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老爷无能,大痴呆代生小傻瓜 小儿白痴,小媳妇私通老和尚 宦萼从钱贵家回来,到家下了马,慌忙走到上房。他见了钱贵那种风流标致的 模样,心中十分动兴。见侯氏已经脱了衣裳,在床上斜倚着枕头,下半截盖着被子。 宦萼走到跟前,说:“奶奶,你还没睡呢?”侯氏说:“你往哪里去了一日,这时 候才回来?我等着你呢。”宦萼听见这话,一面忙脱衣服一面说:“今天在贾兄弟 家请吃酒不肯放,直到这时候散了才回来。”上床搂住了,说:“我来跟你亲热了, 你可不要变脸。”侯氏笑着说:“你好情来跟我亲热,我恼的是什么?”宦萼说: “前天童兄弟请了我去吃饭,见他书房里放着个册页。我揭开看了看,原来画的都 是男女干事的场景。我记住了几个样子,如今来同你做做,看可是有趣,不过你要 依着我摆布才好。”侯氏笑着点头,于是两人按图做将起来,这一晚伺候得侯氏甚 是舒服。趁着侯氏睡着的工夫,把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娇花也收用了。 次早起来,正要出门。只见邬合走得满脸是汗,喘嘘嘘地进来。宦萼见了,问: “你到哪里去来,走得这样喘息?”邬合说:“外边有一件新闻,晚生听见了,特 来奉告。大老爷可有兴致去看一看?”宦萼问:“是什么事?”邬合说:“是凤阳 马总督家的媳妇,好一个标致妇人,还只得十六七岁,为了奸情,被她丈夫拿到中 城察院去了。因官府家中有事,未上衙门,一干人都还在门口等候。晚生见离这里 不远,特来问老爷可有雅兴去看看?”宦萼说:“我也正要出门,顺路去看看倒也 有趣。”让家人去叫了一匹驴子来与邬合骑着。两人到了那里,果然见围着许多人。 宦萼上前一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子,穿得甚是华丽,长得倒也还不十分丑 恶,只是形状痴痴蠢蠢的,大长的两管鼻涕拖在嘴唇上,口吻边还不住地淌涎(音 xián 咸)水。只见他呆呆地睁着两只大眼睛,坐在那里东瞧西望,倒有七八个豪 仆在身旁站着。一个少年嫩妇,生得十分美丽,穿着青布衫蓝布裙,一顶包头齐后 罩住,坐在一乘没帘子的小轿内。低垂粉颈,那脸白嫩得像豆腐脑儿一般,却从里 边衬出胭脂般的鲜色来,羞惭满面,蹙着淡淡双蛾,以鼻观口,以眼观心地坐着。 一个老和尚,一头一嘴短短的白发皓须,像鱼刺一般奓着,只穿着一件夏布衫,光 着屁股,被绳子绑住,拴在轿杠上。闭眉合眼,蹲在地下,身后也是四五个雄赳赳 的恶奴守住。 宦萼看了,不由得腹中暗笑。他也是个有三分呆气的人,就问旁人:“怎么这 样一个少年妇人同一个光屁股的老和尚锁在一处?”旁边一个人笑着说:“听说他 们为的是奸情案子。这个小妇人也没穿裤子。你看,他们的两条裤子,不是都在那 体面小伙子旁边放着么?”宦萼一看,果见一个卷儿卷着,一条是大红绉纱的,一 条是夏布的。宦萼又问:“这奸情是怎么起来的?是被他男人拿住的么?这样小小 年纪的妇人,竟爱上了这么个老和尚,是什么缘故?”那人说:“谁知他家的详细? 我们也是才来看看,听人家尽是这么说。少刻官府到来,一审问自然就知道了。” 宦萼也就下了马,同邬合到一个茶馆中坐着闲话,等着看热闹。 这个华丽而痴蠢的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士英的令嗣,名叫马台①。他是天生的 一个蠢物,一毫人事不知,吱着个舌头,不但说的话人不十分懂得,而且连话都还 说不全。吃饭,人给他吃就吃,若不叫他停,就尽着吃个不休。要不给他吃,他也 就罢,并不知道要,总不知道什么叫做饥饱。譬如吃东西,人一时偶然忘了叫他住 口,他就直吃得肚撑腹胀,一定要吃完而后已。穿衣亦是如此,也不知什么叫做寒 暑。亏他一个乳媼养氏可怜他,到了这样大还像孩提般伺候着。早起晚睡,吃饭穿 衣,都是她照看。 -------- ① 本书中的人名,都是有所暗示的。马士英的儿子名叫马台,可合成一个骀 字。骀与呆通,表示马台是个呆子。 马士英是贵州贵阳人,马士英的父亲名叫马达,是个浑厚的老儒。中年乏嗣, 要娶妾又无力,恰好有人家要卖出一个苗婢,有二十多岁。那人家因她做什么事都 不懂得,又是一张乌黑的丑脸,憎嫌她,所以拿出来卖,价钱很便宜。马达要图她 生儿子,不取她容貌,就买了收用在身边。刚进门一年,就生了马士英,而且竟能 中举中进土,还做了官,而且是头宦。但是马士英生性奸贪而苛刻,那种奇异心肠 却大异于常人。譬如别人说他坏,他知道了,更要坏得尽情。人家说他奸,他听见 了,定然要奸到至极。其实马士英生得相当聪明,十几岁就在庠。他二旬之外父母 皆故,只有他同妻子蹇(音jiǎn 简)氏和一个老仆妇、一个小厮阿呆,四口人过 活。这阿呆就是他生母的侄儿,也是个苗种,同马士英算是嫡亲的姑舅弟兄。 说起这个阿呆来,真是呆得出奇,一些人事也不懂。蹇氏见他呆头呆脑,耍他 说:“你拿一块炭,替我去洗白了。”他当真拿了去洗。从早到晚,洗得粉碎,拿 了些碎末回来,向蹇氏说:“我洗了一整天,都洗破了,也不得白呢。”蹇氏忍不 住大笑。一天吃鸡,剩了些给他吃。蹇氏说:“你吃这样的好东西,仔细掉了耳朵。 你把耳朵拴住了再吃。”他果然拿跟线把耳朵拴住了才吃。吃完了,摸了摸,向蹇 氏说:“奶奶,我的耳朵没有掉。”蹇氏笑着跟马士英说了,本来是为取笑。不料 马士英听了暗暗欢喜。你道为何?因为马士英在外县处馆,一年只端阳、中秋、年 下回来几天。这蹇氏生得貌既妖娆,性又淫荡。马士英常不在家,怕她青春年少, 做出些偷情的事儿来。见这阿呆呆到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就叫他在堂 屋中睡。不但不防他偷这嫂主母,而且让他防着蹇氏偷人。蹇氏生性好淫,马士英 出去处馆,三分是为糊口,七分倒是躲避夫人的差役。 蹇氏一人在家,有一夜忽然口渴,要喝水。她住在东边房内,有个老仆妇在西 厨下睡,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夜静更深,不便大声喊叫,只得自己起来,披了一 件长衫,拿着灯到外屋去取水。刚出房门,不想那阿呆赤条条地睡在一条春凳上, 腰下那个阳物竟有六七寸长,又粗又大,直挺挺地竖着。蹇氏一眼瞥见,由不得浑 身一麻。欲火上升,不由暗想:“不意这个呆人竟有如此巨物。我若偷上了他,不 但有许多乐趣,且丈夫决不会动疑,岂不大妙?” 世上的呆子,也分两种:一种只是脑子笨,人的本性包括饮食男女等等却一切 正常;一种则是白痴,一切人伦本性几乎全不知道。这个阿呆,只是行动迟钝,办 事认死扣,说话呆里呆气,对于男女本性,却并未泯灭。因此蹇氏只须轻轻地撩拨 他一下,他一样懂得入港,而且叫他如何就如何,十分听话,弄得蹇氏满意之极。 完事之后,蹇氏嘱咐他:“这事儿对任何人都说不得的,连那老婆子也不许对她说。 相公要是知道了,就要活活打死你,我的这个也就再不得给你弄了。”他也知连连 答应。 此后蹇氏夜夜叫他相伴,马士英毫无疑忌。后来马士英做了官,蹇氏房中丫环 仆妇多了,无法再同阿呆做这样的乐事,就每每向马士英夸他老实,说他不但是贫 贱时的旧人,而且又是婆婆的亲侄儿,劝马土英对他另眼相看。马士英满心以为他 向日替自己监护妻子有功,着实十分抬举,鲜衣美食地照顾他。但是只要提起替他 娶妻的事儿,蹇氏就再三阻拦,说:“他呆到了这样地步,也会行夫妻的事儿么? 岂不耽误了人家女儿。”马士英也就信以为实。蹇氏一来是不能忘情于他,恐怕替 他娶了妻子,他会恋妻忘旧;二来说他如此之呆,马士英就更加深信不疑了。她又 劝马士英在内宅门口另盖了一间小房给他住,叫他专守宅门。马士英因家私渐厚, 也就依了她,真的在门口盖了一间房子,叫阿呆在内坐卧,看守宅门。马士英哪知 这是蹇氏的奸计,叫阿呆在门口住,以便得空好去行幸他。每逢马士英出门赴席, 仆妇们都下去了,她就支开丫头,偷空到阿呆房中同他高兴一番。 一天,又去同他舞弄了一回,回到上房,刚刚睡下,马士英赴席回家,也就脱 衣上床,同蹇氏高兴起来。不久蹇氏怀了孕,生了这个马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 竟是谁的种。要论这马台的呆相,自然是阿呆的儿子无疑。蹇氏生了这样一位贤郎, 无贤无愚,是大是小,都知道这是个呆物。惟马士英以为是个盖世的神童,虽唐朝 的刘晏①、李泌②都不能及。他还有一个誉儿癖,开口就说:“这些不知事的人, 总说我儿子痴呆,其实他不但不痴,就是痴也与他人痴得不同,他痴人自有痴福。 岂不闻苏东坡的诗么?‘但愿生儿愚且卤,无灾无难到公卿。’依我看来,他正合 着古人的诗。将来是个有福气的。” -------- ① 刘晏──唐代曹州南华人,少年即有才名,天宝中举贤良方正,历玄宗、 肃宗、代宗三朝,先后出任京兆尹、户部侍郎、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及度 支、盐铁、转运、铸钱等使,管理财政达二十一年,改善了安史之乱后经济上的困 境和财政的紊乱。 ② 李泌(音m ì密)──与刘晏同时代人,少年即有才名,天宝中以翰林供 奉东宫,历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以图谋策划见长,官至宰相。 马士英见儿子长到了十六七岁,就想要给他娶媳妇儿,而且既要好门第,又还 要十全的闺女。马公子之呆,迥出寻常,真是个出于其类,拔乎其萃的呆子,而且 是人人尽知的。谁家大门第好女儿肯嫁给他?倒是蹇氏有知儿之明,见他如此之呆, 有个要阻拦丈夫不可娶媳之意。偶然一想:阿呆当年何常会来?经我一点拨,也就 知道了。娶了媳妇进门,自然也会教他,谅着这件事再没有学不会的。 那时候财主牛质的女儿香姑已经长大了,出落得好个齐整人物,不但生得模样 儿妖娆,而且识一肚子字,都是他母亲计氏亲自教的。她十三四岁就千伶百俐,也 不去看那《女史》、《孝经》正经的书籍,却专门偷看她母亲藏在枕边用来与丈夫 助情的各样奇淫小说。她记性又好,看过的书全记在胸中。这样鬼精灵也似的女孩 儿,看了这些风流淫话,可还贞静得住?但无可奈何,只得死忍,巴不得早嫁一刻, 早去效一刻于飞之乐。谁知她这个老子是俗语说的:乡里人不识麒麟──是个有钱 的牛。他只知道钱财势利,只图趋炎附势,也不管女儿的死活。听见马家觅媳妇, 竟情愿给他。犹恐马士英嫌弃他不是仕宦,反托牛尚书写书去转就。马士英见是尚 书公的族侄女,又闻得美貌聪明,将就配得过贤郎了。虽未必十分中意,但别人家 都不肯把女儿给他,只得行聘娶了过来。 他家中银子积得无数,自从凤阳经过流贼洗劫之后,怎肯把银子在那样的险地 里放着?所以就在南京买了座大宅子,留下儿子看家。他见儿子年纪尚幼,怕别人 偷他的银子,将历来所挣的宦囊,准出五十万来,着他的一个心腹大管家叫吴义的, 雇来银匠浇铸成五百两一个的大银锭,共倾了一千锭,以为传家之物。心想这样大 的银锭,贼人再也偷不去的,即便有贼伙来打劫,三十多斤重一个,能拿得动几个? 完全可以放心。不想吴义知道主人公的这注银子,只有聚起来的,再没有用出去的。 这样大的银锭,是万不会动用的,即便暗暗做些手脚,他也无从查考。就串通了银 匠,用二百两银子铸成空壳,里面灌了三百两黑铅。马士英欺君罔上,刻薄属吏小 民,辛辛苦苦挣了一生,弄了这些贼赃,却被吴义欺瞒着他,轻轻巧巧,一丝儿力 气不费,分去了一半儿还多。马士英将这些大银锭都留在家中收贮,只同妻妾们住 在任上。他胸中有个成算:如果流贼再来赐顾,十分挡不住,就把任上所蓄弃了, 只同妻妾跑回南京来,依旧不失为富家翁。 马台娶亲之前,养氏把什么叫成亲的话头教了他有千百遍,他只翻着白眼,大 张着嘴,也不答应。把那养氏急得咬牙切齿,一身一身地出汗。把嘴都说破了,他 只当不曾听见,那养氏也没法。家里这些男女何尝不知道公子娶妻是没有用的?但 是主人的意思,谁敢劝阻?新人进门,拜堂行礼,交杯合卺,都是乳娘养氏指点。 拉他作揖他就作揖,按他叩头他就叩头,就像提偶戏的一般。那香姑以为自己生得 如此才而且美,父亲必定替她觅一个风流佳婿。谁知嫁了这样个人形而兽质的东西, 由不得泪如雨下,连旁人看着都不过意。牛质见亲家不在家,要奉承老亲翁,亲自 送女儿过门。惟有他见了这位贤袒,欣欣然说:“真好女婿,不愧为贵家公子,浑 厚有福,与寻家人家子弟自是不同。” 到了晚间,养氏附着马台的耳朵,又叮嘱了他许多话。急急又替他把上下衣服 都脱了,放他睡下,然后带了门出去。这香姑恨填胸臆,但是到了这里,料逃不出 去。只要他略通些枕席上的事,也还可以聊解数年之郁。先还坐着等新郎来替他解 带宽农,做些新郎成亲的伎俩。不想坐了一会儿,总不见他动手。看那位新郎,已 经鼾呼大睡到华胥国招亲去了。没奈何,只得自己脱去上盖,拉过一个枕头来,在 另一头气忿忿地和衣而卧。千思万想,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起来,只是痛哭。那养氏再三劝着,才肯梳头洗面,一整天连茶饭也 不吃,泪眼不干。这养氏甚是不忍,劝她说:“你既然嫁了过来,哭也无益。虽然 不是对头,也没奈何了。”又低低地向她说:“他从幼就呆,到如今这样大了,穿 衣吃饭都还要我管。大约成亲的事他是一丝不知的。我昨天传授他几千百遍,他仍 然不懂得。你们既然是夫妻了,还怕什么羞?你到床上教他,他或者也就会了,这 个事儿,别人是替你不得的。”那香姑听了这话,也就会意,住了些哭。 到了晚间,养氏又替马台脱光了衣服,放他睡下。又向香姑低低地说:“你们 天长地久的夫妻,不要害羞了。你放老练些,教导教导他。”劝她也脱了衣服,叫 他们做一头睡了,又替他们二人盖上被子,自己这才去了。 牛氏想着养氏的话,心想马台虽然呆,难道人生在世连这件事都不省的,竟会 呆到这地步不成?倘或教会了他这桩本事,夜间也还可以消遣。想替他说,料道不 中用。不若我拿手去摸摸是个什么样子,一来见见世面,二者经我嫩手捏弄,他竟 然知道高兴,也未可知。就伸手到他腰下去摸,自小腹之下顺手摸去。不想她指甲 尖长,把他那东西戳了一下。马台大叫起来,滚下床去。大声喊叫:“妈妈,不好 了哟,快些来救我哟。”养氏刚刚要睡,听见叫喊,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忙跑来 一看,见他上下精光地坐在地下。养氏问他:“你不睡,跑下地来做什么?”他说: “我那个‘西乎’哟,她要掐我的鸡鸡呢,我不同她睡哟。”那牛氏先前见他滚下 地去大喊大叫,不知何故,倒吓了一跳,及听见他说这个话,羞愧得无缝可入。那 养氏听说,知道是她所教的事了,忙吆喝说:“不要胡说,好好儿上床去睡吧。” 马台只是叫:“我怕她哟,我怕她哟。我不同‘西乎’睡,要到外头去睡哟。”养 氏见他嘴里混说,也怕羞了香姑,只得一面喊“不许胡说”,一面忙替他穿上了衣 服,送他到书房中去睡了。忙又回来安抚了香姑几句。那香姑只是堕泪,勉强而卧。 那养氏只得又往前边去带马台。 到了次日,养氏带马台进来,两口子一同吃饭。他一见了香姑,就叫了起来: “我怕她掐我的鸡鸡哟。”挣扎着要往外跑。许多丫环仆妇在旁边,那香姑羞得满 脸通红,泪如断线珍珠般往下滚。养氏也没法了,只好同他出去,再不敢带他进来。 香姑气忿填胸,有苦无处诉。夜间独卧在床上暗暗思量:“我这样的一个人儿, 以为爹爹必然相女配夫,择一个才貌双全的娇婿,怎知把我送在这个地狱中来。我 若嫁了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儿,这两夜的被底恩情也不知怎样快乐。恨了两声,闭目 凝神,愈觉伤心,整整一个月眼泪不干。一月后回家归宁,放声大哭。无人处,把 新郎的这些妙处,细细告诉她娘。他娘是妓女为妾的,可敢埋怨夫主?不过微微地 婉转达上。牛质说:”你妇人家见识浅薄,知道什么?他是贵公子,自然浑厚笃实。 他是个有福的人,自然与众不同。这是女儿的造化,难道倒要嫁个轻薄儿郎才好么? “计氏听了,不敢再说。 香姑在家住了些时,又被他父亲送到婿家。一进门就哭起来,有如到了愁山苦 海一般,无一刻眉尖舒展,心头稍舒。养氏可怜她,怕哭坏了,同她到大门的楼上, 垂下斑竹帘来,看看街景散闷。她家十数间门面俱是楼房,惟独这一间空着。坐了 一会儿,见那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不断。卖东西的吆吆喝喝,甚觉热闹。正看着,见 一个老和尚敲着一个铙钹在宣卷①化钱,大大小小的围着许多人听。香姑也侧耳听 了一会儿,见他唱得铿铿锵锵,甚是入耳,就向养氏说:“妈妈,这个老和尚倒唱 得好听,叫他进来唱唱。”那养氏见是个有年纪的和尚,有何妨碍,巴不得让她解 解闷儿,就叫看门的人叫那老和尚进来,同香姑下楼,一齐到了厅上。 -------- ① 宣卷──宣讲宝卷的简称。宝卷是唐代寺院中从“俗讲”演变发展而来的 一种说唱艺术,大都是七字句或十字句的韵文,并辅以“白话”的演说,又说又唱。 原来的题材多以佛教故事为主,宣扬因果报应,劝人为善。例如《大香山宝卷》 (讲观音出世并修行得成正果的故事)、《木莲救母宝卷》(《劈山救母》故事的 原形)等。明清时代,江浙等地的寺庙中每逢佛教节日,即由尼僧或信徒宣讲宝卷, 称为“宣卷”。但是题材逐渐扩大,先是从民间故事中吸收,出现了《梁山伯宝卷》、 《土地宝卷》、《药名宝卷》等,后来只要是与因果报应有关的男女艳情故事也掺 杂其中,并逐渐演变发展成为一种与佛教无关的曲艺。 那和尚唱了一本故事,音韵悠扬,甚觉可听,比先远听时更是清楚。牛氏叫收 拾些蔬斋给他吃,又问他:“我听你倒说得好,你也记得有多少?”老和尚说: “老僧零零碎碎混记了些,要是每本全唱,一两个月也唱不完的。”香姑又问: “老师父,你今年高寿多少了?”那老和尚说:“老僧今年七十八了。”香姑说: “你老人家倒还健壮。”那老和尚说:“出家人贫苦,无穿少吃的,也衰朽了。” 说着,拿饭来给他吃了,又叫丫头们取了一百文钱来给他,说:“师父,你明天再 来。要是唱得好,我布施你一件衣服。”那和尚忙打了个问讯谢了,拄着拐,牛氏 叫人送了他出去。又吩咐门上人:“明天老和尚来了,就让他进来。” 第二天饭后,家人进来说:“那老和尚来了。”牛氏说:“一个八十来岁的老 僧,叫他进来吧,害怕什么?”就叫仆妇们领他到自己的卧室中来,把茶果点心给 他吃了,开始说唱。唱到将晚,和尚要去,牛氏定要他把这一段故事说完了。和尚 说:“奶奶,后面还有好些呢。若等说完,老僧就回不去了。”牛氏说:“不妨事 的。你回不去了,反正是个有年纪的人,就在我这祖先楼上去睡。”那和尚巴不得 奶奶欢喜,好骗衣骗钱,就依言坐下。此时家中马士英夫妇不在家,马台是个呆子, 牛氏是一家的主母了,谁不听命?可敢不遵?况且大家也都落得听唱故事。 这和尚说到了半夜,方才完了。牛氏叫仆妇丫头拿铺盖送他到楼上去睡。── 原来她住的这一座楼,底下做卧房,楼上供的是马家祖先的香火,和尚就在楼上睡 了。 第二天,牛氏吩咐仆妇们替老和尚做了一身新夏布衣裤。一连说了几天,总不 肯放他回去。养氏这几个月来见香姑终日愁眉苦脸,两泪汪汪,不住地长吁短叹, 不曾见她一刻舒眉。自从这和尚来说唱了几日,才见她有了笑容,茶饭也吃得多些 了,不像以先那茶慵饭懒的样子,也不肯就放这老和尚走,想留着与她解闷儿。那 和尚一日三餐有人服事着受用,也巴不得她留着。牛氏怜他年老,让一个十几岁的 小丫头扶他上楼下楼,照看他。 那一晚老和尚说了个长篇大套,到四更方歇。牛氏睡在那大八步床①上,因天 热气闷,大清早起来,在春凳上歪着乘凉。牛氏叫那小丫头:“你上楼看看那老师 父醒了没有?”此时众丫头因昨夜听故事熬夜,都还在沉睡。这小丫头还听不懂什 么,老早就去睡觉,所以她倒起得早。那丫头去了一会儿下来,笑嘻嘻地说:“那 老师父还没有醒呢。我撩开帐子一看,他精光光地睡着,裆里那个鸡鸡子,”用手 比着说:“有这么长,这么粗,硬邦邦一跳一跳的,倒好耍子。”牛氏听得心中顿 了一顿,心想:“我看小说,说是人年纪一老,血脉衰败,那东西就没用了。怎么 这个老和尚八十来岁了还这样精壮?我嫁了恁个呆子,可守的是什么贞节?难道人 生一世就做一辈子女孩儿不成?若是这和尚果然还用得,我且同他相与起来,也免 得守一辈子活寡,且又没人动疑,何等不妙?”就嘱咐那小丫头说:“你是个丫头 家,这村话说不得,羞人的。你再要混说或乱告诉人,我若知道了,就要打嘴巴子。 你须要紧记心中,不许胡说。”那丫头吓得连忙退出。 -------- ① 八步床──也写作跋步床,是一种江南富家常见的大床,有雕花的床架, 床前还有一个半尺多高一尺来宽的“跋步”,以便于登床并放鞋子。 牛氏淫心一起,哪里还按纳得住?到四处看看,丫头们一个个都还鼾睡。她轻 轻走上楼去,把帐子一撩,果然那和尚好一个厥物,有五寸来长,直竖在那里。她 虽然淫书看得多,不过只言其形状而已,却从来没有见过。于是忍不住了,把他推 了两推。那和尚一睁眼,见是她笑容可掬地站在床前,忙扯被子盖上,说:“一时 睡着了,不知道奶奶来。赤身露体的,得罪,得罪。望奶奶不要见怪。”牛氏红着 脸,低声说:“你今夜醒睡些,我晚间在堂屋里睡。等夜静了,你悄悄儿地下楼去, 我有话对你说,千万不要误了。”那和尚连连喜诺。牛氏说完了,怕丫头们醒来, 急忙下楼,回到房中。 你道这和尚果然七十八岁了么?这贼秃其实才五十岁,一生未曾娶妻,却好嫖 贪赌,把家私都花尽了,无处归着。想去作强盗,又怕拿住了杀头。去乞化吧,似 他这样精精壮壮的人,怕人不肯施舍他。没奈何,才出了家。他又不会念经,因幼 年时候读过书,认得些字,自幼好看唱本儿,大来游手好闲,无事时常听人说唱。 他记性颇好,学会了许多宣卷故事在肚子里。他要出来说唱化缘,料到哄不动男人, 只好骗女人们几个钱用。一个睁眉竖眼的壮年和尚,少年妇女怎好叫他唱?幸得他 生来是个少白头,五十岁上那头发胡子尽已皓然,皤然一个老翁。他又装出那龙钟 老景来,行动都很艰难的样子,弯着腰,拄着拐,走快些就像要跌倒一般。他谎称 将近八十岁了,图人怜他,多舍几文,倒也还没有奸骗妇女的心肠,只想混几文钱 糊口而已。每常性动,他自己料想这样个白首皓须的老翁,可还有妇人爱他?他虽 有淫心,可还敢去调戏妇女?自到了此处,几天来见这牛氏体段俊俏,言语风流, 虽然心爱,怎敢有大胆调情之念?他见这样门第,巴不得假装老诚,只求多舍他些 衣食钱钞,就是万幸了,可还敢动丝毫邪念?不想牛氏是个爱收老骨董的,竟对他 说了这话。他是个与妇女久违的人,忽然在这里红鸾照命①,真是喜从天降。 -------- ① 红鸾照命──星相家的说法,天上有红鸾、天喜二星,主管人间婚姻喜事。 红鸾星相照,喜事就要来临了。 牛氏有心夜间办一番公务,又因起得早,白天睡了半天。那些丫头仆妇见奶奶 睡觉,可敢叫和尚说唱惊动她?那和尚闲来无事,见牛氏睡了,他心照不宣,也偷 空上楼去睡。养息精神,以俟夜间大举。牛氏一觉直睡到下午方醒,吩咐丫头仆妇 们:“夜间床上甚热,我睡不着,可将凉床抬到堂屋里铺下我睡。”众人七手八脚 地抬去,挂上冰纱帐子,锦装绣褥,凉枕竹席,铺设停当。 到晚掌灯时分,晚餐罢,叫和尚说唱。说到二更过后,见丫环仆妇们不住地呵 欠连天,只是冲盹儿,知道她们困了,才吩咐大家去睡,打发和尚上楼,自己也就 上床安歇。又吩咐:“你们各自去睡,不必在此,我不烦人作伴。” 那些婢妇正愁来上夜没处挂帐子,怕蚊子咬。听见这话,好不感激奶奶恩典, 体恤下人,忙各自分头去睡了。牛氏醒在床上,侧耳而听多时,毫无声息,似乎都 睡着了。隐隐像楼梯上微微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是和尚来了。她一个从未遇过 男子的女孩儿,此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二来未曾经过此道,不知是甜是辣, 心中通通地跳个不住。只见帐子一撩,和尚赤条条地钻上床来,一把抱住。摸着牛 氏还穿着裤子,忙替她脱下,就上身来。牛氏恐他冒失,忙附耳低声说:“你不要 造次,我还是女儿身呢。”和尚惊问:“奶奶,这是什么缘故?”牛氏说:“我嫁 了大半年,还未曾与丈夫同床,故此才来寻你。”那和尚越发大喜过望,虽然活了 五十多岁,未曾遇见过处子,何幸今日得采鲜花? 牛氏自从勾搭了这和尚,那一番待他的情面与以先自然加倍。到了晚间,做那 件事情,快活起来,到那忘情之际,未免就露出些声息来。或低声微笑,或气喘嘘 嘘。那些丫头仆妇难道个个都是睡死觉的?更阑夜静,岂无一两个听得些须?不几 天,丫头传与仆妇,仆妇说与丈夫,一家尽知其事。有些懂事的家人,知道这不是 家奴管得的事情,只当不知。况主人是个呆物,说也无益。有些不知事的孟浪恶仆, 就在背后纷纷谈论。又有那两面三刀的妇人要讨奶奶欢喜,又把这些话告诉了牛氏。 牛氏老羞变怒,叫和尚且去些时。暗暗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够他过一两个月的,等 事冷一冷再来叫他。 牛氏正在得味之时,把个心肝般的老和尚去了,一腔怒气就借这些丫头们的皮 肉来发泄。茶里不寻饭里寻,属铁匠的,一味只是打。把这些丫头们打得望影魂飞, 脸上的血痕,身上的青紫,新陈相接。渐渐又寻到这些多嘴的男人们老婆身上来。 譬如叫一声,答应得略慢些,说她见主母年纪小,故意藐视不理,就是一顿。略答 应得响亮爽快些,说她叫着使性子,也是一顿。或者叫做什么,微微迟慢,说她大 胆不服呼使,又是一顿。要走快了些,说她目中无主,使着气昂昂的,也是一顿。 若问话答得低了,就说:“你不理我么?这样低声嫩气的?”也是一顿。答应得高 了,又说:“我又不聋,你欺负我,唬吓我么?”又是一顿。这样寻事,把这几个 仆妇竟是“人生有打须当打,一打何曾到九泉”的打法。轻则嘴巴数枚,重则皮鞭 几十。一个个打得鼻塌嘴歪,皮开肉绽。当面虽敢怒而不敢言,背地里哭啼啼地告 诉乃夫,亦人情之常。这些不知死活的奴才,未免唧唧哝哝地抱怨:“不过是为挤 去了和尚,所以拿众人出气。”说几句无知的话,也是有的。又有人把这话传入牛 氏耳中,牛氏心生一计,到她父亲家中说:“人娶媳妇原是要孝敬公婆的。如今我 们离得遥远,还不曾见公婆的面。虽公婆心疼儿女没得说,我们自己也过意不去, 我要往任上看看公婆去。况只得四五天路程,我来跟爹爹说一声,早晚就去。” 那牛质是极要奉承老亲翁的,况女儿说的是正经在理的话,就夸她说:“这是 你做媳妇的孝心,极好的事。但你少年嫩妇,孤行不便,我叫你哥哥同你去。” 牛氏归家,收拾行李,带了几个老仆妇,却叫前日有闲话的八九个家人随了去, 众人可敢不遵?牛氏择日起身,牛耕也带着六七个家人,一行男女二十余人,渡江 到浦口,不过五天,就到了凤阳,差人去禀知。马士英同蹇氏听说媳妇同她哥哥来 了,忙差人去接进衙门来。牛氏拜见了公婆,说了许多思念公婆要来孝养的话。那 马士英夫妇乍见媳妇生得人物果然齐整,说话又温柔贤淑。见有这样个好媳妇,心 中哪里欢喜得尽?牛耕也拜见了。府中唱戏摆酒,一来算接风,二来算会亲,热闹 了好几天,不消说得。 过后无事,家常说闲话,马士英问及家中长短,牛氏就借这个因头说:“儿子 老实,闲事不管,媳妇少不得要当家照料。就是带来的这几个家奴欺我年幼,不服 调度。公婆的人我虽不好打他们,骂他们几句是有的。因为媳妇闲着闷得慌,有一 个八十多岁的老和尚会说因果,媳妇叫了来说两三天故事是有的,养妈妈都同在跟 前,这些恶奴就造了多少闲言杂语污蔑我。在媳妇值什么?让外人听得,岂不辱了 公婆的脸面?我故此带了他们来,求公婆戒斥他个下次。” 马土英正疼这媳妇如心头之肉,听了这话,可有不怒的?第二天到大堂上,也 不问长短,将跟来的八九个家人,只说他们目无幼主母,不分青红皂白,每人二十 大板,打得死去活来。 督抚衙门那牛筋缠的龙须板,十下就可以送命,皂隶因系打府中内司,徇了多 少情面,还打得两腿肉都飞去,血溅满身。这些家人只好死捱,当堂可敢说出幼主 母私通和尚的话? 牛氏见打得如此,才把胸中气恨全都消了,心里暗喜不虚来此一场。住了有十 数日,马士英并不知他贤郎同媳妇还未圆房,心疼儿媳年幼,不忍叫她久离,要打 发她回南京。因向牛氏说:“我儿,你来一场,算是尽了你的孝心了。但家中无人, 你还是早些回去吧。”牛氏见处治了这一番,料道下人再不敢多嘴了。她正想回去 同和尚大张旗鼓,痛乐一番,但不好说得;听说叫她回去,心眼里儿都是快活的。 故意说了些不舍公公婆婆的话,假装出许多恋恋的样子,掉了几点泪。把那马士英、 蹇氏疼爱得了不得,给了许多东西。看媳妇面上,又厚赠了牛耕,治席送行。差了 十几个家丁送她回去。临行,又吩咐前次捱打的众人:“你们此后须要小心。若如 前放肆,我知道了,定拿来处死。”众家人忍气吞声跟了回来。牛氏到家,牛耕也 回去了。 过了两天,恐公婆记挂,打发送来的人回任上去。她又到父母家来走走,留住 了两三日。辞了回家,恰好路上正遇见那和尚在街上敲钹说唱。牛氏满心欢喜,叫 了个跟轿的小厮约那和尚到家来。牛氏到家,刚进入房中,不一时,那小厮回说和 尚来了。牛氏叫他进来说唱,给他饭吃了。将起更,仍叫他到楼上去睡。约将二鼓, 牛氏见人都睡静了,竟自己摸到楼上去,就将她家的祖先堂做了行乐之场。两个人 都是久渴了的,这和尚得了牛氏的二十两银子,这两个月壮鸡肥肉将养得身子更有 力量。牛氏满心以为丫头仆妇都是她打怕了的,不敢多嘴。几个说闲话的可恶家人, 前在凤阳每人领了那顿肥打,料道也再无闲话,同这和尚竟公然大弄起来。白天一 时高兴,就到楼上取乐一番。晚来或叫和尚到她床上同宿,或她上楼去睡,竟然肆 无忌惮起来。 这些仆妇又都去告诉了丈夫。牛氏只说威可以服众,孰不知怨素之于人大矣。 疲犬犹能反噬,何况是人?再无不想报复者。何况又是些无知的下人?这几个家人 聚在一处商议:“她明明养汉,前回到了老主任上,送了我们那几下,几乎丧命。 她今天又同和尚勾搭,我们何不捉住了奸情,看她还说什么?且出出这口恶气着。” 有几个年纪稍大的懂些道理,怕事,说:“罢了,前番这顿打,自己认晦气吧。 古话说:儿不捉母奸。我們下人,是捉不得主母的奸情的。弄得不好,就着了自己 身上,那可就了不得了。留着这条命,吃碗糙米饭吧。” 内中一个年小的,叫做吴知,就是大管家吴义的儿子,性极刚拗,他素常恃着 是总管之子,在众家人群中他定要出尖逞能,就挺身出来说:“我拼死也要做一下。 我想,只要把小主人请了同去,就算是夫捉妻奸了。怕什么?”又有三四个同声相 应:“吴大哥这主意好,就是这样办。”那几个又劝:“使不得,你看那小主人可 是说得出一句整话来的么?就算拿住了奸,小主人是不会杀人的,你我下人,难道 自己背着个罪替他去杀人么?既不杀,私休不得,就要到官。一来小主人说不出话, 二来官官相护,那时候反而弄到了自己身上,劝你还是省些事吧。”那吴知气忿忿 地说:“你们这样老婆一般的汉子,一点儿胆量也没有,干不成大事。我正要弄她 到官,叫那淫妇出些丑,才出得我的气呢。”那三四个说:“吴大哥说得是。俗话 说:秀才谋反,三年不成。不要木匠多,把房子都盖歪了。我们拿定主意,就是这 样办。”那几个说:“我们是老婆,看你们这些汉子做去吧。但怕弄得不好,求像 我们这样的老婆还不能呢。”吴知说:“呸!蹋死放屁虫,可惜白给你们一张人皮 披着。”就不听那几个人劝。 这里一共五个人齐了心,知会了自己老婆,又关会了丫头们。这些妇女的心肠, 只想要报仇,哪里知道厉害?还欣欣然得意非凡。 这一夜,牛氏正约了和尚在她床上高兴了半夜,都乏困极了。婢妇们留心看明, 悄悄儿把门都开了,通知了他们五人。吴知同那四个家人跑到书房中,那马台正睡 得呼呼的,被他们摇醒了。知道对他说是没用的,只替他穿了衣裳,抬着他,一拥 到上房来。见牛氏正同和尚搂抱而睡,一个上去,先抢了两条裤子。一个将和尚打 了两拳,精光地拉下床来绑了。牛氏到了此时也没法了,蹲在床上,拿被盖着。众 人说:“奶奶,你是推不掉的。捉奸已经拿住了双,还说什么?请下来,到衙门里 去。”又一个说:“难道叫她光着身子去么?只不给她裤子,衣服是要穿的。”要 了一个丫头的青布衫蓝布裙,立逼叫她穿上。这牛氏到底年小,头也吓昏了,又羞 愧难当,任人调度。外边天已黎明,众人才要拥着走,只见养氏跌跌撞撞跑了来, 拦住说:“你们这些斫千刀的做的好事,她一个小妇女,你们叫她哪里去?”吴知 说:“你是个有年纪的奶妈,小主子不知道什么,你不防范她,叫她做出这样的事 情来,你还敢来护她。只怕老主子知道了,你还有半张桌儿呢。往哪里去?同到衙 门里凭官府发放吧。” 养氏也无言可答,料道拦阻不住,把头上的包头取下,替牛氏把头罩了。众人 簇拥着到了前厅,叫了乘轿子来。养氏还拉着牛氏不肯放,被吴知上去把她一阵摇 搡开了。叫牛氏坐了小轿,怕她在轿内寻死,去掉了帘子,好看着她。又一乘家中 的大轿抬了马台。这呆子凭人舞弄,他究竟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其余的家人见事 情弄到这个地步,私按不下来,怕有后祸,着几个跟着主人,几个飞跑到牛家报知 牛质。 牛质大惊,即刻就到牛尚书处说了。关系大家脸面,闻知到了中城察院衙门。 这御史姓寿名可托,正是牛尚书的门生。就差一个的当家人,忙到衙门去说,要他 婉护这件事情。那家人忙到衙门,闻知官府家中有事未来,跑到他家私宅禀见了, 说了备细。那寿御史叫了班头来,吩咐:“你到衙门里,那牛氏叫她回去,马公子 也不必候,只将马家那五个家人收锁。和尚与他一条裤子穿了,另行看守,到明天 早堂审问。” 班头领了钧语,到了衙门,吩咐叫牛氏、马台回去。将五个家人按名字锁铐了, 叫班上人领去看守。把和尚放了绑,也锁了。给了他一条裤子穿上,另带了去。 这几个家奴见局势不好,面面相觑,才知事情做坏,悔已是迟了。 牛质不知察院将事体如何问,打发儿子带着十数个家人远远地打听信息。听得 说叫牛氏回去,牛耕就把妹妹接回家中去了。 宦萼同邬合在茶馆中坐了一会儿,正听那些茶客在谈论马士英家中的这些事情, 他家人来回说:“老爷请回吧,人都散了。”宦萼问是什么缘故,那家人说:“小 的也不知详细。才在那里见一个班头传察院老爷的话,吩咐只把和尚同家人拿起, 那马公子同妇人都叫回去了。”宦萼说:“白让我等了这半天,一场扫兴。”就同 邬合各自散了。 再说那个牛氏,在察院门口光着屁股抬到她父母家中。她生母计氏见女儿这样 个装束,含着泪,一把搀住,到自己房中,忙拿衣服给她换了。见她下身光着,咬 牙切齿,咒骂那些家奴,忙取出一条新裤给她穿了。见脚上还穿着睡鞋,又拿出高 底鞋和褶衣①来,都叫她穿上,梳洗了出来,到上房见了牛质。 -------- ① 褶衣──罩在小脚女人鞋子上面的一种绣花饰品。 牛氏放声大哭,埋怨父亲,说把她嫁了恁样个女婿,呆得人事不知,只会穿衣 吃饭,家中事务一丝不能照管。“公婆不在家,我少不得当家料理,这些奴才不服 拘管。我前天到公婆任上,公婆问我,我细细说了。每人打了一顿,是哥哥亲眼看 见的。他们心中怀恨。我昨天因闷得慌,叫了个老和尚来宣卷。夜晚了,就叫他到 祖先楼上去睡。他众人男女串通,今早有五更天气,他们到楼上把和尚拿了下来。 我还当是强盗来打劫,吓得瘫在床上。只见他们如狼似虎凶神一般,生生地在被窝 里把我拉出来,做起这一番事来污蔑我。爹你想一想,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僧,风都 吹得倒,还做得什么坏事?若是年少些的,我也不肯留了。就算着女婿不知道什么, 我若做一点没廉耻的坏事,养妈妈是他的一个奶妈,她也依得么?公婆不在跟前, 爹再不替我做主,我也没脸面到他家去了。” 苟氏此时虽然已经四十八九岁,儿子牛耕也老大的了,她还时常同胡旦比比肚 子,做那摩脐过气之法,恐人谈论,就接口说:“我的儿,你不要急。不要说你年 纪小小的,没有这样的事,他们冤赖你。就做着主子不长进,干了这样丑事,奴才 们也是管不得的。这些奴才们这样放肆,你爹要不替你作生,外人不笑话你,把你 爹就不当人了。” 牛质先前听说女儿出了丑,心中也甚是忿恨,还骂了计氏一场。说她做娘的脚 跟不正,才养得女儿不长进。计氏此时在旁说:“老爷方才骂我,因在气头上,我 不敢说。老爷看看这样花枝般知文达礼的女儿,可是不长进的?若果然女儿干了坏 事,自家打掉了牙,只好咽下肚去。今天被奴才们陷害,若不替她正过这名声来, 不但可怜女儿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见不得人。就是老爷人上做人的人,也难见亲友 了。” 牛质听了女儿这一非平均花言巧语,又被苟氏一激,计氏又拿话敲打着,不由 得大怒说:“这起奴才,不但辱了我家,连他主子的脸面也没了。我儿,你不用哭, 也不必恼,我替你报仇,处死这些奴才,方才出得气。我还要写信给亲家,说知男 女通谋这些详细。” 牛质就到他族兄牛尚书家,把前后的话说了。尚书也十分动怒,差长班请了察 院来,当面细言其故,并托他从重处治。做官的人听得家奴诬害家主,可有不恼恨 的?况是老师的话,自然是真的了。第二天到堂上提出众人,他昨天见老师所嘱, 过后细想,还恐有情弊,心中也还未十分释然。今天见了这和尚老到这个样子,他 是装惯了老的,走路还像要跌倒一般,岂能做风流的勾当?况那十六七岁的少妇, 可肯爱这样个老朽?明明是假捏奸情了。又见这几个家奴都是精壮的小伙子,硬头 硬脑,越发无疑是同谋害主,登时拍案大怒:“你们这些奴才,奸谋狡诈,陷辱主 母,万死莫赎。家家都像你们这样的恶奴,也不敢用下人了。”吴知抗声说:“小 的们跟随小主亲自捉奸,如何是陷害主母?”众人都才要分辩,察院愈怒,喝声掌 嘴。旁边答应一声,拿过皮靴底子来就是几下,打得他嘴中鲜血直冒。又吩咐夹起 来,众衙役吆喝了一声,就都夹起。众人只要一张口,就打嘴巴。这几个家人只得 咬牙死捱,又叫敲了五十杠子,每人再赏四十大板。和尚入人内室,本该薄责,姑 念年老,免刑撵了出去。察院回到私宅,差人去复了老师。牛尚书大喜道谢,即刻 着家人去报知牛质。他一家夫妻母子心中大乐,才把怒气出了。 这一起在大官府家里做大叔的人,仗着主子的势力,骗银钱受用是他本事,何 尝受过这夹打掌嘴的全副重刑?况是前在老主任上蒙恩赏了那二十大板尚未痊愈, 这一次雪上加霜,两人已毙杖下。那三个抬了回去,捱了几天,也就完账。 马士英得了亲家的书子,着实不好意思。连夜差人回来复信,与亲家陪了许多 不是,叫接媳妇回家。又叫来人把这几个家奴拿去任上重处,后来听得都死了,又 有信来,叫把这几个仆妇尽皆卖去。牛质见亲家如此周到,把女儿送了回去。牛氏 将几个丫环仆妇从头至足拆洗了一番,细细地敲打,以泄前番之恨。然后叫媒人来 领出,吩咐都要卖与娼家,不惜与她平分身价。这媒人可有一个略有天良的?她只 图多分银子,竟遵命奉行,把这些妇女全都送入烟花巷内。香姑只想把她们下了地 狱,心中稍舒宿恨,图一时快乐,就不想到这些妇人到了这个场所,还怕你拿主母 的势打骂她不成?她们憋着一腔忿气,遇见一个孤老,就把主母的妙处称颂一遍, 丑话只有增无减,把这位马士英之令媳,牛质之乃爱,呆子之令妻,乳名香姑的美 名,几乎传遍了天下,所以人知之甚详。香姑虽然把这些妇人送下了地狱,自己这 个名声,也就跟着下了地狱了。 香姑虽然出了气,却也再不敢招揽那和尚了,又买了几个老实丫头使用。过了 两三个月,牛氏忽然吞酸呕吐,害起病来。茶饭懒吃,倚枕不起。谁知腹中有了和 尚的法嗣,害的是人病。她从不曾经过这种症候,也只当是身子不快。这马台的乳 媼养氏,先前牛氏的这些事,她岂不知?但和尚是她招惹了来的,本意是给牛氏白 天解闷,谁知她竟拿了去夜间解闷。事由己起,说不出口。二来马台是他乳养大的, 她要争体面,怎肯说牛氏偷汉?说不得,不说不得,故只推不知。虽如此说,心中 恐老主责备,未免忧虑。见事体已完,心才放下。今见牛氏有病,养氏也不疑她是 害喜。只同老和尚略偷了偷,哪里肚中就会有了小和尚?叫人去请了常走动的一个 医生,姓董名布德──人们就借他的名字给他起了个混名,叫做懂不得──来看香 姑的病。到了内室,那牛氏自帐子里伸出手来。这懂不得将三个指头也不知放在哪 里,按了一按,就说:“知道了。请问这是位奶奶还是位姑娘?要是位奶奶,像是 有喜。要是位姑娘,就决乎不是。”养氏说:“是位奶奶。”他说:“老奶奶,这 位奶奶可是喜不是?”养氏说:“先生看脉,如何反问我?”他说:“老奶奶,不 是这话。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知她肚里有喜没有?脉象上虽像是有喜的, 然而拿不稳。你们看着肚子大不大就知道了。”养氏说:“看不出来。”他说: “这就像不是了。大约不知可是感冒风寒,又不知是停滞饮食,再不然或者就是经 水不调。”养氏说:“她有些发恶心想呕吐,懒吃东西,经水有两三个月不行了。” 懂不得说:“何如?我就是活神仙,一切脉就知道是停滞饮食。这恶心呕吐就是胸 中有宿食了。这经水不行,或者是有喜,还不可知?这值什么,不过十天,包管就 略好些。”养氏说:“先生该用甚药,开个方子。”他说:“这停滞饮食,吃汤药 伤脾胃,况又恐怕是喜,煎药难免伤了胎气。当不成府上这样门第一位正经奶奶贵 恙,可是儿戏混下得药的?我家有异人传授祖留的仙方做就的万应至宝灵丹,百病 俱治。慢慢地磨去疾患,把这积滞一清理了,自然就好。但这个药工本大得很,我 是半积阴功半养身,照本只要五钱纹银一丸。先取十丸来吃了,看好了便罢,要是 还未必就全好,再服十丸,自然见些功效。好了却是要谢的,先小人而后君子,我 先说下。”说完,起身去了。 这样的人家,可稀罕五两银子?就封去取了十丸来。他这个何尝是药?他因一 毫医理不懂得,倒还有良心,不敢混下药怕吃坏了人。他拿粳米炒煳磨面加上沙糖 做为丸,有核桃大。每服一丸,温开水调下。他也并非定价五星,总是看人家要价, 三钱五钱一钱五分不等。遇了小户人家,十个钱他也卖。药本用不得二厘一丸,这 还有一本七八利呢。病重的人家见吃不效,少不得另请人看。病轻的捱好了,他却 要居功受谢。他时运不错,请他看的都是不该死的病,被他这锅巴丹也治好了许多 人。有一个大老得了暴病,请了他去,一丸锅巴丹竟救好了那病。也不知因为什么, 忽然举发,忽又自好。那大老以为是他的灵丹治好,送了他一块匾额,是“一匕回 春①”四个大字。有那不识字的,念做“一七回春”,以为是死了一七的人他还能 救活了,因此阖城轰传他是驰名的国手。久之,他将名医二字也竟居之而不疑。 -------- ① 一匕回春──“匕”是羹匙,意思是只用一羹匙药就把病治好了。 这牛氏吃了他十几丸药,她原是害娃娃,过了那几天就好了。又得了马台的神 针替她一治,果然百病消除,却被这懂不得索取了一份谢礼。 这马台呆到了极点,他会用什么神针?这里面有个缘故。 那养氏见香姑患病,吃那丸药不甚见效,疑她少年幼妇,想的是腰中那个小和 尚。哪知她肚里怀着个小和尚?但马台呆到这个份儿上,再教不会,终于急出一个 主意来。对他丈夫单佑说:“这呆子这样呆,怎么处?他这呆头呆脑,我们也不必 怕他,竟当面做了教他。或者学会了,也不可知。不然耽误着人家女儿,怎么是个 了局?”单佑说:“也罢,就是这样把。”他夫妻二人脱光了,叫马台在旁边坐着 看,当面教他。 过了几天,教得也差不多了,一天晚上,养氏把他带了上来,此时牛氏已经睡 下。那养氏把丫头都叫出去,关上门,附着牛氏的耳朵低声说:“我教会了他了, 你两个成亲吧。”那牛氏还假装害羞不肯,养氏说:“这是你一生的大事,还要你 教着他些,你倒还是这样的?”动手替牛氏把衣裤脱光了。牛氏正在饥渴之时,只 含羞微笑,闭着眼,任他所为。到了天明,牛氏推他,他还搂得紧紧的,死命压住 不放。牛氏被他压得气都出不来,急了,又叫养氏。养氏也正起来,忙走过来。牛 氏说:“他不肯起去,死命地压着我,气都要压背了,怎么处?”养氏说:“这容 易,待我哄他。” 原来这呆子酷好吃糖食,养氏是哄惯了他的,走到床前,说声:“起来,我给 糖你吃。”马台听得说给他糖吃,忙探起身来,被养氏趁势一把拉下肚子,说: “我替你穿了衣服,拿糖你吃。”替他穿完了,果然拿了些糖食与他吃才罢。牛氏 方才得身起来。 从此以后,他一刻也不肯离牛氏。连牛氏到床后去上净桶,他也跟了去,蹲在 旁边。间或白天一时高兴,也不管丫头仆妇在面前,就拉着牛氏要来。牛氏一来强 不过他,二来也不是什么苦事,叫人出去带上门,也就凭他弄上一场。近日来她疼 这个呆子,真像至宝一般。心想:要是嫁了个伶俐丈夫,未必这样由得自己指挥。 反埋怨养娘,若早教会了他这种绝技,当日何必去寻那老和尚? 他们夫妻真正成亲之后,过了七个来月,牛氏竟生了一个儿子。他娘家送厚礼, 送衣服被褥,摇篮熏笼,各色粥米,是不必说。他家中一面差人到公婆任上去报喜, 一面叫媒人雇两个奶娘,叫画匠画彩蛋,妇女们染红绿果子,三朝送亲友,一家闹 闹吵吵。只可怜这呆子,守着牛氏旁边,呆呆地坐着,不但不知这儿子是哪里来的, 且并不知儿子是个什么东西。人给他果子蛋吃,他就接着。不给他,他也不要。香 姑所生的这个娃娃,只有她自己同养氏心中明白,既不是马驹,也不是牛犊,却是 那秃驴传下的一个小驴种。 那家人到凤阳报喜,马士英、蹇氏欢喜非常,以为得了长孙,在衙门中还庆贺 了好几天。带了许多金银绸缎给媳妇做衣绷等物,加上属下人员送来的许多麒麟、 项圈、手镯、铃铛之类,并重赏这报喜家人而回。 后来虽然有人知道这娃娃来路不明,只好背地里笑骂,谁敢当面说他?这孩子 长到了七岁,延师替他起个学名。这先生也知道底里,就说:“昔日初唐四杰王勃、 杨炯、骆宾王、卢照邻中,以卢照邻为最杰出,此子异日当加乎其上,因此就叫马 加卢吧。”马士英甚喜,孰不知他暗藏深意,马傍加个卢(盧)字,谓系秃驴(驢) 之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