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妖道荒淫,遇侠士拆穿骗局 恶少改非,因钟生自感汗颜 郝氏本来想要改嫁竹思宽的,因女儿前次同他成了冤家,闻声即骂,恐不能相 安。今见女儿嫁了钟家,得了好归宿。她自己屡年来积得的私蓄,大约也过千金了。 年纪尚未很老,舍不得竹思宽,把他倒踏门招了来家,成其夫妇。竹思宽又带了个 标致的小子来,郝氏问他缘故,他说:“这孩子是童百万家卖出来的,老童就是铁 回子的妹夫。”郝氏说:“哦,我知道了。代目原也是他家的。”竹思宽说:“我 听得人说,铁回子这妹子着实不贤,大约是见这孩子生得干净,怕老童爱,她吃醋 才打发出来的。我看见了,买了他来做个儿子。料道你我今生未必能生育了。”郝 氏也甚是欢喜,把他当亲儿子一般看待,将他旧名的郎字去掉,添了个新姓竹字, 就叫做竹美。郝氏的丫头财香也有十八九岁了,模样儿也看得,就配了竹美,做了 一房儿妇。从此一家四口儿过活。 钱贵自从到了钟生家中,因无两眼,只好高坐。她自思:人之娶妻,原图主中 馈。我终日闭了双目,如何料理家务?钟郎虽是情深,说不出口,我自己也过不去。 又念代目数载相随,知心贴意,就将她收拾了,另备一间房间,要给钟生做妾,叫 她照料家事。那代目可有不愿之理?暗地里私喜。钟生起初不肯,后见她意真情切, 加上代目容貌原来就好,如今长大成人,出落得十分俏丽。若无钱贵相形,她也就 算得中等佳人了,况且又颇知文墨,钟生也就逆来顺受。晚间成其好事,那代目还 是个处子。交合之际,一段娇羞,自与久历风霜者不同。钟生轻怜重惜,十分钟爱。 事竣之后,问及她的家世。代目将她的祖父姓名,并她到钱家来的经过始末原由细 述。又说明她祖母的居址,求钟生着人去问一问。钟生次日着长班去访,回来说: “问她的街坊邻舍,都说数年前不知搬到何处去了。”代目落了几点泪,只得罢了。 过了三日,钟生依旧到钱贵房中来宿。此后两处分寝,他夫妇大小无事之时共 坐,谈谈诗词,说说家务,好生恩爱快乐。 一天,钱贵偶然问:“郎君那日说要访宦萼撇下跑去的缘故,郎君次日即有捷 音,料不曾去访。他也不见动静,近来可知道些影响么?”钟生说:“我前几天看 了邸报,今上即位,知魏忠贤罪恶滔天,发往凤阳守陵。后又被人参劾,他觉事体 不妙,于途中自缢。奉旨查他党羽,一体拿问。我二叔的亲家劳御史,也是他的一 党,前几天已经伏诛,劳家姊丈同大姐都发往陕西充军去了。这宦萼的父亲也是魏 忠贤的门下,虽然漏网,恐事露连累,定然戒谕儿子,叫他谨守。他是听见此信, 才慌张跑去的。那天他正在发威作恶,我看那个送书信来的家人,像似远行的装束, 大约就是北京来的。近来听得说他收敛了许多,闭门在家不出。”钱贵说:“这厮 恶贯满盈。明岁郎君北上,倘高捷后,当发彼奸恶,弹其阴私。岂可容此类匪人欺 凌良善?”钟生说:“贤妻谬矣。我若向日与彼无隙,他正在热闹场中,我或侥幸 一官,倒可上为朝廷,下为黎庶,弹劾他的罪恶。如今我与他有此一番芥蒂,且他 目下又在有事之秋。君子不乘人之危,我若与彼为难,虽公亦私了。人岂不以我为 挟仇报复之小人,与宦萼又何异哉?此等无知之徒,只当付之度外而已。况天理昭 彰,恶人自有报应,只争迟早耳,我何足介意?”钱贵听了,肃然说:“妾乃女流, 无识见浅。今聆君之言,不胜起敬。君有大量,必有厚福。妾一片恨彼之心,今亦 冰释矣。” 钟生此后仍旧在家苦读,以备明岁会考鏖战。 一天,钟生正在书房看书,听得报说梅生来访,忙迎入共坐。钟生说:“连日 未晤,兄今日到何处去来?”梅生说:“外面有一件可笑的事,兄曾闻否?”钟生 说:“弟在家兀坐,并不知道。兄幸见教。”梅生说:“数月前不知何处来了一个 邪道,据他自己说,是江西广信府①龙虎山来的,姓张,是张天师的远派子孙,也 无从查考。他来到这里,串通了一些走寺撞庙、持斋念佛的老道婆。他在油坊巷租 了三间大楼,楼上供了神像牌位。他妖言惑众,说自己善替妇人们求子治病,攘灾 顺星,行好事救人,并不计利。只要妇女们洁净虔诚去烧香祈祷,自然获福。这些 道婆替他四处宣扬,勾引了许多无知妇人到那里去烧香。先去的还是些小户人家妇 女,后来竟连官宦人家的夫人奶奶都去走动了。或是丈夫,或是妇伴,或是家人妇 女随去,都拦住在楼下,只许这个本身祈福的妇人同两个道婆上去。他说无关的人 要是到了楼上,冲犯了神圣,不但无福,且要降祸。妇人一上楼,就将一块闸板放 下盖住了楼梯口。人在下面,只听得楼上摇得手铃响,或慢或急,并不听见念些什 么。约有两三个时辰,方才开门下来。这些妇人也有去过一次再不去的,也有一个 月去上四五次的。布施的钱米不计其数。也有人不信,疑是奸情。但去的妇人甚多, 难道就没有一个贞烈的?都任他淫污不成?况且大官宦家夫人奶奶都有去的,又有 这几个道婆同在楼上,猜不出真伪。谁人肯管这闲事?前承吾兄盛情,替小弟作月 下老,娶了弟妇。家表兄知道了,特地自家乡来与弟道喜,不想被他拿获了奸情, 把这妖道送官处死,道婆也杖责了,殊快人心。” -------- ① 广信府──明洪武二年置,清因之。故治在今江西上饶县。 钟生问:“令表兄尊姓?今在何处?是怎样捉获奸情的?幸为详示。”梅生说: “家表兄姓林名忠,字报国。系安徽天长县人,乃先姑父之子。先姑父讳友梅,是 个不求闻达、怀才抱德的隐士。当日同先父自幼莫逆,常笑谓先父:‘我这个贱名, 原取和靖①先生妻梅子鹤之意。倘以令妹俯结丝萝,岂不合了贱名?’先父当日也 极敬爱他,就作成了这亲眷。先姑父这样一个文墨之士,不想生得这家表兄竟是堂 堂英雄之表,虎面虬髯,浓眉大目,真使人望而畏之。他胸中韬略,那是他祖父所 传,并不足异。而两臂有千斤之力,武勇绝伦,却甚为奇特。他今年三十岁了,也 不肯谋仕,只在乡党中做些济困扶危的义举。他有三位结义的朋友,一个姓尚名智, 一个姓慕名义,一个是家表嫂的令兄国守,都是英豪。那年先姑父去世,弟去吊丧, 跟他们三位会过。那豪爽气概,自与世俗之鄙夫不同。与他共谈,如饮醇醪,坐春 风中,鄙吝顿消。前回家表兄到了这里,在舍间小饮,听得一个敝友说这妖道一事, 他须发皆竖,目光如炬,大怒,说必要去拿他的奸弊。 -------- ① 和靖──宋代人林逋的谥号。林逋(967-1028),宋代钱塘人,字君复, 工行书,善诗,隐居西湖孤山,终身不娶,种梅养鹤以自娱,二十年不进城,有客 来,则与鹤同迎,被称为“梅妻鹤子”。 “弟也只说他是怒激之言,谁知他昨日果然到了那里,直入楼下。正有几顶轿 子在门外楼下,还坐着几个仆妇管家。家表兄问他们是谁家的宅眷,家人说是阮大 铖的夫人。她因长子亡故,哭儿,得了个心疼的疾患,医药无效,故此来求他疗治。 家表兄听了,竟往楼梯直上。众家人要阻挡,兄想,他那样个膂力如虎的人,可是 拦得住的?两下一分,众人都东跌西倒,被他跑到楼梯上去。推了推闸板,是上面 盖下闩着的。被他一脚踢去,闩断门开,走了上去。却见妖道正在淫那阮夫人。他 把手铃拴在腰间,放在股后,一动一动的,所以那铃不住地响。两个道婆在一边坐 着,大约是看着难过得很,闭着眼,咬着牙,哼哼唧唧地念佛。被家表兄上前一拳, 把那妖道打倒了拿住。看那阮夫人,有些昏迷不醒的样子。家表兄问那妖道,他不 肯实说,被家表兄将他十指叉起,用力一捏,比拶子还厉害,骨头都捏瘪了。他忍 受不得,方说妇人一到楼上,他有一种迷人的咒语,念了就不知人事,任他奸淫。 事完了,用水喷面才得醒转。方悟到这些妇人既被污了,是自己寻出来的事,回去 向丈夫说不出口,只好忍在心头。有些贞性的吃了这遭哑苦,不肯再去了。那无耻 淫贱之妇,就源源不断而来。 “家表兄叫了阮家仆妇上楼,把她主母喷醒。那阮夫人也自觉惭愧,忙穿了衣 裤。又让她跟来的男仆叫了地方总甲多人,将两个道婆也拿了,同到县衙去。阮家 的人也去了。家表兄到了县里,把这些详细备呈。县公想的也是,他说这一申报了 上台,题请这妖道一剐是不用说的了。可是这些通谋的道婆约有数十,诛不胜诛。 且这个名声一张扬开了,叫这些去过的妇人何处生活?况内中还有大人家内眷,关 系非小。丈夫要存脸面,自然要逼死妇人。恐伤得人多,未免有损阴德。且上司知 道了,他是地方官,失于稽察,也有老大不是。这倒也是良心话。他将这妖道责了 四十板收监,吩咐禁子夜间取了他性命,报了个自缢气绝。两个道婆也不深究,每 人一拶十五板逐出。着实奖誉了家表兄几句出来。昨天下午就有人知道家表兄这一 番识见义举,要来拜望他。他是不沽名之人,今早就回江北去了。弟才送他去来, 顺路到此。一来望兄,二来奉告这件异事。这些愚妇人专信邪魔外道,自取其辱, 也不为过。但她们的丈夫是做何事的?如匹夫匹妇,愚昧无知,尚不足责。至于诗 礼门楣,簪缨世族,即如阮大铖,也是科甲门第,任着妇女胡行,岂不可笑?” 钟生点头叹息:“县父母这一虑固是,但便宜了这个妖人。这也是他投鼠忌器 之意,倒也罢了。所可惜者,令表兄这样一位当世的英雄,弟竟不得一谋面,真是 当面错过。”梅生说:“兄既要会家表兄,此后他若有事到南京城来,弟必同他前 来与兄一晤。”说罢,起身别去。 毛氏在妖道处出了丑,到家谆谆嘱咐众男妇不要传出。俗语说,瓶口扎得住, 人口如何扎得住?没几天,传得合宅皆知。阮大铖也微有所闻。因他正同郏氏打得 火热,自己不正如何还管得了妻子?不但不敢说,也不敢问,且毛氏本是他备而不 用之物,装聋作哑罢了。 宦萼那天在钱贵家正发威作恶,得了他父亲的密信,吃了一惊,跑出门来,在 途中就同众人作别。到家以后,忙叫家人把大门关上,心中惶惧之极,茶也不吃, 饭也不吃,在家中走来走去。因想:“我只以为魏上公是长远在的,我也可以倚仗 他的势力指名唬吓,到处横行,谁知有今天这番事?但人恼我的多,倘一时有人混 说我是他的孙子,这却怎处?越想越怕,终日坐卧不安。 侯氏不知底细,见他如此,疑他有什么外遇。再三盘问,他悄悄儿将始末告知, 侯氏也吃了一惊,吩咐家人不许在外面胡走生事。到次日,忽见那多嗣来说:“小 的刚才在门口看迎新举人,昨天钱家那小秀才也在其中。”宦萼听了,又吃了一惊, 心想:“昨天在家好好儿地吃酒赏花也就罢了,又访什么钱贵,争风打闹,弄出这 番事情来。他这一中了举,若怀恨在心,他是同乡同里的人,我家的事都是知道的。 若对他的座师房师同年混说起我的根底来,如之奈何?”越想越急,因叫家人悄悄 儿地将贾、童、邬三人请来商议。 不多时,三人陆续都到了。坐下,童自大说:“昨天一团高兴去访钱贵,她不 留我们这样有钱的老爷,倒留那个穷酸。正打得兴头,我也刚觉得有些燥脾,哥为 什么跑了回来?”宦萼说:“你还说呢,如今打出事儿来了。你们可知道?昨天那 个小学生竟然中举了,今天一早我的家人看见他在门口迎了过去。”又向贾文物说: “昨天没有三弟那把柄倒也还罢了,你我都是八千女鬼的那把刀。要是他一时记恨, 混说起来,怎处?”贾文物说:“君子不为已甚,兄昨亦过甚矣。你我两人有终身 之忧,尚何言乎?即三弟亦不能辞其责也。昨日浸润之谮(音z èn ,诬陷的意思), 肤受之愬(音s ù诉,恐慌的意思),皆三弟为之,彼岂不在心乎?且三弟足之蹈 之,手之舞之而骂焉。我看其人之品清矣,必小有才。倘明岁会考中言必有中,后 生亦可畏也。”童自大听了,几乎掉下眼泪来,说:“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终日 缩头在家,守着几个钱,连树叶儿掉下来还怕打破了头,从不敢得罪人的。昨天仗 着大哥的威势,才骂了他几句,不过学个样儿。谁知就弄出事儿来了。原来人是欺 不得的。我想来,我比不得二位哥的势头。要不,我去给他叩个头赔个礼,或者他 也就罢了。不然,他后来果有造化,做起官来,怀恨在心,吃柿子拣软的捏,我这 个家私就有些保不住了。”贾文物说:“三弟之言,不太卑乎?当从容议之可耳”。 宦萼说:“我倒想了一个道理,叫老邬去访一访他,姓甚名何,在何处居住,我们 且听着。他若有话讲,我们再做道理对付。他若不计较,也还是个好人,虽然穷些, 我们相与他,也还不错。再烦人去对他说,我们向日不认得,得罪了他,如今要给 他赔礼,同他做朋友,他自然也肯。”童自大说:“哥好算计,他若是这样好人, 我还要送他短八厘的一份儿厚礼。”贾文物说:“善能言乎。但使乎使乎之任,孰 能当之?”宦萼说:“昨天老邬就在那里劝闹的,改日若去,除非是他。”邬合说: “这事儿晚生自当效劳。” 因大家都有心事,也没有兴头吃喝了,各自散去。 第二天,邻合来对宦萼说:“晚生去访了来了,此人姓钟名情,中在第六名上。 他房师座师见他青年饱学,甚是得意。他家在凤凰台住。”宦萼说:“看他不出, 年纪小小的,倒中得高呢。你可再去暗暗打听那话。”邬合去了。 过了些日子,邬合又来说:“晚生天天打听,他并无话说,倒打听了一件新闻。 这钟举人的叔叔送了他一处大房子,已经搬了过去,竟将钱贵娶去做妻子了。”宦 萼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不见他有甚话说,庶可放心。惊的是他一个新举人,如 何娶个瞎妓为妻?更恐钱贵怀恨,挑唆钟生同他为难。忙问:“这些话,你打听得 实确么?”邬合说:“晚生有一个相识,新投在他家当长班,都讨的他口里实话。” 宦萼这才信了。 又过了几天,总无动静。宦萼约了贾、童、邬来,说:“那人毫无分说,咱们 前日之议该行了。”贾、童亦无异辞。因对邬合说:“我备一份儿厚礼,烦你明天 去对他说,要把我们的意思说得妙些方好。”邬合说:“晚生虽愚纯,决不敢有辱 三位老爷之命。”宦萼连日来见事情稍冷,心中又放下了些,就留他们小饮了一回 方散。 宦萼到房中打点礼物,侯氏问:“你拿礼物送谁?”宦萼不敢说为争风打闹赔 礼的话,只说:“我有个姓钟的朋友,新中了举人,打点贺礼送他。”侯氏说: “我从不曾听见你说起有个姓钟的朋友到我们家来。”宦萼说:“这人曾在贾家会 过,才得二十多岁,生得标致非常,满肚子才学,只关门在家读书,轻易不肯出门 的,所以不曾到过咱家。”侯氏说:“是怎么样个人,就生得这等标致?几时他来, 等我张他一张。”又说:“这样男子,不知谁家有福的女儿嫁他。”宦萼失口说: “就是前次所说要接来唱曲儿给你听的那个瞎姑,被他娶了去了。”侯氏惊问: “这瞎姑姓什么?怎有这样造化?他一个新举人,又怎肯娶她?你必定知道。”宦 萼不留神,正要说出钱贵来,猛然想起前番扇子的话,忙改口说:“倒不知她的姓, 只听得说,她与钟举人原是相知的,所以一中了举就娶了她去。”侯氏暗想:这钟 举人如此美貌,又这样多情,我一个千金小姐,反不如这瞎姑命好。若嫁了这样丈 夫,也不枉为人一世。长吁了一口气,说:“这钟举人真是好人,他与这瞎姑不过 是露水夫妻,就这样的恩情不舍。我同你夫妻多年,你全是假意待我。”宦萼说: “我是千真万真,可敢掺一毫假?”侯氏说:“你若有恩爱真心到我,为何时常躲 赖?自从我好意把丫头给了你,我见你每凡做事,倒留了一半儿心在她身上。”宦 萼见她说到此处,针着了心病,忙答:“我哪里有这个心?这是你猜疑的。你要我 不躲懒,凡事肯依我么?”侯氏说:“我就依你,看你怎样不懒?”宦萼见左右没 人,忙掩上房门,笑嘻嘻地上前抱住,亲了个嘴,就替她脱裤。侯氏先听说钟生标 致多情,往他身上想多了,已经动火,也就任他脱去。宦萼为了讨她的欢心,极力 奉承了一番。 钟生在家读书,还是做秀才光景,总不出门。一天,忽见钟用来说:“外面有 个姓邬的来拜相公。”将名帖递上。钟生看时,上写着“晚生邬合拜”。钟生想: “我相识中并没个姓邬的。他来拜我何事?”就说:“你回了他吧。”钟用说: “小的回了他的,说家主闭户读书,概不会客。他说一定要求见一面,还有要紧话 说,我才来禀。”钟生说:“既然如此,请他进来。”钟用去了。 钟生迎了出去,见邬合已经走进门来,后面两个人掇着两个大篾丝缎盒。钟生 拱让进厅,邬合腰曲足恭,其态甚谦,一到厅上,就深深一揖,说:“晚生惊动老 先生,得罪得罪。”钟生让他坐下,说:“小弟与兄素昧生平,未曾相识,何敢承 邬兄过谦乃尔。”邬合打一恭,说:“晚生那天同宦公子在老夫人府上曾识荆的。” 钟生细把他一看,方才记起那天在钱家被宦萼等人纠缠,他曾在中间劝闹。因向他 举手说:“向日承兄解纷,小弟与拙荆不致十分狼狈,深感深感。但今天承兄赐顾, 有何见教?”邬合又深深一恭,说:“不敢。晚生向来在宦府走动,不意那天宦公 子开罪于老先生。同他在那里的二位,一位是贾进士讳文物的,一位是童监生讳自 大的,皆因不识老先生,故有冒犯。后来知道了,甚是不安。今他三位要来荆请①, 不敢造次唐突。特命晚生先来奉闻,兼备了些微薄礼,稍致一芹之敬②,望老先生 莞纳③。”说着,在一个家人手中取礼单来递过。 -------- ① 荆请──负荆请罪的简略。 ② 一芹之敬──“芹敬”、“芹献”、“芹礼”,都是送礼人的谦词。表示 礼品的微薄。 ③ 莞纳──相当于“笑纳”。“莞”是“莞尔”的简略,微微一笑的意思。 钟生也不来接,只说:“尊帖请收回。那天的事,小弟之过居多,与他三位何 涉?小弟全不介意,承他不苛刻追求,就荷爱多矣,何敢当‘荆请’二字?小弟与 他诸公虽住一城,所谓风马牛不相及,怎敢当此隆礼?至于说要来赐顾,一来小弟 要闭户读书,从来不会一客;二来小弟虽然侥幸,还是一介贫士,怎敢与他诸公交 往?烦兄婉复。”邬合说:“宦公子三位因慕老先生大名,故要敬来奉拜,老先生 何拒绝太甚?”钟生说:“邬兄言重,弟何人斯,安敢拒绝于人?特不敢当耳。就 来赐顾,小弟也不敢会。倒是异日小弟无事,先去奉拜则可。望邬兄转致诸公,说 厚情心领。”邬合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别了回去。 钟生送他出门之后,回到内室。这时候钱贵得到一个神医的丸药,眼睛渐渐复 明,一家人都极欢欣。钟生进来,笑对钱贵说:“适才宦公子托了一个姓邬的来会 我,就是当日在你家劝闹的那个人,说是他们向来不知得罪,今要来赔礼。又送我 一份儿厚礼,我苦苦辞去了,可谓前倨而后恭矣。”钱贵说:“此等小人,君不可 拒绝太甚,恐狂奴旧态复萌,又生枝叶。”钟生说:“他既知如此修饰,大约非昔 日咆哮举动矣。”钱贵说:“他也是恐君不能去怀,故来结交耳。”钟生说:“此 虽容或有之,也是他一番美意,不可灭他美情。”说罢,往前边读书去了。 邬合回到宦家,他三人正在等回信。见他回来,忙问:“所说如何了?”邬合 说:“晚生将三位老爷的意思细述了一遍,他再三逊谢。说向日是他得罪了众老爷 的,与众位何干,决不敢当此厚礼,也万不敢当众位老爷去拜。他要读书,就去也 不敢会。倒是他闲了时先来奉拜则可,不敢有劳先施。”宦萼说:“他的样子像还 不能忘情么?”邬合说:“据晚生看起来,他真是个绝顶的好人,谦和至极,说的 话都是真心真意。连待晚生的那一种礼貌也谦虚得了不得,一毫狂妄的气儿也没有。” 宦萼沉吟了一会儿,对众人说:“世上有如此好人,人辱了他,他还说是他得罪了 人。我每常凌辱了人,还说是人触犯了我。这样比并起来,岂不自愧?我想时势也 有尽了的日子,何不做个好人,只管作恶何益?况如今魏上公已完,泰山已倒,我 家的势力也渐渐差了。况且人生可有长生不老的?家父百年之后,这些豪势岂不冰 消瓦解?我只顾目前作恶,倘后来遇了我这样有钱有势、比我还恶的恶人,得罪了 他,就未必肯像钟举人这样包容了,那时岂不弄出天大的是非来?我从今往决不做 宦恶了。”因吩咐众家人:“你们自今以后再不许生事,都要改过迁善。若再像当 日倚仗我的势力与外人作恶,我就要在家与你们作恶了,可阖家传谕。”众家人领 命应诺。 童自大接着说:“哥这想头主意是极。我想我家有百十万银子,见人送我一个 钱,我就喜欢出屁来,恨不得连人家的手都接着。我要用一个钱,比抽一条筋还疼, 就像杀我的命一般。如今老钟一个穷举人,咱们送去这样厚礼,本来是落得收的。 要叫我,就像冷手抓着热馒头,死也不放了。他还不肯受,可见银子铜钱也有该要 也有不该要的。况且人不能活一百岁,一旦死了,一文钱也拿不去,仍旧撂下。我 何苦这样刻薄吝啬,叫人指戳戳,‘臭哇臭’地笑骂?且是天道最忌满盈,我的财 也算多了,再不学好,倘被那红胡子姓火的老爹①请我去摇起会来,岂不弄得个干 干净净?我如今也看破些,此后也不铜臭了,我的‘老爷’原是个纸老虎,本是个 假的,只好吓吓小孩子和乡下人。二位哥使势还有一说,我怎么仗别人的势,狐假 虎威,钻在人腰里硬起来,帮扶作恶?倘撞着个吃生米的,与我作起对来,只怕这 家私性命就有些不稳。我从今后也不自大了,只随高逐低,缩颈藏头,安份守己, 在家受用吧。” -------- ① 红胡子姓火的老爹──指火神。 贾文物也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我不过是仗着孔方兄之厚,借着富泰山之力, 夤缘中了一个举人、进士,就以为遍江南独有我尊。更不曾回想天下之举人、进士, 车载斗量,而且真才实料的亦自不少。不知有多少科甲大老先生都谦谦自逊,我还 假斯文个什么?从今往后我也再不假斯文欺人了。像钟举人那样的真才子,尚且在 家闭户读书,我一个假进士狂到哪里去?今后也去学做些正经事儿吧。”又对宦、 童二位说:“今后咱们彼此大家做些好事。圣人云:既往不咎。又云:过则勿惮改。 自当痛改前非,留个好名,有何不妙。况我等三人皆无子嗣,积些善行,倘然得个 儿子嗣续,不斩宗祧,保得血食,也可免不孝之罪。何苦胡作非为,被人唾骂,与 自己有何益处,空为人做千秋笑话。”宦萼、童自大也说:“此言甚是有理。”三 人当即焚香设誓,自今悔过自新,若再蹈前非,人神共殛。 此后这三人竟大变起来,宦萼再也不倚宦作恶了,童自大也不刻薄铜臭了,贾 文物也不假冒文士以自欺欺人了。合城贤愚见他三个绝顶的坏人忽然自己都改变了, 皆轰传以为异事。人虽有恨他们的,见他如此改过,前愆也都释然,故他三人得无 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