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无行秀才,包揽词讼做恶棍总班头 得之家传,子承父业任惧内都元帅 三个草包归去之后如何,权且按下。下面捡起另一个话头来,说说那宦萼的老 师游混公及其一家的故事。 游混公从宦家出来,失了肥馆,又开了一个散学胡混。因把龙家小子骗做了龙 阳,被他父亲打散之后,品行全无。人都知道他的心是通了六窍的,却是一窍不通, 哪里还有宦家挂名读书的学生来请他?他没事做了,恃着一顶硬邦邦的头巾,武断 乡曲,把持衙门。凡是可以弄钱的去处,任你什么凶恶无耻的事,他无不踊跃为之。 他妻子花氏早亡,这花氏原是个团头的乃爱。团头者,即花子头儿之尊称也。 她父亲原本也是个小花子,后来因积攒了几文钱,他算计却好租了三间房子,收留 那无归着的乞丐在家中存宿,每天一个人交他三文做房钱。又积了几年,囊中竟有 了余资。他又买了几间房子,到各鸡鸭铺中收了鸡毛鸭毛来晒干了,铺在屋内有尺 许厚,招揽各处花子来他家住。每夜钻在那毛里睡觉,比睡床铺还受用。但遇天阴 下雨,出去讨饭不得,就吃他家的饭。每天要交他几文钱,名曰“鸡毛钱”。今天 不足,明天定要补上,不敢少欠一文。俗话说:端他的碗,服他管。这些花子都仰 仗着他,任他颐指气使,不敢稍仵,他竟俨然有个主人公之势。日积月累,十余年 来竟积有数百金。公然穿起细布直裰,吃起肉糜来,做了一个花子中的财主,众花 子就尊他做了团头。 他没有儿子,只得一个女儿。说也甚奇,他这样个瘸腿弓腰,眇目单手的形状, 生的这女儿并非花子之花,宛如花木之花,颇有几分姿色。他是花子中的乡绅,要 择一个读书人家的子弟做女婿。广托媒人,事成厚谢,请教是哪个正经人家肯攀这 花子老亲翁?他见无人肯就,就以利饵之,托媒人说:“如有愿成交者,除妆奁之 外,还以二百金为压箱之资。”游混公听得此信,他那时年已三十,父母早亡故了, 是自己情愿为这位花翁的门下婿。媒人去说,那老花子反疑心未必是正经人家。细 细访问,知他祖、父原来都是秀才,他也还曾读过书,就许了他。 这花翁着实体贴女婿,知他贫寒,不但不要他行聘,反先送银二十两为制衣裳 酒水之费。嫁过来时,妆奁虽不为大丽,而箱柜床桌之类,件件俱备,果有细丝二 百两在箱中。把个游混公喜得屁滚尿流,不但白得了一个红颜,且又获了许多白镪。 但只是一件,晚夕成亲之时,游混公还以为她是个处子,白费了许多津唾。谁知她 不是含葩待放之花,而已经是大开大放之花了。游混公虽不曾娶过妻,因为长闯妓 院,与妓女们交往过无数次,也算是颇有经验的了,因此口中不住地咨嗟:“嗳呀 嗳呀,怎么是这样的?”哪知那花氏比他更老辣,听了这话,反而生怒起来说: “你嫌我是破罐子么?你不要我,送我回去就是了。有我这样个人并这些嫁妆,不 怕嫁不出个汉子来。”游混公忙陪笑说:“我夸你的这件宝贝怎么是这样的有趣, 话没有说完,你就多心起来。”竭力奉承了她一度,方才睡下。 原来花氏在家的时候,有她舅舅的一个儿子常到她家来,十天半个月地住。她 一个花子头的府上,知道什么叫做闺门严肃?两人相厚久了,她的父母并不知禁忌, 幸喜腹中还未曾结子,还算是游混公的造化。游混公因囊中有钞了,不但图个荣耀 门闾,且又要与丈人争光。那时候正有捐纳秀才的例,他费了百余金纳了一名,公 然头巾蓝衫到丈人家去威武起来。那老花子见此乘龙佳婿,敬之如神明,又赠了数 十金为喜筵之费。 过了年余,花氏生了一子,游混公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游夏流,取的是与子 游、子夏一流人物的意思。这花氏嫁了游混公刚只五年,就一病而殁。游夏流年纪 尚幼,家中无人照看,就把他送到花老岳翁家去抚养。到了十三岁,那花老夫妇也 故去了,他已经过继了那内侄承嗣并顶了团头的美差,游混公方才把儿子带回。这 游混公久想续弦,因恐费钞,希图又有哪个花子家的寡妇,一文不费,白白地嫁他。 但如何又有此等巧事?所以鳏居了十余年。如今年已五十来岁,性又好淫,还时常 去做那钻穴逾墙的勾当,往往为人所辱。他恬不知耻,还说:“投梭折齿①,不失 为名士风流,此何伤乎?” -------- ① 投梭折齿──《晋书·谢鲲传》中的一个故事:谢鲲邻家高氏女,有美色。 有一天,她正在织布,谢鲲去挑逗她,被她一梭子扔过来,打掉了两个牙齿。 南京窑子里妓女们的行话,白昼有人去嫖,名曰“打钉”。他无事时常在窑子 里闯荡,见有略像样些的妓女,定要去打一钉。钉了之后问他要钱,他就说:“我 生员也,奉太祖皇帝制例,免我丁钱①。”那些龟子们素常知道他是一个好生事的 秀才,谁敢惹他?况且又不曾钉坏了什么,只得忍气吞声,白白被他钉了去。后来 这些妓女们见了他,都称他为‘白丁生员’。他不但不觉得羞愧,犹欣欣得意,在 人前自述,以为乐趣。 -------- ① 丁钱──本指人口税。明制:秀才可以免交人丁税。 他更有一件可笑之事,出人意表。有一夜他到一妓家去嫖,上床之后,他到那 妓女身上交媾一次。歇了片时,叫那妓女到他身上倒浇了一番。又过了一会儿,他 同那妓女侧身对面搂抱着,又干了一度。睡不多时,又叫那妓女到他身上舞弄了一 回。天明起来,妓女向他要嫖金,他说:“初次我弄你,二次你弄我,三次平交不 算,四次又是你弄我,论理你还该找给我一次嫖钱。我因你是个小人,不问你要也 罢了,你怎么反倒问我要?”那龟子有些怕他,让他白嫖而去,却也在背后张扬咒 骂了个够。所以他的美名,人人皆知。后来他这些劣行被文宗访着了,拿去打了一 顿板子,把衣巾褫革了。他羞辱还在次之,把一个骗人的本钱弄没了,着了一口重 气,疽发于背,睡倒在床。 这时候,他那个贤郎游夏流也二十岁了,看惯了他父亲所作所为的事,更比他 乃尊加倍。凡系下流的事,无所不做。遇钱就赌,有钞即嫖,见龙阳更爱。若没得 钱了,情愿拿他的尊臀兑换。却又奸诈百出,而且一张好嘴,他那三寸巧妙之舌, 一副伶牙俐齿,人再说他不过。明明别人有理的事,到他嘴中一说,不但一毫理气 皆无,还连一点点人味儿也没有。到他自己做了那万分下流的勾当,他却夸得天花 乱坠,竟到了希圣希贤的地位。比如他用了人家的钱,人家向他索取,他反责备人 家说:“银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朋友有通财之义,肥马轻裘还可与朋友相共, 而况乎些微之物?我不是不还你,正是试你为人品如何,果然小人不失为小人。” 如果是别人少他一文,他拼命拼死,也必定要回来才罢。他又有一番妙论掩饰,说: “我岂稀罕这一文钱?这正是教你做好人处。古人说:财帛分明大丈夫。况谁无急 处?你此时还了我,不失了信,下次还可以通融,如我就是生平再不失信的。圣人 说:民无信不立。这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如果他用了人家的钱,那人说:“人清 财不清,你到底记个数目,省得后来混赖。”他就责那人说:“能有几个钱,你就 如此小器?朋友家就是记差了,也是有限的事。”人家要是借了他的,却一定要当 面记清。有的说:“怎么你用人的不记,人用你的就记?”他说:“我并非为你而 记。我记个数目,以便查算耳。”凡事翻来覆去,总是他的是,全是别人的不是。 或有人说及龙阳一道,他就正颜厉色地说:“以须眉丈夫而效淫娼之事,不要 说为亲友所耻,即在家庭中,今日何以对父母兄弟?将来何以对妻子儿女?勿谓为 人所知,即人不知,宁不内愧?此辈狗彘之不若,言之犹恐污吾颊。”有人知道他 也是属卯字号的朋友,不好明明抢白他,或用隐语讥讽。他又有一番侃侃议论: “慕容冲①以龙阳而为帝,董贤②以龙阳而为相,陈子高③以龙阳而为男皇后,弥 子瑕④乃子路先贤之内戚,而尚为卫君之嬖(音b ì必)臣。今日衣冠中人为之者 众矣,此皆游戏三昧耳,庸何伤乎?” -------- ① 慕容冲──西燕国君,公元385 年称帝。《晋书》中有前燕、后燕、南燕、 北燕诸国君传,独没有西燕诸国君传。关于慕容冲以龙阳而为帝的史实,待查。 ② 董贤──汉代云阳人,貌美,为汉哀帝刘欣嬖臣,出则与哀帝同车,入则 与帝同寝,初为光禄大夫,封高安侯,官至大司马卫将军。《汉书·董贤传》中说: 有一天董贤与帝同寝,枕着哀帝衣袖,哀帝欲起而不忍惊醒董贤,就把袖子割断。 成语“断袖之癖”,就是据此而来。 ③ 陈子高──典故待查。 ④ 弥子瑕──春秋时代卫灵公的嬖臣,曾经把自己吃了一半的桃子送给卫灵 公吃。 他这种饰非之巧言也不能尽述,真是个口是心非,人质兽行的下流东西。 在他四五岁的时候,游混公就替他定了卜通之女为媳。他二人联这一门亲,说 起来倒也是个笑话。他二人虽然同城居住,同在黉门,又都出入衙门,却从来未曾 会面。那时候有个富翁同人打官司,约了几十个惯走衙门在庠的朋友做硬证。官司 完了,设席相谢。上座之时,恰好游混公、卜通两人同一个姓计名德清的三个人同 在一席,这计德清就是钟趋之子钟吾仁的内兄。他三人坐着饮酒,各问了姓名。卜 通不住地看游混公,那游混公也不住地看着卜通。各看了一会儿,游混公忍不住问: “弟同兄虽俱在学,却不曾会过,却又面熟得很,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一时再想不 起来。”卜通也说:“正是呢。老兄也着实面善得很,再想不起何处会过,所以适 才弟不住端详尊面,想是我两个素常彼此闻名神交的缘故吧。”计德清笑着说: “二兄相会的去处,弟倒记得。”二人忙问:“请教兄长,我们两个在何处会过来?” 计德清说:“说了恐二兄见怪,故不敢启齿。”二人同说:“这有何妨?望兄见教。” 计德清笑着说:“前次宗师岁考,发落时二兄同时被屈,大约是在那里见过一面。” 原来那次岁考,游混公同卜通都考了个四等,同时被责。偶然相遇,故一时想 不起来。今被计德清提醒,忽然忆起。游混公说:“嗳。”卜通也说:“嗳。”彼 此叹了两声,又都微笑了笑。卜通说:“弟是罢了,兄是文场中久擅名的,前次的 尊作为何就受屈?”游混公说:“不要说起,弟临场病目,又不得不进去,两眼昏 花,把字写得太大了。宗师说我字在格外,故放了个四等。请教兄的佳作却是为何?” 卜通说:“弟闻得新宗师是少年科甲,极喜新奇文字。我将题目用偏锋①作了,图 一篇新奇文章,挣一个案首。不想反为所害,宗师说弟的文章,文在题外,也放了 个老四。” -------- ① 偏锋──本指书法中以偏側的笔锋取势,以别于正锋。后来书画、文章及 语言等凡是出奇制胜的,也叫“偏锋”。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彼此问问家常,契厚得了不得。计德清听他二人说各有 子女,就说:“二兄可谓一见如故。游兄的令郎,卜兄的令爱,你二位何不结一门 亲家,岂不更为亲厚?”游混公说:“这是极妙的了。但不知卜兄尊意如何?”卜 通说:“兄既不弃,弟还有不愿的么?”计德清就做保亲,二人就在席上交换了酒 杯定下了亲事。 过了十余年,儿女都大了,游混公因舍不得费钱,尚还未娶。游混公的意思, 把卜通的女儿只管耽延着。他父母见女儿大了,着了急,自然会白白送来,岂不省 事?因此并不着急。 游夏流长大以后,成天在外边同着个小官叫做杨为英的鬼混,朝夕相随。这小 官生得模样虽不算十分美丽,但他那眉目之间有一种媚态颇为动人,枕席之上,比 那淫极的妇人还骚浪几分。游夏流爱他如命,却没有许多钱使。他二人时常对换着 做那“翻烧饼”的勾当,十分亲热,所以对娶亲一事,也不十分上心。 游混公自从疽发于背,如今溃烂了,趴在床上,疼得一阵阵发昏,昼夜喊叫。 他儿子却与杨为英在隔室饮酒作乐,不但到了老僧入定不睹不闻的地步,而且嫌他 呼号之声聒(音guō郭)耳。偶然见他老子一个匣子中有几两散碎银子,他趁老子 昏迷之际偷了出来,同杨为英不知何处作乐去了,也不管老子的死活。那游混公病 久了的人,疮既疼痛难忍,儿子又不在跟前,要口汤水也没人给他,不知几时竟死 在床上。他家又没有第二个人,有谁知道? 一天,他那个花大舅来看他的病。推开门进来,不见一人。走到卧房门前,闻 得尸臭。进内一看,见他妹丈的那个样子,已经是作古好几天的了,忙各处去寻游 夏流。 游夏流自从偷了父亲的几两银子出来,同杨为英各处鬼混。一天,他跟杨为英 说:“我有年把不见妇人的那东西了,我到南市楼钉个钉子去,你在陡门桥上坐着 等,我就来。”杨为英笑着说:“你吃麻油上脑箍,受罪也不觉得。你想想你那本 事,讨那罪受做什么?”游县流也笑着说:“香油炒韭菜,各人心里爱。不要管我 闲事,你等着我就是了。”就走到南市楼去,到一家妓院去钉钉子。他同妓女上床, 两物方接,他就泄了。他忙跳下床来,拽着裤子就往外跑。那妓女也忙穿上裤子撵 了出来,向忘八说:“这人没给钱就跑了。”忘八就往外撵,赶到评事街大街上, 方才撵上。拉住他问:“有个钉白钉的么?你钱不给就想跑?”游夏流说:“我才 挨着就完了,还不曾尝着是什么味道,你要的是什么钱?”那忘八说:“白放着屄, 谁不叫你弄么?你自己没本事怪得谁?你不给钱,也别想我放你。”两下正在那争 执,恰好宦萼骑着马,几个家人跟随着走来。看见游夏流被一人拉住了争讲,旁边 围着许多人看。宦萼本就认得这个老师的儿子,也就下了马,问那忘八:“那拉着 这游相公做什么?”那忘八认得宦萼,见问他话,忙放了手,跪下叩了头,将前事 禀告。宦萼大笑,向游夏流说:“他一个小人,快给他钱去。”那游夏流虽然无耻, 到此时也自羞愧难当,腰中取出银包,捻了有钱数银子给那忘八去了。 宦萼正要上马,只见一个人跑来叫住游夏流,说:“我才到你家看你父亲去, 已经死在床上不知几天了,你快回去吧。”游夏流别了宦萼,听见他老子殁了,不 但毫无悲切之容,还到陡门桥上带了杨为英来家。他倒也托实得很,并不装假。进 门也不看看老子的尸骸怎么样,也不号哭,忙忙地把他老子一生坑骗人的私囊倾箱 拿出,一见约有数百金,好生欢喜。去买了一口薄皮棺材,就用那随身脓血的衣服 被褥装殓了他。图省钱,还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我们儒家当遵文公家礼,不用僧 道念经,信那异端邪教。”这说的还有理也罢了。棺材嚣薄,又未经上漆,一股臭 气冲人。他因嫌恶味,却说不出口,又恐放久了,亲友闻知,若来吊送,未免费事。 他又有一番话说:“古礼天子九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士大夫三月而葬,我父亲 已革去青衿,与庶人等礼,当三日而葬。况死者见土如见金,久放着何为?”过了 三天,就抬去与他母亲一处埋葬。等到他家的亲友闻知走来吊唁,他令尊已经出过 殡了。有他的长亲父执责备他死不报丧,葬不通信,他说:“我抱终天之恨,擗踊 苫块①泣血之时,恨不欲生。况只孑然一身,哪里还能及此?我今在哀恸迫切之秋, 众位不怜而唁我,反责我以细故,情何以堪?”众人也没得责备他,反觉失言,各 自去了。无人之时,他买些美酒肥肴,同杨为英快乐。 -------- ① 擗踊(音p ǐ-yǒng匹勇)苫块──擗踊是捶胸顿足,表示哀痛;苫块是 “寝苫枕块”的简略,意思是睡在草垫子上,用土块当枕头,是孝子的居丧之礼。 宦萼那天听见先生死了,也没有见他家报丧,也不知几时出殡。过四五天了, 还不见来报,他念先生当日相待之情,封了二两奠仪到他家来。先生的灵枢不曾见, 倒见了个骚模骚样的少年。把银子付与游夏流,辞了出来。路上问家人:“方才他 家那标致小子,你们可有认得的?”宦畋说:“那小子姓杨,是个兔子。”宦萼听 了,记在心里。 卜通在乡间教学,听得亲家病故,上城来吊纸。入见灵柩已出,神主也没一个, 把女婿大发作了一场。见一个小后生在他家,知道是不正气的事,恐怕他把家私胡 花了,顾不得丁忧守制①,催着他七日内完亲。不由他做主,择了吉日,硬叫他把 女儿娶过去。游夏流知道这件事是终始要做的,也就尊命奉行。 -------- ① 旧制:丁忧期间,不许喝酒看戏,不许迎娶。 卜通的妻子水氏是二婚嫁他的,她前夫姓王,是个小儿科医生。他婆婆寇氏, 惯会替妇人收生,也知用药,能给小孩子治病。水氏在王家跟着婆婆也就学会了这 两桩手艺。寇氏的儿子死后,见媳妇年小且又无子女,先只说等她守过周年令她改 嫁,不想才过了百日,水氏就同人作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寇氏知道了,赶紧叫她另 嫁。卜通正托媒人寻亲事,听见水氏有些带头,就娶了她。头一胎生了个儿子,起 名叫做卜之仕,有三分傻气;过了四年,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儿。卜通说:“我们这 样贫寒,如今儿子也有了,女儿也有了。所少者,银子而已,银子又要多才妙,就 给她起个名字叫多银吧。” 这多银自幼就举止可笑,而且长得奇丑。他父亲在外边教学,常不在家,他母 亲就带他兄妹二人同睡。间或卜通归来,夫妻在被窝中,再没有不做些正务的。又 不好因父母要做事,把儿子女儿撵开。少不得先睡一会儿,叫儿子女儿几声,不答 应了,知道睡着,方才放心行事。后来又过了两年,卜之仕已经十三岁,他虽然有 些傻,也有三分知觉。多银那时候才九岁。儿子放在脚头,女儿一头同卧。有一次 卜通回来,两口子睡了一会儿,叫了他兄妹数声,见不答应,夫妻俩就动起手来。 古话说:新娶不如远归。都是别久了的,少不得竭力大做一番,不但要补以前之欠 账,还要预支后来的亏空,岂肯轻易草草完事?弄到后来,水氏大叫:“哎呀我要 死了,哎哟我要死了。”那卜之仕忍不住嘻嘻地笑。这卜通听见儿子醒着,忙爬下 来装睡着。那水氏阻了高兴,又羞又怒,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儿子的被子,在光屁 股上打了几掌,打得那卜之仕大哭大叫:“我个人笑,你为什么打我?”只听得多 银说:“该打,打的还少。听见妈说要死了,你不哭倒还笑?打了你,你还叫呢?” 他两口子见儿子、女儿都是假睡,很不好意思。过后把儿子分开了另睡,以为女儿 还小,不甚防她,仍带在身边。 这丫头丑则丑,却长了一肚子的心。但见父母同卧,她上床就假装打呼。等到 她父母放心高兴,她却将被子盖着脸,露出眼睛来观阵。见的次数多了,心中暗想: 我看爹妈做这事,想是快活得很,我几时也找个人试试看。──虽然如此想,她究 竟年纪还小,不知招揽来试之人。 她母亲替人家收生,又会给小孩子整治病,生意不错,时常不在家。卜之仕十 六七岁了,终日在外闯荡,游手好闲,常常只留她一个在家中看家。她到了十三岁, 不但生性淫荡,而且生得越来越丑,丑到了十分,大约世间再也无双无对了。脸上 的疙瘩麻子有指甲大,并不足为异,还都是连环圈儿,一个套着一个,活像蚂蝗绊。 两只眼中两个大萝卜白花配着,那眼睛边周围如大红线锁了似的,真也异样。那脸 上的雀斑,黄的黑的堆了一睑,厚厚地抹上一层粉,衬得斑斑点点,与那芥末拌的 片粉无二。头上吊着五六寸高的一个桃儿,歪在顶上,走路一摔一摔的。四面短发 蓬松,金丝般披得满脸满项。一口乌黑的猪屎牙,牙黄也不知有多厚。两只大扁脚 有七八寸长,一个碗口大的高底板垫在脚心上,专好穿双大红花鞋,竟像娃娃们玩 的两只小船。她自己犹以为是绝色佳人,走动定要扭头捏颈,说话必定要抿嘴咬唇, 做那风流的骚态。真是: 丑丑丑,只把腰肢扭。扭断脊梁筋,丑的只是丑。 她还有几件妙处,又馋又懒,又恶又淫。真是个四德俱无,七出咸备的丑女人。 她家后门外是一块大空地,来往的人常在那里解手。她无事就在门缝中往外张, 那阳物大小长短她倒见了许多。一日,天气甚热,他母亲、哥哥都出去了。午后热 了一锅水,洗了个澡。因怕热,裤子也不穿,只系了一条夏布罗汉裙,上身穿一件 小汗衫,坐着乘凉。偶然事上心来,暗想:“看我娘弄的时候那样快活,且趁她今 天不在家,找个人来弄弄,定然有趣。” 正想着,听见门外叫卖茉莉花,她跑了出去,叫:“卖花的,来。”那个卖花 的小子走近跟前,她一看,约有十七八岁,生得也还白净可喜。她想:“就同他试 试吧。”就说:“你跟我进来穿花。”那小子进门,她把门插上,引到内室,讲好 了价钱,叫他穿五十朵一枝的大牌楼。那小子放下花篮,在地上蹲着穿花。她也蹲 着在旁边看,拿一只手搭在那小子的肩膀上,故意把裙子掀开些,露出她小肚子下 面的那个东西。那小子一眼看见,由不得蠢蠢动荡起来。那小子穿的是一条麻布单 裤,那多银看得明明白白。故意笑指着问:“哎呀!你裤子里是个什么虫虫在那里 跳?你不怕它咬了肉么?”那小子倒红了脸,笑着忙把两腿拢来夹住。又怕她家中 有人来看见,急忙穿完了递给她。 她把花插在头上,嘻嘻地笑,那小子站起来,说:“姑娘给我钱吧。”她说: “我没有钱。”那小子急了,说:“你没有钱,如何叫我穿花?”她笑着说:“你 要有情,就送给我戴。你要不肯,我给你弄一下算了吧。”那小子说:“不要说玩 儿话,看人听见。”她笑着说:“我家里没人,你只管放心。”说着,解开了衫扣, 把裙子脱了,仰面躺在床上,让那小子弄。那小子从未曾见过如此奇形,反而有些 羞愧之意,红着脸说:“一时遇见你家的大人来了,怎么处?”她说:“有人敲门, 你打后门里跑,怕什么?”那小子听说有后门,也放了心。完了那小子笑嘻嘻地提 着花篮要走。多银说:“你站着,给你花钱。”那小子说:“多谢你,不好要钱的, 送你戴吧。”多银说:“你有多大本钱?我要是不给你,你下次就不敢来了。”倒 多数了几文钱给他。那小子既白玩儿了,又还多得了花钱,何等快乐?欢欢喜喜地 去了。 此后只要没有人在家,就叫他来,也弄过好几次了。但那小子的阳物甚微,且 又不甚在行。先还将就弄弄,后来弄得不甚足兴。她想:“这个人没用,须拣个大 些的才好。”从此每天在后门张看,或见有阳物大的,无故又不好叫了进来。或有 做生意可以叫的,她母亲又在家中,总不遇巧。有一回家中无人,她守定了,在门 后张看,见一个摇鼓儿卖绒线的,把箱子放在地下,忙忙去溺尿。大约是尿急久了, 阳物胀得挺硬地竖着,甚觉可观。她一见了这个大物,顾不得了,把门一开。那人 一抬头,见是个女孩子,忙背过身子去。溺完了,背上箱子要走。多银就叫:“我 要买你的线,同我进去拣。” 那人同她到了堂屋内,才把箱子放下,她一把拉住,变下脸来说:“我家一个 大人也没有,你无缘无故到我屋里来,要想奸我么?”那人陪笑说:“姑娘这是什 么话?我怎敢无故进来。你叫我买线,怎说起这样戏话?”多银说:“我同你戏什 么?实对你了吧,你要同我弄弄呢,就罢了,不然我就吆喝起来。”那摇鼓的说: “这事如何做得?我怎么敢?”多银急了,说:“你当真不干么?”就大声喊叫: “救人哪。”那人急得忙掩住了她的嘴,说:“姑娘,依你就是了,不要叫。”她 笑着说:“我当你不怕呢,你也怕么?早这样说,省了多少事?”拉他同到屋里床 上,脱衣睡下。 那人可不是什么至诚君子,先头推辞,不过是怕事,况且又是个没老婆急三枪 的光身汉,今见她骚淫至此,虽然丑陋,叫做饥不择食,且又不费钱,何乐不为? 事毕,穿衣起来,她拉住那人再四叮咛,叫他常到前门来摇鼓,撞巧好约他进来。 后门远,恐一时听不见。那人一来得了趣,二来别处哪里有这样舍身的善女?果然 每天都来他家门口摇上几次,遇便就约进来高兴一番。 过了有二年光景,这女子腹中竟有了宝货。他母亲在外生意盛行,也竟不知。 到了月份满足,肚里疼将起来,水氏才知女儿要生产了。幸喜她会收生,不多时, 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拿去埋了,也不曾告诉卜通知道。过后水氏见女儿连外 孙都养过了,严紧也无用,就任凭她的尊好。这也是“额已破矣,顾之何益”之意。 况且自己外边生意又撂不下手,只好由她。 一天,多银到后门口去张张,见一个讨饭的花子,在对过墙根下脱了破袄蹲在 那里捉虱子。她顿时淫心大动,开门叫他到家中来,舍了他一顿饱饭吃了,又给了 他几十文钱。那花子感恩不尽,正要走,多银笑着说:“你站着,我问你句话。你 是孤身一个,还是有老婆?”花子说:“自己一身一口还糊不过来呢,还禁得有老 婆?”又问:“你难道这样大还没见过女人么?”那花子笑着说:“当日见过来。” 多银问:“你如今想女人不想?”花子说:“我恁个贼样,谁来爱我?想也是无益, 想她做什么?”多银说:“你难道见了女人就不动一动心儿?”那花子见她只管盘 问这件事儿,就笑着说:“人在世上,谁没个淫心?蚂蚁虱子还知道干这个事儿呢。 没奈何,只得忍着罢了。料道我们讨饭的人,还有这样慈悲心肠的人肯施舍这个么?” 多银笑着说:“你跟我进来。”那花子觉有妙处,竟跟到房里去。多银褪下裤子, 仰卧在床上,说:“看你说得可怜见的,我舍你一舍,只当积阴德吧。”那花子当 然高兴顺从,速脱下裤子与她交欢,事毕,多银约他常来。那花子喜得满脸是笑, 连连答应去了。 这花子讨了半生的饭,忽遇着这样一位慈悲好善的女裙钗,你道他感激不感激? 他无可报恩之处,惟有鞠躬尽瘁,舍命奉陪。把个多银喜欢得欲狂,不想施些小惠, 竟得他这样厚报。此后或摇鼓的,或这位丐老,轮次奉承,多银也算乐极了。 不想这个花子有个伙计,名叫褚盈,混名叫做“钻洞老鼠”。当日也是好人家 儿女,只因好在花柳丛中着脚,不但把一份家私花尽了,还落了一身杨梅疮。后来 弄得一贫如洗,只得到这悲田院①中来享福。近来见这花子时常腰中带着几十文钱, 俗语说:小人乍富,腆胸凹肚。这花子得了这番奇遇,面上未免就带着些骄人之色, 说话也不像先前那乞乞缩缩的样子,在众花子中就拿出他那大老官的身份来了。 -------- ① 悲田院──作善事人家专门盖起来给叫花子住的房屋,也叫“栖留所”。 褚盈是个极油滑的人,也就看破了几分。屡次套问那花子,他总不肯露一字。 初盈心生一计,数日之中,将叫化的钱积了三四十文,打了斤烧酒,买了两文钱的 盐豆请这花子。有心算计无心,假做让他,把一斤烧酒全全地灌在他肚中。诸盈见 他有些醉意,笑说说:“好老哥,我们不但是同行朋友,且又是好弟兄。你有什么 好处,携带携带我做兄弟的,也是你的好情,我敢忘了哥么?”那花子只是笑不做 声。褚盈又套哄他:“哥,你得好处,我兄弟也略知道了些影儿,何必瞒我?我可 肯坏你的事么?你不告诉我,反失了朋友的情义了。”那花子还不肯说。初盈大怒, 把那把缺嘴的瓦酒壶拎起来掼得粉碎,把破袄一脱,拍着胸,瞪着眼说:“捣娘的, 扰了我几百钱的酒肴,问你一句话儿,你就千难万难的。你哑黄胀了心了么?怎不 做声?你成天大串的钱带在腰里,你不是做偷摸就是剪络弄来的,不要带累了我。” 一把揪住他领子,说:“我同你到头儿跟前讲讲去。” 那花子其实也并不是谨言不说,一来奸人家的幼女是有罪的事,不敢相告。二 来这褚盈生得模样儿比他强,又少年精壮,恐他知道了插了进去,怕失掉他这好主 顾。今见诸盈撒泼,他素常有几分怕他,见要拉上去告诉管头,忙陪笑说:“好哥, 咱弟兄们也犯得着这样的么?你问我,我可有个不说的?你何必动怒。放了手,我 告诉你。” 诸盈也就放手,他只得笑嘻嘻地把多银同他勾搭的事儿详细相告。褚盈笑着说: “哥,你是有福的人。俗语说得好:一人有福,拖带满屋。哥,你有这样好处,就 不作成我兄弟沾些光么?我身上还有几文,再去打半斤来请哥。” 他的酒壶掼掉了,就拿了个破瓢去,又沽了一斤烧刀子来,二人一递一口地呷。 那花子知他是必定要去的,嘱咐他说:“咱们好弟兄,我把实话告诉了你。你不要 得了手,把我挤了下来。”褚盈说:“哥这是什么话?你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了。 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为什么多着你?你若不放心,要是我得了,要去我两 个同去就是了。如今先商量定了主意,明天你先去,也不必向她说,我随后踩了进 去。她正同你弄着,我撞到跟前,就不怕她不给我弄了,省了多少唇舌。”那花子 应诺。禇盈满心欢喜,两人把酒吃完了,打点明日行事。 次日早饭后,那花子到卜家后门来高声吆喝:“姑娘舍些。”恰好水氏、卜之 仕都不在家。多银听得,忙出来开门,见左右没人,就叫他进来。随手把门闩上, 相携而入。这禇盈远远地尾在后面,眼睛瞟着。他见那花子进去了,他踅到后门口 来,推了推,见是闩着门。那门板上裂着一条大缝,从地下拾起根柴棍儿来,一阵 拨就拨开了。挨身而入,仍旧闩好,轻轻地走了进来,不见有人。在房门口听听, 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你这几天比先前越发有力气了,弄得这样有趣。”又听 见那花子说:“我当日有一顿没一顿的,故此没力气。如今承你的情,给我的钱时 常买些狗肉吃。那狗肉性热,极兴阳的,所以有力量了。”又听得那女子笑着说: “既这样说,你每天多吃些,没有钱我给你。”就不听见再说话,只听见“哎呀哎 呀,快活快活”地叫。褚盈自从入了讨饭的道路,何处再有妇人同他高兴?与此道 相别久了,方才听得他二人这一番问答,阳物胀硬起来,就走了进去。 正好那花子干完,多银还有些未尽之意,褚盈进来,她正求之不得,自然来者 不拒。两人快活一番,事毕了,多银穿衣起来,例着个大嘴嘻嘻地笑个不住,将她 娘的钱偷出二百文来分赠二人,嘱他们常来走走。他们可有不愿意的?连声答应, 也笑着道谢,各人拿着竹杖破瓢就走。多银送他两人出了后门,回房坐下,想想方 才的乐处,喜不可言。又想:“天色还早,为什么放了他们去?若留住他,此时不 还在快活么? 正在懊悔,忽听得前门外不住声的拨浪鼓儿摇响,忙跑去开门,却看见来的是 两个人。那个摇鼓的旧主顾笑问:“奶奶同大相公可在家?”多银笑着说:“不在 家。”他说:“我进去有句话说。”就同那个人一齐进去。多银关了门进来,摇鼓 的走进卧房,用手招多银入内,附着耳朵笑向她说:“我承你的厚情,没得报你。 我这个伙计本事高强,带来同你作乐的,你可要么?若是要呢,叫进来,你同他试 试看。若不要,我就同他出去。”多银恨不得有十个人伺候她也不嫌多,何况两人? 又听得夸他有好本事,笑着不住点头。摇鼓的知道她肯了,出去向那人悄悄说了两 句。那人进房,见多银坐在床上,笑着说:“我那伙计举荐我来服事姑娘呢。”就 上前替她脱裤。那多银毫不装假,任他脱去,还好生亲热。 正在高兴,忽听得前边叫门,是水氏的声音,多银忙说:“不好,我妈回来了。” 吓得那人穿裤不迭,跳下床,背上笼子,同那个摇鼓的如飞跑到后边,开门跑了。 多银出去开门,水氏问:“怎么我叫了这半天才来开门?”多银说:“我睡着了, 不曾听见。才醒了就来开的。”那水氏也不再问。 后来这四个人轮流着来替她应差,数年之中,也养过了三四胎了。苦只苦了这 些娃娃,都是未见天日就被活埋了。水氏见女儿生产过多次,反正禁而不止,也就 不再禁止,竟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毫不为异。 这一年多银十九岁了,游混公在日,卜通也催过他多次叫他家来娶。游混公连 老婆都舍不得花钱娶,如何肯娶儿媳妇?以为他家女儿年纪大等急了,自然会送过 来。如今卜通见亲家已死,催着女婿娶过去。新娘进门,揭去盖头,游夏流见了这 副娇容,魂儿都几乎被她吓走了。等到夜晚上床上交合,游夏流只以为是件未破的 原装,生怕唐突了她,轻轻缓缓地加十二分小心,不料竟是海阔天空,汪洋无际。 那卜氏原以为嫁了丈夫,或者侥幸有个绝大的物事可以一畅所欲,不料游夏流是个 银样镴枪头,进门不多一会儿就泄了,多银根本就没感觉到。多银又急又怒,哪里 还按纳得住?就一头撞去,混打混咬,大哭大叫:“你这么个样子要什么老婆?岂 不耽误了我的青春少年?我这一世怎么过得?叫我守活寡,还要这命做什么?”拿 过裤带来,光着屁股跳下床去,就要在床栏杆上上吊。那游夏流起先见她哭骂是羞; 后来被她打咬是疼;她的头发撞散了只有一拤长,披了一脸,配着那个奇形异状的 脸,纯粹是个活鬼,又是那怕。见她要上吊寻死,心中着急,忙下床跪在面前,抱 住她两腿哀求:“你息息怒吧,是我父母不是。从小定下了你,怪不得我。虽然我 没本事,我像父母般孝敬你,凡事遵你的法度,你将就着过吧。”那多银哪里肯听 他?还在哭哭啼啼地骂:“你就是把我当祖宗供着,难道抵得上那个东西么?” 游夏流无奈,只得委屈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她的火气渐次消下去了,方才勉强 作罢。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像游夏流这种连爷老子都不怕的人, 却居然让多银给降伏了。他那惧内的势头,真是天下仅一,古今无二,可以算得上 是一个怕老婆的都元帅。间或卜氏一骂,他就跪下哀求,娘长娘短地叫:“宁可我 受责,不可你生气。”有时要打,他就匍匐地下,不但小杖甘受,就是大杖也不敢 走。人家的儿女要像他这样孝敬,也就算得个孝子顺孙了。多银竟被他柔克其刚, 倒也相安无事。至于扫地铺床,烧茶煮饭,都是他竭力供役,那是不用说的了。连 多银的洗脚水也是他端,马桶也是他去倒。但是只要一到了外边,他就不是他了。 高谈阔论,巧舌如簧。若听得有人说某人怕老婆,他就语中带刺儿,也不管那人面 皮削尽,讥诮得那怕老婆的连地洞都钻得下去。 一天,游夏流同着五六个朋友在说某人怕老婆,某人惧内。正说得高兴,内中 有一两个也风闻得他家中阃政严肃,不好直说,拐了个弯儿点他:“世间怕婆的也 甚多,就是兄恐怕也不能免吧。”他正色说:“这是什么话?我家内人,家中的事 敢违我一毫么?我说往东,不敢向西。设或恼了我,见教她几下还不可知。我们堂 堂丈夫,可是那种怕老婆的忘八。诸兄敢同我赌个东道,到我家看看我的规矩。” 他这原不过是说说好看的话,料着谁也不会真同他赌。不想内中一个尖酸的竟当了 真,说:“就是如此,我们每人出一钱银子,到府上去。果然令政凡事听你指挥, 我们算输了请你。若稍有违拗,你加倍罚出来还席。”众人听了说:“有理有理。” 就凑出银子来递与他。他没得推了,只得说:“等我回去制办了,兄们下午到我舍 下来。” 众人散去,他去买了些肴馔果品,打了二三十斤酒,拿到家里来。多银见了这 些东西,咽了几口唾沫,不由得口水流出,笑逐颜开地问:“这是哪里来的美物?” 他放下了东西,走近前双膝跪倒,说:“我的亲亲的娘,我求你个恩。”多银问: “什么恩?你说。”他说:“方才在外边,有几个人在说闲话,这个说,谁的女人 不贤惠,会欺负丈夫。那个笑说,谁的老婆很惫赖,专会打骂汉子。忽然问到我, 我极口说我家那娘,天下寻遍了也没有这样贤惠的第二个了。当家立计是不用说的 了,对人待客更其天下没有。众人不信,要同我赌。出了银子,叫我备个东,他们 来看看可是果然。我想我素常又没有好东西孝敬你,借着这个意思,买些好东西来, 你拣好的留下受用,下剩的拿出去给众人吃。只求你烫酒拿菜,凭我们吃吃喝喝, 你都忍着些。我不过是假意,好骗人的嘴吃,我怎敢真的吆喝你?你又得了一个大 贤惠的好名声。好娘,你要依了我,我没得报你的恩,我今天晚上足足替你舔半夜。” 多银见有好的吃,又许替她舔半夜,就说:“我依你这一回,下次再不许了。” 游夏流见她肯依,欢喜地叩了个响头。起来忙将果肴选上好的装了两盘,送与 多银,又赶忙烫了一大壶酒,并酒盅一起送上。然后自己都预备停当,又把客座内 桌椅板凳设下。多银吃了个醉饱,也欢欢喜喜地去烧茶烫酒。午后众人来了,让了 坐,就吆喝捧出按酒来。那多银也就掇出,他过去接了摆上,陪了坐着,说:“这 都是我贱内收拾的,连桌椅都是她亲手抹拭。我买了东西来家,只吩咐了一声,我 就睡了一觉。”众人也还半信半疑。只见他吆喝一声:“送酒来。”果然多银听见 就送了酒来。一会又吆喝:“酒太热,温着些。”少刻就送了温些的酒来。众人都 暗想:怪不得他说嘴,果然好家法。那游夏流见应了他的心,越发吆吆喝喝个不住。 日色已没,点上灯来。他又吆喝:“酒太冷了,换热的来,这样没用。”多银此时 有了些厌烦了,在厨下烫酒,多饮了几杯,又懒得动了。听得又叫,怒上心来,拿 了一壶热酒,走到门外边,说:“拿热酒去。”游夏流自己不知机,把威风使得太 过,竟忘了她的厉害,兴冲冲地走来接酒。多银一手递酒,一手张开,连耳带腮, 一个大漏风嘴巴,打得响声震耳,清脆异常。游夏流领教了这一下,头眼发昏。幸 得他口舌灵便,跑出外边来,用手指着里面说:“我就打你个酒冷。”故意恨恨地 说:“打的还少。”然后坐下。众人听得,以为真是他打老婆。大家寻思:“为朋 友吃酒,叫他打妻子,倒都不好意思,起身作辞。哪里知道是他捱了这样一下?游 夏流见局面有些变了,还有些打得昏头昏脑的,也不敢再留客,送了出去,关门进 来,忙把家伙收拾了。到房内看时,那多银见客人去了,还剩得有几壶酒,不管冷 热,一气全装入肚中,已上床脱光睡下。游夏流见了,不敢消停,怕她等急了生怒, 忙就上床。多银酒多兴发,正等他来舔。游夏流整整舔了半夜,舌根都肿了,第二 天连话都说不明白,过了两三天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