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小破悭囊,吝啬鬼大请客五家联姻 大伤面子,马屁精献娇女身败名裂 一天,宦实家人打听到钟员外的船已经到了旱西门外石城桥下,他父子一同接 了出来。钟生忙迎进舱中,相揖坐下,说:“老先生尊年先辈,何敢当此厚爱?远 劳尊驾,使晚生何以自安?”宦实将父子朝夕感念,并把替他置了房产地土,候他 归来的话告知。又说:“愚父子特来奉迎到新府耳。”钟生虽感之不已,还要推辞。 因是梅生同邬合先接到下关,此时也在船上同来。梅生见他推辞再三,就劝他说: “宦老先生这一番殷殷厚意,吾兄再却,未免就觉十分固执了。”钟生此时正无家 可归,又见他这般实爱,也就深谢领了。钟生赏了船头十两银子,就发行李,同着 家眷上轿,来到新居。见甚是宽敞富丽,家中动用之物,无一不备。宦实又备了戏 酒来,一来替他接风,二者温居暖房,钟生感之不尽。后来竟成了通家莫逆。 钟生一到家,贾文物、童自大都来拜望,贺房接风,大家热闹了许多日子。钱 贵之母郝氏,宦萼之妻侯氏,梅生之妻李氏,邬合之妻嬴氏,都来看钱贵、送席, 里边堂客也吃了好几天酒筵。 过了些时候,钟生稍暇,差人往和州打听,关爵已经回到家园地。二人乡会同 年,又同做庶吉土,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十分契厚。后来虽然分了衙门,仍常常 相晤。今见他革职是因为救援自己所波累,又素知他家境贫寒,就将荣公夫妇所赠 之物取出百金,雇了一只小舟,亲到和州孝义乡去相探。 关爵见他不忘友谊,远来相访,心中甚喜。寒素家风,惟设鸡黍村醪相待。钟 生将携来之物奉承,关爵初不肯受,钟生说:“年兄之清介,弟岂不知?此物若是 弟从贪污中得来,决不敢污及年兄。既系他人赠我,分赠年兄,这有何伤?况古人 倾盖相逢,即有束帛之赠,未闻其辞也,何况你我二人同年兄弟耶?此些须不过为 年兄薪水之资耳,年兄岂疑弟为世俗之夫,做报德之敬耶?”关爵见他情意殷殷, 只得道谢收了。相留盘桓了几天,钟生因到家未久,辞别了回来。 童自大寻思:“我自从和宦萼、贾二哥结拜之后,这几年了,扰过他两家大酒 大席不计其数。我虽请过他们几次,都不过家常菜饭而已,连酒也不曾让他们醉过 一次,从来没有设席叫戏热热闹闹地这样一回。我虽然改过了,这几年只是不在银 钱上刻薄而已,并不曾大施为施为,这个臭名终还在。我看钟员外人都这样敬他, 宦哥白白地送他万金之产,我就破二三十两头请请他做个相与又有何妨?况且我同 宦哥结拜了,他父亲就是老伯。他来家这几年,我还没有给他接过风呢,何不一举 而两得?”又想:“我的主意虽然如此,不知奶奶舍得舍不得,须同她商量了,才 好行事。”就走到铁氏跟前,把这个意思达上。 铁氏三十多岁了,终日饮酒食肉,一无所事。闲了就拿角先生解闷,真是心宽 体胖(音p àn 判)。她胖得没样儿,到如今越发胖得动都动不得了。两腮的肉坠 了下来,脖子与下颔一般粗,要回头,连身子都得一起转。胸前大乳凸得老高,后 面屁股宛如巨鼓,虽然那凶暴之气没有了,只是生性吝啬,却不能改。她因为胖得 很,总不能生育,有如母鸡太肥了,油蒙了心,不能下蛋的一个理。数年来,不想 倒是葵心竟结了一子,莲瓣也产了一女,两个丫头虽丑,倒生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孩 子。铁氏拿来自己养着,都有五六岁了。这天,她歪在一张大凉床上,正逗着两个 孩子玩耍,听见这话,只说:“你通共百十万家私,就想这样大行为。你度量你的 力量去行,我不管你的闲事,只要每天不少我的酒肉就罢了。只要你不因为请人花 费了银子,在我身上扣除,缺少了我的食用,那就行不得了。”童自大说:“你但 请放心,我的家私还够你享受几辈子的。”就欢喜喜地出来。 到了宦萼家中,宦萼正同邬合在那里闲话,让他坐下。他把要请客的话说了, 定要请宦实到他家坐坐,还要借他的家人器皿杂项,宦萼都允了。就走到上房,向 父亲去说。 宦实听了说:“你们少年人,不妨一起去走走。我老了,辞了他吧。”宦萼笑 着说:“儿子同他相与了这些年,他从不曾请过一次。他一辈子舍不得费钱,家中 也没设过大席面请人。况他才说这是特为老父并钟兄而设,不如去扰他一次,鼓舞 鼓舞他的兴头。”宦实听了这话,也就笑笑依了。 宦萼出来跟童自大说知。他见宦实肯去,满心欢喜,就托邬合去请钟生和贾文 物。邬合说:“老爷费这样大事,还该用个请帖,才成体统。宦太老爷同大老爷、 贾老爷诸位算是通家,倒也罢了,钟老爷是新客,怎么好口头相请的?”童自大说: “你当我舍不得几个帖子么?实不瞒你,我从来没摆过大酒席,不知道这些规矩, 二来也没人会写。就烦你替我买几个帖子,央人写写,我改日酬你的情。”宦萼说: “不必了。”叫了个家人来,吩咐:“你去叫书办,让他拿几个全帖和笔砚来。” 童自大说:“能够这样省事,更妙,只是又烦费宦哥。” 不一时,叫了他家中的一个裴书办来。宦萼向童自大说:“你要请谁,写几个 帖子,你对他说。”童自大说:“并没有别人,就是老伯同二位哥、钟员外、邬哥, 五个帖子就够了。”宦萼说:“我老父同我都说过了,不必用。你只写别的吧”。 邬合也说:“晚生理当来效劳,怎敢当老爷赐帖?”童自大不肯,说:“我先不知 道这个礼数也就罢了,既然该这么行,如何不用?”定要写。宦萼只得依他,对裴 书办说:“该怎么样写,我不知道。你是写惯了的,烦你写写吧。”裴书办问: “几时的日子?”童自大说:“明天来不及,后天吧。”裴书办替他写着。宦萼说: “既然费了这些事,何不添一席,连梅兄也请请。他既是钟兄的好朋友,我们都相 熟,可使得?”他笑着说:“有理有理,还是哥想得周到。”帖子写完,书办将小 侄、愚弟两个帖子递给了宦萼说:“这是请我家太老爷、大老爷的。”别的都递给 邬合。童自大说:“邬哥,你的帖子你就自己收了去吧。别的就烦你去请请,务必 都要请来才好。你知道我家没多人手,改日谢你吧。”邬合应允,接了过来。他一 一约定了,然后归家。 到了那天,叫了一班好戏,一班吹手。厨役茶房酒按等,一一齐备。宦萼又打 发十几个家人来相帮,一应杯箸毡毯之类,都是宦家送来借给他用。他又请了舅子 铁化来做陪客,另在回回馆中备了一席。午间,众人陆续来到。鼓乐喧天,箫韶震 耳。厅上悬灯挂彩,氍毹(音q ú-sh ū渠书)匝地,十分齐整。让坐上席,正中 一席宦实,东边首席,钟生逊让,梅生决不肯僭,只得坐了。西边二席就是梅生, 三席宦萼,四席贾文物,邬合一席略退后些。捱次坐下,他与铁化在下面相陪。酒 筵果然丰盛精美,唱戏吹打又十分热闹。屏门后挂了帘子,独设一席给铁氏看戏。 葵心、莲瓣也打扮了一番,扭扭捏捏地跟了来看。那铁氏虽是回回家女儿,嫁过来 久了,也就无所不吃,早忘了她的教门了。那天众人都体贴他这份盛心,直到天明 方散。 铁氏嫁到童家来十多年了,不但不曾见过这样热闹,也并不曾吃过这些美品, 竟也高兴起来。童自大回到内室,铁氏说:“大家私,你为得人,我也要请请客。” 童自大巴不得要她欢喜,忙说:“奶奶,你凭着要请谁,我可有不依的么?”两人 商议了一番,算计着无人可请,只请了宦夫人艾氏、宦奶奶侯氏、妾娇花,钟奶奶 钱氏、妾戴氏,贾奶奶富氏、梅奶奶李氏、邬娘子嬴氏,并他嫂子火氏。当天请不 及,他出来把戏子、鼓手、厨子各项人等都定下了,明天还要请一堂客。又对宦家 人说了,留下他们相帮。叫打发众人酒饭,他去睡了一会儿,吃饭时起来,叫童禄 去请了邬合来,烦他买几个全帖写了请启,再烦宦家认得的人分头去请,明日赴席。 次日清晨,火氏先到。饭后,先是嬴氏到,见了礼坐下。不多一会儿,富氏也 到了,接了进来。原来富氏这几年来因寡欲多男,也生了一男一女,都带了来玩耍。 奶娘抱着才坐下,外面又吹打,说是钟奶奶、梅奶奶、戴姨娘到了。──代目姓戴, 人见他生了儿子,都称她戴姨。代目见了铁氏,要行大礼。铁氏连忙拉住,将她细 看,认得就是仙桃,好欢喜,份外亲热,让她坐下了。葵心、莲瓣见了她,也着实 亲热。少顷,艾夫人领了侯氏、娇花下轿进来。众妇人都迎接到里面,彼此各见了 礼。钱贵又谢了艾夫人厚情,并谢侯氏前次贺房的酒席。坐着,也聊些闲话,外面 吹打着催席,铁氏同火氏让着众位到前厅上席。只见芙蓉帐隐,玳瑁筵开,堂挂珠 帘,席排金盏。坐位还照前官客座的坐次。旁边安了二桌,代目同葵心一张,娇花 同莲瓣一张。不一时,点了戏,送上酒来。肴馔汤点,一道道送上,热闹到将晚撤 席。又都到上房来,众堂客有更衣者、洗手者、匀脸者、点唇者,──这都是奶奶 们的正务。 铁氏拉着代目的手,悄悄儿问她如何到了钟家。代目将童佐桐串通媒婆将她卖 给钱家的事相告,铁氏恨恨不绝。 大家坐着说话,好不亲热。宦夫人看见钟生的两个儿子,贾文物一男一女,童 自大一男一女,梅生一女,他自己媳妇生的一女,娇花生的一男一女,大小十个孩 子在面前,恰好是五男五女,好生欢喜,就笑着对众妇人说:“你们尊夫都是好朋 友,你们何不结了亲,大家更觉亲热。”众妇人说:“老太太尊意甚好,听凭主张。” 艾夫人笑着说:“我就做个主媒,分派定了。你们回去商议,看可行得。”因对钱 氏、李氏说:“我听得说,你们二位的尊夫自幼相与又着实亲热,梅奶奶,把你的 令爱配给钟奶奶大令郎,可好么?”李氏感激钟生当年替他做媒,才得嫁给梅生, 巴不得把女儿给他做儿媳妇,以报前情。假做谦辞,笑吟吟地说:“老太太主见甚 好,只是家寒攀不起呀。”钱氏说:“我家拙夫与尊夫莫逆之交,怎么还说外话? 我回家去说了,再无不成的。”艾夫人又说:“我家承钟老爷的情,再感激不尽, 把我媳妇生的这个女儿配了钟奶奶的小令郎吧。”钱氏忙谦说:“这可实实的仰攀 不起了。”艾夫人说:“你若嫌弃我家就罢。若不然,这门亲我是定要做的。”钱 氏指着代目说:“这个小儿是她生的,所以更不敢仰攀。”艾夫人说:“妻有大小, 子无贵贱。我只算报钟老爷的情,别的我不计较。”钱贵见她这番美意,忙拜谢了。 又谢了侯氏,叫代目也都拜谢,代目同娇花彼此也相拜了。艾夫人又说:“贾奶奶, 你的令爱给了我孙儿吧,童奶奶的令爱给你的令郎,我的小孙女给童奶奶的令郎, 做了五对小夫妻,岂不妙哉?我也不强你们,回去与尊夫商量明白了,再拜门请酒。” 众人都笑嘻嘻地说:“老太太吩咐,再没个不依的。等说明白了,再来叩谢老太太。” 艾夫人笑着说:“若都成了,我这个老媒婆是要吃喜酒的呢。”众人齐笑起来说: “少不得请老太太的时候再叩谢。” 铁氏听见艾夫人把小孙女给她做儿媳妇,一张大嘴咧着,一脸的肥肉笑得挤成 一处,眼睛只剩得一缝,欢喜非常,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忙叫人对童自大说了,童 自大这个喜还了得。忙进来,就向艾夫人叩谢,又谢了侯氏,铁氏也都拜谢了。正 在热闹,笑语喧天,听得又吹打催上席了,出来上了席。大家直吃到三鼓方散,辞 了各自归家。 第二天,艾夫人把联亲的话跟宦实和儿子说知。宦公说:“大孙女给钟家甚好, 只是小孙女给童家不称心。”艾夫人说:“我也想来,丫头生的孙女,配这百万财 主的儿子,也就罢了。”宦公点头无语,宦萼也自欢喜。这几位奶奶到家,对各人 的丈夫说了,都欢喜愿意。择了一个好日子,烦邬合做媒,都通了信,同在这一天, 互相拜门谢允。过后,又彼此请酒唱戏。男客过了,就请女客。临末了这两天,才 是童自大请。他夫妻二人心中快乐,这次比前番越发热闹。只苦了铁氏这个肥人, 每天累得热汗淌个不住,身上竟像泼了两桶水的一般。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也竟不觉得辛苦。把个葵心笑得那嘴只比葵花心略小些,莲瓣竟把嘴笑得比莲花 瓣还大了。 童自大心想:“我总算是破了戒了,我门下这些伙计,都已经几十年了,从来 也没有请过他们一次。我与宦哥、贾哥结了亲,他们昨天都凑了大份资来贺喜,何 不也请请他们?也是我财东的体面。”就来与铁氏商量。 铁氏这些日子看戏吃酒,好生快活。两个小夫人又在旁边怂恿,就满口应允说: “你既然请伙计,我也要请众伙计的娘子们。”童自大可敢不依她?连声答应。果 然次日请众伙计们吃了一日戏酒。到散席的时候,这些多年的伙计每常一饭也不曾 扰过,何况这样盛设的酒席?大揖作上许多,再三道谢,方才别去。 次日,铁氏请众伙计娘子并鲍家娘子含香,又热闹了一整天。童自大说:“索 性拼着再破费破费吧。”把他的亲友,从来连水都摸不着他的,都去请了来,吃了 一夜戏酒。也请了鲍信之来。他缘何认得他两口子,要去请他?因前次贾文物请他 们夫妇,内外席上有鲍信之和含香,他看在贾文物面上,故此才请。又把左右街邻 请了一席,道是儿子定亲的喜酒。众人知道他同宦府联姻,都凑公份买了羊酒来补 贺。铁氏更加高兴,对童自大说:“我这些日子虽然吃酒看戏,把我也累够了。你 就不该独设一席,替我酬酬劳?” 童自大自然是要遵命的,就留下了戏子各项。到次日午间,抬过一张凉床,铺 了厚褥,放了几个大枕头给她靠背,独排一桌给她受用。童自大侧坐相陪,闹了一 夜。不但他亲友伙计以为奇事,这些街坊上的人都说:“我们和童百万做了几十年 的邻居,从没见他家吃戏酒。这些日子竟接二连三地摆酒唱戏,真是破天荒的事, 他如今当真竟不臭了。”传得各处都以为奇闻。 铁氏又特设了两席,单请钱贵、代目到家一叙,同代目好生亲热,还同她认了 姐妹。代目不敢当,铁氏说:“你的儿子同我的儿子是一担挑①,你还谦让什么?” 她虽然一口一个妹子地叫,代目仍称她奶奶。过后,两家时常往来。 -------- ① 一担挑──亲姊妹几人所嫁的丈夫之间,称为“连襟”,俗称“一担挑”。 钟生一日在书房读书,翻阅《宋史》,看到这样一则故事:韩侂胄①建一花园, 竹篱茅舍,宛然村庄气象,心中甚喜。说:“惜无鸡犬之声衬点耳。”少倾,忽闻 鸡鸣犬吠。遣人视之,乃京兆尹赵师[ 睪下加廾] 伏于篱下作鸡狗之声,侂胄大喜。 又有一个谏议大夫程松,买了一个美人进与侂胄,取名松寿。侂胄问:“怎么与大 谏同名?”程松说:“正要使贱名常达尊听耳。”钟生读到这里,掩卷长叹:“小 人无耻,为谄媚之事,犹可言也。士大夫既登廊庙,为朝廷之臣宰,尚然为此,廉 耻丧尽,是何心哉?” -------- ① 韩侂(音tuō拖)胄──南宋相州安阳人,韩琦之曾孙。宁宗即位,以外 戚执政,专权十四年,封平原郡王。《宋史》入“奸臣传”。 正叹息间,忽梅生到来,满面笑容,问:“兄所看何书?”钟生答:“弟偶翻 《宋史》,看到赵师[ 睪下加廾] 、程松之媚韩侂胄,正在可笑。”梅生说:“千 古以来,谄媚者代不乏人,又不独二人可笑。眼下就有一个人可堪喷饭,弟特来为 吾兄言之,以供一噱。”钟生说:“请道其详。”梅生说:“舍表弟昨日可曾来奉 拜?”钟生说:“昨日蒙他赐顾,弟即往回拜矣。”梅生说:“舍表弟当日之岳翁 王翰林,兄也曾会过来。弟所说可笑之事,即此人也。”钟生说:“弟当日一见其 人,即知为不端之士,故不敢亲近。每讶令母舅老年伯高明君子也,当日为何与彼 结亲,然虽有此心而不敢言。彼令爱已故,令表弟也另娶了。今日有何笑话,请细 细说知,谅已无妨矣。” 梅生的母舅姓多,单名一个谊字,二十岁就游了庠,是个慷慨丈夫,心直口快 的男子。娶亲后氏,可称聪慧贤淑,生得一女二男。女适陈宅陈仁美,中了进士, 选了陕西褒城县①知县,即周幽王时褒姒所生之地。长子名必达。他子婿二人当日 和钟生同窗,都是广先生的门人。多必达与钟生又是乡榜同年。次子必进在庠。 -------- ① 褒城县──古代褒国所在地,唐代开始有褒城县的名称,直到宋元明清民 国,1958年撤县,其地分别合并到勉县和汉中县。故城在陕西汉中北面、勉县东面。 多谊少年的时候有一个窗友,名字叫做王恩。幼无父母,与兄嫂同居。他那令 嫂十分刻薄,兄嫂待之如奴隶,鹑衣百结,终日枵腹,以草带束腰,忍饥以度,他 兄嫂只当不曾看见。王恩苦在心头,无门可诉。他虽二十多岁,却是一个书呆子, 只知道捏着个书本,一天到晚苍蝇之声不绝,哼哼嗡嗡地念。除此以外,别无一能。 他每每想要赌气出来,不但无置身之地,且无糊口之方。别人穷无立锥之地,他真 穷得连锥子也没一个。 一天,他嫂子生辰,她娘家送了些鱼肉酒面之类来给女儿,她烹庖了,留着夫 妻同享。但碍着小叔,要给他些吃,心中又舍不得;不给他些,又觉得不好意思。 忍不住发话说:“当日公婆又不曾留下半点儿家私,如今已经二十多岁的一个后生, 不想些营运,只啃哥哥嫂子,脸蛋子也不害羞么?成天价牙疼似的捏着个书本子, 哼也哼得出饭来吃么?要等你哼出个举人、进士来,哥嫂也好累死了,亏自己也过 得去?”嘴里说着,将瓢部儿碗儿掼得一片声响。王恩一腔忿气,走到多家来。 多谊见他满面怒容,两眉如锁,心中像有万千为难的事一般,问他:“我看兄 像是有什么不悦之事么?”王恩长叹了一声,忍着泪,不能答。多谊说:“我与兄 自幼同窗,所谓丱(音guàn 惯)角之交,有事何妨为我言之,为兄或可助你一臂 之力,也不可知。” 王恩不得已,将他兄嫂恶薄的话说了,堕泪说:“今日投身无地,欲住不可, 是以悲耳。”多谊激出一腔义气来,说:“世情嚣薄,手足之谊何至于此?罢,兄 既无处栖身,若不见弃,就在我小斋来住着。但恐家常日食不堪,兄若不责,弟还 可以供给。就是几件冬夏衣服,弟也还力有可为。兄意若何?”王恩说:“承兄雅 爱,弟铭刻五衷。但岁月甚长,如何敢常在府上叨扰?”多谊说:“朋友乃五伦之 一。近来人情恶薄,将朋友一伦几乎废尽,弟每每痛恨。我与兄多年友谊,犹如手 足,何必还做客套语?不妨今天就来,弟扫榻以候。”王恩见他义气侠肠,感之不 置,说:“既承兄见爱,弟还有几本残书取来。”起身别去。 少刻,王恩卷一床破被,捆一束烂书,背负而来,到多家书房住下,竟毫不务 外,终日对着书本咿唔。多谊说:“他有这一番苦志,将来必有可成。”安心要培 植他成人。先替他换了一身衣服,又给他做了被褥。数月之后,多谊向他说:“弟 痴长吾兄三岁,大小女今已八龄。古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今已二十外了, 婚姻一事,亦不可缓。”王恩说:“弟之此身,当日尚不知飘泊何所,蒙兄收留, 已出望外。今在此得衣食丰足,可以读书,就是万幸了,何敢复有奢望?想及婚姻 一事,托兄福庇。异日若稍有寸进,再作商议罢了。”多谊也就不做声,却暗暗叫 人打听,替他寻求亲事。不久,说成了一个老童生薄家的女儿,整二十岁。到了下 定之日,才对王恩说知。王恩感激不尽,说:“兄如此爱弟,虽是兄一片热肠,但 使弟何以克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愿终身效衔结①以报耳。”多谊笑着说: “丈夫处在世间,于陌路之人施恩,犹不望报,何况你我朋友之间?些须微情,怎 么讲报答的话?兄不但轻弟,亦自轻了。”王恩不敢复言,惟心中感愧而已。 -------- ① 衔结──成语“结草衔环”的简略。表示不忘恩情,必当补报的意思。 多谊就将书室收拾,做了他的洞房。到了吉期,娶过门来。一应供给,皆出自 多谊,是不用说的了。后氏时常请薄氏到后边吃茶饭,闲谈说笑,如嫡亲妯娌一般 的。那薄氏心地聪明,齿牙伶俐,二人着实相投。那年王恩进了学,多谊甚喜,以 为不枉收留他一场。蓝衫酒礼并送学师之费,皆是多谊拿出。次年多谊生了一子, 就是多必达了。王恩之妻薄氏同月产了个女儿。 时光迅速,日月如流,不觉就是五个年头。一天多谊同王恩正坐着闲话,见那 两个孩子从里边出来,相携着玩笑,如亲兄妹相似。多谊欢喜得了不得,笑着说: “我同兄真算得异姓骨肉了,我看这两个孩子也如同兄妹。我同兄何不做个先朋友 而后亲家,把两个孩子配成夫妇,兄意若何?”王恩受了他的无限恩德,一家三口 在他家吃穿数年,毫无闲言。连妻子都是他替娶的,何况要他的女儿做媳妇,可有 不肯之理?他每常就想攀这门亲,好图久远。因自己还靠着他家,自鄙寒贱,不敢 启齿。今听见他说这话,满脸是笑地说:“承兄不弃,小女得配令郎,真得所天了, 但弟不敢仰攀耳。” 多谊见他喜允,进来对后氏说知。后氏说:“我也久有此意,如此甚好。”王 恩就告诉薄氏,薄氏巴不能够,连声怂恿。过了两天,多谊选了个好日期,备了两 席酒,先送了几件头面,两套小衣服给媳妇,做了小定,然后请王恩吃喜酒,请了 女婿陈仁美、外甥梅根来相陪,做个媒人的意思。内里请薄氏,后氏母女二人陪他。 一家甚是欢喜,自不用说。过后,他男妇四个亲家愈加亲热。 多谊同王恩走了几科,总不得中。到了天启甲子科,他二人同女婿陈仁美同进 场去。不意放榜之日,王恩同陈仁美都中了,多谊反落孙山之外。多谊虽然未中, 见女婿中了,还在次,见王恩中了,倒欢喜得比自己中了还胜三分。他女儿去年嫁 到陈家,女婿中的这一天恰又添了个外孙,真是喜事重重。 次年,王恩上京会试,路费和随行家人都是多谊预备。托女婿与他同往,到京 会试,又同中了进士。王恩殿在二甲,选入庶吉士。报到家中,多谊那喜,真是高 兴之极。也不是喜亲家连捷,图他的荣耀;喜的是王恩一个无归的人,成就他妻子 功名,不负当初一片热心。 次年,王恩给假回来祭祖,仍在多家住着。拜谢多谊夫妇,感恩戴德的话说了 无限,口口声声念之不置。他此时是荣归了,从不上门的亲戚不知从何而来,每天 来来往往拜贺不绝。一应贺客来往,都是多谊替他应酬。连他那无情的兄嫂,虽然 不曾像苏秦的兄嫂那样侧目而视、蛇行匍匐的样子,也老着脸重新来亲热,做了许 多丑态。 限期将满,要回京去,多谊劝他带了家眷同往。此时他女儿十三岁了,生得十 分标致,多谊夫妇疼爱无比。恐王恩路费不敷,又送了些盘缠。多谊、后氏同他夫 妇同居了十数载,一旦言别,心中戚戚然,恋恋难舍。那王恩、薄氏毫无留恋之情, 欢然而去。 王恩到了京中,那时正是魏珰秉政,他的头一个干儿子就是大学士魏广微。王 恩初进,不敢投见魏忠贤,就拜在魏广微门下走动。那魏广微有了这样个赛皇帝的 太监老子,自己又做了首相,声势无双,富贵已极。正是《浣纱记·夫差打围》上 说的:“富贵已极,不图欢乐待何时。”就是这个意思了。他别无他想,只要寻些 美女到家中来取乐,差人四处访求。王恩听得这信,打动了他一个富贵的妄念,同 薄氏商议:“我如今名虽做官,一个翰林院庶吉士,也就是人说的‘写大字拜帖’ 的穷鬼,巴到哪一天才有升转?我想走一个捷径。这魏中堂因做了魏上公的干儿, 不过一两年间,就做到阁老。我官卑职小,不敢望到魏上公跟前,做他的义子干孙。 如今在魏中堂的门下,若得了他欢心,什么一日三迁的事怕不得有?他如今发狠地 在外边寻美女。我家女儿虽算不得十分绝色,也还算个十全的容貌。虽才交十四岁, 已长成大人规模。我想献了给他,不愁他不欢喜。果然中了意,我这官,眼见得腾 腾地就起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挺着胸脯,满地上走着:“那时候就是《琵琶 记》上的曲子了:‘身穿着紫罗襕,腰系着黄金带。乌朝靴在脚下踹,五花头踏马 前排。’请教那时候岂不体面乎?你也就是响当当的一位夫人了。珠其头而缎其体, 凤其冠而霞其帔,黄其伞而四其轿,呼其奴而使其婢。”摇摆着身子说:“何等威 武!”又把脚跌了两跌:“但可恨一者许过了多家。当日受他厚情,扰他多年,又 替我娶你,这个恩情忘不过去。二来女儿年幼,魏中堂五十多岁了,怕不相配,恐 怕女儿也不愿意。你的意思怎么说?” 薄氏听了,说:“人说黑心人才有马骑。如今世上不忘恩负义的人,能有几个? 古话说,大恩不报,何况于小惠?你当日在他家,我是见到的。每天不过是粗茶淡 饭,没有见他弄什么三牲五鼎的供养。你娶我的时候,不过是几根簪棒,套把衣服, 所费有限。我在他家多年,哪一年不帮他做些针指?他女儿出嫁,我帮着做了多少 生活?你中举人、进士,虽然也费了他几个钱,一来是你的命好,二来是他要做疏 财仗义的好汉,也是他自己要博好名,岂单是好心为你?至于说女儿许了他家,也 不过是一时儿戏的话,又不曾大酒大礼的行下,痴痴地守着这个名做什么?等女儿 到了魏家,你写个信带给多家,只说女儿死了,他往哪里去查账?就算他知道我女 儿给了魏家,他可敢到魏家去哼一哼么?我们有魏府做靠山,料道也不怕他。我说 的可是否?若说怕魏阁老的年纪大,那有什么相干?她去做阁老的小,吃穿不了, 不强似嫁那秀才家的少年儿子么?况且我们养她一场,她替娘老子出些力,也不为 过。就是她不愿,且瞒着她,送到了那样人家去,还怕她逃到哪里去?且顾了我夫 妻眼下着,也顾不得她了。你不要呆,趁早去行,做父母的且博一场富贵,也不枉 生她一场。不然,守着这清水衙门,活活地熬死人呢。” 王恩听了薄氏这些话,笑逐颜开,不住点头说:“说得妙!说得妙!有智妇人 胜似读书男子,好见识!好见识!” 次早,到了魏广微私宅门口伺候。等到将午,饿得腰酸腹痛,在管门的人跟前 陪了多少小心笑面,再四相求,才传禀了。魏广微在书房中,传了进去,见了礼, 魏广微叫他坐下。他做了许多谄媚的样子,说了无限奉承的话,这才说:“门生蒙 师相夫子收录,天恩无以为报。门生有个亲生幼女,不敢称为美丽,也还可寓目。 愚夫妇意欲送到老师相府中为婢妾,不识台意可肯俯纳?不敢造次,门生先来上达。” 魏广微大喜说:“既是贤契闺秀,我怎么好立为小星?”王恩深深一恭,说:“此 不过门生仰报老师相天恩之万一,若小女得充下陈,留备驱使,不但小女之万幸, 亦门生愚夫妇之万幸了。”魏广微说:“你有这样好情,我亦当有厚报。既承你雅 意,今晚就可过来,更妙。”王恩说:“小女在家所穿戴者,不过荆布,如何送得 到府中来?既蒙老师相不弃,还须俟一二日,制些须衣饰,才可送上。”魏广微笑 着说:“这有何难?”问了他女儿身材高矮,当即吩咐小厮,传了进去,要了一匣 子金珠首饰,数套衣服,一个猩红毡包装着,拿了出来。魏广微命交与王恩家人拿 着。王恩辞了回家,忙叫薄氏将女儿香汤沐浴,彻底换了衣服,梳头洗面,戴上满 头珠翠。那女儿也不知是哪里的账,问着娘,她只是笑,也不回答。收拾完了,日 色将暮,一乘轿子,王恩亲自送到魏府。传禀进去,许多丫环仆妇出来,簇拥而入。 王恩归去了。 魏广微见好个女子,又甚年少,十分心爱,当晚就宠幸了。那女子知自己自幼 许了多家,今天忽然被父母送到这里来,被这个五旬多的苍髯老汉同她比翼鹣鹣, 鸾颠凤倒起来,心虽暗恨,但说不出口。 那王恩满以为女儿这一去,虽不能一日三迁,大约不过一二月之中,定然高转。 不想过了几天,就是冬至。天启童騃(音s ì四)愚昧,自己不去郊天,魏广微是 首相,就遣他去代祭。他半夜就到天坛祭了回来,又朝贺礼毕。他一个将望六的人, 连日来幸王恩的乃爱,斫丧得过了些,又辛苦了半夜,一早晨神疲力倦。本要到他 令尊魏珰处叩贺的,因身子怕动,恐这一去,留赐酒饭,未必就得回来。况且既为 父子,自然怜惜儿子的,哪里就肯责善,且回家歇息歇息再去。不意魏忠贤朝贺回 府,阖朝大小文武干儿门下厮养都来叩贺,惟独长子魏广微不到。他哪里知道是被 新得的小媳妇儿弄瘫了?只疑他目中无父,大怒而大骂:“这狗弟子孩儿,你是个 什么黄黄子?咱抬举你做个宰相,也就算咱的大恩了。你今天竟公然连我老子都不 认得了,这等可恶!要个个孩儿们都看起这个样儿来,我这个老子岂不是虚设的了?” 叫过小儿子锦衣卫田尔耕来,吩咐:“魏广微这个狗攮的弟子孩儿,大节下的,连 咱老子的头都不来磕,好大胆子。你去把他即刻逐出都门,不许容情迟缓,迁延片 刻。快快地去了,来回咱的话。” 田尔耕奉了恩父的怒命,哪里还顾得长兄的私情?亲带了许多官旗校尉到他家 驱逐。魏广微吃了些人参汤,正在暂歇。听了这信,魂飞魄丧。这田尔耕素常谄事 魏广微,奴颜婢膝,要一奉十,放个屁他也是要钦此钦遵的,二人极其亲厚。魏广 微此时恳他稍缓须臾,要去面见魏忠贤哀求,或可挽回。田尔耕不但不准,且放下 脸来说:“上公待你的恩典也算极厚了,你今天竟公然藐视他,冬节都不去叩贺, 不加罪于你就是万幸了,趁早走路是你的造化。我怎敢徇你的私情,违了上公的严 旨?况你目中无父,我又焉得有兄?亏你还读过几天书,从井救人的事也有的么? 快走,不要讨我个大没趣儿。” 魏广微见他这样子大非往昔,料到求他也没用。况且又怕那没卵袋的假老子比 不得有屪子的真老子,还有些天性之恩。或再触了他的怒,连性命还不能保,只得 带领家小踉跄出城而去。及至王恩得了这信,连忙赶了去。要看看女儿,他已经去 远了,只得忍泪回来,父女连别也不能一别,生生地离散了。 王恩见把魏中堂顷刻逐去,把一座泰山化成一泓秋水,悔恨无及。一级不曾升, 半文未曾见,把个娇滴滴的女儿白白送去。垂首丧气,惟有咂嘴咨嗟,顿足叹恨而 已。反被薄氏骂了数日,说他见事不确,如何就行。当日说得这魏阁老怎样尊贵, 如何被一个太监老子说撵就撵去了,带累了她的女儿。王恩也无言可答,只是哎哎 叹气。 后来写了封书信带给多谊,说女儿不幸于某月某日身故,不能得终前盟,并许 多谢他的鬼话。多谊见了书,念给后氏听,夫妻着实悲叹。他倒不惜失此亲家,倒 可惜失了个好媳妇,也就放过一边。 此时他女婿陈仁美与王恩同榜进士,待闻①两年,补了褒城县知县,已同女儿 上任去了。到了天启七年丁卯科,多必达同钟生那年中式,他已经定了个荆贡生的 女儿为媳。榜下成亲,两重喜事临门,又是一番热闹。 那年八月内,天启驾崩,崇祯以皇弟信王嗣位。就是魏珰的贤郎杨维垣率先发 起攻击,举朝纷纷参劾魏忠贤。逆珰事败,附逆诸人尽皆问罪。魏广微虽系逆珰干 儿,因后来革职逐去,先亲后疏,姑从轻议,比傅应星等减罪一等:家私籍没入官, 阖家男妇发陕西庆阳府①充军,王恩的令爱不消说是跟着去了。王恩系魏广微姻党, 株连革职回籍。他夫妇一场妙算,富贵不曾到手,先送掉一个女儿,后来连功名也 挂误了。虽是忘恩薄情之报,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奈何,奈何。有人借用讥笑周瑜 的“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说他是:王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娇儿又 折官! -------- ① 陕西庆阳府──今甘肃庆阳县。 多谊在家听到了这信,向后氏说:“王亲家别无子女,他与魏中堂是什么亲家? 怎么就到连累革职的地步?”后氏想了一想,说:“他前次寄信说他女儿死了。我 常看那孩子,不像个短命的。我素常疑心,不曾出口,他做了官,恐嫌我们是秀才 门第,或者是把他把女儿给了魏家了。”多谊变色说:“岂有此理!你妇道人家见 识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的事,禽兽所不为也,他一个读书人,可肯做 这无耻坏良心的事?”多必达在旁边说:“如今的世情,这样的事也是有的,母亲 这一想倒也不错。”多谊说:“胡说!少年人也跟着这样乱讲,你母亲妇人之见罢 了,你也曾读几行书,这话如何说得出口?” 次年,多必达上京会试,不第而归。那王恩夫妻已经回来了,还是一个空囊。 他做了一场官来家,女儿又送了人去,没有还来多家住的理,只得拼拼凑凑买了几 间房子栖身,家中艰难之甚。多谊虽见他女儿死了,念昔日交情,还时常资助他柴 米盘费。王恩见多家近来比当日更觉兴旺,女婿又中了举,娶了妻,一家和美,想 起女儿来,嫁了他家岂不好,常同薄氏暗暗悔恨饮泣。见多谊还常常照拂,良心不 死,又是那内愧。 一天,多谊偶然同他闲叙,问他同魏家是什么亲,竟株连至此。他无言可答, 谎说:当日承魏公垂青,时常到他府中。他有一个心爱的幼儿,认弟做义父,所以 说是亲家,因此拖累了。多谊感叹说:“君子不可不择交。兄也是大通明理的人, 难道冰山泰山都看不出来么?逆珰上无君父,自不能久。这些依草附木者,又岂得 长?原不该同他亲近。都是自错,怨不得人。可惜十数载灯窗辛苦,功名犹在其次, 还落一个污辱之名,只好自恨罢了。”多谊是个真心的人,就把他的假话信了实, 哪里知道魏广微是他令爱沾皮贴肉的亲家?还对家人说:“你们向日还疑他是那样 坏人,我就知其决乎不然。” 王恩夫妇要靠他家过日子,见了多必达夫妇,一口一个姑爷、姑娘,假装亲热。 多必达听他两口子说他女儿之死千真万真,也就信为确然。多必达幼年同他女儿亲 如兄妹,又曾下过定,想念旧情,也时常来往。 过了两年,多谊接女婿来信,已经行取进京,升了山西太原府推官。舅子若上 京会试,务必绕道到任上一会,以慰数年久别。多谊见女婿荣升,心中甚喜,王恩 知道这信,越发自恨。他两个是同年,那一个听天由命的,何等荣耀。自己趋炎附 势一场,弄得冰消瓦解,隐恨在心,说不出口。 陈仁美行取之时,沿路州县拜往,馈送下程,好不热闹。一天,到了庆阳店中 住下。他偶然到店门口看看,只见一个人来寻那店主,问:“我们夫人问你的回信 怎么样了?”店主说:“今天有位老爷下着,不得去讨信,明天才得去。”那人说: “你做媒人图中用钱使,倒要我们两头跑。”嘟嘟囔囔地去了。 陈仁美问店家是什么事,店主说:“小人当着个官媒,隔壁这魏夫人是魏阁老 的奶奶,充发到这里来的。魏老爷去年死了,家中穷了过不得,有几个小奶奶要卖 给人做妾,托小人去卖。都卖完了,只剩了两个上好的,价钱大些。昨天有人要, 叫小人今天去讨信。老爷驾到小店,不得闲去,才又着人来催。”陈仁美问:“你 可知道这两个小奶奶是哪里人,可果然生很好,他也肯给人相看么?”店主说: “小人都见过的,生得真好。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南京人,这个南京人还不到二 十岁,生得又更强些。听说她本是好人家的闺女,他父亲还是个官儿呢。她既然要 卖,可有个不给人相看的?”陈仁美说:“既然肯给人相,你把那个南京的带来我 看看。”就走了进去向多氏说了。多氏说:“你要娶小,要那后婚老婆做什么?” 陈仁美笑着说:“我哪里真要她?店主说她生得好得很,不过带来看看。” 正说着,店主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多氏一见,就觉得眼熟,问她:“你是南京 哪一府的人?你家姓什么?”她答:“我姓王,就是应天府人。”多氏忽然想起她 正是王恩的女儿,是她兄弟所定的媳妇了。这女子在她家长了十二三岁,终日相见, 还替她梳过头,教过她做针指,如何不认得?那女子别她时年幼,况又是在异乡, 一时想不起,倒忘记了。多氏又问了她一句:“你当日在南京谁家住来?”回答说: “是在一个姓多的亲戚家住的。”多氏听了这话,越发知道是她无疑的了。又问: “你如何到魏家的?”那女子一腔气愤,多年郁结,就将她父亲是个什么官,她并 不知道就被她父母送到魏家做小,以致受牵连到此处来的话,详细说了,落了几点 泪。多氏也不再问,仍叫店主领回。他夫妻商议:“王恩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受了 我家多少恩惠,才得一步好处,就忘恩负义,献女豪门,还假说女儿死了,来哄我 父亲。我们如今把这个女子买来,带了去,等我兄弟到京,竟给他做小,带她回家, 看她父母有何脸面相见。”定了主意,叫店主讲明价钱买了。 次日起身,到了京中,后来升了太原司理。故此写信回来,叫兄弟到他任上, 也不说破其中缘故。多必达中了甲戌进士,回家绕路到山西看姐夫姐姐,到他任上 相会了。饮酒接风中,多氏说:“我替你寻了个小,等了这三四年你才来。”多必 达说:“虽是姐夫、姐姐疼我,恐怕回去父亲嗔怪。”陈仁美说:“不妨,又不是 你自己寻的?是我同令姐的意思。我细细写信禀知岳父,料道决无话说。但这女子 原是魏中堂的小,不是女孩儿了。因为生得好,我同令姐在陕西买了带来的。” 多必达正在少年,离家日久,见姐夫、姐姐这样美情,又听说女子生得好,有 何推辞,欣然领命。多氏命收拾了间房子床帐,叫那女子洗沐,更换了新衣以待。 这王氏被买来,以为是陈仁美要她做如夫人的,可是数年总不见他说及,每天 好食好衣养膳,不知何故。今天才听说是赠他舅爷,又是新科少年进士,心中暗喜。 到晚上见多必达进房,好一个齐整少年,超发相爱。多必达见她生得果然好,也甚 快乐。但是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般,十分面熟,再想不起。二人上床,春风 一度之后,多必达盘问她的家世,她将衷肠细告,方知是王恩的令爱。多必达大诧: “怪不得我觉面熟,原来是你。”也把自家姓氏前后的事说了。王氏羞愧无地,多 必达推枕穿衣而起,叫人请了姐夫、姐姐来,说:“这女子原来是王恩的女儿。” 他姐姐笑着说:“我当日一见,就认得是她,我故此买了来,安心叫你带回去,叫 他父母看看,羞一羞这忘恩的小人,看他有什么脸面见乡党亲友,不然我替你买个 妾做什么呢?”多必达说:“她父母如此无良,我怎肯要这女子?”陈仁美说: “一来时令姐就问过,是她父母瞒着把她送到魏家的,当时她并不知道,及到了那 里,欲回已是不能,这也怪她不得。如今以她为妻则不可,做妾却不妨,不但羞辱 她父母,正可出出你的气。”多必达想了想,甚是有理,就留做了小星。见她颇聪 敏知事,倒也心喜。住了几天,辞了回家。 到了家中,他拜过天地祖先,又拜过父母。多谊见儿子中了进士荣归,心中甚 喜。见他娶了个妾回来,大有几分不悦。多必达将姐夫的书呈上,多谊看了,多必 达又细说底里。多谊、后氏不胜恨怒,说:“竟有这样没良心的人,真是人质兽行 了。那禽兽听得你回来,清早就在外边坐着,不要放了他去。再着众人去请了他妻 子来,当着众亲友,叫他父女相见,看他何以见人?”就差人去请薄氏。 薄氏听说女婿中了,归到家,叫人来请,她来得那个快,到了多家上房,有许 多亲戚内眷都相见了。她见多谊夫妇怒容满面,不像每常相会亲热,又不敢问。多 谊见薄氏来了,叫人出去请王恩同众亲戚都进来,说:“古人有还魂的事,我常不 信。今天竟有一个女子死了数载,忽然又活转来。昨天我小儿在途中娶了她做妾, 带了回来,特请列位来见一见这异事。”因对多必达说:“你叫了那女子来。” 那女子顷刻就来了。一进房门,王恩、薄氏正在疑心要看看这还魂的女子是怎 个模样,不想是他的令爱。他夫妻羞得要死,掩面要跑,被他女儿一把拉住,连哭 带骂,数说了一番。此时对着许多男亲女眷,他两口子比杀他一刀还难过,挣脱跑 了回去。夫妻互相埋怨了一场,在城中无颜见人,躲了几天,将房子卖了,迁往远 乡而去。后来竟不知下落,真是: 饶伊掏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件事传得人人皆知,无不唾骂王恩为小人,梅生那日也在表弟家,目睹这事, 今特来相告钟生。钟生笑着说:“令表姊丈处置得他好。这些负心的小人,也应该 叫他知些警愧。”梅生大笑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