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怨男旷女,为偷情逾垣凿壁 忽雌忽雄,因奇淫祸及自身 易于仁自从邹氏小妾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尽管妻妾成群,却 再无子息。他常 常暗想:“我这样大的一份家私,没有儿子,难道将来都给了女儿不成?何不想一 个借种之法,宁生杂种,也不可绝种啊。” 他有两个宠婢,又是袁氏的心腹。一个姓马,因为要她早生儿子,起名叫马蚤 ①儿。一个姓水,因为要想她生个好儿子,故名水良儿。先把借种的话给她们二人 商议好了,就将这二人许配给了两条精壮的夯汉,一个名苗秀,一个名谷实。但只 是口头许配,并不给他们圆房成亲,却叫两个丫头暗地里与他们偷情。不到半年, 两个丫头就都有了身孕。马蚤儿、水良儿对主人说知,易于仁就叫了苗秀和谷实到 跟前说:“这两个丫头当日本来是说好了许配给你们的,但她们如今都已经怀了身 孕。她们肚中既然有了我的骨血,如何能与你们家奴做儿女?好在两个丫头都未曾 与你们圆房成亲,我另外再给你们选两个丫头配你们吧。”那做家奴的人,可敢与 主人相争?只好俯首听命。反正也快活了几个月,并不曾吃什么亏。 -------- ① 蚤──明代蚤与早通用。 这两个丫头到了十个月足,竟生了两个儿子。易于仁有了后代,以为天从人愿, 欢喜非常。这两个儿子到了十岁,都愚鲁至极,蠢夯异常。他家是财主,少不得要 沽个读书的名,又没有到人家学中去附搭的道理,只得请了个先生来家课读。 你道这个先生是谁?原来就是卜通。 卜通如何会到易家做先生的?他上次考了个四等,却仍恬不知耻,凡是衙门中 有人打官司,他无一次不到。不论事情曲直,他总是赖在堂上缠绕,知县也十分恼 恨。后值宗师下车,知县约同教官,将他的劣行细细禀明。考后宗师看他的文字又 甚不通,放了他个六等。到发落之时,宗师说:“你这不通的生员,本不该辱我的 刑仗。但你所行的事,又不得不加一番重责。”喝叫皂隶重打了三十板,革退逐出。 这一来他再也进不得衙门了,想再开馆,他这不通的大名在外,也没人肯来就 学。没奈何,托了个亲戚,要在乡间觅一馆地。那人和易于仁有些瓜葛,易于任也 曾托过他要请个先生教儿子。第一件要有名,第二件要价贱。那人就荐了卜通。易 于仁听见他两次考过十等的秀才,定然是大才子了,就请了他来家设帐。 卜通进馆之后,替他两个儿子起了两个学名,大的叫易勤,小的叫易寿。易于 仁图省供给,在大门口腾了三间房子做学馆,房钱算了两个儿子的脩金,许外人来 附搭。这却亏了他的体恤,左右前后人家,招揽了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学生。先生 吃饭,轮流着由学生家每人供给一日,房东不在其内。 卜通在易家学馆教了五六年书,这易勤、易寿连对课都还对不来。一天,是八 月初旬,卜通偶见雁阵飞过,叫易勤来,出了个对给他对:一群征雁往南飞。 那易勤心里算计:蒸(征)对烧,雁对鹅,飞对走,南对北。就笑嘻嘻地说: “有了,我对个:两只烧鹅朝北走。可好不好?” 卜通见他对得这样不通可笑,也无法可说。又叫易寿:“你也对一个。”易寿 想了一会儿,说:“我对个:两只烧鹅朝东走。”卜通只得笑笑,称赞了一句: “大公子好悟性,二公子好记性。”又对易寿说:“那个对虽然是你的记性好,算 不得是你对的。我出一个五个字的你对吧:美女樱桃口。” 易寿问“美女拿什么对呢?”卜通说:“美女是人,也拿人对就是了。”他说: “那就拿先生对吧。”卜通说:“只要底下续得顺,也可以对得。”他又问:“口 对什么呢?”卜通说:“口是身体,是上身就可以对得。樱桃是果子,也拿果子对 就是。”他又想了一会儿,说:“先生先生,我有了,我对个:先生橄榄头。” 只见易勤拍手打掌地大笑说:“乌龟才是个橄榄头呢。先生,他这不是骂你是 乌龟么。”易寿红了脸说:“我对对要你多嘴,我操你的亲妈。”那易勤也还口: “你骂我妈,我就操你的祖奶奶。”卜通劝易寿说:“他是你的哥哥,你怎么开口 就骂他?”易寿说:“他是个忘八羔子,我哪有这么个哥哥!”易勤说:“你骂我 忘八羔子,你还不是娼妇粉头养的么?”两人相骂急了,就揪着厮打起来。 卜通不敢打他们,吆喝着他们又不理,只得横着身子在里头劝。那易寿见打不 成,急得又骂起劝架的来:“把那相劝的送去给叫驴操。”卜通只做不听见。劝了 多时,他两个性子消了,才各自坐下。卜通心中暗虑:他两个余恨未息,到家中要 是再打起来,东家岂不怪我?正在踌躇,只见他两个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堆,玩儿成 一块,才放了心。歇了一会儿,叫过一个叫高文学的学生来,说:“你素常还对得 好。”因指着院中的鸡冠花说:“草花惟有鸡冠发在最后,秋来独它茂盛,你就对 个:院内鸡冠花后发。” 那高文学应声说:“墙头狗尾草先生。” 卜通说:“好好,这馆中将来定然是你出众,上位去吧。”那高学生刚坐下, 只见那易寿摇头摆脑地念:“墙头狗尾巴先生,狗尾巴先生。”混念个不住。 一天,易于仁到大门外场上看人打稻,偶然到学房中走走,卜通忙让进来坐下, 就说:“这两个学生聪明异常,对得出奇的好对,将来府上走出两位科甲,这是我 包得定的。”易于仁说:“我是一个字也不懂得,先生这样夸奖,我看他未必有这 才学。”卜通说:“若不信,何不叫他来当面考考?”就叫:“易勤你过来,我出 个对子你对。”想了一想,说:“也罢,令尊老爹来看打稻,即景为题:爹来看打 稻,你对”。 易勤想了一会儿,对说:“妈去学肏屄。”卜通极口称赞:“好好,好想头, 真算聪明。”易于仁说:“他对的是什么胡话,先生怎么还夸他?”卜通说:“话 虽不成话,文理却有深意。爹看打稻,乃是积谷防饥。他对妈学肏屄,才可以生儿 养老,岂不深妙?”易于仁听了,也甚欢喜。又叫易寿过来,他知道这易寿更蠢得 出奇,生对的万万不能对上来。因想昨天高学生对的那对,念了数十遍,或者还记 得。就说:“院内鸡冠花后发。”那易寿白着眼睛望着他。卜通知他忘了,用手指 着墙头说:“这就对得。”那易寿忽然想起,就对说:“墙头狗头先生。”卜通啧 啧称赞:“对得倒好,再下些是了。”他说:“狗要先生。”卜通说:“再下来些。” 就不知这蠢才再想不起“尾草”二字。况他昨天就念错了狗尾巴先生,他今天连尾 巴都忘了,听见叫他再下些,就说:“我想起来了:墙头狗鸡巴先生。” 卜通无话可说,只得说:“对得工致,好得很。只可惜略差了些儿。”那易于 仁见先生夸他儿子,他也不知道是那里的账,逢人就说:“我家有个奇童,十六七 岁竟会作对。” 那学馆隔壁有一家也姓易,是易于仁的族侄。这家男人没了,只一个寡妇。她 有个儿子,也随着卜通念书。这寡妇姓焦,有三十多岁,蜡渣黄一个刮骨脸,人都 称她为“焦面鬼大娘”。这样的妇人,就像俗话说的,只好撒把黑豆叫猪拱了。 卜通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知如何竟看上了她,而且就勾搭上了。两人如 糖似蜜,如胶似漆一般恋住,半年多了总也不归家。哪知水氏正在同情夫如鱼似水, 也巴不得他不回。卜通真是外面拾得八两,家里失却半斤。 你道卜通同这焦面鬼大娘如何就偷上了?这妇人性极贪淫。她丈夫本是个善于 做庄稼的结实汉子,自从娶了焦氏,他日间辛苦下力,夜间焦氏又不肯免他的差徭。 她丈夫或一夜懒得动,要睡一觉将息将息。她不是假说头疼,就是肚子疼,哼哼唧 唧,吵得彻夜无眠。只等弄过一次之后,她才肯安然去睡。不上两年,一条壮汉被 她弄得骨化形销,奄然长逝。这妇人守了几年的寡,想要嫁人。人都知道她的厉害, 那下苦力的穷汉不敢娶他,怕当不过差事来。有些有钱的闲人又嫌她生得丑。她虽 想要走走邪路,因一个大刮骨黄叶脸,招牌不济,所以没有主顾。况且村庄中人都 老实,没有浮浪子弟,倒保全了她的名节。但她那心中,日思夜想,魂颠梦倒,何 曾一刻放下? 她有个八岁的儿子,也送在卜通处读书。这卜通的三间学馆,两明一暗。两间 学生读书,一间做他卧室,与焦氏的住房仅隔一板。那焦氏听得卜通就住在隔壁, 恨不得将板壁打开,两家合而为一。每听得卜通在房中或说话或咳嗽,她就娇声娇 气这样那样地鬼话。后来忽见隔板上有一个松节,她拿刀子剜掉了,有盅子口大一 个洞,就时常蹲下身子来张。不想卜通也是个没行止的人,听得这妇人娇声浪嗓, 又知道是个寡妇,也就留了一番心。见了这个窟窿,知是妇人所为,定然是有心相 爱,暗暗欢喜,不住地往那边张看。 无巧不成话,一天,卜通到房中来,关上门,脱了小衣捉虱子,偶然咳嗽了一 声,这妇人听得,就蹲下来张。卜通听得,知是妇人张他,忙跑来一看。两个人的 眼睛正正相对,卜通笑着悄声说:“不知奶奶在这里,看我赤身露体的,奶奶不要 笑话。”那妇人也没话答应,只笑了笑就站了起去。 将晚,学生散了,都在外面空地上玩儿。卜通到房中来,听得隔壁水响,也蹲 下去一张,原来是那妇人蹲在一个脚盆上洗下身。卜通看得性起,大着胆子咳嗽了 一声。那焦氏也知道这边有人瞧她,假装不知,干脆站了起来,面对着墙壁窟窿慢 慢儿地擦着身子。卜通也知道她是故意撩拨,再咳嗽一声,嘴对着窟窿小声问: “焦奶奶,我听得水哗哗地响,你在干什么呢?”那焦氏也不躲开,回答说:“我 在洗身子呢!”卜通问:“隔壁住得有人,你不怕让人看见么?”焦氏说:“都是 爹生娘养的身子,谁没见过呀?怕什么。” 卜通见她毫不回避,知道她已经有心,就大胆地挑逗说:“我就没见过,奶奶 肯过来让我鉴赏鉴赏么?”焦氏说:“你一个男子汉不敢过来,倒叫我一个妇人家 上高爬低地去就你,你倒会自在。”卜通说:“不是这话。你身边有孩子,怕不方 便。”焦氏说:“不相干。他一个睡梦不知颠倒的娃娃,一放倒头,就是一夜到天 亮。你怕什么?你经心听着,若是孩子睡着了,我唤猫你就过来。北窗户我不上闩, 你推进来就是了。” 两下约定,将近一鼓,卜通側耳听着,听见那妇人“咪咪”地唤猫。卜通忙开 了后门,见那墙虽然只比人高些,可以跃得,但那是土墙,恐怕一爬会留得有痕迹, 就搬出一张桌子来靠墙放着,又放上一张椅子,这才爬了上去。往那边一望,见有 一张梯凳,知是妇人放着接他的。心中大喜,轻轻跨过墙头,踏梯而下。将北窗一 推,果然没闩,就推开钻了过去。两人摸着黑互相搂在一起,也不多说话,立刻上 床交合,鬼混了一阵。 天色将明,卜通复逾墙而回,仍将桌椅搬进。他欣欣自得,以为奇遇。忽然想 起“钻隙相窥,逾墙相从”这两句,他不住口地称赞:“孟夫子不但是亚圣,又是 真仙了。怎就知道两千年后有我这事,就先把这两句写定了。圣人说:百世可知矣。 真也一丝不错。”又拿过《孟子》来翻,翻到“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这一句,叹 说:“这一句略差些,我是‘逾西家墙而搂其寡妇’,可见圣贤也还有说不着处。” 到晚,又过去做那天地交泰的事。每夕如此,不必细说。日间偶然高兴,还在 那板壁洞中交情几下。虽不能大畅,两人聊为适兴而已。 此后卜通不但不要她儿子的学钱,还把从别人家得来的束脩都赠她为衣食之费。 卜通爱她骚淫善战,故此总不想归家。况且见水氏年纪已经四十开外,儿子都老大 的人了,料道决无他事,所以更加放心,哪里知道她同相好的更加契厚了? 一天,逢焦氏生辰。卜通先送了三百文钱给她,说:“没有什么与你庆寿,你 拿这钱,烦人打些酒,买斤肉,收拾两碗菜,我同你夜间叙叙。况向来都是一来就 睡,总不曾坐一会儿。”那妇人接过,第二天预备停妥。到晚上他儿子放了学回家, 看见有肉,一定要吃,焦氏给了他些。乡下人不容易得见荤腥,那小孩子未免就多 吃了些饭。焦氏要等卜通过来暖寿,也不顾儿子饱胀,忙忙撵他睡下。听他睡着, 然后就唤猫。卜通越垣而来,二人明灯对饮。先是一递一口地吃,后来你含了哺我, 我含了哺你,说说笑笑,最后就着酒兴,挑灯夜战。天明,卜通过去,那孩子醒了, 对娘说:“我夜里看见先生来。”他娘说:“你在哪里看见的?”他说:“半夜里 我肚子疼,醒了,要叫你。看见桌上点着灯,先生精光光地压在你肚子上乱动。我 不敢叫,又睡着了。”那妇人不好意思,假说:“胡说,那是你做梦。半夜三更, 先生到这里来做什么?”那孩子说:“我何尝是做梦,明明看见先生趴在你身上的。” 焦氏打了他两下,他哭叫起来,挂着眼泪到了学馆中。卜通问他:“你必定在家中 又淘气来,我听得刚才打你呢。”那孩子说:“我何尝淘气?我刚才对我妈说,我 昨夜看见先生在我妈身上睡着,她才打我呢。”卜通红了脸,吆喝一声:“放屁! 不许胡说。”喝了过去。 这些学生听了这话,背地里拿果子、馍馍给这孩子吃,哄着问他。一个八九岁 的娃娃知道什么?把他所见他令堂的这行乐图细细描述了一番。没多久,这话也就 在外边传开了。地方上没有生事的人,也无人管他闲事。 晚上卜通过去,二人说起,笑了一阵。此后再不敢点灯,只是一味黑干。过了 二年,这孩子渐渐大了,有些知觉,夜间常醒。他二人正在兴浓,一听得这孩子有 些辗转的声息,只得忍住,常常阻兴,深为不便。两人商议将隔板撬开一块,仅可 侧身而过,安个活栓,日里安好,夜间除下。焦氏过来就教,始得点着灯,放心大 胆地做。 又混了四五年,易勤、易寿也长成大汉了,仍不识几个字。易于仁也不叫他念 书了,卜通只得辞了馆归家。水氏查问他数年束脩下落,卜通无言可对,夫妻大闹 了几场。水氏借名在外收生看病,仍不住地同杨大往来。卜通无所事事,靠着老婆 吃饭,耳中也风闻得水氏有些走邪路,又不敢查问她的来去。一天私下问卜之仕: “我不在家这几年,你妈常同谁来往?”卜之仕说:“自从爹爹下乡,妈认了个杨 姐夫,常到他家去同他睡觉。”卜通暗暗气恼,又一门心思想焦氏,不到半年,就 恹恹一病故去了。 杨大的妻子七病八疼,半年前竟生生地被杨大折磨死了。杨大此时年已四十, 水氏亦将望五。只过了卜通百日,竟带着卜之仕做了拖油瓶嫁了杨大。于是女婿变 为丈夫,岳母变成了妻子。更可笑者,那卜之仕叫了多年姐夫,忽然叫起爹爹起来。 岂非卜通误人子弟,奸淫寡妇之报乎? 那焦面鬼大娘同卜通相厚了几年,又常得他资助。一旦分开了连理枝,拆散了 鸳鸯伴,好生难过。要想自嫁,奈这一副妆金的妙容,久无售主;想偷那不择精粗 的人来赐顾,儿子又大了碍眼,成天行住坐卧在一处,又没法儿驱逐他。每到难过 的时候,就放声痛哭一场。 她就住在易家大门口,易于仁也常常听见她哭,心想:“这妇人同卜先生私偷, 近日先生去了,故此这样伤心。她大约也是个极淫的妇人,我何不收她进来,以备 行乐之用?就叫人去对她说:怜她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要收养她的话。那焦氏素 闻易于仁是连佃户的妻子都不肯放过的,此去不但有得吃穿,料道也还必定收用。 就千恩万谢,谨遵来命。易于仁收他母子到家,叫她儿子相伴易勤、易寿。焦氏虽 然面目可憎,好在易于仁只是好淫而非好色,并不择美恶。才到了房中,就同她大 干了一场。那焦氏别了卜通多日,一腔邪念此时尽情发泄出来,倒奉承得易于仁心 花怒放,非常满意。 那一年二月尽头,春景融和,百花大放。易于仁带了他的妻妾子女到牛首山去 踏青,不想牛质的儿子牛耕也往牛首山来游赏,偶然遇见了奇姐,魂不附体,只见 她: 脸上芙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若是梦里去寻找,管教襄王错认。 殊丽全由带韵,多情正在含颦。司空见惯也销魂,何况少年光棍。 牛耕心中十分相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谁知道这奇姐爱他之心更胜。这牛耕 系苟氏所生,苟氏是个极淫极美之妇,况且又是胡旦之种,那胡旦又是个极淫极美 的男子。二美相合,有这样的好模子,印下来的儿子自然是标致的了。奇姐在家中, 不过见些粗蠢僮仆,何尝见过这样的美男子?不要说这个主人了,就连跟随的七八 个披发俊童,都生得秀美可爱。他二人四目相觑,两情眷恋,竟有个分不开离不得 的样势。两处都要归家,少不得分头走路。两人频频回顾,恋恋不舍。牛耕叫家人 去打听是什么人家的女子。家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是土山易财主的家眷,那个年 小是他女儿。 牛耕回到了家里,他父母只有这个独种,疼爱得如龙蛋相似,对他当然是百依 百随。牛耕撒娇撒痴,对苟氏说:“我今天遇见了土山易家的女儿,又年小,又标 致,我要她做媳妇儿。若不娶来与我,我就去做和尚,再不娶老婆了。”苟氏听了 这话,吓得了不得,忙对牛质说了。牛质见儿子心爱,况且也是财主人家,正是门 当户对,就依了他,烦人去说亲。 那易于仁听说他是尚书之弟,而且又是个大财主。前天在牛首山也看见过牛耕, 人物齐整,真是点着灯笼也寻不出这样门第、这等佳婿来,可还有推辞的话?只假 说几个不敢高攀,就欣然婚诺了。牛质怕儿子想坏了,赶忙就行茶过礼,四月尽头 就娶了过来。次早拜堂,牛质见果然好个媳妇,真是一对美貌夫妻,心中大喜。 原来这牛耕小时,父母钟爱太甚,凡事任他性儿。因脾胃极弱,吃伤了饮食, 又寒暑不均,成了个久痢。又不给他药吃,怕苦了儿子,日久之后,竟把脏头努出 数寸来,收不上去。通红的一段,好不难看。这才着了急,忙替他医治。过了半年 有余,虽然好了,因日久受了风毒,成了个脏头风,一痒痒起来,就得有个人替他 捅捅。何况这牛耕是胡旦所造,胡旦的后庭也不知经历过多少人了,这牛耕既然是 他儿子,得到遗传,自然也是喜欢人弄他的。他是四月二十八日娶的亲,这个月是 小尽,初一是三朝,请吃会亲酒。他丈人家的这些亲戚多敬了新姑爷几杯,有些醉 了,晚间上床睡觉。婚后头两夜,他因爱奇姐过甚,弄了八九次,乏困了,故不觉 得。这第三夜不但弄不得了,且又沉醉。睡不多时,他的粪门是夜夜离不得人的, 过了两宿,此时又痒起来。他已醉了,见有人同他睡着,只当仍是每常的小子们陪 侍,就以臀相就。直等到弄舒坦了,回头一看,竟是新娘子在弄他。问她原由,奇 姐方才告诉他是胎中带来的一段肉,上半月能硬,下半月就软。从此他两人互为夫 妇,夜间或是牛耕先弄奇姐,或是奇姐先弄牛耕。他二人:夫妻不须拘次序,谁人 兴动即先来。果然是一对奇夫妻。两口子的恩爱,也真是天下少有。 到了十六的夜间,奇姐的那块肉却不能硬了。牛耕告知她自己有这个病根,一 夜也离不得人弄的。上半夜他和奇姐睡,到了下半夜,就到书房去跟小子们去睡。 过了几天,奇姐偶然一夜睡不着,心想:这两件事各有妙境,人弄我固妙,我 弄人更妙。但我虽可男女并行,到底是个女人。要寻几个男人来,自然难出于口。 等我硬的时候,且拿个丫头来试试。如果成功,我去买些好女子来,也可取乐,叫 丈夫担着虚名,人只说我贤惠,是买来服侍丈夫的,我却又得了实惠,岂不大妙? 想定了主意,到了发硬之时,叫了个丫头来试试,果然大妙。于是她就决心破囊买 妾了。 她是易于仁的爱女,又攀上了这一门好亲家,为了图体面,给了女儿压箱的银 子三千两。奇姐叫媒人到外面寻了八个上样的女子来,都给她们制了上好的衣服首 饰,一个个打扮得娇滴滴的,亲自带了上去给公婆叩头,说:“公婆只生得丈夫一 个,故此替丈夫多寻几个小妾,图的是多得些儿女,将来可昌大门户。”那牛质、 苟氏都是心疼儿子的,见媳妇这样贤德,夸之不置,哪知内中深微底里? 半月之内,奇姐把这八个女子都开辟了。奇姐尝过了新,然后叫牛耕去刷锅。 牛耕见了这些妖妖娆娆的小女子,穿得花红柳绿,粉面油头,爱得了不得,尽力盘 桓,在奇姐身上倒无法应付了。他心中十分感激奇姐,又十分爱她。自己应接不暇, 不能供她之欲,过意不去,就把那七八个小子都赠了奇姐为小夫。奇姐也就欣然笑 纳,复谕众小子不必畏缩,当各呈其技,论优劣行赏。这些小子们听此恩谕,各展 其能,她一个个都细细地领略。此后上半个月奇姐为正,牛耕副之,轮番弄这八个 女子,或奇姐选领两个小子同弄牛耕。下半月牛耕为正,众小子为副,倒班来同奇 姐和这八个女子弄。大家混弄了二三年,这八个女子中竟生得有六七个儿女。虽不 知是谁氏之种,自然都算在牛耕名下。牛质、苟氏欢喜异常,见这许多孙男孙女, 每每赞奇姐的贤德。即牛耕亦以为螽(音zhōng中)斯之庆①,每见这些娃娃抱在 面前,就称颂奇姐的好处。他以杂种而生杂种,原不是什么异事,不妨称之为祖传 杂种可也。 -------- ① 螽(zhōng中)斯之庆──螽斯是一种损害农作物的昆虫。《诗经·周南 ·螽斯》篇,借螽斯的成群结队,比喻后妃子孙的众多,因此后世即以“螽斯”作 为祝人多子多孙的吉庆用词。 一天,香姑回家归宁,父母留她住了两天。她同奇姐年纪既相当,花容又堪匹 敌,素常两人着实亲密。香姑在奇姐房中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笑向奇姐说: “这两三年了,我从没有同嫂子夜间讲话。今晚我同嫂子睡吧,你可离得开哥哥么?” 奇姐每常听得她陪嫁的丫头说起马台之呆,说起她的一些笑话,久想同小姑娘做些 勾当。今听她说这话,真是送上门来的买卖,心中暗喜,忙笑着答应说:“我嫁了 你哥哥,是做他的妻子,有什么便宜处?今天若姑娘肯来同我睡,我就是你的丈夫 了,这是极妙的事。我还稀罕你哥做什么?”香姑笑着说:“你要是个男人,我就 嫁你。你讨我的便宜,我就来同你睡,看你夜里怎么打发我。”奇姐笑着说:“包 你有个绝妙的方法,打发你个快心畅意。不然我就算你的老婆,可好么?”两人笑 了一阵。 到了晚间,香姑果然跟她同睡,牛耕带着小子们到书房中去睡。这一夜,奇姐 果然当了一回香姑的丈夫。香姑惊问其故,奇姐详细相告。两人这一夜的恩爱,真 到了一百二十分的地步。第二天起来,彼此相看,不住地笑。此后香姑每隔一些日 子,定要回来一次,来必与奇姐同宿作乐,不必繁叙。他夫妇二人的淫秽之事,也 不能尽述。 牛质有个妹子,嫁了一个姓文的老学究。她生了个女儿,小名贞姑,自幼父亲 教她念书,把古来节妇烈女的故事常常讲给她听。到长大了,贞静贤淑,言笑不苟, 人都称她为迂夫子姑娘。贞姑嫁的丈夫,姓鲍名复之,是一个饱学的少年秀才,是 鲍信之的堂弟。这贞姑嫁到他家,真是四德威备的妇人,夫妻相敬如宾。贞姑常到 牛质家来,奇姐见她古板板的,无多言,无妄笑。她本是个骚淫无匹的人,眼睛中 如何看得惯这等迂腐女子?心中常想要弄她一弄,破破她的腐气。但贞姑总不留宿, 未得其便。 一天,贞姑又来走走,奇姐定要留她过夜。说了许多贤德的话,说:“我们姑 嫂虽然会过多次,从来姑娘没有在这里过夜。姑娘若不见弃,我们今晚同宿一宵, 说说家常,也见至亲的亲热。”那苟氏疼这媳妇像心肝蒂儿一般,见她要留小姑, 也再三相劝甥女。贞姑见舅母、表嫂这样好情,只得住下。 到了夜间,奇姐有心算计无心,叫牛耕到书房去睡,她陪着贞姑说长道短,坐 到三更有余。那贞始见表嫂这般亲热,虽然困极,怎好撇了去睡,只得坐着。奇姐 见她困得很了,这才说:“姑娘像是倦了,请安歇吧。”一同上床。那贞姑困极了 的人,倒下头就睡着了。奇姐因有心事,却不睡。等了一会儿,听她睡沉了,叫了 两声,又推了几推,总不见动,就揭开被子,趴上身去。贞姑大惊,不知是谁,忙 叫:“你是什么人?”奇姐压在她身上,附耳说:“姑娘,是我。”贞姑见是表嫂, 急伸手一摸,竟是腰中之物,忙说:“你快下来。”奇姐笑嘻嘻地说:“你与我姑 嫂玩耍,又有何妨?”贞姑大怒说:“你不下来,我就叫喊了。”把她推下身来, 忙把衣裳穿起,下床坐着。奇姐笑说:“姑娘,你又不是女孩儿,还怕羞么?我们 妇人对妇人玩玩儿,亏你也认真恼么?这是极快活的事,你怎么这个样子?”还向 她说说笑笑。她一脸怒色,总是一言不答。坐到天明,梳洗了,定要回去。牛质同 苟氏再三留她吃了饭去都不肯,立逼着叫轿子回去了。 贞姑到了家中,怒容满面。鲍复之问:“你从舅舅家来,何故这样烦恼?”再 三相问,总不回言。鲍复之不解其故,坐了一会儿出来,觉得心惊肉颤,坐立不宁。 才要进去,听得他的妹子大叫:“不好了,哥哥快来!嫂子上吊呢。”鲍复之慌忙 跑进去,房门关着,从窗缝里一张,见贞姑悬梁高挂,就将窗子打开,跳了进去, 忙解救下来,幸而不久就苏醒了,放声大哭。鲍复之问她何故,她说:“我不幸为 人所污,尚有何颜生于天地之间?”鲍复之叫妹子出去,细问原由,她方说出为易 氏所淫。鲍复之大笑说:“你想差了。妇人家要自己做了丑事,一死应该。若无心 被男子暗算,尚非已罪,何况妇人与妇人嬉戏,这有何妨?何故寻此短见?我常见 书上说,妇人中有此一种可男可女之人,名为‘二形子’,又叫做‘二尾(音y ǐ 以)子’,即此类也。你若忍得过去就罢,不然思一报复之计,就可以出你之气了。” 贞姑听了丈夫之言,恍然大悟,说:“她虽是妇人,其心不端。她设计诱我, 情更可恨。我必要雪了此恨,心才可释。”鲍复之说:“你只须如此如此,就可以 报复了。”贞姑大喜。 鲍复之到外科医生处配了些烂肉的药来,交给贞姑收好了。过了些日子,十一 月半过后,正值牛质生辰。贞姑先一日去拜寿,把那烂药装在荷包内,紧带在身边。 到了牛家,奇姐满脸笑容迎着,说:“前日怎样得罪了姑娘,一刻也不肯缓就回去 了?”贞姑也假做笑脸相对,却不答言。晚间也不用人留,竟欣然住下。苟氏仍叫 奇姐伴他同卧。上床之后,奇姐笑着说:“你太认真了,咱们姑嫂玩耍,怎么也着 烦着恼?”贞姑说:“我不恼。那天怪我有些害羞,故此回去。”奇姐说:“你我 都是妇人,羞个什么?”二人睡了多时,贞姑等她来下手,好算计她,总不见她动 作,只得睡了。到了天色将明,一觉醒来,心想:“想是她前次见我恼了,所以她 不敢来了,如此这恨如何报得?我既被她淫过,何妨舍身报仇!”贞姑哪知她到了 下半月是硬不起来的,这天是十一月十七。不久奇姐也醒了,笑着说:“姑娘,你 想它么?它却起不来了。”贞姑缩下身去一看,跟男子的却并不相似。一把摸着, 放在口中吮咂,笑对奇姐说:“我前次睡着了,它偷我;这次我明公正气要它,它 却稀软的。我恨它得很,我咬下它一截子来吧。”奇姐只当她说的是玩儿话,也笑 着说:“你舍得咬就咬。”不意被她猛然一口,咬得伶仃将断。奇姐“哎呀”一声, 疼得晕了过去。贞姑忙将带来的药取出,替她擦上了许多,急忙穿衣下床,忙忙收 拾,辞了回去。 不多时,奇姐醒转,叫苦连天。苟氏知道了,忙下来看她。问她何处疼痛,她 又不好说,只得说下身疼。香姑也在家中,因贞姑同奇姐睡,他在苟氏处宿。听见 奇姐忽得重疾,连忙来看。低低细问,奇姐告其所以。香姑看了看,心疼得要死。 又无法替她救治,惟有叹气痛恨,抱怨贞姑玩儿得太毒。牛耕在外边正陪那来拜寿 的人,听见小子们悄悄儿告诉说奇姐不知何处疼痛,十分厉害,急得要进来看,又 不得空。过了多时,人客略散,方才急忙进来。见奇姐脸都疼白了,眼泪长流,连 忙问她。奇姐告知其故,说贞姑玩儿得这等恶毒,还不知她是安心报前恨的。牛耕 忙揭开被子一看,见几乎将断,血流满褥,急得只是捶胸。小姑子咬了嫂子阴门上 的东西,既告诉不得人,又发作不出,只得忙叫人去买刀枪药来擦上。那知她已经 上过烂药,一天天渐渐腐烂,臭不可闻。奇姐疼得昼夜昏厥几次,叫不住声。因伤 口在阴门上,又不好请太医,只说下身破了,拿药来敷,仍毫无效验。牛耕差人往 丈人家去送信,易于仁、袁氏、邹氏都来看视,惟有叹气而已。不上一月,把一个 花枝般的美人瘦得形像俱脱,一身仅存皮骨。那段肉直烂到根子底下,连阴门都烂 得有酒盅大一个窟窿。先是尿脬破了,小便不住地长流。又过了两天,肠子都拖了 出来,然后气绝。一家大小无一不哭。牛耕不但丧室,而且亡夫,哭得更加悲恸, 自不消说。就是这些小子丫头,个个都哭得伤心。丫头中惟迎儿有知己之感,更自 悲伤。小子中王彦章、金三儿也悲哀特甚。金三儿念奇姐那一番相待之恩,哭得死 而复苏。 香姑听见奇姐的凶信,忙坐轿子一路哭了回来。进门抚尸恸哭,悲切得了不得, 像死了丈夫似的。牛质、苟氏哪里知道其中备细,都说她在生贤德,不但小姑子疼 爱嫂子,哭得如此悲哀,就是这些下人感恩,也都悲伤到这个地位。都叹牛耕没福, 可惜失此贤配。把个苟氏哭得呕了几碗血,病了一场,几乎丧命。 媳妇虽然贤孝,婆婆何得伤心至此?原来内中又有个缘故。十月内,有一天下 大雪,牛质同妻妾拥红炉饮美酒,庆赏丰年佳兆,到晚都醉了。苟氏许久不会胡旦, 趁着牛质醉醺醺地同众妾取乐,她叫红梅约了胡旦到一间秘室内相晤。二人久阔, 折腾了一度不算完,又要玩儿个连拳。睡到黎明将别,恋恋不舍,又干了一次。正 完事,忽听得牛质说着话走来。胡旦胆都吓碎了,精赤条条跳下床去,忙把衣服鞋 袜抱在怀中,钻入床下躲避。苟氏也慌了,怕他进来高兴试出,忙用绸帕把下身擦 得干干净净。听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叫红梅去张张,说牛质已经去了。忙叫胡旦 出来,穿上衣裤,着红梅送他出去。 牛质是个受用惯了的人,大雪天气,这样早出来做什么?原来他有一个朋友在 辽东做买卖回来,送了他两张出奇的好貂皮。他偶然到族兄牛尚书家,听见牛尚书 说要买好貂皮做帽套,看了许多,总不满意。他就说起有两张好的可以相送。回到 家里要取,却想不起放在何处了,寻出好些皮子来都不是。这夜因下大雪,想起已 经许了兄长之物,不送了去,不但要说我失信,还恐疑是舍不得。左思右想,忽然 想起收在这秘室的外间橱内,故此大清早晨急忙起来拿出,差家人送去。这胡旦已 是四十外的人,又斫丧得虚飘飘一个空壳儿。这一吓,又一冻,得了个急阴症,第 二天就游地府去了。 苟氏同他相与了二十多年,儿子长了如许大,孙子都见了。虽然牛质不知,她 自己心中明白,如何不心疼?况这一死,明明是因为三弄一吓一冻的缘故,怎不伤 心?又不敢哭,噎在胸头,只好夜间在枕上暗暗饮泣而已。如今见媳妇死了,又是 一阵心疼,两事并一,哪得不到悲痛呕血的地步? 邹氏当年得孕之初,老狐曾说此女日后当以淫死,果应其言,此狐亦神矣哉! 易于仁秽淫,邹氏妖淫,生此不阴不阳之奇淫,而奇姐死法亦奇。“万恶淫为首” 这话,可真不假!易于仁虽有勤、寿二子,而其实宗支已绝。牛质虽有一子数孙, 而血祀亦斩。淫之一字,更属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