两个人 来,像是富豪乡宦,因慕你的名,特来访你。我回他说,你有病在床,久不会客。 他定要会会你,如今正坐在客座内呢。”钱贵说:“儿已矢志,虽死不能从命。” 郝氏再三劝说:“儿啊,你不知道这宦公子是南京城中第一个有势力惯作恶的。同 来的那两个,我看他们那装腔作势的样子,谅也不是良善好人。你若不肯出去,他 一时使出宦势来,我这老命可就送在你身上了。且还有一说,他若动了那呆公子性 儿,把你凌辱一场,又怎么奈何他?且又低了声价。你如今就说有病,他们料不留 宿,不过陪他们坐坐,吃几杯酒。一来免得有祸,二来又作成老娘赚他们几个钱, 岂不两得?” 钱贵思忖了一番,素常也听说过这宦公子的呆恶,恐怕拒绝狠了弄出事儿来, 不但贻累母亲,而且辱了自己。况只相陪坐坐,也还无害于礼。没奈何,长叹了一 声,只得起来。那虔婆见女儿肯了,不胜欢喜。出来说:“小女因病睡在床上,刚 才勉强叫了她起来。待梳洗了,就出来陪众位老爷。”说罢,便安排酒饭去了。 钱贵叫代目替她掠了鬓,将随身衣服理了理。代目说:“我才张见那三个人。 一个是我旧姑爷,姓童。那两个不认得,都生得痴肥可笑。若同钟相公比起来,真 是神仙与小鬼呢。我不扶姑娘出去了,怕他认得。叫财香来吧。”钱贵点头,代目 去叫了财香来。 钱贵装了个病态,财香扶了出来,朝上拜了几拜。众人让她坐下,邬合先说: “三位老爷,一位是有名的宦大老爷,一位是进士才子贾老爷,一位是百万富翁童 老爷,都是本地有名的大官府。因慕钱娘,特来相访。”宦萼说:“老邬,她果然 生得好。比我见过的那些婊子都好些,名不虚传。”邬合说:“晚生怎敢说谎?夸 奖钱娘的人也不是一个,人人见了没有一个不道好的,晚生两耳也听久了。今天托 三位老爷的福,携带而来,得见娇容,真是三生有幸。”童自大笑着说:“没眼儿 的珍珠,这瞎宝真好标致。我的虚火都看动了,脸上都发起烧来了。”贾文物说: “君子不重则不威,吾弟何匪之至此也?然而不知钱姑之姣者无目者也,无怪乎贤 弟若此耳。”宦萼吩咐家人:“拿锭银子赏那老鸨,叫她快收拾酒肴来我们吃。” 那钱贵先听得代目说他三人形容丑陋,今又听宦、童二人谈吐粗俗,贾进士假装文 墨,满口之乎者也,因想起钟生风流蕴藉,愈加不乐,只不做声。 不多时,里面捧出酒肴来。那郝氏出来替众人安了席坐下,各敬了两杯进去。 贾文物见钱贵双眉紧锁,低头不语,就说:“久闻钱娘色艺双绝,真异人也,特来 访之。何不一假色笑耶?所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也。”重自大就叫家人把钱姑面 前那碗鱼撤了去。宦萼说:“这是为何?”童自大说:“二哥说,一人向鱼,满座 不乐。何不撤去,大家乐一乐呢?”贾文物笑着说:“愚兄所云乃方隅之隅,岂鱼 肉之鱼哉?吾弟过矣。”邬合说:“贾老爷可谓是童老爷一字之师了。”童自大说: “邬哥,我说错了,你可更错。我错说的是‘鱼’字,你怎说‘一’字之师?难道 人说‘鱼肉’叫做‘一肉’么?”宦萼说:“你们把闲话收拾起来,且说正经的。 我久闻钱姑弹的琵琶绝精,曲子更妙,请教这样一曲,以伸渴想之私。”钱贵说: “多承过奖。但病躯气弱,恕不能服事。”邬合说:“钱娘不要过谦,辜负了大老 爷相爱美意。”因要了琵琶,送了过来。钱贵推辞不脱,没奈何,说:“不要琵琶, 我清歌一调,众位老爷听吧。”此时一来想念钟生,二来厌恶他三人,心有所触, 随口编了一调《丑奴儿》令,以箸代拍,音韵悠扬地唱了起来: 香闺对饮知心聚,幽韵歌诗。低唱新调,骰子拈来催玉卮。适逢俗子骄人态, 满口胡支。装尽呆痴,跌绽双弯悔是迟。 歌完,他们三人并不懂词中意味。宦萼不住地摇头播脑,口中连连称赞:“唱 得好,唱得好。”那童自大靠在椅背上,说:“嗳呀嗳呀,我浑身都酥了。”贾文 物说:“观三弟之态,可谓郑声淫矣。虽然我大贤欤,亦当三月不知肉味焉。贤弟 聆音一至于此,定高山流水之知音矣,亦识此歌之妙乎?”童自大笑着说:“我听 钱姑唱得这样娇声娇气的,故此心眼儿里快活。我却一个字也不懂得,哪里叫做什 么知音?我在家常在大门口站站,听那些小孩子们唱几句,那倒是我的知音,听得 稀熟的,记在心里。”宦萼说:“贤弟既学会了,何不唱给钱姑听听?做个抛砖引 玉呢。”童自大笑着说:“怕唱得不好惹她笑话。”宦萼说:“不妨事,大家玩玩 儿,她笑什么?”童自大说:“哥既这样说,我就从鼓楼上一交栽下来,直滚到北 门桥,脸上的油皮儿也没有塌一点儿,还拾了一个大钱。”宦萼说:“这话又是怎 么讲?”童自大笑着说:“哥不懂得这市语么?这叫做‘老脸大发财’。你们听我 唱: 姑娘姑娘生得俏,头戴骨姑帽。腰里塞把草,肚里娃娃叫。遇着大东西,干得 她两头翘!“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钱贵也被他引得破颜一粲。邬合说:“钱娘既然身子不 快,倒是请行个令,吃杯酒吧。”宦萼说:“说得通,钱姑请行令。”钱贵说: “从不知行令,还是众位老爷请。”贾文物说:“不知令,无以为君子也。其身症 无令而行可乎?王速出令,还是钱姑而行始妙哉。”钱贵推之再三,宦萼说:“你 若要我行,可要遵令的呢。不遵,罚一百杯。我的令,大家脱得精光,一个人一碗 酒,轮流着吃。你可遵得遵不得?要遵不得,还是你行。”童自大说:“倒是哥这 个令有趣呢,钱姑你照着行吧。”贾文物命众人筛了一杯酒,递与钱贵,说:“不 则不可以为悦。无才不足以为悦,可兴于诗,否则下而饮。” 钱贵见他们体段谈吐甚觉可笑,因说:“既承遵命,有僭了。此令要古诗一句, 头一个要一‘洞’字。我的第一句是:洞口桃花也笑人。”童自大听了,伸着舌头: “活杀人,好狠令。这都是二哥起的祸,好好儿地吃几杯罢了,什么兴于诗,诗出 这么个令来,我看哪里去寻这个洞。钱姑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家忘八才会钻洞, 我们哪里来的洞?”邬合说:“先告过,晚生不在令内的。众位老爷有酒,晚生情 愿陪饮。”宦萼说:“这也罢了,只是不许赖酒,要赖酒就是钱姑家的老忘八。” 贾文物说:“不拘次序之先后而可说之乎?吾恐先进而说者,野人也。”钱贵说: “这有何妨?”贾文物说:“既如此,吾即言之矣。洞里神仙下象棋。”宦萼说: “你把我一句好的说了去了。”邬合称赞说:“好个‘洞里神仙下象棋’,好想头, 好高雅。”钱贵说:“请问这句诗是何出处?”贾文物说:“是古也,非今也。钱 姑你乃通文墨者,此诗岂今之人而能作出者耶?”钱贵问:“既是古诗,是哪一个 作的?在哪一部诗上?”贾文物说:“古自唐宋以来,称诗伯者多矣,此一人则予 忘之矣。若谓系哪一部所载之诗,愈问得可哂(音shěn 审)也。我一个科甲之家, 如千家之诗,神童之诗,唐诗古诗,还有许多无名之诗,堆之数楼焉,安能记忆载 在何本哉?” 钱贵听他满口胡柴,也没力气同他辩驳,就说:“既说是古人中有这一句诗, 姑准免饮。”宦萼说:“我也有了,只是五个字,可使得么?”钱贵说:“只要有 典,倒不拘五言七言。”宦萼说:“洞洞洞洞洞,这一句如何?”邬合说:“古人 叠字诗最少,晚生记得有解学士的两句:‘泉泉泉泉泉泉泉,飞岩石隙喷龙涎。’ 以为是从来没有再见的了。今天大老爷倒记得这句好的。”宦萼说:“这倒不是假 话,果然也亏我想得出。”钱贵问:“这句诗从何处来的?”宦萼说:“是我肚子 里想出来的。”钱贵说:“原说要古诗,这是杜撰,罚一巨觥。”宦萼发急说: “这句诗古得很,盘古没有分天地就有的,解学士那七个泉字,就是从我这五个洞 里淌出来的。”又望着贾文物说:“贤弟你可记得?这句诗就是你先下象棋那个仙 人作的。是我那一日在你那诗楼上翻见过,因见他作得出奇,故此记在肚里,方才 偶然想起来。钱姑不信,改日在那本诗上翻着了送来你看。我要说谎就发个大誓。” 钱贵见他发急,也就笑笑说:“既是古作,也免饮。”宦萼问童自大:“贤弟 快些说。不论什么古诗,说一句就是了,为何如此作难?”童自大说:“我肠子想 断了,也没有这个洞。求钱姑从宽,不拘什么话,只要说得通吧。”邬合说:“吃 酒原是适兴,令要苛刻就没趣了,求钱娘通融些吧。”钱贵道:“既如此,听凭尊 意。”童自大又想了一会儿,嘻嘻地笑着说:“一般也想出来了。你听着:‘行不 动的哥哥’,这一句可妙?难道又是没有典的?我听见鹧鸪是这样叫。”钱贵笑着 说:“典是有典,只是洞不在头上,罚一杯。若论起,这个‘动’字不是‘山洞’ 的‘洞’,就错了,该罚三杯。如今也只罚一杯吧,共两杯,请用。” 家人把酒斟上,童自大一边吃着酒一边说:“钱姑你说洞字不在头上,罚我吃 了这杯酒也罢了。我请问你,头上有个洞是什么东西?”自己笑了一会儿,又说: “若说‘动’字错了,难道有两个‘动’字?罚便罚了,吃得有些屈得很。”说着, 把杯酒向口中一倒。忽然一笑,把酒呛了出来,喷得众人满脸满身,连桌子上无处 不是。宦萼说:“你想起什么来,这样好笑?把酒喷得满处。”童自大咳了一阵, 方才笑着说:“方才钱姑说洞字有两个,我还不信,吃着酒忽然想起来,一点儿不 错。妇人家屁股底下那两个洞,一扁一圆,可不是两样么?故此好笑。”倒把众人 引得大笑了一场。 钱贵见他这等村俗,忍不住也笑了。童自大吃了两杯,邬合也陪饮了一杯。 令完,宦萼说:“钱姑再来。”钱贵说:“先已占过,自然是老爷们请行。” 宦萼说:“你先已做过令尊,何必又谦?好事成双,只求容易些的。”钱贵也就说: “这回要两句诗,落脚要一个‘东’字。我说的是:蝼蚁也知春意好,倒拖花瓣过 墙东。”宦萼摇着头说:“这越发难了。”贾文物说:“此等诗多乎哉多乎哉,兄 试思之。”宦萼说:“贤弟有了么?”贾文物说:“予腹中久记之。我言之而兄听 之,看妙乎否也?请听:文昌八座同,凤台陆起东。”宦萼笑着说:“妙妙,好促 才。”邬合说:“贾老爷毫不假思索,竟同宿构,接得这等快,真天才呢。”钱贵 说:“请问这诗来历。”贾文物听了,放下脸来,说:“钱姑,勿谓我轻薄尔也, 你能记几许之诗?我辈做名公之人,何处不记些诗文于腹中?此二句者,乃一舍亲 之家堂书临了之结句也。我满腹之诗何止五车,岂肯以无指实者诳尔也?苟不我信 乎,我借来你试看之,我非古人之诗不敢呈于人前也。”钱贵说:“这‘凤台陆起 东’五个字,大约是落款的地名人名,决乎不是诗内的。”贾文物说:“嗟乎!钱 姑,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予尝闻古之称诗伯皆曰李杜,汝不闻李 白讥杜甫之诗乎?有云:‘饭颗山前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何处行来太瘦生, 只为从前作诗苦。’此首句岂非地名人名乎?然此亦系落款而非诗耶?你既不知之, 何必强为知乎?”邬合说:“记得诗已奇了,又记得许多的出处故事,更为奇绝。 听当日宋朝有一个王荆公好记性,想来也未必能加于贾老爷之上。”钱贵听贾文物 说得妄诞不通可笑,也不再驳。 贾文物说的这两句,倒是的确有个来历。他曾见过一个亲戚家挂着一轴大字, 系南京名士陆晋公名起东者所书,诗是七言律,末句是“都与文昌八座同”。他家 住凤凰台,故云‘凤台陆起东’。因纸短,此五字与上诗相连。贾文物把这五字认 做结句,反把上句去了二字,念做“文昌八座同,凤台陆起东”。所以他记得这样 两句,倒真不是诌出来的。 只见宦萼笑着说:“造化造化,我也想出来了。”贾文物说:“如何?弟所谓 多者岂谬言耶?”宦萼说:“曰南北,曰西东。”邬合忙赞:“真愈出愈奇了。贾 老爷的已妙极,大老爷的更妙。只六个字,把四面八方都包藏在内,含蓄了多少文 章。”钱贵笑着问:“虽不违令,但这两句如何当得诗?”宦萼说:“这也怪你不 得,虽然不是诗,这是我府中收藏传家的一本经上的。我听见人说,孔夫子删的有 一部《诗经》,这两个字连在一处,可见诗就是经,经就是诗了。如今在朝中做尚 书的我家太老爷,当初中举中进士,凭的都是这本经。我自幼一上学就请了一个名 公特来教我,这经我读了七八年才读熟了。这经上天下的事,以至古往今来,无所 没有,也说不了那些。我自读了此经,就不觉大通,以后再读别的书,觉得文理就 都浅薄了。”童自大说:“好哥哥呀,有这样好书,就不借我兄弟看看?”宦萼说: “这经是留着传代的宝贝,原不给人看的。既然贤弟要看,改日借你看看,万不可 再传别人。”童自大说:“我从小读过半本《百家姓》,做了家藏的秘宝,就不知 道还有这个奇书?承哥抬举肯借我,我难道当真是呆子,肯借给别人?” 那邬合要奉承宦萼,假装不知道,故意叹了口气说:“这样好书,我们小户人 家今生料不能见了。”钱贵忍不住含笑问宦萼:“请问府上这经是何名?”宦萼低 头想了一会儿,屈指数着:“《金刚经》、《观音经》、《女儿经》、《嫖经》、 《赌经》、《促织经》都不是。这经的两个字名古怪得很,每常熟极,偏今天就想 不起来。”又想了半天,才说:“我隐隐记得头两个是‘人之’二字,想是《人之 经》吧。”又问贾文物:“你是才子,可曾见过这经?”贾文物说:“此乃《三字 经》也。”宦萼听了喜极,拍案大叫:“是是是,极好记性。难道你家也有这样好 书么?”贾文物说:“有诸。”宦萼说:“我想这样的秘宝,自然是我大官府同你 才子家才有,料别人家是没有的。”钱贵笑着说:“这样奇书,天下或者尽多。既 说是府上秘宝,只得要算做奇书了。但到底非诗,该罚一杯。”宦萼说:“先说过 的,《诗经》虽不是诗,却是经,也就算得诗了。看这奇书份儿上,免了吧。”邬 合说:“大老爷说了这一番奇话,钱姑也长了许多奇学问,姑准了吧。”钱贵也就 笑笑罢了,因说:“此位童老爷请说。” 童自大说:“我倒有了一句,恐怕不好,你又要罚。”钱贵说:“请先说了看, 合式便罢,不合式免罚另说。如何?”童自大说:“‘你往西来我往东’,可合式?” 钱贵说:“字倒不错。这是油言,算不得。况且该两句才是,怎么只得一句?免罚 另说。”童自大说:“你杀了我也罢,东是今生不能有了。要罚几杯,情愿领罚。” 钱贵说:“无诗应罚三杯。因来得真率,用一杯吧。”童自大一气吃了。宦萼说: “贤弟大才,平常肚子里诗极多的,为何不说,倒情愿吃酒?”童自大说:“诗是 有多少在肚子里的,只是一时轻易出不来。况且放着不要钱的酒不吃,倒满肚子里 去寻这个‘东’?” 邬合说:“老爷说的是饮酒说诗,各人适兴,何必拘泥?”宦萼说:“钱姑再 起令。”钱贵说:“岂有一人行三令之理?”宦萼说:“你不行,就遵我先说的那 令了。”童自大笑着说:“麻雀的杂碎,你只当可怜见,我行个容易些的吧。”宦 萼说:“怎么叫做‘麻雀的杂碎’?”童自大笑着说:“这是我亲热奉承钱姑的意 思。麻雀的杂碎者,小心肝儿也。”众人大笑。钱贵说:“童老爷竟是麒麟了。” 童自大问:“你这话是怎么说?”邬合恐怕言语参差,忙插口说:“麒麟是多宝的, 这也是钱娘奉承老爷是财主之意。钱娘请行令吧,众位老爷候着呢。” 钱贵也会意,就不再讲,接着说:“就依童老爷,说个容易些的吧。只说五个 字,不拘上下,只要有‘白丁’二字在内。我说的是:往来无白丁。”大家想了一 会儿,贾文物也想不出来,恐怕人笑他,就说:“乐不可穷,欲不可极,酒止矣夫。 兄请在此留宿,弟辈可以去则去矣。”童自大说:“今天是大哥睡,明天是二哥睡, 后天才轮到我。这两夜叫我怎么熬?不如咱们兄弟同门做一出《三英战吕布》吧。” 钱贵说:“本当奉留,但身抱微恙不洁净,得罪众位老爷。”宦萼说:“既然如此, 我们且回去,改日再来相访。”童自大说:“哥,你竟是狗咬尿脬空欢喜。倒是大 家同回的好,省得我眼睛出火。”贾文物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盍去诸。” 说了,一齐大笑。家人点上灯笼,一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