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平步青云,寒儒理刑雪冤清狱 刚愎自用,崇祯拒谏不辨忠奸 钱贵自从吃了峨嵋山人的灵丹妙药,视力渐渐恢复。她本来就是“青光眼”,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如今视力恢复,不但能够读书写字,连本来呆涩不能转 动的眼珠子,也灵活异常,与常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了。钟生大喜过望,亲自带了娘 子到洞神宫去致谢峨嵋山人,他却已经离去多时,不知所往了。夫妻二人只能望空 遥拜,口口声声,只说是感应了上苍,派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专门来启其慧目的。 时光易过,不觉过了上元,钟生打点行李路费,择日上京会试,选了正月二十 二日吉时长行。众亲友得知,送程仪的一概璧谢,请饯行的终日不断。钟生无暇, 只十分推辞不却的,方才领请。先一日,他妻妾治酒,家宴饯别。次日起程,虽送 者多人,钟生都辞了,惟梅生送到江边,方才分袂。钟生渡江到了浦口,雇了一乘 驮轿自坐,两个家人骑了脚骡,长行进京。 一天,将近午时,到了清江浦地方,忽起大风,掌鞭的说:“爷,今日风大, 恐过不得河,老爷不如在这里住下吧,前边河沿上没旅店了。”钟生依允,就拣了 一座干净客店住下。 钟生在房内坐了一会儿,见天色尚早,就到店门外街上闲步闲步,看那来往的 人甚是热闹。忽见一个妇人,衣裙褴褛,在河边洗了许多衣服,装了两个大篮子, 双手提了上来。钟生看了,好生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忽然想起:“这人好像 我嫂嫂鄂氏,如何会在这里?” 他哥哥钟悛撇他那一年,他已经十一岁了,如今 虽离了十年,还隐隐有些记得。但也只疑是模样相同,不敢动问。后来见她同家门 口一个妇人讲话,是南京声口,越发动疑。再留心看她,见她走进一间破草房内去 了。 钟生走进店来问店主人:“你隔壁这家姓什么?我刚才听那妇人说话,好像我 们南京城里人的声气。”店主人说:“这妇人原是南京来的。他前夫姓钟,就是小 店的上业主。他家前岁遭了一场官司,才把这店卖了给我的。”钟生问:“你可知 这姓钟的叫什么名字?这妇人姓什么?”店主说:“听得人说这妇人姓鄂,她前夫 卖房文书上的名字,左面是个竖心,右面是个‘俊’字的半边儿。我问人,说是是 个‘筌’字,也有人念‘俊’的,我不知到底叫什么。”钟生听了,知是哥嫂无疑 了,忙问:“如今这姓钟的往哪里去了?”店主说:“就是那年遭了官司出来,不 久就死了。那妇人孤身,又没个亲人,无穿少吃,就嫁给隔壁这何尚仁为妻,才得 一年多光景。”钟生又问:“你可知这姓钟的遭了什么官司,后来是害什么病死的? 他有个儿子往哪里去了?这妇人现嫁的是个什么人?”那店主说:“这事儿说起来 话长,爷请坐着,我慢慢说与爷听。” 他叫跑堂的拿了张椅子放下,让钟生坐着,他说:“这个姓钟的先在这里开店, 倒也还好。这地方是个大码头,来往的人多,生意不错,他们倒也兴旺了些时候。 这捣娘的到后来刻薄不过,在客人们身上一个钱算得筋尽骨出,因此到他店中来歇 的客人就越来越少了。那天,有一个做小卖买的老头儿,在店中住了一夜。次早开 发店账,少了一个钱,他决不依。可那老头儿身边又连一文钱也没有了。说是容他 到街上卖了东西送来归还,他又不肯。那老头儿嘴里不干不净,嘟囔几句是有的, 不提防被他夹脸一掌。不想有年纪的人,大清早空心肚的,被这一掌打昏了。一交 跌倒,刚刚撞在一块石头上,把脑袋磕裂,当时身死。他在这里住了七八年,只许 他占别人便宜,他从来舍不得一文钱,街邻素来都恨他刻薄。到了官,就把他证住 了。官府也恼他为一个钱这样刻薄,定要问他个抵偿。他急了,只得将这房子卖了 给我,拿了钱上下打点。衙门是个无底洞,他卖房的这几两银子哪里得够?这一下 子把这捣娘的家私抖了个干净,才问了个过失伤命,但追烧埋银两给尸亲。官司完 了出来,他也就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租了两间破房子住着,不多久就病死了。 他的儿子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妇人丈夫死了,没得依傍,才嫁了这何家。她如今 的男人是天妃闸的闸牌子,家中穷苦得很,这妇人靠着替人浆洗衣服过日子。姓钟 的这拉牢的囚,刻薄了一生,落了这样个下场头,也就是现世现报了。” 钟生听了,不觉掉下泪来。店主惊问:“这人莫非跟爷有亲么?”钟生含泪说: “这就是我先兄。我幼时只知他离了家乡,并不知他搬到这里来。” 店主人听说是他哥哥,惶愧不安,忙谢罪说:“我不知是爷的令兄,言语多有 得罪,爷请宽恩,莫要计较。”钟生说:“店主不知,这有何妨?不必介意。我家 嫂虽然嫁了人,我要去问问先兄骨殖埋在哪里并侄儿的下落,烦主人家同我一去为 感。”店主说:“小人当得奉陪。”忙走出柜台来,同钟生一起到隔壁何家,在房 门外叫:“何大嫂,有位令亲钟爷来会你说话。” 那鄂氏正在房中捶衣服,听见了,忙开门出来一看,认得是店主,问:“大爷 说什么?”店主指着钟生说:“这位是上京会试的钟爷,有句话来问你。” 那妇人让进房,钟生同店主进去。钟生向妇人作了个揖,妇人忙把破衣袖扯扯 回拜,说:“贵人爷折死我了。爷有甚话吩咐的?”钟生看那房中惟有一张破板床, 铺着草荐,连坐的板凳都没有,只得站着说话。 钟生离开鄂氏的时候,鄂氏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虽然隔了十年,不过苍老 憔悴了些,模样儿并不曾大改,故此钟生一见鄂氏,还能认得出来。钟情那时候还 是个小孩子,如今长大成人,模样改变了,且如今又是贵人体统,鄂氏也决想不到 他会有今天。虽然听说是姓钟,仿佛也有些相识,可是自惭形秽,也不敢混认。 钟生坠泪问:“嫂嫂,你不认得我了么?我就是钟情啊。”那鄂氏细看了一看, 也哭了起来,说:“原来果然是二叔,你哥哥当年撇了你来……”钟生止住说: “已往的话,都不必提了。哥哥的事,方才店主已经跟我说了,我都知道。我来只 问我哥哥的骨殖葬在哪里,我侄儿小狗子往哪里去了。”鄂氏说:“小狗子那奴才, 自幼不成器,好吃好赌,家中的东西无样不偷,你哥哥三番五次打他,也教他不过 来。后来大了,越发不成人。你哥哥为官司破了家,弃了房子。后来事情完了,剩 下二三十两银子,还想做个小生意糊口。不想被那斫千刀的输急了夜间偷了去,连 人也不见了。你哥哥着了一口重气,得了病,又没钱吃药,恹缠了些日子就死了。 连棺材也没有,还是街坊上各铺面化来的一口材,哪里还有力量买地埋葬?就烧化 了,撂在河边葬了。我无依无靠,少穿没吃。租了间房子住着,又没房钱给人。死 守了半年,没奈何,才嫁了姓何的这家。小狗子到如今总没个信儿,我听见人说, 他投了一个过路的做官的,当家丁去了。”又哭着说:“我虽然没廉耻嫁了人,也 是万般没奈何的事。我如今虽是回不去,你见我这么贫苦,二叔,你如今已经是贵 人了,人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不看我,看你过世的哥,照看照看我,只当积阴 德,我替你念佛吧。” 钟生也不答应,含着泪,同店主辞了回来。到店中取了些银子,烦店主买了些 祭礼,无非香烛包袱纸钱银锭之类,又烦店主收拾了一桌供。到晚来,在河沿上摆 设停当,招魂致祭,焚香化楮,哭了一场,哭得好不伤心,连店主也凄惨得掉了几 点泪,上前扶住相劝说:“令兄死者不能复生,爷长途辛苦,保重要紧。”再三劝 止,钟生方奠了酒,回店中来。叫将祭品收了,送了些给店主,又送了些给鄂氏, 余者分散家人骡夫。钟生晚饭也不曾吃,悲切了一夜。次早起来,拿了四两银子, 烦店主送与鄂氏。鄂氏亲身过来千恩万谢,鼻涕眼泪地哭了回去。 钟生辞谢了店主,起身渡了河,到王家营住了一宿。次早上了驮轿,家人各骑 了骡子,往北直发到了京中,觅了寓所。到了场期,考试过放榜,中了进士。他的 座师姓乐名为善,系北直隶顺德府①人,现任礼部侍郎。见他少年老成,十分相爱。 殿试之日,殿在二甲,选入庶吉②。后考选衙门,先在刑部观政③,不久即升了浙 江司员外④。钟生到任之后,差人接了家眷来京,不必烦叙。 -------- ① 顺德府──今河北邢台。 ② 庶吉──庶吉士的简称。官名。明初六科及中书省都设有庶吉士,永乐二 年后专属于翰林院,以进士中擅长于文学和书法的担任。 ③ 观政──见习。 ④ 员外──员外郎的简称。员外,本指正员之外的官员。隋代的员外职务最 高,尚书省二十四司各设员外一人,侍郎不在,可以代行公事。明代的员外是各部 郎中(各司的主管)的副手。从正文看,似乎刑部浙江司没有郎中,只有一个员外 代行郎中事。此外,有钱的土财主也可以用钱捐纳、购买员外的名称,因此小说戏 曲中常常用“员外”来称呼有钱的财主。 刑部大堂,所决者都是要案。那钟生在衙门中,惟以救冤除弊为念,把本司中 历来旧弊,一概清除。凡有公事,定然细心审究,惟恐有冤。一文不要,百事从公。 他将本司重囚,现在监禁的旧案,悉数调来细看。稍有涉疑者,即提来覆审,平反 者甚多。他亲自到堂上面讲,堂上说:“此类案件,皆贵司未任之前所审定者,与 贵司何干?”钟生说:“司官若不在衙门,不在其位,则不敢谋其政。今既待罪, 本部但恨司官职微,不能将十四司案卷尽勘,使狱中无冤囚,稍报圣天子洪恩之万 一。若知之而模棱不言,岂不有愧乎?”堂上又婉言说:“贵司所言固是,若必欲 正之,独不为同僚留有余地乎?”钟生说:“刘诚意①仲君刘璟对成祖云:‘臣当 让者不敢不让,不当让者则不敢让。’君臣之际尚且如此,何况于同僚?同僚诸公 果决狱如神,司官师之不暇,何敢多喙耶?既知有枉,则不敢顾同僚之情面,和光 同尘②,而使无辜至于死地也。”堂上拗他不过,只得依他。间或堂上断事微有差 谬处,他再三执理面争,不肯媚人害人。 -------- ① 刘诚意──指刘基(字伯温)。刘伯温是辅佐朱元璋打天下的开国元勋之 一,被封为诚意伯。 ② 和光同尘──指随波逐流。语出《老子》:“和其光,同其尘”。比喻与 世俗混同,不露锋芒,与世无争。 一天,为狱事堂上大怒,说:“你少年新进何知,视我反不及耶?”钟生说: “司官虽幼而不能,蒙皇恩不以为不肖,谬擢今职。司官既知之而曲随老大人,是 上负圣恩,下欺老大人矣。且司官所执者,不忍人有冤耳,并非一己之私。老大人 请细察,司官若有徇私之情,参革议处,卑司领罪无辞。昔范纯仁谓司马温公云: ‘公为宰相,则不许他人言耶。’若谓司官以老大人为不及,则司官岂敢?圣人千 虑,犹恐有一失,司官之力争,正是敬爱老大人处。”堂上说:“少年人不可执一 己之见,当为功名惜。”钟生说:“司官幼失怙恃①,无苦不备尝,甘于淡薄久矣。 今虽侥幸一官,除俸禄之外,司官不敢妄取一文,其寒薄如昔年寒士时也。此官有 也可,无也可,功名富贵四字,司官并不介意,惟知尽力于朝廷。至于死生祸福, 听之于上苍而已。”堂上说:“贵司每每固执,不惧有失出失入之故否?”钟生说: “司官若不能洞悉其事,安敢妄言?若果有无罪而失入,有罪而失出,自有朝廷之 法在。司官领罪,何敢辞焉?”堂上要谪他的谬处,细细详察,件件俱是,又心服 他,只得依允。 -------- ① 怙恃(音h ù-sh ì护士)──本是依靠的意思,因《诗经·小雅·蓼莪》 中有“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一句,所以后世即以“怙恃”作为父母的代称。 刑部浙江司,是十四司之首,凡各司有事,此司皆同审问。堂上先前也有些恼 他,故意将几件疑难案子发给他审理。他一见就能烛奸,冤者伸之,强者抑之,恶 者除之,善者旌之,多年老吏还不能如他这等历练。堂上见了,反着实敬爱起来。 后来见他说堂,都和颜相待。 这些同僚中,或有些私弊,料瞒他不过,再三婉恳。他见整体无大关碍者,却 不过面皮,只得依允。或欲分惠于他,他一文不受。所以这些同僚中,虽然妒恨他, 又都敬惧他。他又时常传四个司狱司说:“世间人之恶,莫过于禁卒,所以置于娼 优隶一流而居其末,古人有深意焉。此辈只图饱他私囊,不顾犯人死活。遇穷苦罪 人,不能饱其所欲,则百般凌虐。该司要常常稽察,着实严禁,万不可猫鼠同眠, 任其肆恶。本部若有所闻,恐该司不能辞其责。昔于公治狱,大兴驷马之门,何处 无非恶积德。本司也着人缉探,若禁卒仍悛恶不改,本司自当呈堂重究。但诸公恐 亦难免疏失之过,勿谓我之不早预言也。”又常叫众禁子吩咐:“本司虽非提牢官, 但我既在刑部,狱中事我就管得着。本司素知尔等不法,凌虐囚犯,索诈钱财。但 他犯的是朝廷的法,杀剐流徙,他自无辞。不曾犯了少你禁子钱的罪。尔等若加一 非刑而索贿,岂《大明律》中另有此一款耶?既往不咎,此后须改过。若仍前肆恶, 本司查出,尔等勿以性命轻试。本司言出必行,尔等务要小心。”众人知他连堂上 都不怕,倒也都惧他,收敛了许多。每月唤提牢主事,他就谆谆恳嘱,严约禁子, 恩待犯人。不但是做提牢的份中当为,且暗暗积了多少阴德。众同僚也都为他所感, 在狱中留一片心思。狱中犯人闻知,无一个不感激他。司中这些书办衙役,在外索 贿,他都细心体察。若些须无碍的钱,他也放松一着,并不说破;若稍有关系,初 则叱辱,再则重处,无不凛遵他的法度。又严谕家人,不许向为事人需索。凡有犯 事的人,都暗暗祷告,求分在他司中为幸。后来如有犯人经他一审,心悦诚服,再 没有称冤者。 他轻易不肯动夹棍,向同僚说:“人之一身,虽有贫富贵贱,无非本于父母。 血肉之躯,以此三木加之,何事不成?而内中为冤多矣。至于谋反叛逆,江洋大盗, 固执不招,又有证据甚明,则不得不用此。若其次之罪,自可以细心揣得,何须借 此酷刑?况我辈不幸而为刑官,若一任性,使犯人受其楚毒,诬扳枉认,致人破家 丧命,其害非小。不但恻隐之心四字有愧,且损了许多阴德。我见近日掌刑诸公, 竟以夹棍为儿戏。勿论事之大小,先以夹棍示威,视比杖扑犹轻,是岂有人心者能 为之乎?”众人皆笑其迂。 他又将吕叔简先生所做《戒刑》一篇,参以己意,有关于事时者,细心添减, 手录一道,贴于官厅之内,以劝同僚云: 盖用刑之心,其发如火,其流如波,急宜受之以止。常存此心,便有学有养以 调伏之。不见我贵人贱,不知此德彼怨。即是圣贤器,岂仅仕官楷模哉?愿居官者 留心悉戒,而旁观者亦宜戒人。勿自认风霆为至教,而相谀怒骂皆文章,则世道人 心之厚幸矣。 五不打:老不打,幼不打,病不打,人已打我不打,衣食不继不打。 五莫轻易打:宗室莫轻打,官莫轻打,生员莫轻打,上司差人莫轻打,妇人莫 轻打。 五勿就打:人急勿就打,人忿勿就打,人醉勿就打,人随行远路勿就打,人跑 来喘急勿就打。 五且缓打:我怒且缓打,我醉且缓打,我病且缓打,我见不真且缓打,我不能 处分且缓打。 三莫又打:已拶莫又打,已夹莫又打,要枷莫又打。 三怜不打:严寒酷暑怜不打,佳辰节令怜不打,今方伤心怜不打。 三应打不打:尊长该打,为与卑幼讼不打。百姓该打,为与衙门人讼不打。工 役铺行该打,为修私衙或买办自用物不打。 三禁打:禁重杖打,禁从重打,禁非刑打。 钟生但审事之时,不论大小,无不尽心思维,然后才审。细细问明了,可完之 事,或打、或枷、或放,再不肯留滞。他说:“小人穷苦,滞留一日,多费一日用 度。”轻犯轻易不肯发牢发监,恐受禁卒之害,但命招保听候。重犯有不招供者, 他体其情,真罪,常善言抚谕:“本司岂必欲置尔于死耶?但尔自作之孽如此,我 何敢枉朝廷之法以宥尔?若不实承,受了刑之后犹不能免,何苦多受一番苦楚?” 所以有罪者尽皆自认。虽然认了,他必在内中细求,有一线可生之机,必婉转出之。 若万不可以,然后惨然下笔。他不但不妄动刑审事,也从不疾言厉色骂人。常向着 同僚说:“他犯法,自有朝廷之法在,律中无一骂罪也。谁非父母所生,开口便伤 人父母,此乃市井小民恶习。我辈既是衣冠仕夫,岂可若此?”凡是他审的犯人, 出来都说:“经钟爷一审,我们虽死犹感恩德也。”因此人将他的姓分开,放了他 的外号,背地里都称他为“钟重金①”,夸他人品才干比金子还贵重之意。 -------- ① “钟”字的繁体为“鍾”,所以拆开后为“重金”。 宦实向日虽然拜在魏忠贤门下做了个干儿,但他不过是功名念重,恐有差跌, 倚他为靠山之意。不为求福,希图免祸,只算得个屈体的小人,却不曾如崔呈秀、 阮大铖、田尔耕那些助纣为虐的干儿走狗。倚了没卵子老子的势,要害人利己,无 恶不作。后来魏珰事败,奉旨着多官议罪,众人议定了覆奏。略云: 臣太子太傅尚书等官苏茂相等题,为遵旨会议事。奸恶魏忠贤,串通逆妇客氏, 逼死裕妃,革夺成妃。戕害缙绅,盗匿珍宝。包藏祸心,谋为不轨。议得魏忠贤、 客氏俱依谋反大逆律,皆凌迟处死。其崔呈秀共五虎李虁龙等,五彪田尔耕等,相 应比照结交近侍官员律斩。其魏忠贤之子侄魏良卿、魏良栋、魏鹏翼等,暨客氏之 子侯兴国,皆决不待时。其厮养干儿罪之决者傅应星等,皆绞。其门下用事人杨文 昌等,发配烟瘴充军。云云。 奉旨准了,他门下这数百助恶的鹰犬,尽皆拿究问罪。宦实那时也就心胆皆裂。 喜得他平素未尝助人作恶,且他历仕久了,又是进士出身,他同寅同年在朝者多。 虽不敢护庇他,未免也有些情份,故此无人举发,因而竟得漏网。虽如此说,他哪 一日不提心吊胆?欲要告归,恐前脚一动,后面为人所算。他在朝到底爵尊位重, 人还畏怯三分。虽是如此算计,也如坐在针毡上一般,无刻心安。崇祯皇帝恼恨逆 珰诬陷东林,见危社稷,搜寻他党羽不已。有一个大胆的臣子,他是逆珰门下,尚 未犯出。心想:“与其袖手获罪,不若舍命上一本,或者侥幸得免,倒未可知。” 他竟上了一本,其中有几句: 魏珰秉政,人人自危。陛下当日位处亲藩,朝廷介弟,犹上请尊崇忠贤,为之 建祠诵德,以免谗忌,何况外廷小臣,生死关头,依附以求脱祸者乎?伏乞圣恩垂 念赦其旧辜,责其新效,则群下幸甚。云云。 崇份见了这本,细想果然不谬,遂有旨: 逆珰已伏严诛,其亲党并已获附逆用事诸人,如唐朝依附朱沘逆臣三等问罪之 例施行。其未发觉者,概不株连。 后来将逆案结过了,宦实才放了心。又过了年余,他才告老回家。到了家中, 富贵的人致仕荣归,谁不奉承?他家的热闹,自不必说。真是不来亲者强来亲的时 候,沾亲带故,因亲及亲,算盘打不清的亲戚也都来拜望送礼。只有他一个妹夫刘 太初不到,且连妹子都不来。宦实差人请了数次,他并无多言,只有四个大字相覆, 道是“无暇多谢”。后来宦实亲去看妹子妹夫,觌面致请,他也决不肯至。所有赠 遗,又力辞不受。没奈何,只得听之。 宦实见儿子离了数年,比当日大不相同,竟改得成了一个好人。又见媳妇也贤 惠知事了些,娇花丫头又生了一个孙子。虽系庶出,老年人见了孙儿,也自欢喜。 况且又脱了这场大难回来,心中这个快乐却也不小。 那司富跟着宦实在京,做了大掌家婆。年岁半百,倒越发白胖了,只像未及四 旬的样子。一天,侯氏、娇花都到艾夫人上边去,宦萼在房中午睡。她走了进来, 一屁股就坐在床沿上,推醒了宦萼,笑着说:“你这没良心的,我还是你的旧师, 今天嫌我老,就不理我了。来家这些日子,你连亲热话也不跟我说一句,我当日怎 么从小带你来?”宦萼忙坐起来,搂住亲了个嘴,说:“我怎肯忘了你?这些日子 忙乱,又没个空地方儿,我哪一天不想着你?”拉她上床,放下帐子,大白昼的不 好脱衣服,单把她裤子褪下,就这样淫荡了几番,司富甚喜,觉宦萼的本事大胜昔 年,欢乐无穷而散。 宦萼见她年虽五十,丰韵犹佳,时常点缀一番,不必多说。 宦家上下,好生欢乐热闹。正如古语说的,乐极悲生了。 这是何故?原来当日宦实在朝的时候,有一个御史,姓陈名忠,系山东人,曾 劾过宦实一本,其略云: 河南道试御史陈忠谨奏:愚臣蒙恩内召时,顾无能谨申忠悃(音k ǔn 捆)之 诚,仰乞圣明,俯察斥逐,以肃纪纲事。古称尚书乃朝廷喉舌之司,非忠诚素著者, 何以辅尊圣明?如工部尚书宦实,一味寡廉丧耻,百端婢膝奴颜。位至司空,官非 贱矣,尚为人鹰犬;年登六十,齿非幼矣,更做人之干儿子。以朝廷之官帑(音t ǎng躺),为献媚之私恩;以朝廷之大臣,为权奸之奴隶。蒙圣主之恩,视同陌路; 受假父之庇,敬若亲生。损人利己之事,无不踊跃力行;致君泽民之术,尽皆弃掷 不顾。不但上负廊庙,抑且有玷班行。宜亟赐罢黜,不可片刻留于朝廷之上者也。 云云。 那时正是魏监当朝,他正收买人心的时候,见参了他年高位重的儿子,可还容 得?况本内虽不曾明说出来,却全说的是他,焉得不怒?本竟留中不发。过了些时, 寻了个事故,将陈忠发镇抚司,廷杖四十,几乎打死。革职回籍,即刻逐出京城。 这是魏珰一者做个人情给他贤郎,二者魏珰因陈忠的本上暗暗指着他,也出出他一 时气忿。宦实虽然知道,却并非同谋害他。但陈忠可有不疑他父子同谋之理?每每 同亲友谈及,即切齿痛恨。他有个儿子叫做陈尽孝,常把这话说与儿子,这陈忠后 来竟气忿而亡。不想陈尽孝这科中了进士,见魏党尽皆治罪,惟独宦实得免,他即 上了一本,略云: 惟忠贤之擅权也,虽五彪、五虎从旁而鼓之,实致仕工部尚书宦实与之表里而 奸,同恶相济者也。附己者提之九天,异己者沉之九渊。桁(音h éng横)毙良善 之躯,削夺缙绅之骨。以朝廷之赏罚,供一己之爱憎。凡帑库之银钱,实一己之囊 橐。东厂自有仆役,何须宦实干儿?宦实自有祖宗,何必忠贤义父?崔呈秀等十人 皆以忠贤之义子而诛之者也,杨文昌等多人皆以忠贤之奸党而绞之者也。宦实既奸 党而干儿,干儿而心腹,一人而诸罪皆备,尚须臾缓其死耶?更有可切齿者,既为 朝廷大臣,不思为朝廷出力,反为逆党,助彼行虐,生事害人,臣父即其受害者也。 且附逆诸人尽皆伏罪,而宦实首恶,反优游林下,得保首领,朝廷之法何在?乞赐 严诛,方伸众怨。云云。 这本一上去,崇祯见了大怒,御批: 朕闻成宪者祖宗之遗制,功令者国家之大经,凡尔臣工,罔敢或逾令。尔宦实 而朝廷大臣,充逆党之鹰犬,背弃廉耻,变乱国法,祖宗成宪何在?国家功令安存? 敕下锦衣卫,差官校火速锁拿来京,交与刑部,好生严审,从重议处具奏。钦此。 锦衣衙接了旨,即刻差了校尉,星夜来南。那宦实在家正欢欢喜喜地快乐,忽 听得缇骑来拿他,又见了御批的严旨,如耳根下一个大震雳,惊得几乎死去。费了 许多银子送了他们,虽不曾受凌虐,少不得带上刑具,方才起身,也有几个家人随 了去。宦实自知此去必无回理,且家人妻子还不知作何结局,不免落了几点眼泪。 宦家上下男妇大小,抬起房子来哭,比死了人还哭得伤惨。宦萼本要随父亲进京, 一时急浑了,没了主张。他姑父刘太初得了这信,夫妇急忙同来,先安抚了艾夫人 几句,又对宦萼说:“你空急也没用,可作速同人商议,星夜上京,寻门路救他要 紧。”再三嘱咐而去。 宦萼听了姑父之言,如梦方觉。思量找个门路救父亲,又不知找谁去好。要约 人来商议,又不知请谁去的是。正在着急,贾文物、童自大、邬合听见这信,都来 探望。问起缘故,宦萼细细说了一遍,并说起要寻找门路的话。邬合说:“晚生倒 想了一条路,不知可用得?”宦萼忙说:“你可说说看,若果然救得我家老父,我 自重重谢你。”邬合说:“晚生蒙大老爷多年培植之恩,怎敢当一个谢字?此不过 尽我犬马之心耳,还不知可行不可行。晚生两年前闻得朋友们打京中回来,说我们 城中有个钟老爷在刑部做官,十分清正。敢作敢为,不但为同官钦敬,就是堂上也 十分喜爱他,言听计从。后来问起名字,原来就是钱贵之夫。晚生说他是同乡同里 的人,宅心仁厚,定有些桑梓之情,求他说一策以救太爷,不知可行否?”宦萼迟 疑说:“此事虽好,但我们当日得罪过他。虽赔过礼,他也说了那些好话,我们又 不曾会过他。虽然跟他同城,并无一丝之情相及。他不记旧恨就是万幸了,如何还 肯为我父开脱?”邬合说:“晚生看他是个盛德君子,决不念旧恶。大老爷若不放 心,晚生还想了条绝妙的门路。”宦萼问:“是甚门路?”邬合说:“钱贵的母亲 嫁了竹思宽,如今还在旧宅中住,何不去找她,跟她商议,许她重谢,约她同到京 中,让她去求女儿说说枕头上的情,自然更是灵验。大老爷说好么?”宦萼大喜, 说:“既然如此,你就同我去。”贾文物、童自大齐说:“为老伯的大事,我们也 同去。” 四人当即同到钱家。竹思宽接着,让座坐下。宦萼道了来意,郝氏出来相见了。 宦萼就说要她同往京中寻她女婿女儿,要她女儿转央钟生的话说了,许她重谢。郝 氏说:“女婿如今做了官,我又另嫁了人,就是女儿肯了,他或者不依起来,我的 面皮小,那时误了老爷的事,反为不美。我的福薄,也当不得老爷的谢。”宦萼听 了,急得只是跌脚,说:“这怎么处?奶奶,你若替我想个门路出来,我定然厚谢。” 郝氏听说,因贪他的谢,果然想了一会儿。恰逢竹美掇出茶来,童自大见了惊问, 竹思宽就说起要了他回来做儿子,已配了媳妇等情。童自大甚喜,想起旧情,没什 么可以给他,就把头上的一根金簪拔了下来送他。竹美叩谢,眼中也点了两滴情泪。 大家正喝着茶,郝氏说:“有倒有一个人,不知他肯去不肯?”宦萼问:“请 问是谁?”郝氏说:“有一个梅相公,他自幼与钟姑爷同窗同案,两人素称莫逆。 他若肯去,这事儿定有几分可成。” 宦萼就问梅生的住处,竹思宽知道,就说了居址地方。宦萼谢了他夫妇,又同 他三人找到了梅家。恰好梅生在家,大家见礼后坐下。宦萼把前事说了,许他事成 之后以千金为谢。梅生一来想念钟生,要去会一会,趁此机会同往,不用自己旅费; 二来倘或事成,想得这千金之报;三来就是事不成,他也无甚大过,就满口应允。 宦萼无限欢喜,约定后日绝早准行,别了来家。 次早,差人送了五十金给梅生作为安家和行装之费,又打点带往京中使费之物。 银子不好多带,只携了三千两,倒带了一千两黄物。收拾齐备,又给了邬合三十两, 约他同往京中相帮走动。到了第三天起身,梅生早来,主仆十余人同渡过江。雇了 包程头口,星夜赶了去了。 宦实一案,因是奉了严旨的钦件,不敢耽延。一到京中,就解送到刑部。刑部 也是奉了特旨的差事,不敢稽缓,就拣选几员司官同审,钟生亦在其内。审的时候 讯问口供,宦实又想,自己做了一场大臣,又老年了,况在逆珰门下是千真万实的 事,既已犯出,如何辩得脱?与其受一审刑罚,依旧推不清,不如实供,免受苦楚, 就是死,也算白捱了几年了。主意拿定,就供说:“犯官当日在逆珰门下,实有其 事。那时犯官已为朝廷大臣,尚何所求?依之并非求福,欲免祸耳。大人请细察, 若犯官当日有同逆珰助恶的事迹,虽弃诸市曹,万死无怨。”堂上说:“陈尽孝的 本内说他父亲陈忠向日参你,本竟留中,后来寻事将他廷杖革职,这岂非你串同逆 珰挟仇报复?只这一款,就是你通同党恶,死有余辜的了,尚有何辩?”宦实说: “犯官身为大臣,为言官纠劾,尚有何面目上本质辩,不过听朝廷之恩处分而已。 后本竟留中,那时犯官以为先帝念犯官犬马多年,宽恩免究。后来陈忠革职,犯官 并不知情。”堂上笑着说:“你今日以为无人质证,故敢强词夺理。我虽不杀伯仁, 伯仁由我而死①,这就是你的罪案了,还有何辞?”就援先附逆朝臣二等例,拟他 一个绞罪,众皆无辞。只见钟生起身,说:“大人尊见自是不差,司官却不敢执笔。” 堂上问:“你有何说?”钟生说:“宦实依附忠贤,以朝廷之大臣,而屈膝于逆珰 之门下,一死何足为惜。若在当日逆珰事败之时,同三案一体问罪,那有何说?如 今已过了数年,且又奉过以后概不株连之明旨。况昔日依附逆珰之人,漏网者多。 今若重罪宦实,必使人人自危。更开此告诉之门,将来就不得安枕了。请大人上裁。” 内中一个右堂作色说:“贵司念宦实乡里之情,莫非党护么?”钟生说:“宦实做 官的时节,司官尚是贫士。虽与他同城,从无往来。后司官侥幸一第,也并不曾与 宦实识面。司官所争者,为朝廷惜法,岂惜一宦实耶?”正堂说:“何为惜法?” 钟生说:“王言如纶,其出如綍②。既已奉过圣旨,岂可因一宦实,而使朝廷之纶 音二三其说,将来何以取信于天下?” -------- ① 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伯仁是晋代人周顗(音y ǐ乙)的字。 《晋书·周顗传》中说:周顗在元帝时任仆射,和王导的交情很深。永昌元年,王 导的堂兄、江州刺史王敦起兵攻入建业(今南京),杀了周顗。王敦在杀周顗之前, 曾将此事告诉了王导,但王导没有表示可否。后来王导得知周顗曾经在元帝面前因 王敦谋反的事多次为他辩护开脱,于是痛哭流涕地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 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② 王言如纶(音l ún 轮),其出如綍(音f ú浮)──《礼记·缁衣》中 有“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綍(通绋,即引棺的大索)”一句, 意思是说:一句话说了出来,就是很大的(綍比纶粗,纶比丝粗),意思与“一言 九鼎”近似。因此后世以“纶音”、“纶言”、“纶綍”表示皇帝的诏书、制令等。 原来这刑部尚书与宦实也是同年,虽有心护他,怎肯舍己救人?今听见钟生说 到此处,连连点头说:“言故有理,只恐不能挽回圣怒。”钟生说:“大人请想, 司官愚见,宦实当日在逆珰门下,奴颜婢膝之事则有之,若谓助彼为恶则未必。逆 珰收败之初,助恶者数百人,一时尽皆获罪。若宦实果系党恶,岂无仇家举首,直 至今日?以陈忠无据之案,拟以一死,未免太过。况逆珰革逐陈御史,又并无宦实 之实迹,即欲治罪,不过依三等逆党株连者革职而已。以莫须有三字加人一死,司 官不敢。” 上堂迟疑不决,吩咐将宦实收监,明日再议。大家散了回家。 宦实到了监中,因适才堂上要拟绞罪,料辩也无益,魂已飞去,不知何往。忽 见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司官上堂,再三替他分辩,感激不尽。后听得说是他乡里, 暗想:我南京乡亲在京为官者,无不相识,为何遗漏此人?不知他姓甚名谁?心内 踌躇。他虽有罪,原是大老,司狱司少不得要来见见。坐下说话时问他,方知此人 叫做钟情,现任员外。 狱官去后,他心中暗想,如何得个门路再去求他相救才好,但又无可托之人。 正然低着头闭了眼纳闷,忽听见一个禁子进来说:“大爷来了。”忙睁目抬头一看, 果然是宦萼,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来京,不知家中有何事故;喜的是他来此,正可 通钟生门路。忙站起来问:“你来做其么?”宦萼见父亲受了一番风霜辛苦,又着 了这一场惊恐,憔悴不堪,跪倒在地,痛哭了一场。宦实也落了几点老泪,叫他坐 下,问他来的缘故。他近前来低声说:“父亲起身之后,本要同来,想想来也无益, 不如在家商量设法解救,因官校听着,不好说得。后刘姑父也来说叫寻门路。”因 把他同众人商量寻钟员外的话细说了。“今天才赶到,本想到我二舅子家去住,恐 怕不便。已经寻了下处,安顿了行李。”并将带来的数目说了。“此时来请问父亲 主意如何,好烦梅生到钟家去说。”宦实听了,喜不自胜,也将今天庭审的话告诉 他:“堂上定了绞罪,钟员外执定不肯画押。我正想无人去求他,你来得正好,不 可迟了。今晚就烦梅生去,恐怕明天要定案。”宦萼听说,也是欢喜非常。即回寓 所,托梅生速去,许馈钟生万金。梅生闻得宦萼说钟生这一番话,也自暗喜。这叫 顺风吹火,用力不多。此系钟生力要救他,比不得是我生生地去央情。这一事完, 千金岂非囊中之物?忙忙寻到钟生私宅来拜。 钟生方下了衙门,不多时,听得梅生远来,心中甚喜,忙迎接进来,让到书房 中,叙了些寒温,说了些彼此久阔思慕的话。钟生说:“兄何得有此高兴,不远三 千里来京赐顾?”梅生命回避了众人,这才说:“弟渴想兄久矣,因家寒不能远来。” 就将宦萼约了同来,求他转寻门路救他父亲的话说了。又说宦萼刚才到监中见了他 父亲,说蒙兄力救,感戴不已,求其始终救拔,愿以万金为报。钟生笑着说:“故 人何不救我?我做穷秀才时,不肯丝毫苟且。今日侥幸为朝廷臣子,岂肯受人贿赂, 私幕夜之金耶?若宦公之罪应死,虽以百万为馈,亦不能免。罪既不当死,一文又 不应受。兄去覆他,他盛情我但心领,我若不做官,他令尊生死我不敢保。若弟在 衙门中,他决无死法。”梅生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事有成局,私心窃喜,辞了要去。 钟生留他下榻,梅生说:“弟去将兄这番盛情先说与他知道,使他父子好放心些。 且弟未得就回,盘桓有日。”钟生只得放他去了。 梅生回到寓中,自然添了些话头,说亏他尽心进言,并钟生回覆的言语说了。 宦萼忙报知他父亲,父子暗暗欢喜。 次日堂上又议宦实的罪,钟生执定前议。堂上说:“倘圣怒不测,奈何?”钟 生奋然说:“触圣怒,大人以司官一人当之,勿贻众累。”堂上连说:“好铁汉! 好铁汉!不意你一青年人有此胆量,我不如也。既如此,你具个揭帖来,我好做个 凭据启奏。” 这是正堂一来要救宦实,二来恐累了自己。若动圣怒,拿他来挡灾的意思。那 钟生欣然具揭帖呈上: 宦实虽系逆珰门下,但杀人害人之事毫无实据。且事在赦前,若加以重辟,恐 于“概不株连”之明旨不合。云云。 正堂就据了他的话题上本去,崇祯看了正本上说得有理,既无实据,又果系赦 后的事,批个了“该部议处具奏”。大家又议了一番,定了他一个“身为大臣,依 靠权珰,本身削去诰命,追出祖父封赠,革除儿子恩荫”。复了上去,奉旨依议。 监中提出宦实,高宣了圣旨,除去刑具释放出来。宦萼同梅生、侯捷、邬合都在衙 门前接着,大家这欢喜那还了得!侯捷要接到他家去住,宦实因一行有二十余人, 不便搅扰,力辞了,同到寓处。一场天大的祸事,亏钟生得救,保全了身家性命, 父子二人哪里感激得尽! 次日,父子二人携了八百两黄物,二千两白金,同梅生到钟生私宅来拜谢,邬 合也跟了去见见。钟生正在家中,先不欲会。因他是前辈大老,且又是同乡,不好 辞得。只得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宦实一揖,先跪下去,说:“老夫这一番上致君 怒,以为必死无疑,不意蒙先生恩力救拔残喘,老夫有生之年,皆先生之赐也,敬 来叩谢。”钟生慌忙扶住,拜倒在地,说:“老先生请自重。晚生此一番为朝廷惜 法耳,并非为青天而扫浮云,何敢当老先生屈尊言谢。” 彼此拜过,宦萼也过来拜谢,并道及向年开罪,多蒙原宥。钟生还礼,说: “向承厚赐,虽不曾拜领,心感久矣。”邬合也过来拜见了坐下。 茶罢,宦实说:“先生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具有不腆之仪,聊尽愚父子一点 鄙衷。其深厚之恩私,惟有子子孙孙顶祝而已。”叫家人抬过两架大食盒来,宦萼 在袖中取出礼帖递过。钟生一看:“谨具黄米八百担,白米二千担”。笑着问: “先生何故见赐?”宦实说:“些微之敬,不足以报宏恩之万一。希为莞纳,容图 异日。”钟生艴然说:“老先生尊见差了,晚生尽力奉救者,本为秉公,并无私念。 老先生若以此相加,是晚生假公济私了。使外人闻知,晚生上获罪于朝廷,并获罪 于堂上矣。盛情心领。”坚辞不受。宦实几乎坠下泪来,说:“老朽以垂白之年得 保首领者,先生之赐也。先生欲为古道君子,使老朽为负德小人,鄙心何安?” 钟生见他情意十分谆切,说到了这话,倒不好过于推辞。就说:“罢,老先生 如此见爱,晚生再过却,反获罪于长者了,请将黄物收回。”命取过二千两银子来, 将一千送与梅生,说:“弟念兄之情久矣,无以为敬,今借此转敬,聊表当年相爱 之雅。”宦萼说:“梅兄俟回府后,小弟自当厚酬,以答驱驰跋涉之劳,何须先生 费心?”钟生说:“此乃弟赠故人耳,非为酬劳也。”梅生故要逊谢,钟生说: “我与兄异姓骨肉,不必做客套故谦。”又将百金送与邬合,说:“聊赠故人,以 当一饭。”邬合推辞几句,也就拜谢受了。复将三百金交给梅生,说:“此物兄到 家后转付家岳母,酬她当日不受聘金之情。”复转身向宦实说:“承老先生厚爱光 临,晚生本当异日治一杯鲁酒为敬。恐老先生念尊府悬挂,归期匆迫,不敢留驾。 此六百金为老先生贤乔梓①途中一饭之需,以当薄敬吧。” -------- ① 乔梓──乔木高大,梓木低矮,《尚书大传·梓材》中曾经用来比喻父子, 因此后世即以乔梓尊称他人父子。 宦实见他一文不受,过意不去,说:“先生尊谕,别的奉命了。这些微之物, 老朽还领回,真要愧死了。”钟生说:“不然,盛情晚生心领,此又算晚生转敬老 先生,何须谦得?若老先生不受,晚生连那千余金也就璧谢了”。宦实见他执意如 此,知不可强,起身告辞,谢之再三。 临出门,钟生对梅生说:“本当留兄盘桓数月,但兄携此重资,他日孤行不便, 还是伴宦老先生一同回府吧。但故人远来,忽然而别,难为情耳。”梅生见他想得 有理,也就辞了回寓。 宦实归家心切,连夜雇轿夫头口,次早一同回南而去。宦实恐家中挂虑,先差 两个家人星夜回家报信。自己坐了一乘大轿,众人皆骑脚骡。 一路无话,十数日后赶到了家。他一家欢喜是有不消说,男女大小无一不感念 钟生。宦萼谢了梅生千金,谢了郝氏二百金,邬合百金。梅生陡然得二千金,不用 说感激钟情之情,就是郝氏也得了五百金,邬合得了二百金,你说他们感念不感念? 钟生又做了二年官,见流寇猖獗,朝政日非。他感慨地说:“国家之事已至于 此,竟无一人敢言,可谓士风扫地矣。我一介寒儒,食禄数载,今拼此一官,上言 得失,以报圣恩。”复又感叹:“可惜乐老师告病归去,他若在朝,乃皇上得用重 臣,必有讽谏,或尚不至此。今日我若不言,再无人敢言矣。” 一天,他见堂上,说:“太监监军,天下事坏至于此。老大人为朝廷大臣,忍 坐视不一言耶?”堂上说:“我岂不知。但事出自圣心,不敢触皇上之忌耳。”钟 生艴然说:“老大人不言,司官当言之。司官一介微员,又职非言路,自知言出祸 随。但食君之禄,不敢尸位①耳,或能以一死感悟君心,亦可含笑于地下。”堂上 叹了几声,劝他说:“子之忠忱固可嘉,但举朝王公将相文武大臣皆缄默不言,岂 皆无忠心爱朝廷者?皆知言之不但无益,而且有祸,所以皆钤口耳。君子知机,明 哲保身,也不可不知。你又何苦批逆鳞以贾(音g ǔ古)祸?杀身成仁固是好事, 但古人云: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惧杀身以成君过耳。” -------- ① 尸位──“尸位素餐”的简略。尸位,占着位置不做事;素餐,不劳而得 食。指官吏占着职位,白受俸禄而不尽职守。 钟生长叹一声:“食人之食,当忠人之事。司官但知忠其事而已,以报皇恩, 此微躯不暇惜也。昔日世宗皇帝①曾说海刚峰②先生:‘大臣不敢言而小臣言之。’ 此司官今日之谓。不然,何得今日便不如昔,岂不畏先贤所笑?” -------- ① 世宗皇帝──指朱厚熜,即嘉靖皇帝。 ② 海刚峰──明代的著名清官海瑞,字汝贤,号刚峰。 堂上见劝他执意不回,暗暗赞叹自愧。 钟生回到家中,连夜修了一本。次日亲自送到通政司①去,烦他们上呈。其大 略云: -------- ①通政司──通政使司的简称,明清时代专门收受各部省官员及军民人等的奏 章、建言、陈情、申诉、灾情等文书的机关。 太祖高皇帝辛苦百战,混一四海。定鼎以来,列圣相承,迄今将三百载矣。天 下升平,万邦乐业。自我皇上御极之始,励精图治,首诛逆珰,次除附恶。朝野仰 其天威,臣民蒙其圣庇。自崇祯三年,李自成创逆于陕西,张献忠流氛于西蜀,迨 今日。川湖一带数百万之生灵,尽膏锋镝;山陕二西几千里之城郭,皆做丘墟。以 朝廷之金瓯,成萧条之草莽,伤心惨目,尚可言耶?此犹其次也。贼残凤阳,震惊 陵寝。寇屠各省,戮及宗藩。此正臣子锥心泣血,誓不俱生之时也。而陛下屡屡命 将兴师,贼势愈加猖獗而不能扑减者何故?皆缘内臣监军所致耳。内臣所向,妄自 尊大。有谋勇之将,动辄为其掣肘;无才技之徒,借彼为之护身人。人皆知此害, 无一人敢为陛下陈之,真可痛哭泪涕而长太息者也。更有可忧者,宰辅重臣,朝廷 之股肱(音g ōng工)也。明知此害,保爵固位,钳默不言,此大臣疏陛下也。九 卿暨阖朝文武,朝廷之耳目也,借以推诿曰:“宰辅犹不言,我曷敢言之?”此近 臣疏陛下也。外之经略阃师,巡抚总兵,皆朝廷之封疆大臣也。咸曰:“胜则归功 于监军之内臣,败则加罪于剿贼之将师。”皆袖手旁观,逡(音q ūn 群阴平)巡 畏避。所以贼势日张,寇氛逾炽。明为内臣监军之故,而亦不言。佥曰:“朝廷之 重臣尚俱为磨兜监,我辈阃外之臣耳,又何敢言之?”此封疆大臣疏陛下也。至于 各城武弁,守土文臣,有忠义者,贼至则与城俱亡;无廉耻者,寇临则率土附顺。 亦曷尝不知内臣之害,皆异口同声曰:“我小臣也,虽欲言之,亦不能上达九重①。” 是天下之臣工皆疏陛下也。此犹谓异姓之臣也。诸王公将军,天潢②一派,皇族分 源,贵戚之卿也。亦不复一言,此宗亲疏陛下也。在今日,陛下可为孤立,可为寒 心。为今之计,惟有急撤回内臣,责任统帅,庶几贼可扑灭,奏功有日。若陛下不 奋大乾断,天下事将来有不可言者。小臣不忍坐视狂声,冒死上言,不胜激切待命 之至。 -------- ① 九重──本指宫禁,转指皇帝。古代宫禁共有九重门:路门、应门、雉门、 库门、皋门、城门、近郊门、远郊门、关门。 ② 天潢──指皇族,宗室。 崇祯见了这本大怒,御批: 钟情何物小臣,敢越职妄言,阻挠大计。本当重处,姑念无知,着交与镇抚司, 好生重打,再发往边卫充军。钦此。 旨意一下,这些在廷诸臣,谁不知内臣之害?但出自圣心,不敢进谏。今见钟 生这本,内中连着他们,也有恼他的。也有些忠义之心的,怜敬他明目张胆,敢直 言上谏。约了二十余人,亲求面驾,乞恩宽恕。他的同年有在翰林的,有在科道的, 有在两衙门的,有在局部属的,都被他这本激起忠义之气来,纠齐了到午门外俯伏, 情愿替他分罪。 崇祯这日驾御瀛台,见多官如此,圣怒虽稍息,犹未下宽贷之旨。向首辅周延 儒说:“小臣无知,他谓朕不当用内臣监军。但今日无岳飞其人耳。若有那样大将, 丑贼何足平?”周延儒即上奏:“人臣能尽忠于国家,史即多溢美之辞,岳飞亦后 人之溢美耳。如今日钟情倘受廷杖而毙,后人亦曰惜杀此忠谏之臣耳。若从其言, 流寇岂足平耶?概如此耳。”崇祯瞿然说:“如先生言,钟情当何以处之?”周延 儒再奏:“天恩出自圣裁,臣何敢妄议?”崇祯复向众臣说:“你诸臣公议,当作 何议处?”众臣叩首上奏:“钟情新进无知,不识忌讳,勒令致仕,以张陛下天下 之洪仁,臣等皆戴天恩无尽矣。”崇祯方才允了,传出旨来,放了绑。 圣怒正稍息,忽登闻院①呈一个本来,崇祯展开看,上写: -------- ① 登闻院──古代君主为了听取臣民的谏议或冤情,在朝堂外面悬大鼓,准 许臣民击鼓上闻,称为“登闻鼓”。后来各级衙门也有登闻鼓的设置。宋代皇家曾 经设有“登闻鼓院”,专门收受臣民奏章。明代的皇家登闻鼓设在通政司,所以通 政司也叫做登闻院。 翰林院编修臣关爵,诚惶诚恐,冒死上言。臣闻古云:木从绳则直,君从谏则 圣。又云:君圣则臣直。今日太监监军,不但文武大小臣工知其不可,即闾阎①之 下愚夫愚妇,亦皆知其不可也。竟无一人敢为陛下陈之,臣每每无齿痛心。但恨臣 位居下僚,职非言路。虽有忠君爱国之心,不能上达。今刑部员外臣钟情,敢犯颜 直谏,真可谓凤鸣朝冈,廷臣皆以为皇上必采纳其言,定膺上赏。不意反上干天怒, 廷杖遣戍。钟生一柔弱书生,受杖必毙。皇上上比唐虞,岂可有杀忠谏之名,万世 后视陛下为何如主?仰乞天恩,赦其罪而赏其功,作在廷诸臣忠义之气。若陛下必 欲死钟情,臣愿与之同死。得从龙逢、比干,同游于地下,为荣多矣。臣愚昧无知, 冒死击登闻上奏,无非爱君之心。虽因铁钺,亦非顾也。不胜待命之至。 -------- ① 闾阎──古代民间以“坊”和“里”作为最小的行政单位。“闾”是里门, “阎”是里内的门。因此“闾阎”泛指民间。 崇祯看了大怒,说:“关爵以朕为纣桀耶!交与锦衣卫,好生打着。问是谁人 指使,审明白回话。”众臣又奏:“陛下既恕钟情,关爵亦仰天恩赦宥。”崇祯仰 面作色说:“他比朕为纣桀,从子孙骂祖父母父母,律其罪应死,尚可恕耶?”众 臣说:“彼何敢?关爵所言,欲求皇上为尧舜之君,不宜为桀纣之事,焉敢以桀纣 比陛下?”圣怒尚未息,大学士程国祥免冠叩首,说:“老臣犬马之齿已迈,徒受 圣恩,毫无补于朝廷。愿纳上官诰,以赎关爵之罪。”崇祯见众臣谆谆乞恩,老阁 臣又免冠叩求,不得已说:“先生请冠。朕为诸臣,姑恕之。关爵着革职为民,回 籍当差。” 众臣见饶了他性命,已出万幸,可还敢再奏复他官爵?皆谢恩而退。 你道这程阁老为何这样苦救关爵?一来是他一片忠忱,二来他与关爵有些情义。 程阁老自幼无父,家境贫寒。他祖籍南京,是上元县的平民百姓。他十几岁的 时候,做一些牛角牛骨的簪子卖钱养母。他家住在卢妃巷武学后街两间小房内,他 每早挑了担子到内桥顶挫磨簪子出卖。日夜辛苦,母子仅能糊口而已。 一天,上元县知县在桥上过,少年程国祥因低着头挫磨簪子,不曾站起。那知 县看见,说他少年人就如此大胆,藐视官长,当街责打了五板。他气愤起来,说: “做官的也不过从读书人做起的。我难道就读不得书,做不得官的么?”就将担子 并家伙摔得粉碎,归家向母亲哭诉,要去从师就学。他母亲说:“你既有志上进, 是极好的事。我在家中辛苦纺织,或可得供柴米,只是学钱无处张罗。”又想了想, 说:“也讲不得,我再忍饥受饿,每天积下几文以做束脩,成你读书之志。” 第二天,他就到一个学馆中去投师。那先生就是关爵的祖父,是个年高饱学盛 德的名儒。学生多有认得他的,向先生说:“他是每常在内桥顶上挫骨头簪子卖的 小程,他也来念什么书?”关先生见他十五六岁才来开蒙,问其缘故。他将无父家 寒,并做簪受责,发愤读书的话,哭诉了一遍。关先生大喜,说:“古云:有志者 事竟成。更有二名句说得妙:朱门生饿殍,白屋出公卿。你既有这一番奋志,焉知 你异日不为朝廷公卿耶?”因此给他取学名为国祥。又说:“你既家寒,但愿你肯 读,哪里争你一个人的束脩?我不要你的。” 他感激先生了不得,果然日夜用功,寒暑无间。不数年,读了满腹文章。皇天 不负有心人,后来竟连捷中了,历仕到了阁老。但他做了一生清官,古人还有一琴 一鹤,他连琴弦也没有一条,鹤毛也没一根。家中举动,有贫士所不堪者。屡欲报 答师恩,不以为情。在京中遇见关爵,知是他的世侄,就常常在一处谈讲。因老师、 世兄皆故,只有他在,爱他有如嫡亲子侄一般。他如今为了国事,且又是一片忠肝 义胆,上为朝廷,下为年谊,触了圣怒,可有不竭力援救?出了朝,就同关爵到了 私宅,说:“我素知老贤侄以清白自持,宦囊定然羞涩,也与老夫一般。目今时事 日非,我进言不纳。既不能匡君辅政,徒做这伴食中书,也无颜久驻。我辞了官, 与贤侄一同回去吧。” 次日,即上疏告老,崇祯不准,疏凡七上,才依了。他收拾了行装,人口不多。 关爵的家眷也不多,就雇了两只民船,自己坐了一只,与关爵坐了一只,一齐回南 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