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怜香惜玉,小才子潇洒风流会瞽妓 诘屈聱牙,大浊物满纸荒唐写情诗 钱贵那天自宦萼等人走了之后,心中甚是自悔。暗想:“琼枝玉树,安可置于 粪土之中?况人生百岁,孰无一死,岂可畏刀避剑,与狂且为伍以自污乎?今后任 是势豪纨绔,虽鼎烹斧斫,万不可再辱。又想起钟生儒雅彬彬,风流潇洒,更叹人 才难得。因想起昨天场期已过,钟生不知可得意否?欲待约他来一会,就作了一首 诗寄他: 愁心悲夜月,病体怯秋风。 为忆多情种,思来入梦中。 让代目写下了,要寄去,却又无人可托。闷坐恹恹,几乎有了真病的样子。 次日闷卧在床,忽代目来说:“梅相公来看姑娘,现在在外面。”钱贵正想找 人寄信,听见他来,忙扶了代目迎出来一拜,让梅生坐下。梅生说:“久未来访, 今天偶步过此,特来奉看。钱娘为何清减了些?”钱贵说:“自从暮春别后,恹缠 一病至今,故此瘦损。”梅生说:“钟兄一向可曾来么?”钱贵说:“钟相公原说 要在家中用功,故此不曾到这里来。但昨天场期已过,相公定然在场中与他相会的。” 梅生说:“我还是七月内同他相会过。近日因寒家有些要紧的事,连场期都挂误了。 这一向未曾得会,如今正要去望他。”钱贵说:“相公若去,妾有一事相烦,敢求 勿却。”梅生说:“钱娘有事,但说何妨。”钱贵说:“相公若遇钟郎,恳将妾意 转达。妾数月来望眼欲穿,此衷时刻如有所失。况钟相公场期已过,斯时已无事矣, 请到寒家来一晤,以解思念之苦。还有一小柬,欲求寄去,不知相公肯金诺否?” 梅生说:“我当有甚大事,这便道传书,有何难处?”因笑着说:“我今若见了钟 兄,只用对他说两句旧诗,说钱娘‘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他听见 了这话,或者今天就会来的。虽是中秋后一日,也还是月圆之夜,来与钱娘做一个 人月双圆也不可知。若不然,或他有事,明早必到。钱娘但请放心,我此刻就行。” 钱贵叫代目将昨天写好封了的那首诗取出,递给梅生,梅生就起身辞去。 钱贵见他带了信去,知钟生多情必来,欢喜非常。在房中焚了一炉好香,叫代 目把床上的衾枕换了一套新的,预备了些酒肴等候。看看至晚,正在思念之际,耳 中忽听得说:“钟相公来了。”钱贵喜动颜色,因无人在旁,自己忙摸出房门来。 钟生早已走近前扶住,说:“贤卿一向好么?”钱贵听得果是钟生,如同天降。二 人携了手进房坐下,代目忙点上一支大烛,随捧过茶来吃了。 郝氏听得说那穷酸又来了,不由得气起。张了张,见他虽穿得不算富丽,却比 前番体面了许多。想来这一次或者有嫖资,也就假作欢笑,进来陪坐了一会儿方去。 钟生见郝氏去了,携着钱贵的手,说:“自别贤卿之后,几至废寝忘餐,感卿 深情,形于梦寐。因读书无暇,故不曾得来相探。昨出场之后,本待就来。因连日 困倦,在家稍憩。今早本拟要来,因有朋友过访,不得脱身。午间会着梅兄,说贤 卿芳容憔悴,又见佳章,知望我甚切,今特来看你。”钱贵说:“自君别后,妾想 念之苦,欲言非片时可罄,当容细诉。但君昨日鏖战文场,可得意否?”钟生说: “我昨日在场中十分努力,虽自觉颇有可观,但恐才疏命薄,不知可能博朱衣暗点 ①否?”钱贵说:“郎君高才,虽未必抢元夺解,定获高魁。妾前已得嘉梦,高发 无疑。况多情若此,上苍宁不垂念?”钟生抚她之背,笑说:“贤卿有何梦征?大 约是企望我侥幸心切,故形之于梦耳。”钱贵说:“不然,妾自与君定盟之后,烦 名手绘了一幅慈航大士②小像供养。每日晨昏虔诚焚香顶礼,通郎君之名恳求默佑。 妾也不学那愚夫去持斋念佛,每日但将小青的那四句诗: 稽首慈航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垂一滴杨枝露,洒做人间并蒂莲。 妾将它当经典一般念诵。那一夜,似梦非梦,闻得半空中人语喧闹。忽听得大 声呼君之名:‘第四十八名钟情,两次见色不迷,拔置高魁。’妾梦中欢喜醒来, 忙到大士香案前叩拜。案上每夜点灯的,忽然一个灯花炸得奇响,爆到我的脸上。 代目又说灯光忽吐两焰,明亮异于常日。此岂非郎君高发的先兆?郎君必定还有什 么阴功?” -------- ① 朱衣暗点──也作朱衣点头、朱衣点额。成语故事:欧阳修去参加贡举考 试,入座以后,发现身后有个穿红衣服的人频频点头,开头还以为是考场中的官吏, 再回头看看,又没有了。这一次赶考,他的文章得到了赏识。后来他把这件事情告 诉朋友们,大家都说这是得到魁星的赏识,因此有过“唯愿朱衣一点头”的诗句。 后世就以“朱衣点头”作为可据中选的代称。 ② 慈航大士──指观世音菩萨。因为观世音菩萨是救苦救难、慈航普度的神 佛。 钟生听了她说的这个梦,想着月余前郗氏、李氏的事,此言不为无据,又惧又 喜。惧的是神灵咫尺,昧心即是害己,欺人即是欺天。前天若有一毫苟且,真是一 失足成千古恨了。喜的是倘若应了她的梦,不但自己耀祖荣宗,且可以娶她报恩酬 德。心虽如此想,却不肯说出那郗氏、李氏的话来。只说:“我一介寒儒,何处来 的阴功?至于说见色不迷,我生平从不敢淫人妻女。” 说话间,代目捧上酒肴来,摆列停当。钱贵要了一个酒杯,满贮香醇,高高擎 在手内,奉与钟生。钟生笑着忙起身接下,说:“我二人旧知心,何劳贤卿错爱如 此?”钱贵笑着说:“预贺新贵人,敢不致敬?”钟生亦斟上一杯,说:“我若是 新贵人,卿就是新贵人之妻了,亦当奉贺一杯。”递在她手中,钱贵接了,二人喜 笑着一同饮过。 代目又从新斟上来,二人诉一番相思苦楚,讲一回恩爱深情,说说笑笑,饮得 甚是有兴。钱贵说:“梅生携去妾之偶作,文字不堪,谅情郎决不笑我。”钟生说: “贤卿佳作,自然精工。你我知心,为何忽然作此谦语?”钱贵说:“妾非谦辞, 于郎君之前屡屡不惜献丑,恐污君之目耳。”因叫代目将向日的那诗取出,递与钟 生。钟生接过看了,说:“卿之佳作,虽班姬①、道韫②不能过此。但内中企望我 甚切,不知我可有福能副卿之望否?”钱贵说:“中之一字,郎君不必过虑。但只 是一件,郎君一金榜题名,妾就望洞房花烛了。”钟生说:“这是我自己身上的大 事,何须卿嘱?” -------- ①② 班姬、道韫──指班固和谢道韫,都是古代的才女。班固是班彪的女儿、 班超的姐姐,继承父亲的事业,历二十多年,把父亲没有完成的《汉书》编纂完毕。 谢道韫故事,请参看XXX 页注。 二人又饮了数杯。钱贵备述别后矢志概不会客,虽遭母亲凌逼,誓死不从。后 因宦萼来访,她将母亲苦劝的话并她不得已的意思,说了一遍。又说:“妾诚负君, 望君垂谅。”钟生说:“卿之心迹,我岂不知?但为我如此,使我感愧交集。所说 不得已陪侍宦萼,但此人是本地有名作恶的呆公子。我虽未觌面,闻人之笑骂久矣。 卿昨屈身侍彼,还是知机的妙事。若不然,这呆公子一时发起呆性来,就有不测之 事了。”钱贵将他三人粗俗假文,把自己借行令讥诮他们的事也细说了一番。又将 编了打趣他们的那首词也拿与钟生看了,二人大笑。又吃了几杯,叫代目把杯盘收 拾了去,方携手上床,解衣就寝。这是半年久别,两次相亲,更加恩爱。千般旖旎, 百种绸缪,自不必说。 次日起来,钱贵对钟生说:“君今已无事了,可多住数日,候放榜之期再回家 听音,如何?”钟生应允,就住下了。 宦萼与贾、童、邬三人,自从钱贵家散了以后,过了几天,又相聚在一处。宦 萼对贾文物说:“钱贵那妮子果然竟有些才学,行得好狠令。若不是我们肚子里有 些货,几乎被她难倒了。”邬合说:“她先还有些自恃,亏得后来贾老爷的促才, 大老爷的奇书,才压服了她。”童自大说:“他们只说她文才好,我却只爱她标致。 我每常看见我家奶奶的相貌福态,心里不由得害怕。昨天见了她那娇模娇样,魂都 没了。若不是想什么遭瘟的诗,虽然不好摸她下身,捏一捏她的奶头,闻一闻她身 上的香气也是好的,白白地可惜了那一锭银子了。下回再去看,就是二位哥恼些也 罢,我是定要摸摸的,也不枉我捱了我家奶奶那一掌。”说得众人都笑了。 宦萼说:“我看她手中拿的那把金扇,写着好些字样,是有好几首诗,必定诗 好她才拿着。后来忙忙叫那丫头替她收了进去,想必是哪个情人送她的,才这样宝 贝也似。”贾文物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赞美人之作。一阕足矣,何必屡屡? 定非才人而可知之矣。”邬合说:“贾老爷说的是,量她曾见过些什么诗?老爷也 照韵和她一首,压她一压。”贾文物忙说:“我君子人欤?况诗文雅道,岂肯屑赠 瞎妓乎?确乎其不可赠者,钱贵也。”宦萼说:“虽说是不屑与她,但作诗争名, 也是才人的妙事,贤弟快作起来。”童自大说:“大哥是公子大官府,我是个财主 小老爷,不作诗还罢了。二哥你是个进士才子,又是半大不小的老爷,若不作诗吓 吓她,她还要笑你呢。”贾文物忙又推阻:“昨日因坐而饮,心不在焉,不知何韵 脚也?”邬合说:“众位老爷行令的时候,晚生备细看了一遍,是一韵五首。虽记 不得,诗韵倒还记得。”宦萼说:“你快说出来。”邬合取过笔墨,案上寻出一张 纸来,将多、罗、歌、波四韵写出,递给贾文物。贾文物见了,无辞可推。只得说: “俟少倾饮酒高兴之时承命可也。”邬合说:“原该如此。当日李太白斗酒诗百篇, 也要吃了酒才作得出诗来呢。” 宦萼就叫家人看酒。不一时,摆列上来,大家同饮。只有贾文物许了作诗,虽 推说酒后,恐一时作不出来不好意思。因此愁眉苦睑,食不下咽。过会儿又想:他 们三个肚里也都有限,我不过诌得八句就罢了。想到此处,方把愁心放下了一半。 又想:“罢是罢了,只恐给了钱贵,人看见是我作的,岂不贻笑于人,把声名都坏 了?正拿着酒杯出神,宦萼问:”贤弟今日有什么心事?这样闷闷不乐,连吃酒都 没兴头?“他诡对说:”适长兄命弟作诗以赠钱贵,因系长兄之命,却之则为不恭, 故弗敢却也。若赠与她,又恐圣人之徒无赠瞽妓之诗者。倘人知之,此污辱之名, 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洗也。长兄或家中看之可矣,万不可出之大门之外。“宦萼 说:”贤弟既这样说,你只管作起来。只说是个名公作的,不落你的款何妨?“当 即叫家人另抬过一张桌子来,取了一副笔砚摆下。 贾文物没奈何,想了半天,才拿起笔来写。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换了十几张 纸,方才腾清。邬合说:“贾老爷这样用心,必是精工得很了。钱贵何幸而得此?” 那贾文物写了,递与宦萼说:“请教。”宦萼说:“我自幼在经文上用功狠了,于 诗词一道,不曾十分留心讲究,恐怕念得不铿锵,倒把你的诗都念坏了,还是贤弟 自己念我们听吧。”贾文物只好哼哼卿卿地念: 面似钱姑少,睛同瞽妓多。 宦萼说:“好诗,两句话只十个字,包含着一个标致老婆,就把她说尽了。” 邬合说:“她那几首诗也没有从头对起的,老爷的诗,竟似排律呢。”贾文物又念: 早穿京里绢,午换浙中罗。 邬合说:“这两个地名对得好是不消说了。说她早起穿屯绢,午间换杭罗,正 是如今初秋的天气,应景之极。”宦萼说:“你肚子里竟也通呢。二弟这样好诗, 亏你也就解说得出。”贾文物说:“愚弟若非公车①北上过,尚不能想起‘京里绢’ 三个新奇字眼。”接着又念: 唱曲声如泣, 念到这里,又自己解说:“哥哥、贤弟不知,这句诗乃古文也。弟敏而好学, 信而好古,所记之苏文中,有‘如泣如诉’之语,我特引而赞之者也。”接着又念: 交欢哼似歌。 邬合拍着桌子大赞:“好摹拟,真正入神!”贾文物又念: 一番云雨后,淫液漾清波。 -------- ① 公车──汉代曾经用公家的车马接应举的士子,因此后世就以“公车”作 为举人入京应试的代称。 宦萼说:“好诗,把她的行径都说绝了。只怕钱贵听了此诗,还要拜贤弟做诗 师呢。”邬合说:“晚生听了贾老爷的佳作,竟游夏不能赞一辞①。老爷结尾这一 句五个字,都用水旁,从来罕见,真是千秋绝唱。”童自大说:“二哥,我听得人 说,诗从放屁来。方才也没有听见你放屁,怎么诗就出来了?想这是才学高的缘故。” 贾文物见众人赞他,喜得心窝儿里乱痒,嘻嘻地笑瘫在椅子上,说:“我非生而知 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宦萼叫人到上房取了一把磨骨白扇来与贾文物写。邬 合说:“不要说贾老爷的诗高似她万倍,只大老爷这把扇子,就比她的想头好多了。 那金扇俗极,这白面何等雅致?” -------- ① 游夏不能赞一辞──“游”指孔子的学生言子游,“夏”指孔子的学生卜 子夏。《文选》中曹子建(植)《与杨德祖书》有一句:“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 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 贾文物在扇上写完,恐怕诗稿留下被别人看见,就收入袖中,把扇子递给宦萼。 宦萼说:“贤弟再念起来我们听听,每人吃三杯贺贺诗。”童自大说:“我连一个 字也不懂,贺他做什么?”邬合说:“贾老爷这样才人的高作,也是轻易难得听到 的,老爷也要请用三杯。”贾文物听到夸奖,兴头越高,越发哼出腔来,又念了一 遍。众人饮了三杯,宦萼又叫斟了三杯给贾文物,说:“这是挂红的酒,也要吃的。” 贾文物得意之极,也就一连气儿干了三杯。宦萼说:“扇子是有了。只是钱贵有病, 去也没趣。迟些日子等她果然好了,我们再去访她不迟。”叫个小厮把扇子收好了。 宦萼说:“我看如今的人,肚子里一窍不通,拿着古人的诗看还不懂得,动不 动也要作诗结诗社。咱们难道肚子里的才学就不如他们不成?咱们四个人在这里, 何不各道本色,也学着联他一首,试试大家的学问。”贾文物说:“妙哉,不学诗 无以言志,理当而学诗。哥就请起句。”宦萼说:“却要切合自己,不合的罚一大 碗,我就先说了: 父做高官子享福。“ 邬合说:“诗要有真味儿,大老爷的佳作真妙绝于古了。”宦萼大喜,笑着说: “二弟快联。”贾文物说: 身为进士妻严肃。 邬合说:“贾老爷对得却巧得好,真是名公才子。”贾文物说:“三弟,你来。” 童自大说:“叫邬哥且续着,让我想想。”邬合说:“晚生怎敢僭老爷?”宦萼说: “作诗何妨?你肚子里要有,只管就说。”邬合说:“既然如此,晚生斗胆了。我 也实道其事: 一生只善做帮闲。 宦萼笑着说:“不错不错,接得好。”贾文物说:“此可谓辞达而已矣。”邬 合说:“晚生是狗尾续貂,怎敢当二位老爷大赞?”只见童自大大笑说:“我也有 诗了。”接着说: 我见了奶奶就要哭。 宦萼笑着说:“三弟的多了一个字了,你好好的哭些什么?”童自大说:“我 不像二位哥哥假装好汉,我是老实人,有话就实说。我怕奶奶得很,怎么不哭?多 一个字,那就把‘我’字或者‘了’去了吧。虽不成诗,押韵而已。”宦萼向贾文 物说:“贤弟写出来。改日等他们诗社刻诗,我费几席酒,请请他们那些假名公, 把咱们四个人的名字刻上,也好四海驰名。”邬合说:“三位老爷的是诗,要刻只 刻这三句。晚生的那一句是屁,入不上的。”宦萼说:“什么相干?你看近来的那 些假诗伯,虽然作的是诗,不过都是放屁而已。”贾文物说:“屁也者诗也,诗也 者屁也,二而一,一而二也。”童自大笑着说:“我的这一句比你们的略高些。” 宦萼笑着说:“想是会哭的缘故么?”童自大说:“这七个字的屁,会放的人多得 很,成了宿屁了。我的虽是屁,这八个字的还是个新鲜屁,岂不高些?”众人又大 笑了一阵。 宦萼说:“我前天到一个亲戚家去,见一起假斯文在那里做诗,题目是什么 ‘朝日’。我不懂得,问他们日头怎个朝法。他们说‘朝’字音‘招’,朝者,早 也,是早起才出的日头。我们何不也大家作一道玩玩儿,就从我先起。”他想了一 会儿,笑着说:“我的诗竟有了。”朗声念: 日头出来红艳艳,好似胭脂染簸箕; 东边一天出一个,西边不知几大堆。 邬合说:“大老爷真是奇才异想,大约自古来的诗翁,也未必能及的了。”宦 萼笑着说:“实在这几句也难为我想,二弟也来一首。”贾文物说:“古云:一之 为甚,岂可再乎?弟先已有过一诗,可以不必再矣。三弟请。”童自大说:“我只 得两句,可行得么”?邬合说:“古人‘满城风雨近重阳’,只得一句,也是好诗。 老爷何况有了两句?”童自大笑着说:“列位请听,我的诗来了。” 今日早起天未亮,我便起来浪了浪。 宦萼笑着问:“这两句话是怎么说?”童自大笑着说:“我解说给哥听。天未 亮,可不是‘朝’么?浪了浪,难道还不‘日’啊?”大家笑了一阵,又饮了几杯, 方才散去。 宦萼欣欣得意,才要回上房,多嗣过来说:“刚才上去取扇子,奶奶问要了给 谁,小的回说不知道。不知是谁多嘴,说是送钱贵的。奶奶盘问了好一会儿,小的 强说不知道。老爷须留神答应。”宦萼听了,失惊说:“造化造化,倒是没有说出 钱贵是瞎姑呢。要一时失口,如何了得?”走进房来,侯氏问:“你方才要扇子做 甚事?”宦萼说:“老邬要把扇子送人拜寿,来求我,故要了给他。”侯氏说: “我听见你们在前边吃酒,叫那姓贾的作什么诗,写扇子送什么钱贵。你若瞒着我 做什么不肖的事,我打听着了,你却休怪。”宦萼发急说:“我几时敢瞒你做了什 么事?就是老邬要送姓钱的,说白扇不好送人祝寿,烦老贾写了一首诗,何尝有别 的缘故?何况承你的好情,给了我丫头,家里的生活还做不完呢,还想外边的什么?” 侯氏听了,信以为真,方不做声。宦萼暗暗欢喜。 贾文物到了家中,进入房来,富氏还未曾睡。贾文物摘巾宽服,不想冤家路窄, 从袖中抖出那张诗稿来。贾文物就要去抢,已经被丫头拾起。富氏就叫:“拿来我 看。”丫头忙忙递上,富氏接过。原来富氏幼时也读过几句书,略识得几个字,到 了贾文物家,别的书没见她看,唱本儿、大鼓词儿是常看的。此时贾文物要是不动 声色,任她怎么辩驳,还好支吾得过。不想他贼人胆虚,恐怕她看出是赠瞎姑的。 一见富氏把诗稿接在手中,急得搓手顿足,自言自语地说:“自作孽,不可活,此 之谓也。噎!天之将丧斯文也,吾死矣夫,吾死矣夫。”富氏见他着急,疑心顿起, 见上面写着“钱、姑、妓、多”等字,虽不甚懂,觉得有些古怪。不由得捶胸大怒: “你写这情诗是送哪个养汉的娼根做表记的?实实说来,免我拷打。” 贾文物魂都吓走了,胆也惊碎了,痴呆呆地站着不敢做声。富氏越想越怒,问 之再三。他只两目直视,并无一语。富氏怒甚大骂:“你若不做亏心事,问你为什 么不答应?贾文物半天才挣出一句话来:”亡之命矣夫,予何言哉?“富氏说:” 我也没力气问你什么言哉,我也不懂得,明天拿去问人,看是做什么的,再跟你算 账。你且过来跪下。“贾文物双膝跪倒,富氏将他头发打开,挽了一个扁髻,叫丫 头将灯台取来,放在他头上顶着,吩咐:”你既为风流快活,也请你来受些苦恼。 好好儿顶着,要是泼了油,熄了灯,你休想要活命。“ 贾文物面如死灰,直蹶蹶地跪着,总无一言。富氏吩咐了一番,自去上床而卧。 贾文物整整跪了一夜,浑身骨碎筋酥,双膝肿大如碗,动也不敢动一动。又不敢哼, 恐怕惊醒了床上的天尊,又一场大祸。眼泪汪汪,龇牙咧嘴,直到天明。每常那些 文绉绉的腔调,一丝儿也没有了。 日色东升,富氏起来梳洗。贾文物哀告说:“王赫斯怒,没齿而无怨言。予岂 好辩哉?但屈而不伸,冤哉苦也。” 富氏见他那样子狼狈不堪,叫丫头将灯台拿下,仍叫他跪着,说:“我将那诗 烦人看了来再讲。”就叫仆妇拿了诗稿到外边,叫个家人送给干不骄,看是做什么 的诗。贾文物不知道干生会说些什么话,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扑 扑地乱跳,未定吉凶。不多时,家人来回话说:“干大爷见了这字,大笑了一阵。 他说从来没有这样不通的诗,大约是鼓儿词上的胡话,不知做什么用,或者是抄了 当笑话看的。”富氏听了,反过意不去,白白难为了他一夜。就问贾文物:“这个 果然是鼓儿词上的么?不许欺瞒我。”贾文物连声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吾 谁欺?欺天乎?”富氏说:“既然如此,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分辩?既不是送人的 情诗,饶你起去吧。” 贾文物半晌方才爬得起来,自己抚摩着膝盖,说:“有痛乎,非夫人之跪痛而 谁为?”揉了一会儿,然后一瘸一跛走到前边书房来,心中暗喜:亏杀干兄这救命 天尊,不然如何了得?又暗想暗笑:“我听得人说,从古以来作诗的就数李、杜了。 他二人一生坎坷,皆不得其死。我一生才学作一首诗,就受了这一场苦难。若再要 作,真像《西游记》上的唐三藏,九九八十一难都要受了,从此永远断绝了吧。因 一夜无眠,精神困怠,又浑身疼痛,吃了两杯热酒活活血脉,倒卧榻上,叫了个待 诏①来,遍身按摩了一番,方才睡了。 -------- ①待诏──是“等待诏书到来”的意思,是对匠人师傅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