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医瞽疗妒,苦女荡妇皆沐恩泽 重振雄风,懦夫悍妻两相愉悦 贾文物别了众人回家,深悔往非,坐在轿中不住地叹息。到了家进房来,见富 氏同她的一个族侄儿正在好好儿地说话。一见了贾文物,忽然就把脸放了下来。 富氏的这个族侄儿,姓富名新,他父亲虽是个饱学老儒,却是一个学霸,各样 便宜的事他没有不占的。怎奈时运淹蹇,被这一领青衿困了他一生,到老还是个精 穷的措大。富新是富户部的远房侄儿,才十三岁,生得面容娇媚,宛如一个美女, 而且极其聪慧,得他父亲的家传,读了满腹诗文。不幸昨天他父亲病故,家无一文。 他母亲是个没脚蟹,无门可告,真是苦恼。见丈夫的尸骸暴露,无棺可殓,千思百 想,想起富氏来。她们虽系一家,向贫富不敌,不大上门。如今没奈何了,只得叫 富新到姑娘家报丧告助。富氏性虽泼悍,只待贾文物同家人严厉,她待外人倒还有 些慈心。听说哥哥殁了,没有棺材,觉得不忍,忙取了三十两银子交给富新,说: “你回去对母亲说,将你父亲的大事赶着料理要紧,随后我再送些柴米给你。”那 富新千恩万谢去了。 贾文物坐着,尚叹声不已。富氏丧着脸问:“你往哪里撞尸游魂去了这一会儿, 回来望着我叹气做什么?想是见我给侄儿银子,花了你家私么?”贾文物忙说: “我岂敢为此。因我当日年幼无知,倚仗着财势,凡是可欺凌刻薄之事,无不踊跃 为之。后来同宦、童结盟,大家又同恶相济。况自从一第以来,假充文墨,欺世盗 名,近日又欺辱了个姓钟的寒士。谁知他竟一举成名,我们要去赔礼,他再三谦逊 说不敢当。况魏公今已伏法,泰山已化做冰山,或有不虞,身家性命所系。我三人 今日设誓,痛改前非,叹息之故,为悔当日之无知耳。” 富氏听了丈夫这番话,要是个贤德妇人,自当怂恿奖誉一番才是,她反而放下 脸来,说:“魏太监剐了,你这无用的忘八拿去杀了也不亏你。你这种没用的东西, 不若早死早超生,要你活在世上现世呀!你做这个贼样,望着我长吁短叹,是要来 魇我么?” 贾文物一篇好话,本意也图富氏夸他两句,不想讨出这种好赞语来。虽不敢怒, 未免也有些艴(音f ú服)然之色,就回答说:“因你下问,我才敢上呈,并无一 字冲撞,何须动怒乃尔?”富氏大怒,说:“好大胆,我跟前也许你回嘴么?你把 脸蛋子放下来,我难道就怕你不成?”跳起身来,伸手要来拿他,吓得贾文物往外 就跑。恐怕衣服长绊倒了被她拿住,两手拽起前襟来搂着,如飞而去。 你道这富氏与贾文物夫妻也十多年了,越发性子泼焊到这个地位,连好话都容 不得一句,是何缘故?只因她当日在家做女儿的时候,尊性猖狂,合郡驰名,人皆 不肯求此温柔佳配。等到二十多岁,虽不知男子的味道如何,情窦却已经开久了。 那一种愿意有夫的心肠,时刻在念。况他自幼无母,他父亲跟前这些妾婢们,肆无 忌惮,说玩说笑,村言淫语,何所不出于口。都以为姑娘年小,尚无知识,可以不 必防她。孰不知她年纪虽小,耳朵是有的。且人在幼年时听见的话,就是终身也不 能忘记。及至年纪大了些,想起那些话来,她们说得这样津津有味,裙带之下,个 中定有佳境,不想只管磋砣住了。她心中虽然暗急,但没有个在家的闺女好向父亲 说“我年纪大了,摽梅期过,想要女婿”之理,只好隐之而已。她暗地里又自思自 解:假如十四五岁嫁了人去,所嫁的不过也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子。一个乳臭小儿, 吃饭尚不知饥饱的人,料也无济于事。我今已若许的青春,定然佳婿的芳年不过仿 佛上下。那二十开外的小后生,正是人强马壮之秋,只要多用些工夫,也可补以前 之不逮。不意嫁到贾家来。一见了贾文物,还是个小孩子,自己若再大得几岁,竟 可以做他的阿母了。与以前在家的算计,一丝儿也不合。你叫她着急不着急?不由 得那一腔怒气发动了一二分,只得权且按住。 晚夕成亲,那贾文物虽然只有十三岁,但他曾经领教过此道,也还知道亲亲热 热,爬爬弄弄,竟像个喂奶的母亲怀中抱着个娃娃在那里戏弄。幸得他生性好此, 每夜定要动作一番才罢。富氏虽然年大,还是一朵鲜花,未曾经过风雨,并不知如 何是个丢,怎么叫做乐。只似乎有个蛏干大的东西在动动扯扯,微微也有些痒痒酥 酥的,觉得比在家做女儿成年空闲着到底强些。 但这贾文物是个老来子,生得单弱,又且是个十三岁的孩童,就是鬼弄这些把 戏,也只是尽自己之兴而已,并不知此道中妇人也有妙境。他一个血气未定的人, 把这品蚌肉吃伤了些,未免脸黄瘦了,咳咳嗽嗽,一副恹恹无力的样子。不但他心 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母亲见他这个形状,疼儿心重,又见媳妇忒大了,先前媒人瞒 着,只说大四五岁,后来方知大了两个五岁还有零。恐怕她把儿子当起家常茶饭来, 夜夜不离口,如何了得?心中急了,只得背地劝儿子,这件异品只可当果子,偶然 吃些,不可当饭吃的,过饱了定要伤人,谆谆嘱咐。哪知贾文物也正在要告免催征 的时候,恰又遇有母命,焉敢不遵?于是过了些时,就不能像起初那样殷勤,不免 一曝十寒起来,那富氏为此又增了二三分的怒气。虽然含怒胸中,怎好说因为夜来 不勤谨的缘故打闹一番,戒他的下次?只得含忍,待时而动。 后来见他调戏丫头这番举动,怒了有四五分的地步。暗想,必须拿住他真赃实 犯,才好施威,泄泄怒气,故吩咐丫头们设计诱他。不想贾文物真还落在她的圈套 中,捱了那两次肥打。虽然郁怒觉得稍舒,却被婆婆絮聒了两番,终究未曾泄得。 后来又听说他与婆婆的丫头,不但是新偷,竟还是旧好,一枝嫩笋反被丫头先夺去 了头筹。那六七分的怒气,火腾腾地攻将上来,哪里还忍耐得住?所以那天一见了 含香,就如灯上的硫磺,见火就灼了起来,故此有那一番寻死觅活的大闹。第二天 听得老子来,只道是来替她出气的,谁知反是来教训她的,气得肚子几乎蛊胀起来。 后来喜得贾文物领过这两次辣面,知道这女诸葛的智谋厉害,已经经过二擒二打。 若到了七擒上,就未必肯如那慈悲的诸葛军师,还肯七纵蛮王的性命。富氏有六七 分的恨怒,贾文物也就有六七分的胆怯,拱手服降,俯伏在地。“夫人天威,男人 不复再敢矣”,倒也太太平平过了两年。 贾文物虽然生得身材瘦怯,终也长成了大人的规模,不似先前小孩子的行径了。 他身子既长大,那厥物自然也就大了些。比得上没疙瘩的海参,较那蛏干又壮观了 许多。且他又历练了些,每于床帏之中,也就比先前在行了些,富氏方知这件海味 果然美口。只是贾文物连身子都被他降服了,何况那腰中之物?到了交合之际,不 由得辕门拜倒,十度盘桓倒有六七次扫兴。富氏虽然心恨,自己破开一步想,虽不 过适口充肠,又强如当日食而不知其味的时候。那怒气虽不曾添上一分,她旧日蓄 在胸中的也不曾消释半点。富氏正想再激励他一番,或者也会有奋勇之时。不想被 那不知疼痒的父亲,把个才知窍的女婿又叫到京中去了,好不难过。 及闻他中了进士,以为他这一次回家来,离了半年有余,不但于此道中或者长 了些学问,他今日得了功名,身子既然发达,或连身边的那件物事也发达些,亦未 可知。终日在家洁具恭候。谁想公公殁了,丈夫回来开丧出殡,家事纷纭,又接着 婆婆病故,又忙乱了多日。此时贾文物自己当起家来,百事俱要操心。虽也常与富 氏点缀点缀,不过应卯而已,也没那心情只管去鞠躬尽瘁。富氏此时又添有一二分 的怒气,与前番那六七分合并在一处,足足地竟有了八九分的局面。 后来她父亲亡逝,又忙了些日子,才完了丧事。后来两家合为一家,家业越大, 事情越忙。况且中了进士的人,势利中又多有一番应酬。他名字叫做贾文物,如今 又学起假斯文来,一举一动无不文绉绉的。后来演习惯了,虽到夫妻交合之时,那 富氏急得要死要活的时节,他也还是这等彬彬儒雅,不由她不怒目切齿。富氏此时 三十多岁的壮妇,正是欲火蒸炎的时候。俗语说,妇人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可是 看得这般举动的?终于把怒气整整积到了十分。 别的怒气向人诉说诉说,也可消去些须,这种气,虽父母兄弟面前,也难于出 口。况左右不过是些婢妇,向谁说得?只好自己郁在胸中,因其人而蓄者,即以其 人而泄之。所以一见了面,轻则骂而重则打,从无好声气。就是她独自坐着,也从 不曾见她一点儿笑容。那贾文物虽然怕到十分,却不敢避她。日间虽然可以推故躲 在外边,每晚则必定同床伴宿。自己也知这假斯文不好,惹她憎恶,但习以成病, 欲改不能。如今虽不敢望其垂爱动怜,可还敢离开了,添她的怒气?天地间的事, 譬如疼爱那个人,虽有天大的不是,不拘怎样,都谅宥得过;如恼怒那个人,虽百 般都是,还要在那是中寻出不是来才罢。俗语说得好,在鸡蛋中还要挑出骨头来, 就是此谓。今日贾文物一番好话,她不但四马①了,而且还要才丁②。贾文物到了 这个性命干系的时候,假斯文不得了,只得认真一跑。跑到书房中,着了一吓,又 忍了一口气在胸中,倒在一条春凳上,不觉沉沉睡去。 -------- ① 四马──“骂”字的繁体异体,有一种写法是“罵”,所以拆字格隐语称 为“四马”。 ② 才丁──“打”字拆开,是一个提手“扌”加一个“丁”字。提手“扌” 像“才”字,因此拆字格隐语称“打”为“才丁”。 此时深秋天气,金风飒飒,寒气侵肌。一觉醒来,已经日暮。觉得头痛眼花, 胸腹闷胀,身热如火,口内呻吟,不能动履。众家人见主人有病,问着不答,忙抬 到床上卧下,盖上了被,如飞去禀知富氏。富氏余怒未息,大骂:“哪里就得死了, 你们见神见鬼,轻狂个什么?凭他睡在那里,不必来向我说。”家人不敢多言,诺 诺而出。富氏毫不在心。夜间众家人守着,见主人沉沉昏睡,十分着急。到次日, 大家商议,主母既不管闲事,我们请个医生来看看方好。内中一个老家人说:“使 不得。老爷病势来得甚重,奶奶不作主,我们知道请谁好?医好了呢,是造化。倘 有一差二误,干系谁人担得?”众人都说:“有理。”正在踌躇,忽门上贾阍进来 说:“鲍信之来看老爷,叫我进来说声。”众人听得他来,甚喜,说:“来得好。 他认识的人多,同他商量商量再处,你快去请他进来。” 你道鲍信之为何认得贾文物,到他家来?原来他娶的妻子就是贾文物自幼相知 的那个大丫头含香。他原有百金本钱,就在富户部左近的街上住,门口开个钱铺。 他为人又老实又和气,富家使钱都往他铺中兑换,这些家人都认识的。日久熟了, 值富户部命家人寻个好人家,一文不要,打发这丫头。众人知他无妻,举荐了他, 就将含香嫁了给他为室。他见一文不费,不但得了个好老婆,又还蒙富户部赔了那 女人许多器皿衣饰之类,感恩不尽。料道富户部并不稀罕他的酬报,因系众家人的 总成,他也甚是知情,众人只要到他家中来,非茶即酒,相待得十分契厚。众人见 他如此亲热,竟认做亲戚往来。及至富户部故后,这些家人都归到贾家来,众人念 他情长,举荐到门下,做个换钱的主顾。贾文物也知道含香在他家,念其妇而及其 夫,甚照顾他。见他本钱短少,应付不来,借给他五百银子,只要一分利息。借这 点儿恩私,以报含香当日的情义,这也是贾文物的一点好处。他添了这些本钱,又 搭上卖米,铺子大了,就兴旺起来,大有所获。夫妻感激他不尽,时常寻些好东西 来孝敬。这天因打门口过,跟家人聊天,听得贾文物有病,就要进来问候。 众人忙接了他进来,就把要请医生的话同他商议。他说:“我且看了老爷着。” 走到床前,恰好贾文物醒转来,他忙上前问:“老爷尊体怎么样了?在下特来请安。” 贾文物让他坐下,说:“我昨天在宦家吃了些饮食回来,在春凳上睡了一觉,着了 凉了,身子沉得很,甚不好过。”鲍信之说:“还得延医服药,发表发表才好。” 贾文物说:“我不过是感冒了,又没甚大病,吃那药做什么。况且目前的医生,可 有一个好的?好人医死的多,病人医好的少。倒不如捱两日,自然就好了。”鲍信 之说:“老爷千金之躯,可是轻易捱得的?恹缠日久,怎么了得?本地的医生,门 下也不敢举荐。洞神宫近日来了个四川老道,自称峨嵋山人,在那里卖药,不论什 么疑难杂症,多年宿疾,一服就愈。贫不计利,治好了许多人,合城都是知道的, 不如请了他来看看吧。”贾文物说:“那些走方郎中,都是骗人的太岁,知道些什 么?请他何益?”鲍信之说:“也不能一例而论。这个道人,门下眼见他治好了许 多人。远的不说,新科举人钟情,娶了个瞽妓叫钱贵的做夫人。那一天他带着他的 瞎老婆到洞神宫还愿,正赶上这个峨嵋山人在那里舍药,看了她的瞎眼,问明了致 瞎的原由,就说他有一种灵丹,有望双眼复明。钟老爷先还不信,他的瞎夫人说: 反正眼睛已经失明多年,不妨死马当作活马医,即便医不好,也不是人家医坏的, 这才半信半疑地取了药丸子回家去吃。那峨嵋山人还不收她的钱,说是医不好不收 一分银子。听得人说,钟举人的娘子才吃了没几天,两眼就已经有三分光了。这不 是神医么?老爷要是还信不过,不妨先请他来看看,诊了脉,若说透了病源,就服 他的药;若说不着,无非只丢几钱银子,有限得很。只当是请了他来说评话,给老 爷解闷罢了。”贾文物见他说得有理,依了,就托他去请。他说:“这老道古怪着 呢,他不甚肯到人家去。他自己说,要有缘的呢,不请也去。无缘的呢,请也不去。 果然有那大官府财主慕名去请他两次三番,他决不肯去。有那贫穷的人不敢请他, 说了病来求药,他忽然自己要去,人也不知他是什么缘故。老爷既然请他,须发个 名帖,打发一位管家爷们,与门下一同去请。” 贾文物叫了个家人,拿上帖子同他一起去了。不多时,鲍信之陪了进来。那老 道向贾文物举手说:“居士,贫道不为礼了。”贾文物见他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一部长髯如银丝相似,长有尺余,好一个仙姿道貌: 布衣草履,昂藏无流俗之风;道貌丰躯,磊落似神仙之品。萧萧几茎华发,望 见蔼然可亲;落落一部苍髯,行来肃然起敬。只知是今日施药神医,哪识乃当年采 阴道士。 贾文物忙说:“贱躯有恙,不能奉迎,得罪了。”让他坐下,鲍信之陪着。茶 罢,到床前来诊了脉。完了复坐下,就说:“尊恙乃饮食后感冒风寒,叫做内伤外 感,可是么?”贾文物疑是鲍信之路上告诉他的,也不答应。他又说:“这回内伤, 非止饮食,因着了惊吓,又着了一口暗气,如今是气裹了食,在内中作祸,所以沉 重。”贾文物见他说着了病根,如同目睹,连连在枕上点头说:“不差不差。”老 道笑着说:“贫道也略知风鉴。我观尊相面上隐隐有些惊惧之容,又带些忿怒之色, 胸中有说不出的一种隐恨藏蓄久了。古人云:冰厚三尺,非一朝一夕之寒。所以今 日这一病,就病得沉重了。” 贾文物这十多年的心事,无人可诉,郁在胸中久了,如今被他一语道破,就说: “真神仙,真神仙。”又问:“尊师看弟子的贱恙还不妨么?”老道说:“这个浮 病有何虑得?一服就管痊愈。居士心中之恙,古人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医。等居 士尊体健了,贫道再来商议救治。”解开药囊,取出一丸药来,如龙眼大小,说: “用姜汤调服,出微汗,不可太过。再行过一二次,明天即痊愈矣。”起身作辞。 贾文物道:“恕不送了。”那老道把手一举,飘然而去。贾文物随叫家人封一两药 资赶了送去。 鲍信之送了老道出门,复翻身进来问:“这老道看得何如?”贾文物说:“真 是神医。多谢你的盛情,荐了他来。”鲍信之也谦谢了两句,辞别而去。 贾文物多年的心病被他看透,觉得身子竟好了些。忙用姜汤服了药,出了些微 汗。午后又行了两次,病势已退。只是身子软些,叫煮了些冬舂米粥,用小菜吃了 一碗。睡了一夜,次日平复如旧,心中大喜。见富氏毫不理睬,也不问一声,如同 陌路。心中大恨:人之无良,一至于此。十数载夫妻,毫无一点儿情意。又想“昨 天老道许来替我治心病,看他定是个异人,倘有妙法,把妻子这个凶恶治好了,岂 不是万幸?但要求人,不可托大,须要尽一个礼;今天再养息一日,明天再讲。还 在书房宿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吩咐家人备一桌丰盛的蔬斋,写了一个拜贴,一个请贴,亲 自坐轿去拜这道人。到了他寓处,他尚在屋内静养,还不曾卖药。他因早晚要做工 夫,定下的例子,早饭后开始卖药,午饭后即收。贾文物问明了住处,也不用人传 说,就走了进去。 那老道正趺坐着,见贾文物来了,就立起相迎。贾文物深深一揖到地,起来, 亲手递上拜帖,说:“昨承尊师下降,又蒙赐仙丹,使贱躯平复,特来拜谢。”那 老道说:“昨日既承厚仪,今日又劳光顾,深感了。”相逊坐下。贾文物又亲自送 过请帖,说:“寒舍备一餐蔬斋,要奉屈仙驾,不敢定日子,或今日,或明日,听 凭尊便。”老道说:“贫道要说无事,每天卖药济人也是一件事。要说有事,我一 个出家人,如闲云野鹤,何日不可以高飞,可是羁绊得住的?只是怎么好奉扰?” 贾文物又深深一恭,说:“一餐便饭,犹恐亵尊,何足云扰。不过弟子欲亲道爷, 以聆清诲之意耳。倘蒙不弃,受爱多矣。” 那老道见他这样殷殷诚恳,就立起身来说:“居士请先回,贫道即刻就到。” 贾文物吩咐家人:“快叫一乘轿子来,我同尊师同去。”老道止住说:“贫道两只 芒履历遍四海,这几步路怎又坐起轿来?”贾文物说:“弟子奉屈尊师,安敢自己 乘舆而尊师步履之理?”老道再三不肯,贾文物只得道了罪,辞了出来。老道送到 寓所门口,贾文物让他进去。又作一揖说:“专候了。”这才上轿回来。 到了厅院中,刚刚下轿,贾阍跟进来回说:“老道士来了。”贾文物吃一惊, 说:“这老道果然有些奇异,轿子走得如飞,家人们跑着还跟不上,他如何走得这 等快?定然有些本事。”不由得份外恭敬,忙走出来迎接,到书房坐下。老道举手 说:“适才有劳!”贾文物说:“岂敢!屈驾不敢耳。”吃了茶,斋饭预备现成, 就安了桌子,让了坐,筛了一杯酒,执在手中,问:“尊师可用酒?”老道说: “也饮一杯。”贾文物双手将酒递过,然后坐下相陪。蔬菜一碗碗送将上来,酒过 数巡。老道说:“不用了,赐饭吃吧。”饭后撒开酒肴,又送上茶来。老道吃着茶, 问:“承居士一番敬爱,无以相报,可将心中病根说来,商酌治之,以答盛情。” 贾文物见许多家人在旁,不便说得。那老道哈哈大笑着说:“居士不过因阃政太严 之故耳。此乃人之常情,何须隐讳?”贾文物被他一句话说得毛骨悚然,吩咐家人 都回避了。众人出去之后,他出位深深一揖,说:“尊师既洞鉴弟子肺腑,可有疗 妒奇方,使弟子愈此心病,没齿不忘大德。”老道说:“居士试道其详。” 贾文物就将他妻子这十余年并无美言悦色,相见非打即骂,如同仇敌一般,而 且性情凶暴,家中奴婢稍有失意,凌虐不堪。弟子每每见之,不禁目惨心裂。等等 因由,开心见诚,细细相告,又作一揖说:“今日幸遇恩师,何以教我?”老道说: “居士休怪,令政已犯七出①了,何不弃之?”贾文物说:“贱荆虽不贤,乃先严 慈所聘娶。且当日先岳爱我如子,况遗我许多厚产,故不忍休弃耳。”老道笑着说: “居士非不忍,特不敢耳。”贾文物听了,红了脸,答应不出。老道又说:“居士 可知妇人中这种悍妒的缘故么?”贾文物说:“自然是天性使然。”老道说:“非 也。人生自幼至老,其性不改,方谓之天性。居士请想,人家女子在闺中待嫁之时, 可有悍妒的么?间有一两个性凶粗暴者,乃父母失于教训之故耳。此孟夫子所谓,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岂天性使然耶?” -------- ① 七出──也叫“七去”、“七弃”,是古代封建社会为维护夫权所定下的 丈夫遗弃妻子的七种借口。具体是:一、无子,二、淫泆(音y ì逸),三、不事 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 贾文物听到这里,将座儿挪近,促膝坐着,说:“求尊师明以教我。”老道说: “妇人未有悍而不妒、妒而未有不淫者。若果能遂她的淫心,那悍妒之气自然就渐 渐消磨下去了。居士试想,任你万分悍妒的妇人,到了那枕席之上心满意足的时候, 可还有丝毫悍妒之气否?皆因不能饱其淫欲,使忿怒之气积而成悍。阴性多疑,以 为男子之心移爱于他人,故在她身上情薄;此心一起,必悍而又至于妒。妇人犯了 淫妒二字,弃之为上。既不能弃,万不得已而思其次。古云:治水当清其源。只有 把她的淫情遂了,她那悍妒就不知其然而然自化为乌有矣。” 贾文物听了,沉吟了半晌,说:“尊师金谕,一丝不错。但弟子不敢瞒尊师说, 贱躯微弱,贱具亦甚鄙猥,力不及此,奈何?”老道说:“此非我出家人所知也。” 贾文物不觉跪下,说:“尊师所见若神,若不救拔弟子,将来此躯就不知作何光景 了。”说着,竟有个堕泪的样子。老道扶起他来,说:“承居士一番厚爱,此虽非 我世外人所当管,但救居士的灾难,化妒妇的凶心,也是慈悲一案。不得不如此了, 然当慎之,使她悍妒之气一消也就罢了,不可过用。倘有伤性命,不但贫道有大罪 过,居士亦损阴德。”说着,就取过药囊,拿出个葫芦,倒出两粒大丸药来。又将 一个葫芦倒出有绿豆大的七八丸来,包好,附耳传了许多的妙诀。又说:“但遵而 行之,自当有验,万不可过。至嘱至嘱。” 贾文物满心欢喜,接将过来,深深揖谢,说:“蒙尊师大恩,弟子思自救耳, 岂敢纵恶伤人?”老道提了药囊要走,贾文物再三留住,说:“屈尊师在此下榻一 宵。”老道执意不肯。贾文物见留不住,叫家人进来,吩咐到当铺中取银一百两来, 为恩师一茶之敬。老道笑着说:“我要那东西何用?贫道卖药之余,尽行周济贫乏, 我何需此物?”又要走。贾文物说:“恩师虽如此说,但弟子蒙恩,白骨再肉,若 不得稍尽寸心。如何过得去?”老道也不回答,将手一举,说声“请了”,大笑着 大踏步走出。贾文物忙随着赶到大门外,见他已经去远了。这老道真是:坐如钟, 立如松,卧如弓,走如风。 贾文物想:这恩师定是个异人。他虽然不受财物,我明日备一套衣服,亲自去 拜谢才是。仍回到书房中,到卧下时,要了一壶暖烧酒,将那两大丸药取一丸用酒 细嚼咽下。又把另一丸用酒化开,放下帐子,把阳物周身搽到。又饮了几杯,然后 睡下。睡不多时,药力发作起来,觉得阳物热胀得好不难过,亏得先因心中欢喜, 将一壶烧酒尽情饮在腹中,有了几分醉意,胀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一觉直到天明, 也不觉热胀了,用手一摸,吓了一跳。忙起来低头一看,大非昨夜之物可比。不由 得啧啧称赞:“恩师真神仙也。”忙起身洗沐了,叫家人拿了几匹尺头数对好布, 亲自坐轿去谢老道。以为他或者不收绸缎,求他收几疋布,心中才过得去。不想到 他寓处,门已锁着。问别的道士,说他昨天回来,今早又往别处云游去了。 贾文物怅然而返。轿中自思,这尊师果然是个异人。或是上苍怜我改变心肠, 降下这位真神仙来救我的苦难,也不可知。他的药这一桩既然验了,别的自然应验, 依他法则去行,万无不效之理。 不一时,到了家中,心想:“此时且不要去招惹她。设或又变下脸来,一时难 以收拾,岂不误了晚上的大事?索性等掌灯后再进去。吃了早饭,要养息精神,一 觉直睡到下午。又吃了饭,已掌上灯。他走了上去,心中还不住乱跳。走进了房, 那富氏也将要睡。好端端坐在那里,一见了他,颜色顿改,恶狠狠地说:”你跑了 出去罢了,又进来做什么?你拿害病吓我,你就是死了,我难道还会放在心上?我 守活寡不如守死寡,还有个名望呢。“贾文物总不敢答一言。她骂了几句,气忿忿 上床去睡了。 贾文物等她睡下,然后也脱衣上床,同她共枕而卧。伸手去摸,见她穿着小衣, 就去解带。富氏说:“你既然没有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强挣这个命做什么?”紧 捏住了裤腰,不肯放手。贾文物说:“我病中离了你这几日,心里想你得很。我今 番既然样样都改过了,我这一回决不文绉绉的,若不像意,凭你怎样的打骂。” 富氏心中其实也想要吃一杯,只怕淫兴才豪,壶已告罄,或半途而废,倒心里 难过,所以不肯,非是不要。听见他说这话,或者他养了两日,比以前略好了些。 倘能得些乐处,也不可知,不可错过机会。心里既如此想,那手自然就松了些,贾 文物趁势脱下。他这一遭,一点儿斯文气也没有了。 富氏大乐,说:“你今天如此大勇,必定有个缘故,快告诉我。”贾文物说: “我前天有病,鲍信之举荐了一个四川来的老道替我医治。我先还不肯,他再三劝 我请了来,不但治好了病,又传了我这个方儿,你说好不好。”富氏说:“你好造 化,遇着了这样的恩人,不该重谢他么?”贾文物说:“你说我造化?难道就不是 你的造化,你就不该谢他?”富氏道:“谢他一千两我也肯,明日就送了去?”贾 文物说:“我要谢他,他一个钱也不要。我亲自去拜谢他,他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富氏说:“这么个恩人,就不得谢谢,难怪鲍信之荐了他来。他又时常送东送西, 一事两勾当,也该谢谢他才是。”贾文物乘她欢喜,对她说:“你说鲍信之常送我 们东西为什么?他就是含香的汉子,因沾着这些,所以他才常来。”富氏说:“既 然是他,为何不接含香来走走?当个亲戚来往也好。”贾文物笑着说:“她怕你打, 不敢来。” 他们夫妻自从成亲十多年,这算是第一次真正亲热了。二人一觉直睡到日高三 丈,方才下床梳洗。那富氏精神抖擞,眉开眼笑,把素常那一副恶狠狠的面孔,竟 不知丟到何处去了。丫头们随了她多年,并不曾见过她这样欢喜的样子,甚是动疑, 又不敢问。 贾文物虽见她和颜悦色,笑容满面,大不同往日,还怕她一下床,又变起卦来, 怎处?且得趣抽身,好图晚间作用。正往外走,富氏见了,叫着:“你回来。”贾 文物听见她叫,倒有些心怯,又不敢不遵,走回来问:“叫我说什么?”富氏说: “大清早的你往哪里去?”贾文物假说:“外头还有些事。”富氏道:“料道没什 么要紧的事。二十多岁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爱惜身子。才好了两天,大空心的 就往外跑,外头风飕飕的,你吃了饭再去不得?”贾文物是胆吓酥了的,有些怕她, 故要躲出去。听见她说了这几句知疼着热的话,好生乐意,随即接口说:“也罢。 我吃了饭再去吧。” 这些丫头们从不曾听见姑娘在姑爷面前有这样恩爱的话,如今忽然见她这样亲 爱关切,贾文物虽然不怕了,丫头们反倒有些害怕起来。这是何故?因为她们向日 顺着姑娘捉弄姑爷,姑爷当然是知道的。每常仗着姑娘的势,谅姑爷也无可奈何。 今天要是姑娘姑爷和美了,以前的事,姑娘自然不肯认账,都要推在丫头们身上。 姑爷要是追究起来,如何禁得?各人在肚内寻思,都怀着鬼胎。 贾文物和富氏一同吃了早饭,富氏一来想起鲍信之举荐老道的情,二来听得含 香在他家,想起旧日的事,恐怕丈夫记恨,要想做些恩情在她身上,以图丈夫欢喜。 况她嫁夫多年,深知丈夫性格,料道决无别事。就叫了个家人来,吩咐:“你到鲍 信之家,对他娘子说我心里想她,接她来走走。她要是推却不肯来,你必须想法接 了她来。”家人应诺而去。贾文物也就出去,到书房睡觉养神去了。 那家人奉主人之命到了鲍家,鲍信之正在柜上穿钱,见贾家的家人来了,忙说: “请坐,有何贵干?老爷全好了么?我这两天忙得很,也没工夫去问安。”家人说: “我们老爷么,吃了道人的药,第二天就好了。又请了那老道一席酒,后来又亲自 去拜,送礼给他,他已经去了。我听得说送他一百两银子,他一文也不要,真是个 老呆。今天奶奶差我来,叫请你家娘子去会会。说是想她久了,必定请过去走走。” 鲍信之说:“既然奶奶好情来接,敢有个不去的?”走进去对含香说了,她倒 吃了一惊。心想:“当日原是瞒着她的,她如何知道了来接我?恐怕未必是好意。 还是不去的为是。我不去,她没奈我何。到了她家,一时有些言语不合,口角起来, 就不好了。”因此推说:“我今天身子不好,出不得门。”鲍信之说:“你好好的 在这里,如何会不好起来?况且你是她府上出来的,她好意来说个‘请’字,多少 体面,你推辞不去,显得我们就不识抬举了。”在旁边一力撺掇。 鲍信之只知道他妻子自富家出来,并不知道原是贾家的人,以前那些事含香又 不好说得,没得推辞。她生的两个孩子都不喂奶了,离得开的,也不带去,只自己 打扮了,叫顶轿子抬到贾宅来。来倒是来了,却测料不出是什么主意。 不多时到了,下轿进去,跟着那家人到了上房。家人说:“鲍家娘子接了来了。” 富氏一看,好几年没见,也出挑成一个大婆娘了,比当日白净胖大了好些。穿着绸 绢衣裙,稀稀戴着几件首饰,凉线冠子,蜜蜡冠簪,俏生生走进房来。富氏也就站 起,她见了,连忙下跪,叩下头去。富氏忙拉住,说:“快些起来,你是客,这是 什么道理?”含香说:“奶奶是旧主,应该叩的。”富氏再三拉着,说:“使不得, 拜拜吧。”那含香强不过,起来拜了几拜,富氏也回了她一福。一手拉着,让她坐 下,亲亲热热,说长道短。含香才放了心,说:“我久想奶奶,不敢来的。今天不 是奶奶差管家爷们去叫,我还不敢来呢。”富氏说:“我起先不知道,只说你不知 嫁到哪里去了。昨天听得你老爷说,才着人来接你。你是过世老奶奶手里的旧人, 就是亲戚一样,时常来走走,可不好么?”含香说:“奶奶这样恩典抬举,我可有 不来的?”又问:“奶奶这几年生过几位姑娘、相公了?”富氏说“倒小产过两三 胎。医生说是怒气伤了的,总不曾大生一个。你有几个小孩?”含香说:“生了两 个小子,大的五岁,第二的两岁半。我身上还怀着一个,大概落在明年正月。”富 氏说:“好好,这是你的造化。”含香说:“好几年不见姐姐们了,我会会她们去”。 说了,站起身来。 富氏笑着说:“今天早起,我替老爷裁了几件衣服,分给她们赶着去做,你不 必去,我叫了她们来。”就叫了四个丫头进来,她们都平拜了拜,富氏又让她坐下, 拿上果碟来吃茶,家长里短地说话儿,好不亲热。吃了茶,又摆上饭来吃了。此时 天气渐短,日色将已落西。富氏叫丫头:“看你老爷在外头做什么,去请了来。说 鲍家娘子在这里,让他进来,我有话说。”含香心中也想会会他,因有当日的事, 不好说得。听见去请他,就说:“我还不曾见老爷叩头呢。”只见丫头来说:“老 爷没往别处去,睡了一整天,刚才醒了,正吃饭呢,吃了饭就来。” 贾文物知道含香在里面,恐怕富氏多心,不便进来。听见来请,吃罢饭就进来 了。含香一见,忙站起身来,就要跪下去。贾文物不好拉她,叫丫头拉住了,问她: “你这几年好么?”含香眼睛红红的,忍住泪,回答说:“托老爷、奶奶的福,将 就过穷日子罢了。”富氏接过来说:“我才问她,原来她家使的是咱们的本钱。” 贾文物说:“鲍信之那年借了咱们五百两银子,你难道忘了?”富氏说:“我哪里 记得?她是我婆婆眼前的人,你就是看顾看顾她两口子,也是应该的。”贾文物说: “因此我只要他一分利钱。”富氏说:“啊呀!你好小器,我家怕没钱使,稀罕一 个月要他这五两利钱。”因对含香说:“你当日出去,我们扣针也没给你一根。明 天叫你家男人来把那文书改成四百两的,那一百两算我送给你做本钱。”含香听了, 说:“我怎敢当奶奶、老爷这样的厚赏?”富氏说:“你要推辞,敢是不稀罕我的。” 含香真欢喜出屁来,忙要叩谢。富氏一把拉住了说:“多大的事儿,也值得一 个谢字。”她又要叩谢贾文物,富氏也拉住了。她辞说:“蒙老爷、奶奶赏。天晚 了,我回去吧。”富氏说:“你且站住。”叫丫头把一个包袱拿来。丫头抱过来, 富氏打开,说:“没有什么给你的,这套衣服给你打粗穿吧。”又在头上拔下一对 金花针,替她插在头上。含香又谢了,富氏叫了先那家人来,问:“她的轿子可在 这里?”家人说:“在外边伺候着呢。”又叫替她把包袱拿了出去,贾文物在一旁 看着,心中感激得了不得。 含香到了家,下了轿,那家人在桥柜内把包袱取出,递给了她。含香对那家人 说:“烦大爷到家谢老爷、奶奶,又多谢大爷送我来。”那人去了。 鲍信之把轿子钱打发了,这时候他已经关了铺子,随跟了进来,问:“叫你去 做什么?”含香不好说别的话,只说:“奶奶念我当日是去世的老爷打发出来的, 叫我去看看。”就将给的衣服、簪子拿出来给他瞧。又把许了明天去换文书,赏一 百两银子做本钱的话说了一遍,把个鲍信之喜欢得几乎打跌,说:“这样好事,你 先还不肯去呢。”鲍信之满心只说含香当日是她父亲的宠婢,今天想起父亲,所以 看顾他夫妻俩,再想不到是照看她丈夫的情人,要博丈夫的欢心。 贾文物夫妻二人共坐,吃了几杯宵夜酒,上床而卧。富氏问贾文物:“今天我 给含香这些东西,你知道为什么?”贾文物说:“这不过是你的恩典。”富氏说: “我并不是恩典,我是三为:一者为是婆婆的旧人;二则看是你的旧情人;三来是 暗谢他男人荐道士的谢仪。”贾文物见她一个恶鬼母夜叉变成了一个善菩萨,心中 想,尊师的那种药可以不必用了。又想:“不好,恐或有变,须遵尊师的法度。” 就笑着说:“咱们且做正经事着。这一回,咱们打一个赌,你要是顶不住了求饶, 明天就得叫哥哥敬酒赔礼。”富氏说:“赌就赌,难道还真怕不不成?还不知道谁 给谁敬酒呢!” 贾文物按照老道教的法子行事,悄悄儿把一粒小丸药送进富氏阴中,直等到富 氏淫兴大作,再也熬不住的时候,方才与她大弄一番。那富氏一连丢了三次,正在 酣爽之极的时候,忽然一个寒噤,竟昏迷了过去。见她只出冷气,双眼紧紧闭住, 就如要死的一般,幸得都是老道预先说到,不然这一惊不小,贾文物也就不敢动, 伏下身子,口对着口度了一会儿气,将有半个时辰,方见她渐渐醒将转来,也没声 气了,低低地说:“哥哥,我知道你的厉害了,饶了我的命吧。”贾文物笑着说: “你认输了么?”富氏说:“是我输了。”贾文物说:“你求饶,明天可替我递酒 赔礼么?”富氏微笑着不答。贾文物说:“你还嘴硬,我直弄到天亮才罢。”富氏 忙陪笑说:“我赔礼,我赔礼。”贾文物又笑着说:“是你不济,还是我不济?” 富氏连声说:“你是好汉,是我不济,你歇了吧。”贾文物说:“你不要慌,等我 弄丢了着。”富氏慌了,说:“哥哥,你可怜我吧,我浑身骨头都软了,受不住了。” 贾文物这才罢了。 贾文物听听外边已交五鼓,身子也乏了,给她盖上了被子,一觉睡着,直到次 日午饭时方醒。贾文物先起,富氏又睡了一会儿,挣扎着起来,只觉得腰酸背折, 两腿软得站都站不住。晕乎乎的,就像病了许久的病人一样。贾文物看她的面色如 同一张金纸,鼻凹乌青,嘴唇雪白,眼睛也眍下去了,眼皮子耷拉着睁不开。心想: “师尊再三嘱咐,不可过用,恐伤性命。今晚若再一用,定然要送命了。”那富氏 要洗脸,两只膀子抬不动,将就擦了一把。她的头是丫头梳惯了的,不用自己费力。 梳洗完毕,拿上饭来,她也懒吃。贾文物强让着,勉强扒了两口饭,吃不下,只喝 了几口汤。 贾文物饭罢,将鲍信之的借据文书查出,拿着往前边去了。刚到书房坐下,只 见贾阍进来说:“鲍信之在外边。”贾文物说:“叫他进来。”不一时鲍信之进来 了,见了就说:“门下的女人,昨天在府上蒙老爷、奶奶赏酒饭,又赏衣服头面, 感恩不尽。”贾文物让他坐下,问:“昨天奶奶叫你换张四百两的文书来,你娘子 对你说了不曾?”鲍信之说:“蒙老爷、奶奶的天恩,门下带了来了。”就从袖中 取出新写的文书,站起双手递上。贾文物打开,见利钱空着数目,就说:“这一百 两银子是奶奶给你娘子的。下剩这四百两银子,如今我连利钱也不要你的。你后来 挣了钱,只还我本钱就是了。”就把那旧文书还了他。鲍信之千恩万谢地说:“改 日还着门下的女人来叩谢奶奶。”辞了回去。 鲍信之到家中跟含香说了,两人好生欢喜,商议说:“蒙奶奶这样大情,你改 日买份礼亲自叩谢奶奶去”。含香说:“她家什么没有,稀罕咱们的礼物?除非寻 得几样外路出的好吃食,才拿得去。”鲍信之说:“你说的有理。” 过了两天,鲍信之去街上寻了四个龙猪、八只雄鸭、四只固始鹅、两个果子狸, 又买了一坛金华豆酒,着含香亲自送去。富氏谢了,留她酒饭而回,此后也时常来 往。鲍信之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他家中这几年也积有二三百金了,他将贾文物的 银子用了两年,送还了他。此是后话,不题。 那富氏茶饭都懒得吃,闷昏昏一觉睡到日色沉西,方才起来。虽觉得精神了些, 身子还酸软怕动。贾文物也出门回来了,进房问富氏:“你吃了些什么没有?”富 氏说:“自从你去,我睡到此时才醒,一口汤水还没有尝着呢。”贾文物叫快拿饭 来。不多时,摆上同吃。富氏此时觉得好些,也饿了,强吃了一碗。撤去,拿上果 碟来吃酒。贾文物想起,在袖中拿出文书,叫丫头拿过匣子来收了。向富氏说: “鲍信之拜谢,改日还叫他女人来给你叩头。”说罢,又笑着说:“你忘了一件事 了。”富氏说:“我忘了什么?”贾文物说:“赔罪的酒,你不要装傻。”富氏嘻 嘻地只是笑,不做声。贾文物说:“你赔我个礼,是为你好呢,你这一回要是失了 信,下回看我听你不听你。”又笑着说:“这也凭你,只不要怪我。”富氏笑着说: “丫头们看着,像什么样子。”瞅了他一眼。贾文物见她这样说,就叫丫头们都出 去。富氏笑着说:“只递酒,不说话吧。”贾文物说:“我不强求你。你不叫,后 来再求我歇一歇,看我可依?”富氏当真有些怯他,恐怕他真的弄个不住禁不得, 二则要图得他的欢心。到了此时,把以前降丈夫的手段一些儿也记不得了,笑着说: “你仗它的势子降我么?罢了,我替你赔了礼,你明天再不要落在我手里。”嘴里 说着硬话,却拿过一个杯子来筛了酒,起身递给贾文物,只是嘻嘻地笑。贾文物说: “你不说不拜,我也不吃,也不算。”她笑着下来,拜了一拜,说:“亲哥哥,小 妹妹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把个贾文物喜得说不出来,笑着一把抱住,说: “亲姐姐,你不要再得罪我了。”吃罢,也回敬了一杯。说笑了一阵,然后上床, 脱衣睡下。 贾文物暗想:今夜药是用不得了,却不可放空了她,还要给她个心服。这一夜, 把富氏杀了个大败亏输,实在抵挡不住了,只得让金桂把铺盖抱来铺在床前给她当 替身。这金桂就是当年洗浴之后贾文物想去奸她的那个丫头,为此两人都挨了一顿 好打。如今十年过去,金桂虽然也是二十多岁了,却还是女儿身,贾文物如今骁勇 善战,连久经战阵的富氏尚且连战连北,叫那丫头如何承受得了?少不得还是上床 来与富氏继续鏖战。这一仗,把富氏整得心服口服,再也不敢逞强了。 二人睡到天明,只见富氏昏昏地哼,贾文物忙叫着问她,总不答应。又问了几 声,富氏方缓缓睁开了眼,说:“我身上不好过得很,不要吵我。”贾文物自己起 来,替她把被盖好了。梳洗过,再走来看她。见她面色灰黄,还昏昏地睡着,不敢 惊动她。 你道富氏为何这个样子?她虽然性情凶暴,身子却不甚健壮。三十多岁未曾经 过大敌,前夜初尝甜头,又半夜未睡,精神未免消耗了些。次日心花俱开,一天不 曾眨一眨眼。次夜被药力一助,丢了七八次,又是一夜未睡。你说禁得禁不得?昨 天虽未睡倒,也就是勉强挣扎着的。这一夜虽只两次风流,伤了的人又复着伤,自 然难受。 贾文物有些暗暗着急,守着她到午间。略醒了一醒,问她想吃什么,摇头不吃, 又还是那昏昏的样子。富氏头沉,眼睛怕睁,四脚酸软动不得,心里却是明白。暗 想:“我只说这件事只有乐而无害的,狠命地想它。如今看起来,再要一夜,这命 就要断送了。但恐怕他不肯放过我,如今我把这四个丫头都给他,让我养息养息要 紧。叫他到那屋里去睡,我一时高兴,间或叫他来弄弄,适兴而已,贪不得的。心 里想着,这才睡着了。 直到晚上富氏醒来,贾文物强着她吃了些粥。她吩咐金桂:“将西屋床上铺了 被褥,请你老爷过去睡。”贾文物惊问:“这是为什么?”富氏说:“这件事怕人 子,要送命的。你守在我跟前,未免忍不得,倒是分开了好。”贾文物说:“这不 难为我了?”富氏说:“只有便宜你的,如何得难为?”叫了四个丫头到跟前,吩 咐说:“以后每天晚上着两个来替我上夜,两个在西屋里服侍你老爷,五天一换。” 四个丫头听了这话,喜得脸上忍不住要笑。你望我,我看你,忙忙去铺床。大 家商议哪两个做一班,恐先后有争讲,一齐抽长草儿①去了。 -------- ① 抽长草──民间最简单的拈阄方式:几个人拈阄,取几根草茎,分出长短, 抽到长的占先。 贾文物捧着富氏的脸,嘴对着嘴说:“姐姐,虽然你这么说,撂得你冷清清的 在这里,我心里过得去么?”富氏说:“只要你好心,有你这一句话就够了。你只 管去。我如果高兴,就来叫你,难道夫妻间还怕羞么?”贾文物见她是真情实意的 话,也就从命。 不意这几粒仙丹,把一个悍妒之妇治得拱手服降。安得这峨嵋山人游遍天下, 舍几担灵丹,疗遍世间妒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