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从善如流,宦公子接二连三做好事 嫌贫求去,权氏女糊里糊涂变仆人 有一天,宦实父子在家里讲闲话,宦实感叹说:“天地间再不能以貌取人。我 当日看这童家贤侄,不过蠢然一个痴肥财主而已。你们都还笑他鄙吝,谁料他去年 做了这一番仗义的大事。这可是那守财奴做得来的?偌大一个南京城,有多少财主? 可有一个及得他这一场好事?你同贾家贤侄虽然也帮他施舍了些,只算得个碌碌因 人成事。这番功德是他倡议,十分中他独得八九,你与贾家贤侄只算得一二。我的 家私虽不能与他相匹,也不为不厚了。古人说:‘积书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积 财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不如多多积德,存此方寸地,留与子孙耕耳。’这是真 正药言。我如今已经是八旬的人了,你正在强壮之时,何不力行善事?非为好名, 但愿将来得个好子孙,我也可以含笑入地了。” 宦萼听了,悚然说:“父亲明训,儿怎敢不力行?此后凡是可以做的善事,儿 自当行之,以承老父之意”。宦实连连点头说:“你如果真能如此,就是我宦家的 好子孙了。我宦游四十余年,虽家资殷实,并未曾贫婪酷虐,刻薄属吏小民。是我 一任布政,十载户曹,又掌工部数年,加上家中田产所收,都是份内所应得之物。 我静夜自思,在宦场中不敢说清廉二字,也还没有什么坏处。到了临末一着,因得 失心重,依附魏珰。当日若不是钟亲家,如今我身家性命不知作何局面,至今抚心 内愧。你若做得一番好事,人自会念其子而宥其父。若掩得我当日之丑,也不枉我 生你一场。” 宦实殷殷教训,宦萼听了,时刻在念,一心一意要寻些好事做做。 一天,忽然想起他姑父刘太初来:“凡事自然先亲而后疏。我这姑母同老父是 同胞兄妹,因我当日少年无知,得罪了他,至今总不上门。后来老父亲去请他,他 也不肯一到。薄有所赠,又坚拒不受。那年老父遭到祸事,他老夫妻忙来叫我急寻 门路相救,可见他并不是没有亲情,皆因生性梗介之故。他家中至今依然清贫,我 何不送五百金去给他?不但全了骨肉之情,也可救他的贫乏。但恐他不受,奈何?” 又想:“不要管他,且送了去看。”就取出五百两银子来,命家人宦有识送去。 这刘太初名和,江宁县学庠生。家贫,以授徒为业。宁甘冻饿,也不肯枉道求 人。他同宦实同为诸生的时候,就娶了宦实的妹子。不意才高命蹇,走了几科都不 中,年纪渐大,他就认命弃了这领青衿,不再赴考了。自从见宦实做了显官,未免 眼界略大。宦萼又是个有名的目无亲友的呆公子,哪里认得这穷姑父姑母?他也就 绝迹不履宦家的门槛。如今忽见内侄送了五百金来给他,力挥不纳。 宦有识回来说:“小的虽是个下人,素知刘姑父的性情,晓得他是绝不肯受的。 但老爷吩咐,不敢不去。”宦萼说:“你再送了去,放在他家门口,你转身就回来。” 宦有识领命,到他家门口,叫了一声:“姑太爷,我们大爷又叫我送来了。” 把 银子放下撤身就走。刘太初大呼,叫他拿回。宦有识飞走不答。刘太初只得自己拿 着撵了一会儿,一直撵到宦家门口,把银子放下,不顾而走。家人进内说了,宦实 父子不胜感叹。刘太初宁甘淡薄,绝不求人,诚所谓姜桂之性,愈老愈辣者也。在 今天,像这种不慕势不贪财的人,可实在太少了。 过了几天,宦萼偶然想起:“我既要做好事,终日坐在家中,外边的事情一点 儿也不知道,那好事如何飞了来寻我?我父子虽然发了此愿心,外人不得而知。就 有知道的,见我家侯门似海,谁敢敲门打户地来寻我?我不如每天在街上闲走,遇 有可行者即行,岂不为妙?”他也不跟多人,只让两个小子身边揣着银子,骑两头 驴儿跟随他。他自己乘一匹马,任马所走,也不认定到何处去。 头一天出门,正走着,只见一家棺材铺门口,有两三个人在那里讲话。其中一 个头上包着白布,披着麻,在哭哭啼啼地哀求。那卖棺材的说:“如今买卖艰难, 赊一半,现钱一半,我还贴着本钱呢,这就算是我最大的情了。总不能让你白拿了 去吧?”这个带孝的尽着哭告,那旁边的一个只是叹气。 宦萼跳下马来,上前问那叹气的:“为的什么事情?”那人见他是个贵公子样 子,忙说:“这个带孝的是我一个紧邻,姓韩,叫作韩无俦(音chóu 愁)。他家 中穷寒无比,他父亲前天殁了,已经停了两三天,总弄不出个棺材来。我看着心中 甚是不忍。这个掌柜的是我的朋友,就陪同他来赊口材。掌柜的看我的薄面,定要 一半现银。他何处得有银子?我手内也没钱,要有钱,也就帮他做了这件好事了。” 宦萼说:“棺材要多少银子一口?倒讲明白了。”掌柜的说:“寿材的价格,好的 与次的可相差远了。上千两一口的楠木棺材,小铺子也没有,不用说它了。我这里 最好的黄芯柏木棺材,也要五十两银子一口。普通松木杉木寿材,又因厚薄不同、 上漆多少价格而有高低,次的十两,稍好的二十两三十两,都是有的。最次的白木 薄皮棺材,不过三五两银子而已。” 那个邻居见掌柜的啰嗦个没完没了,插嘴说:“穷人家办丧事,不过讲一个入 土为安,能不让尸骸暴露,就算尽了孝了,哪里还能讲究?刚才我们看定的,就是 这一口白皮松木的,价钱是五两银子。”宦萼说:“我以为多大的事儿,不就是五 两银子吗?”,说着,让家人称了五两银子递与掌柜的,说:“这些都是纹银,你 先戥一戥,收了,把寿材让他抬走吧。”掌柜的说:“难得有这样好的大爷做好事, 难道还会少了小人的?,不用称,不用称。”就接过银子去。 那孝子跪在地上给宦萼磕头。宦萼拉起他来,说:“你棺材虽然有了,抬钱怎 么处?”那孝子说:“蒙老爷天恩,得了棺材,且装了我父亲不暴露着,再做区处。 我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再典几两银子,发送他老人家罢了。”宦萼听他说得甚惨, 又敬他弃子葬亲这一点孝心,又将银子称了十五两,对他说:“古人说,冠婚丧祭, 称家之有无。虽说死者以入土为安,但是杠脚烧埋银子总是省不得的。你如今除了 有口棺材之外,一文也没有,这丧事怎么办?这十五两银子你拿去用:五两把你父 亲从简葬了吧。我看你也很穷,这十两银给你作本钱,寻个小生意做,将本求利, 也可以养家糊口。”韩无俦尽着叩头,说:“老爷赏了一具棺木,就是莫大的天恩 了,怎敢又当这样厚赏?”宦萼说:“不必多讲,快雇人把寿材抬回去,料理丧事 去吧。”韩无俦见他这样施惠,也就叩谢了。 宦萼上马,韩无俦拉住小厮问:“这位老爷贵姓?”小厮跟他说了,众人方知 是宦公子,都赞扬他的恩德。 韩无俦葬了他父亲,领着十一岁的儿子,到宦家门口叩谢,送他的儿子来要给 宦家为仆。宦萼哪里肯要?因见他好个干净孩子,反给了他二两银子、两匹布。他 父子叫了几十声恩人,拜谢而去。 宦萼给了韩无俦二十两银子,心中甚乐。又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忽见一个人急 得两头乱跑,口中叫喊着:“是哪位积阴骘的好爷们,要是拾着了,赏还了我吧, 可怜我是个穷汉。”口里叫着,眼睛急得老大,两泪汪汪,像疯了一样。 宦萼心疑,让小厮叫过他来,问他是什么缘故。那人捶胸跌脚地说:“小人名 字叫作蔡绎生,是个卖菜的。我家中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爹,病了一个多月了,我在 家守着服侍,不得出来卖菜,连两千文本钱都吃光了。我老爹这两天略好些,想喝 口鸭子汤。我又没有一个钱,没奈何,只得把一件小袄脱下来,当了一百五十文钱, 指望买只鸭子来给病人吃了,或者就好了。他老人家好了,我出来借两千印子钱, 卖着菜,还能买把米度命。不然再守几天,一家子全要饿死。我把钱同当票裹在一 处,揣在怀内。不想走急了,到了铺子里看好了鸭子,摸钱要付,才知道打小褂破 处掉出去了。我们穷人好不容易挣一件小袄穿,没了票子,日久了,当铺如何肯认?” 宦萼说:“这是你自己不小心。当票要是不裹在钱上另收着,怎么会丢?”蔡绎生 说:“老爷,当票我裹得紧紧的,怎么会丢?因为是钱掉了,才连它也一起丢了。 它如今还在那钱上呢。”旁边人听他说这蠢话,由不得都笑了起来。 宦萼说:“你如今在这里跑着叫什么?”蔡绎生捶着胸口说:“当票同钱掉了 也就罢了。如今我老爹没得鸭子吃,真叫我苦死了。我所以在这里求告,或者有慈 悲的爷们拾着,赏还了我吧。不然把当票拿去,单赏了我的钱去买鸭子。再不然赏 我一只鸭子,他把钱同当票都拿去也罢了。”宦萼说:“这街上人千人万地走,知 道谁拾了?况且知道你是在哪一处掉的?这是望梅止渴的事,你空叫有何益?”他 说:“据老爷这样说,是没用的了?”捶捶胸,望天叫一声:“天爷爷,苦死我老 爹了。”掉了两点泪,才要走,宦萼说:“你站着。”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 说:“我可怜你一点孝心,这银子你拿去买鸭子给你父亲吃,赶紧去赎了衣服穿, 剩下的留着做卖菜的本钱。”他听了,却眼睁睁地望着,不敢用手接。宦萼说: “你为何不要?”他说:“老爷请把银子收起来,不要同我们穷人开玩笑。”宦萼 说:“我好意给你,同你玩笑什么?”他笑着问:“老爷当真都是赏我的么?”宦 萼说:“既然给了你,如何不真?”他这才笑嘻嘻地伸手来接,又连忙缩回。看着 宦萼,只是傻笑。宦萼叫小厮把银子塞在他手中,他见果然真的给他,接过来,叫 了一声:“我的恩人老爷,我看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第二个好人。等我老爹病好了, 同到这个地方来给你老人家磕头吧。我不认得你府上在哪里住。”说了,欢喜得跪 倒在地上,叩了十来个头。宦萼叫小厮拉,也拉不起来。直等他磕得兴足了,才爬 起来。又把那银子看了看,对旁边一个人说:“你拧我一下,看可疼么?看我是做 梦呢还是醒着?”旁边人说:“大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你快去办你的事儿去吧。” 他说:“不是梦,难道竟是真的?”哈哈笑着:“好老爷,好人,好人,好老爷。” 欣欣而去。 宦萼意兴已足,也就回家。在马上他颇为得意地想:“这两件虽算不得大好事, 也算发了一个市,不枉出来一场。” 以后,宦萼只要没事,就出来大街小巷的乱走。有一天,见许多人围着一个圈 子在那里看。他也催马上前一望,只见一个人在打一个人,拳头脚尖一起上,口中 垮声垮气不住地骂。那个捱打的也不敢回手,只用手遮拦。这人不住手地只是打。 宦萼看了动疑,叫小厮拉他过来,要问他缘故。他哪里肯依,只是挥拳不住地打。 宦萼喝了一声:“你这人好没道理,打死人不要偿命的么?好意劝你,要问你话, 怎么这样牛?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就有万分不是,你打着,他不敢回手,就罢了。 还要怎样?你仗着汉子大行凶欺负他软弱么?” 那人见宦萼的装束像个官长,责备他不是,方歇住手,对宦萼说:“老爷不知 内中的细情。俺打死这没良心的狗娘养的,情愿替他偿命。”宦萼说:“你们为什 么大事,有这样大的仇恨?”那人见问,恨恨地说:“老爷请听我说,事情虽小, 叫做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俺是山东人,名字叫做毕本。因家乡荒乱,到了这儿。 又没多大的本钱,只有十来两银子,就做了个货郎,挣个馍馍吃,住在一个店里。” 指着那捱打的说:“这个没良心的狗娘养的,他叫赖盈,也是俺一搭儿的人,同在 店里住着。他得了病,俺与他非亲非故,看在乡亲面上,替他请医生吃药。俺早晚 得闲,还服侍他。他身边又没一个大钱,俺既然照看他一场,只得替他担着。他病 了几个月才好,后来算了算,连药银店钱就该着六七两。他身上又没件衣服,寒冬 冷月的,只得又替他赊了几个布同棉花,通共该下了八两多银子。这项银子没处出, 他求俺替他借几两还了人,他去佣工挣了来还。俺一来看他还老实,二来是俺的首 尾,只得向俺熟识的一家绒线铺店主哀求,俺作硬保,借了十两银子,才还了账。 剩下一两多些,他留下盘费。原说走出去佣工,挣的多,陆续着还他本钱。就算不 能还本,年年清他的利钱,也还可以行得。谁知这没良心的狗娘养的,不知在哪搭 儿里去了三年,躲得影儿也不见。绒线铺店主找不见他,就问我当保人的要。要打 要告地闹,算起本利来,该他十七八两,刚刚把俺的本钱全拿了去。我为他连累一 场,水也没喝他一口,如今倒弄得我这半年来当了个干净,无穿少吃,我这条命不 是他坑送了么?今天要不是撞着他,他还躲着呢。因此我情愿打死这个没良心的, 替他偿命。老爷请你说说,叫人可恼不可恼?”说着,火气一上来,又要挣着去打。 宦萼叫小厮拉住了,说:“这怪不得你恼,其中必定有个缘故,人的良心哪里 就丧到了这个田地?等我问他。”叫那捱打的过来,问:“你这人真没良心,人帮 了你一场,你倒把他的本钱弄乏了,坑了他,你就没银子还他,也该见他的面,怎 么还躲着呢?”赖盈说:“老爷上裁,人心都是肉做的。承他这样的情,可还有躲 着的理?我时运不好,又是病枯了的人,做生意没本钱,只好去佣工。可是只要多 用一点儿力,就伤着了,准定要病几天。人家见我体力弱,都不肯雇。走西撞东, 总弄不着一个钱,连口也糊不过来。人说不看吃的看穿的,老爷看我身上这个样子, 就见得我不是说谎了。因没脸面见他是真,何曾是躲着呢?如今他就是打死了我, 也没得说。”宦萼对毕本说:“他这话也像真。若果然如此,情还可恕。”毕本说: “老爷不要听他,这都是鬼话。俺只打杀了他,才出得这口气。”宦萼说:“不消, 我有个道理。”叫小子称出十两银子来,宦萼递给毕本,说:“这算你替他借的那 十两银子的本钱,利钱算你倒运,赔了吧,拿去还做你的货郎,且糊口。”毕本说: “什么话?他该银子,怎么叫老爷还?这个我不敢受。”宦萼说:“我不是替他还 银子。如今世上的人,至亲骨肉在一个钱上还刻薄不过呢。你同他不过是个乡里, 又非旧识,你就在他身上用了一番的厚情。像你这样的人,也就很难得的了。如今 他负了你,不但你寒心,后来不肯再做好事。就是别人,看见施了恩就遇着没良心 的人,反害了自己,谁人还肯学?我如今送你这银子,见得好心还有好报。他虽然 负你,遇着我还了你,你后来或者还肯行好。就是旁人看着,也还肯发善心。” 毕本还要推辞,旁边有认得宦萼的人,就说:“这位宦老爷,去年舍了你们那 里来的乡亲万把多件棉袄,搭了几百间大棚给他们安身。成两万两银子都舍了,可 稀罕这点子?你受了吧。”毕本忙说:“原来就是救我们敝省中乡亲的大恩人,我 也有许多亲戚受过恩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慌忙要下跪。宦萼拉住,说:“多 大事儿,不必多礼。”又叫过赖盈来说:“你病与不病,我也不得而知。有一种不 知事的人说:‘黑心人倒有马骑,热肠人偏没饭吃。’这话信不得。世上事,虽然 也有没良心的坏人享着荣华富贵,不过那是眼前花,焉知他后来不男盗女娼,断子 绝孙?好人虽然目下贫苦,又焉知他后来没有好处?要看这两种人的收圆结果,才 定得好歹。你把良心掏出来,以前的事儿不必提了。你明年尽力去挣,不能全还, 一年还他一两,七八年也就把利钱还完了。你若挣的多,多还他些更好。果然有良 心,天必不负你的。你今生不还他,等来世变骡变马填还好么?” 众人说:“宦老爷说的是好话,你听着。”赖盈也叩头说:“谢宦老爷。”宦 萼把他拉起来,见他甚是褴褛,打开银包,拈了一个约有二三两重的一个银锞子给 他,说:“这银子给你买件衣服穿,做个小买卖度着残冬,开年去想方设法。”赖 盈又叩谢了,就将那锭银子双手捧给毕本,说:“这是老爷赏我的,你请收了算利 钱,我冻饿而死也没的怨。”毕本说:“这是宦老爷行好给你度命的,我如何肯要 你的?宦老爷同我们是陌路,就这样施恩,我同你到底是乡亲,那利钱我也不问你 要了,只当我害病吃了药了,只要神天保佑,再托老爷的福,我在这货郎上,再去 慢慢儿地挣吧。”说着,就从腰中顺袋里取出他的借约来,当面撕掉了,说:“从 此撂开手吧。”宦萼见他二人如此,心中暗想:“德能感人,我这几两银子就把两 个人都感化了。”欣然乘马而去。 正走之间,到了一家店门口,见一个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颌下一部虬髯,六 尺四五身材,三十八九年纪,在那里背叉着手,白眼望天,不住地长吁短叹。宦萼 见他凛凛一条大汉,像有十分心事一般,又见那店主在一旁陪着笑脸儿说话,觉得 其中必有缘故,就勒住丝绦,把马放慢了些。听得那大汉说:“俺这样的男子汉, 是少你饭钱的么?等俺的亲戚来了,自然一齐开发你。”那店主陪着笑,说:“怎 么敢说爷少饭钱?但小店本钱短少,供应不来,求爷多少给些,以便预备爷的酒饭。” 那大汉说:“俺身边若有银子,何用你说?实在难为你,我岂不知道。但俺此时在 客边,何处去设法?”复又长叹了一声,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哪!” 宦萼想:看这人的相貌,是个尘埃中的英雄,定非落魄之人。趁他在穷途,何 不结交他一番?“就下马走到跟前,拱手说:”尊兄高姓?贵处哪里?为何在此长 叹?“ 那人见他气宇轩昂,也拱手说:“小弟贱姓鲍,山东泰安州人氏。请问尊兄贵 姓?”那店主说:“这位老爷是我们这里有名行好事的宦老爷。”那人说:“闻名 久矣。敝省的人常称述三位的大德,不想今日在这里幸会。”宦萼说:“何敢当尊 兄过誉。”那人说:“尊兄不嫌蜗陋,请到小寓坐一坐。”宦萼正要问他话,就说: “弟正有事请教。”两人携手同到店里一间客房内,重复作揖,然后坐下。宦萼问: “尊兄有何贵干?到此又有何事萦心,浩然长叹?方才这店家说什么饭钱,不妨细 细见教。”那人叹了一口气,说:“小弟贱名鲍德,寒家虽不敢称为富足,还有几 十顷地,将就也还过得。我姑母年老寡居,只有我一个表兄,姓辛名同。自前岁贩 了几千两银子的货来到贵处发卖,也曾有信寄回,说在评事街行里住着。不意他三 年不回家,姑母想念成病,恐差家人不的当,命弟前来叫他回去。弟来时也带了几 十两路费来的,因见途中贫苦无食的人甚多,伤心惨目。弟以为到了这里,寻见了 家表兄,自然就有盘费了,就将身边的银子三钱二钱地散给了贫人,仅存了些须路 费。不想到了这里,找到行里去问,说是在此住了将近二年,又往湖广去了。弟要 往湖广去寻,既不知他在哪一府,又没有路费,只得在这店中住着等他。一住三个 月,杳无音信。弟又食量颇雄,一日酒饭肉菜之类,非三星不能饱。虽还有些衣服, 前月都卖了,打发了他的店钱。这个把月,实在没处设法。又在异乡,举目无亲, 向谁告贷?也怪不得店家琐碎,他能有多大本钱?”说着又大笑,拍着肚子说: “倒被贱腹装了他十来多两在里面,叫他如何供应得来?弟欲回不能,欲住不可, 故不觉长叹。不意惊动尊兄。”宦萼笑着说:“原来是为这些微小事。弟若早遇尊 兄,台驾也回府久矣。”就向店主说:“鲍爷差你多少饭钱?”店主说:“额定每 天三钱银子,到今天正四十天,共该纹银十二两。令小人如何搁得住?所以才大胆 向鲍爷开口说。”宦萼说:“我从不曾听见南京的店钱三钱一天,你可不许欺生?” 店主说:“小人开着店,怎么敢欺生?别人每天只须五分银子,鲍爷一天用肉五斤、 酒十壶,这两样就是二钱五分,每天还得二斤米饭,加上油盐小菜、青菜豆腐之类, 算起来小人还是白伺候,一文钱都还不得落哩。”宦萼向鲍德说:“兄真英雄也。” 他大笑说:“弟正所谓酒囊饭袋耳,何足为道?”宦萼吩咐小厮:“你称十二两银 子给店家。就叫店家快去叫一乘轿子来,送鲍爷到我家去。”那店主得了银子,欢 喜非常,锁在柜内,飞跑着叫轿子去了。 宦萼向鲍德说:“这店中非尊兄住的地方,可到舍下去,别有商议。把行囊一 起都发了去吧。弟先到舍下恭候。”鲍德说:“萍水相逢,怎敢当尊兄如此过爱?” 宦萼说:“我辈相遇,何必作这套语?”鲍德说:“尊兄既是豪杰举动,弟亦不敢 作腐头巾的虚套了。”宦萼起身作别,吩咐一个小厮等着同去。鲍德同到店门口, 宦萼一拱手上马:“专候尊兄的大驾了。” 他到了家中,就吩咐预备下酒饭。不多时,鲍德到来,让到书房坐下。小厮们 把行李也搬了进来。坐下茶罢,须臾送上酒肴,二人对饮。鲍德是个豪爽的汉子, 在店中每天那种饮食,不过充饥而已。就是那酒,也不过只算得润喉。因囊中乏钞, 不敢大嚼。如今到了宦家,见杯盘罗列,烹调精美。况宦家的酒都是佳酿,鲍德素 常善饮,所遇又不是寒酸主人,也不谦让,竟旁若无人地豪饮大嚼起来。宦萼见他 这种气概,倒也少见,殷勤相劝。酒饭吃毕,天色将晚。宦萼叫取一副新铺盖来铺 上请他安睡。留住了几天,每天大酒大肉相待,又给他内外做了一身新衣。他所谈 所讲,俱是谈兵说剑武艺中的话。宦萼虽然不懂其中的妙处,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气爽神豪。 一天,宦萼陪他饮酒之间,说:“弟喜得遇兄,本欲屈留些日子。但尊兄离家 久矣,恐府上同令姑母悬望。趁如今初秋天气,正好走路。尊兄还是回府,还是在 这里住着等令表兄呢?”鲍德说:“弟欲回久矣,只是无路费。连日承兄见爱,又 不敢启齿。家表兄知他何日才来?弟归心似箭,也不等他了,只到行里留下个信儿 就是了。”宦萼说:“尊意既如此,明天即为兄送别。”鲍德大喜说:“弟承尊兄 过爱,我也不说感恩戴德的虚话了,但愿异日得相晤畅聚为乐耳。弟此时就往行中 说个信儿来。”宦萼说:“你对他们说,令表兄来了,就请到舍下来住。”鲍德说: “这更妙了。” 鲍德去不多时就回来了。宦萼次早备酒饭跟他饯别。他的行李也收拾完了,小 厮捧出五十两银子来,送他作路费。鲍德说:“何必用这许多,有一半也就够了。” 宦萼笑着说:“兄忘了前日之事了?出门在外,宽裕些好。设有不敷,又将奈何?” 他也笑着收了。宦萼又吩咐一个家人:“你拿十两银子,送鲍爷过江。到浦口雇了 骡子,看着起身了,再来回我话。”又叫备两匹马来,亲自要送。鲍德说:“不劳 尊兄吧。”宦萼说:“弟不敢留兄者,恐尊府悬望耳。然而惜别之心,梗梗于胸。 送兄一程,多聚一刻,稍慰一刻鄙心。”鲍德长叹说:“弟生平交人多矣,不意落 难中得遇尊兄这等侠肠义气汉子。铭刻于我心矣。”二人上马,一路说着话,到了 下关过浮桥,同到江口下马。二人握手,依依不舍。鲍德上了摆江船,家人搬上了 行李,那个送的家人也上去了。临开船的时候,宦萼说:“尊兄在途多多保重吧。” 鲍德说:“尊兄请回吧。此身不死,容图异日相会。”宦萼看他的船去远了,才上 马怅然而返。 正走着,将到三牌楼,见几个人在那里说笑:“哪里还用去看戏?这就是真正 的戏文了。那戏子们唱《烂柯山》中的崔氏,还没有她这样行径呢。”宦萼正勒马 要问,众人齐笑着说:“朱买臣出来了。”宦萼一看,只见一家门里一个破衣巾的 文人,送出一个老儿来,也戴着一顶烂方巾,穿着一双红不红紫不紫的没后跟的破 鞋,气忿忿地向那人说:“我家门不幸,生出这样不成器的女儿来。贤婿也不必气 恼,或留或休,任你的意思,我总不管。我就算没有生她的吧。”宦萼听得有些诧 异,忙下马向那老儿同那人拱拱手,他两个连忙还礼。宦萼说:“请教府上有什么 事?”那老儿摇头说:“羞愧死人,我不能出之于口。”指着那破衣巾的说:“尊 驾请问他吧。” 宦萼看那贫士,见他头上一顶破烂巾,浸透了脑油;脚下两只鞋子,沾满了泥 浆;面黄饥瘦,岂止三月不知肉味;身上衣服,打着补丁,不知本来颜色。 宦萼向那人说:“请教尊姓?”那人说:“贱姓平,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平; 贱名儒,乃儒家之儒。忝列庠序。这一位就是家岳。小弟自二十岁毕婚,至今已十 七年矣。贱内与小弟同庚。小弟一介寒儒,只靠笔耕糊口。不意两年来,年成荒歉, 没人读书,这砚田也就荒芜了。去岁还将就苟延,到了今年,就力不能支,三旬九 食竟是常事。在当初,灶下以不举火为奇,近日竟以举火为奇。真正是空如悬罄, 家徒四壁。古人云:啼丰年之饥,号六月之寒。不意此二语竟是为小弟而设。不想 贱内忍受不得,竟有个要别抱琵琶之意。原也怪她不得。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 终朝枵腹,如何过得?她去意甚切,小弟与她多年伉俪,何忍分离?意有不舍,再 四苦求,但她塞耳弗听,奈何?贱内执意不回,小弟不得已求了家岳来,以大义责 她,以好言劝她,她决意不从。适间反以不逊之言挺撞了家岳,所以家岳忿怒而去。” 宦萼向那老儿说:“令爱要去,不过是因令婿贫穷之故。老丈若可养活得女儿 女婿,就可相安了。”那老儿叹了口气,说:“先生,先生,非我唐突得罪,你这 真是‘何不食肉糜’①之言了。我们当初弄了一顶烂头巾戴在头上,以为是功名的 一个进步,何等兴头。谁知吃它一生的大累。当初指望飞黄腾达,脱却这盖皮,就 可以耀其祖而扬其宗,封其妻而荫其子,大其居而改其门,华其身而充其腹。不想 毫不如意,其如命何。老学生自十五岁游庠,乡试过二十余次了。那朱衣老先生在 暗中,他那尊头就是不肯略点一点,那柳汁比金子还贵重,就不肯洒一滴在我寒士 身上!我拿轻不得,负重不得,行动又要惜三分脸面。家中釜甑生尘,儿啼女哭, 真有乞丐所不堪者。老学生今年虚度七十有五了,岂但三月不知肉味。孟夫子曾云: 七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饱。老学生比五十又多了二十五年,成年累月还不知何 者为肉。昔日听得一笑谈:一贫士终年食菜。一日,有人以羊肉饷之。夜梦五脏神 云:羊踏破菜园了。老学生今日求其踏破菜园而不可得。至于衣服,不要讲衣帛, 请看我这鹑头百结,捉襟露肘的样子,求寸布如异锦之难,寒家之境况,可想而知 了。自给犹无所措手足也,而况于女儿女婿乎?” -------- ① 何不食肉糜──《三国》中的一个故事:汉献帝出宫,遇见饥民说没有饭 吃,汉献帝反问:“没饭吃,为什么不吃肉馒头?” 宦萼又问平儒:“你令政既不愿相从,就勉强留下她,也未必相安。终日吵闹, 也非常法。”平儒说:“小弟岂不知此,其如此哀不忍何?”宦萼说:“迂,迂, 真迂!”见隔壁有个茶馆,就说:“二位请到那里坐坐,我有话相告。”那老儿说: “岂有此理。老先生驾临敝地,岂有反客为主之事乎?虽有欲奉屈之心,其如囊中 无此力何?”宦萼说:“不用谦让了,请进去吧。” 三人进内, 一同坐下。老儿说:“请教老先生贵姓?”宦萼说:“我姓宦。” 老儿问:“得非大司空宦老夫子令公子么?”宦萼笑着说:“正是。”那老儿复鞠 躬说:“真翩翩之佳公子也。久仰,久仰,老学生翁婿何缘幸会?”宦萼笑着说: “多承谬奖。”料道他们都是空腹,要了几碟点心来,让他二人吃了,然后说: “我看你翁婿二位读书一场,一穷至此,倒甚为恻然。我此时就算资助你些,劝她 留下,但不能常继,用度完了,旧性复萌,仍然要去,又复奈何?我有个主意,你 一位是她的令尊,一位是她令夫,我如此如此替你化她一化,将来必能完全你家室 之好。你二位说,可行得么?”平儒还有些不忍,口中不住咨嗟。倒是那老儿说: “宦老先生君子也,何伤乎?他之尊意,可谓妙极而无以复加矣。贤婿把这不肖女 总如弃了一般,何不听其所为。倘能革心改面,岂非尔室家之庆乎?”平儒想了一 会儿,叹口气说:“哎,小弟骑虎之势,也出于无奈了,悉听尊裁。还要求老先生 稍加姑息,不宜督责太过。” 宦萼叫小厮拿过银包来,打开,拈了一锭约有三四两的,送那老儿,说:“为 先生一肉一衣之敬。”又拿一锭与平儒,说:“权为薪水之资。等你令政悔心之时, 我再送来还你,那时或可相安了。设或恶性不改,我替你另娶一房,此等妇人终弃 之亦可。”又问那老儿:“老先生,你恐怕还有爱惜不舍之心么?”老儿正色说: “岂有此理。我老学生今虽穷乏,当初先祖权副使也是有名人焉。此等不肖之女, 已在七出之外了。辱我儒门之父多矣,尚何惜乎?老先生虽将她鼎烹斧斫,我学生 不过而问焉,何况于化恶为善也?但既承赐茶,又蒙厚惠,何以克当。诚所谓却之 不恭,受之有愧了。”宦萼说:“不必过谦,请收了吧。我回去,就有人来。”他 翁婿深深一揖,说:“承爱了。”大家一同出了茶馆。 宦萼别了他二人,上马来到了家中,将权氏的事告诉了侯氏。侯氏又是好笑又 是恨。宦萼说:“我因他们想起一个笑话来:一家人家请了一个先生,穷得很。他 要回拜东家,没人拿帖,叫他老婆扮作家人随去。到了那里,宾主甚是相投,款待 酒饭,定要留宿。那先生辞不脱,只得住下。东家叫儿子陪先生睡,叫馆童陪那家 人睡。次日,先生回去了,其子向父亲说:‘老先生倒好,只是穷得很。昨晚脱衣 服睡觉,连裤子都没有。’那馆童接口说:‘他那家人,不但没裤子,穷得连鸡巴 都没有呢。’这个笑话正好赠那平秀才。” 侯氏又笑了一阵。宦萼吩咐家人叫了个媒婆来,对她如此如此说了,叫小厮领 她到平家去。到了平家,此时平儒受了宦萼的计策,躲在外边听信。那媒婆走到里 面,向那妇人说:“这就是平奶奶么?”权氏说:“我如今不是平家的人了,你是 哪里来的?”媒婆说:“我是南京城里第一个有名做媒的赵大嫂,人都叫我赵老实。 城里的张富翁,李财主家中,我没一家不走动。听得说这里奶奶要嫁人,又贤惠, 又会当家。如今有一位财主乡绅要娶一位奶奶续弦,托我来说。”那权氏一脸的笑, 问:“我虽说要改嫁,又没有口风出去,怎么人就知道了?”媒婆说:“这位财主 要寻位好奶奶久了,托的人甚多。他同你这一位街坊姓什么什么呢,我就忘了,他 两个是好朋友。听得他说起,故此才烦我来。奶奶,你既然翻身一场,不要错过了 这样的好人。家中穿绸着缎,插金戴银,使奴唤婢。你到了那里,真是饭来张口, 衣来伸手,受用一辈子呢。”权氏满心欢喜,笑问:“他家姓什么?”媒婆说: “他姓贾,满城中谁不知道贾乡宦家?”权氏说:“这也等我那倒运的汉子来,对 他说明白了着。”媒婆说:“你不要痴了,一面擎旗,一面擂鼓。只要你心肯了, 我回他一个信儿去。送了衣服头面来,等你家相公回来说一声,就上了轿子,还怕 他拉回你来么?”权氏说:“他这样个大人家,也不行财下礼,难道就是这样乌嘴 乌面地抬了去?”媒婆说:“你是自己做主,要下礼做什么呢?抬了来仍要抬了去。 况且你是有丈夫的,惊动了街坊邻舍,闲言杂语,万一拦阻起来,反倒不妙了。” 权氏说:“你的主意也是。但恐我那倒运的汉子不肯放,怎么处?”媒婆说:“他 要留你,你就叫他拿好衣服来你穿,买好东西来你吃,怕他不叫你去么?”权氏说: “就依了你的,几时可行呢?”媒婆说:“打破头,趁热揉。俗话说:停留长智, 过后又怕生枝叶。要去就去。你主意要决了,今晚就去做新人。早一刻,不早受用 一刻么?”走到跟前,附耳低声说:“我作成你这样好去处,过了门,十两媒钱, 一分也少不得的呢。”权氏欢天喜地,反再三嘱托:“我在家同那倒运的扳倒身子, 讲个决断。你今晚千万要来接我。”那媒婆说:“我知道,还用你说么?” 平儒在外面见媒婆去了,就进家。权氏放下脸来说:“我不是你的人了,我今 天晚间就要去的。你要留我,就去买绸缎来替我做衣服,买好饮食来供给我。不然, 你要强留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苦日子我实在过不得了。”平儒说:“你到 底往哪里去?我同你将近二十载的夫妻,你就忍得撇下我么?”权氏冷笑一声: “古人说,酒肉兄弟,柴米夫妻。没穿少吃,我同你就是陌路了,还讲什么恩情? 有两句古话说得好:‘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我的去处不劳你管,大约自然 比你府上强些。”平儒说:“你既然主意已决,谅也不能留你。也有两句古话,说 是:‘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你去是去,但只是你后来或有不得意处,千万 还来寻我。”权氏夹脸啐了一口,说:“啐!你替我发这样好利市,难道别人家还 有不如你的?我就是死了,也不再上你的门。你可曾听得说:‘回炉的饼不脆’么?” 正说着,那媒婆夹个毡包进来,说:“轿子来了。”权氏向平儒说:“你快写 休书给我,不要误了我的良辰。”那平儒也不作难,写了休书。权氏又叫念给她听 了,无非是养赡妻子不起,任凭改嫁的话。权氏又叫他打了手印,收了。浑身彻底 换了衣服,戴上首饰,向平儒说:“你生平可见过这些东西?”欢欢喜喜,头也不 回,上轿而去。 那权氏被轿夫一直抬到宦家,下了轿,媒人不知何往。只见四五个妇人叫她出 轿,拥她入内。到了上房,宦萼同侯氏高坐,众妇人说:“给老爷、奶奶叩头。” 权氏是兴冲冲来做财主奶奶的,忽然见是这个光景,心中鹘突。众妇人又说:“你 见了老爷、奶奶怎么还站着,好不知规矩,还不快叩头。”她见丫环仆妇左右围绕, 尊严得了不得,不由得双膝跪倒,还疑是哄她来做妾。叩了头起来,宦萼对司富说: “这个妇人千刁万恶,嫌贫休夫,被她父亲卖到我府中来,交你名下收管。叫她做 各种活计,磨磨她的刁性。若稍有顽劣,拿皮鞭着着实实地打。拉了去,把衣服换 了。”众妇人拉她过去,换了一身旧布衣服。她此时已入圈套,悔之无及。又带了 过来,回禀说:“换过了。”司富就带她到厢房内,说:“你就跟我在这里住。” 就派了些活计与她做,说:“都是定有日限的,迟误了,十下皮鞭。” 她是一心打点来做奶奶享福的,如今到了这个光景,既不知是什么人家,又不 知是如何来的。听说是她父亲卖了她,心想:我一个出嫁十多年的女儿,父亲如何 卖得我,我丈夫怎又不说?不明不白,心中又悔又恨。那媒婆不知从何而来,今又 不知何往,暗暗哭了一会儿。夜间悄悄儿起来上吊,不想司富她们都是商议过了的, 有心防着她。一声喊叫,救了下来。到次早,禀了宦萼。宦萼大怒,叫了十数个仆 妇,将她按倒在地,剥去衣服,只剩一衫一裤。大皮鞭细竹条,自颈至踝,足足打 了数百。侯氏再三说情,方才饶了。吩咐一个仆妇梁氏监管着,饿她三天,不许给 她饭吃。那权氏浑身打得如菜花蛇样,始抬了去,放在床上卧下,浑身皮肤,无处 不痛。想起当日虽穷,丈夫何等怜爱。今天受此苦楚,是自己寻来,只好自怨,那 心肠也就悔了两分。那梁氏私自拿东西来给她吃,待她甚是亲热。悄悄儿劝她说: “你既然到了这里,插翅也飞不出去的。人说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寻此短见,讨 这一场苦吃?宁在世上捱,莫在土里埋。焉知日后就不捱出个好日子来?你不要呆 想,你死在这里,不过像死了个蚂蚁,谁还可怜你么?你耐心守着,少长缺短,悄 悄儿对我说,我照看你。”权氏感激不尽。将养好了以后,不是做针指,就是浆洗 衣裳。虽不叫她上去服侍,也没有一天得闲。自从捱过那一场肥打,也不敢再想寻 死了。看见别的妇女都忙忙碌碌,终日做活儿,久之也就惯了。宦萼可怜平儒是个 贫士,时常周济他。后来开了义学,转托梅生约到他家,考了考他腹中学问,也还 颇通,就请了他做先生,在馆中教学。──这是后话。 一天,宦萼在家,门上传进话来说,有一个姓辛的山东人要见。宦萼知是鲍德 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着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看他白面黄须,熊腰虎背,细条 身材,好一副相貌。他动问鲍德的信,宦萼将店中偶遇,接了来家,留住了数日, 并打发起身回去的话说了,又说:“令表弟去了已经两个多月,大约到家已久了。” 辛同再三致谢。宦萼说:“尊堂在家盼望,兄也当速回去才是。湖广这一次的买卖 定然是很得意的了。”辛同蹙额说:“去的时候生意倒也甚好,闻得贵处米价涌贵, 在湘潭贩了几千两银子的米下来。不意途中遇上了张献忠的兵,抢掠一空。小弟落 在水中,幸喜自幼颇知水性,逃得性命。只剩孑然一身,行囊俱失。亏得别船一个 老客见怜,带了下来。昨晚才到,且到旧行家看看有无乡亲在此,问个家信。他说 舍表弟曾来过,临去时留下信,若小弟来时,叫到尊府来问。故此来惊动。”宦萼 说:“既如尊言,归途盘费何以设处?”辛同说:“为今之计,没有别法,除非向 旧行家借贷些须,还不知他可肯慨诺?”宦萼叫家人取了三十两银子来,说:“本 要奉留盘桓数日,恐尊堂得了令表弟的信,越发盼望。些微路费,可以到府了。今 天尚早,就请渡江。雇了头口,星夜回府吧。到家致意令表弟,容图后会。”辛同 说:“蒙尊兄盛情,愚弟兄言谢不尽。小弟也不敢假作谦辞,竟拜领大德了。就此 拜别,小弟即刻长行矣。”宦等留他吃了酒饭,送到门外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