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理亏情足,奉父命悖理娶侧室 富喜贫嫌,中兄计爱富迎旧妻 倏忽秋尽冬来,大雪初露。宦萼出门,想要遇到好事再做一两件。信着马蹄, 缓缓而行,大街小巷串了一会儿。走到一条僻静巷内,见一个人两眼哭得红红的, 身上穿得甚是单寒。打门内送出一个人来,含泪嘱咐:“事情但求快速些为妙。” 那人说:“我知道,明天定有回信。”拱拱手去了。这人又掉了几点泪,叹了一口 气,抬头望望天,惨惨凄凄,折身进去。 宦萼心想:“这人虽然穿得褴褛,形状举动像个正经人。定有万不得已的事, 才会这样伤心。我且问他一问,或有急难,我何不救他一救?”就打着马进他院中 来。 那人走到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听得后面马蹄子响,回头一看,却认不得。见 他肥马轻裘,又跟着两个小厮,忙迎了过来。问:“老爷找谁?”宦萼下了马,拱 一拱手,说:“就是来找你的。”那人惊问:“素不曾拜识尊颜,老爷下降,有何 吩咐?”宦萼说:“且到你屋里去讲。”那人说:“寒舍不堪得很,故此不敢奉让 进去,恐怕屈尊。”宦萼说:“这有何妨?”那人见说,只得推开门,让了进去。 宦萼到了里边一看,果然不堪之甚。两门透风的房子,四面墙上大洞小眼,头 顶上还有几个天窗。朔风凛烈,刮得飓飓声响。大冬天的到了屋里,连个火星儿也 没有。两张破板床上,铺着两床破草荐,还铺着破竹席,连被也没有一床。床上盘 坐着两个妇女,还有两个孩子,都穿着稀烂的衣服,肉都露出在外边,嗦嗦地抖战。 那人掇过一张破竹椅来,掸净了灰,让宦萼坐下。宦萼说:“你也请坐了,好讲话。” 他谦让了一番,然后拿了一张三只脚的板凳坐下。宦萼问:“兄贵姓?”他说: “不敢,贱姓向,贱名惟仁。不敢拜问老爷上姓?”宦萼说:“我姓宦。”向惟仁 说:“想就是去岁舍衣服救穷人的宦大老爷了。”宦萼笑着说:“怎么这点儿小事 人人都知道?”向惟仁说:“久仰老爷大名了。老爷是贵人,下临贱地,有何吩咐?” 宦萼说:“我刚才在门口过,看见兄送出那个人去,满面惨容,必有万不得已的事, 特来相问。” 向惟仁低头叹气,一时不便回答。宦萼说:“兄何妨从实告我,不须隐讳。” 向惟仁说:“承老爷殷殷下问,只得直禀了。寒家当日也还可以将就过得,做着千 余金的买卖,向日也曾为过人。连年运气不济,做着的就折本,连旧房子也卖了。 寻了这两间破屋栖身,数年不曾修葺,越发倒败了。因前岁借了阮大铖老爷府上五 十两银子做本钱,又遇着这两年年成荒歉,人口多,就吃掉了。如今三年整,本利 该他百金,天天来索,没得还他。他的管家看见小女生得干净,回去说了。阮大爷 要拿小女去学戏,就算准还他本利钱。小人怎肯把亲生骨血送去做这样的事?苦苦 哀求,他总不依。前天他恼了,把我送到县中追比。我求人保了出来,限十日内还 他。老爷请看寒家这个光景,开门七件事,件件都断了。烟火俱无,一家都是不久 的人了,可有这百十两银子还人?没法子,怕受凌辱,要寻一死。二来不忍见家中 这个样子,死了,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 说到此处,就哭起来。宦萼说:“不必伤心,有话且讲。”他擦了擦眼泪,指 着床上那女儿说:“我这个小女,她说小人一死,如水桶散了箍的一样,一家人都 是要死的。她情愿自己卖身,不论为妾为婢,但求多得几两银子,还了阮府。倘余 剩下些,叫小人做个小买卖,带着她母亲兄弟将就过活。小人生她一场,实指望嫁 一个好人家,去完她一生一世的事,怎么忍心把她卖给人为奴作婢?虽然顾了一家, 岂不把她坑死了?”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他见小人不肯,倒要寻起死来。说是 除了此法,一家人都是要死的。她不若先死了,免得眼见难过。小人只得依她,寻 人说合──就是小人方才送出去的,那是个官媒──他说有个过路的官儿要买妾, 只要人物生得好,倒不惜身价,来问小人可舍得卖到外路去。小人还不忍,是小女 说,倘本地人出不上价,她白舍了身子,仍旧救不得父母兄弟。只求多得几两银子, 就是外路去,也顾不得了。况且在本乡本土,或有好歹,恐父母知道,反要伤心。 一狠百狠,远远地去,只当死了。割断了肚肠,倒还好些。小人思量她这些话也说 得有理,只得也依了她。养她一场,落了这样个下场头。怎不叫我做父母的心中像 刀割的一般,怎不悲惨?”说着,越发悲恸。 宦萼听了,连连夸奖:“好孝女,好孝女。难得,难得。请你令爱来,我问她 一问。”向惟仁叫他女儿:“我儿,过来见了宦老爷。”那女子羞羞惭惭地下床来, 走到面前,拜了一拜。宦萼把她一看,虽然穿着一件打补丁的破蓝布衫,一条锯齿 边的破裙子。好个标致端庄的女子,脸上一点儿脂粉也无,全是天然本质,真是秀 色可餐。若再装饰起来,可称个十全的佳人了。但只是脸上寒毛都冻得直竖竖的, 真令人可怜。宦萼问她:“小姑娘,你今年十几岁了?”她朗然回答:“痴长十六 岁了。”宦萼说:“适才听见令尊说你这一段孝心,诚然可敬。但给人做妾,也是 一件大苦的事。若遇了不贤惠的大妻,一天也难过。你这么个娇生惯养的柔躯,倘 不幸遇上个悍妒的大妇,岂不断送了一生?你年纪小小的,可曾想到这上头么?” 她回答说:“我何尝不知道。我当日听得家母舅讲书,杀身成仁还要去做,何况舍 身救父母兄弟?这些话,也说不得了。今天且救了一家,后来即便真到了那个地步, 就死也瞑目了。强似今日眼睁睁看着这个样子,肝肠痛裂,一刻也是难过,真是生 不如死了。”说着,也就泪随言下。 宦萼先就想要救她父亲,如今听她说了这番话,激出一段热心来,说:“你这 样孝女,我若不救你,空做须眉丈夫,枉在世上为人了。”叫小厮拿过银包来,内 中约有十几两银子,递给向惟仁,说:“这几两银子,你拿去买些柴米炭火,再买 几件棉衣来,让你一家大小穿上。你去回那媒人,也不必提我的话。只说你远处来 了个亲戚,助了你百金,不卖女儿了。再约了你当日借银子的保人,明天早饭后等 着。我明早到你家来,给你一注银子,你拿去还了阮家,就清白了。”向惟仁说: “蒙老爷天恩,小人也不敢假做推辞,但一家来世变畜生补报吧。”就叫他妻子空 氏同女儿并儿子:“快来叩谢恩人。” 他一家欢天喜地,忙过来跪下叩谢。宦萼一手拉住了向惟仁,那妻女二人又不 好伸手去扶,急得只叫“快请起来”。众人叩完头站起,宦萼说:“我是救孝女的, 与你们无干,何劳道谢?”说着,就出来上马而回。 次早,带了银子到向家来。下马,向惟仁听见,忙开门让进。到了房中,已经 与昨日大不相同:几万个补丁的窗子也糊亮了,地下一个瓦盆烧了一盆炭火,锅内 热气腾腾,一家人都穿上了棉衣,床上叠着两床旧布被。忙让了宦萼坐下,那女儿 也就走到跟前站着。宦萼见她穿了一件紫布棉袄,青布背心,白布裙子,比昨天体 面了许多,就说:“天气冷,小姑娘你请到火盆跟前坐着吧。”向惟仁说:“老爷 天恩,小人一家今天都到了天堂了。再要说冷,可就真折福了。”宦萼叫小厮拿出 两封银子来给他,说:“这是一百两纹银,你拿去还他。你约下保人同去不曾?” 向惟仁说:“昨天就约定了,他在家中等我。”宦萼说:“如今坏人很多,还你文 书的时候,要看明白,不要被人哄了。”向惟仁说:“蒙老爷吩咐,小人知道。” 宦萼又叫小厮把包内的碎银子拿了有三两多,递给他说:“这银子你另外拿着, 恐怕他拿广砝码兑你的,就要个大加三。那时候少了,为这一点子又争论,仍不得 清楚。”向惟仁说:“老爷的恩典,想得这样全美。”宦萼说:“你去了快来,我 还等你回来说话。”向惟仁刚要跪下要叩谢,宦萼拉住,说:“不消多礼,你去吧。” 他拿着银子忙忙地去了。 那女儿筛了一盅茶,纤纤玉手奉与宦萼。宦萼欠身接着,说:“又劳动你。” 吃罢,她接了过去,又说:“天气冷,老爷来得早,恐怕还不曾用饭。我家备有一 杯水酒,老爷不嫌弃,请用一杯。”宦萼说:“我怎好叨扰?”她说:“如今我一 家吃的穿的都是老爷给的,这一次老爷扰的还是自己。等我们父子有得孝敬老爷的 时候,日子就好过了。”说着,就去将烫酒的壶放在火盆上。她将靠南窗的一张抽 屉桌子擦净,说:“老爷,请过来坐吧。”宦萼站了起来,她忙把竹椅掇过来,靠 桌正面放下。开了抽屉,拿小菜碟儿。宦萼一眼看见抽屉里有些旧书,就问:“这 书是谁念的?”她笑着答:“是我小时候念的。”宦萼说:“原来你也从过师,怪 不得这样知道孝顺,通文达礼呢。”她说:“老爷取笑了,我知道些什么。当日我 母舅教馆,带着我念了几年。因家寒,搬到这里来以后,就不念书了。那时候我才 得十二岁,如今也撂下将近四年了。”说着,让宦萼坐下。酒也热了,她斟了一杯, 双手捧着,笑盈盈递上,说:“这条街上没有好酒,老爷将就用一盅避避寒气吧。” 宦萼忙接过来,说“小姑娘,你去坐着吧,叫我的小厮来伺候。”她说:“我一家 蒙老爷莫大之恩,就是终日为奴为婢,也是该当的。何况是在寒家,理当服侍的。” 她母亲把锅揭开,原来是大荤馆里买来的四品上好美肴。怕冷了,蒸在锅内, 并一盘果馅儿状元糕,端来摆上。宦萼说:“你何故费这些事?”她说:“家寒没 有什么可敬的,买的现成东西,恐怕不可口,老爷休怪。” 宦萼让坐,她再三不肯。宦萼说:“你不坐,我也不吃了。”叫小厮将板凳拿 过来放在横头,让她坐了。又叫小厮拿了杯箸来,斟了一杯,让她吃。宦萼又问: “你当日读过什么书?”她说:“读过《四书》、《诗经》,都念完了。”宦萼说: “你撂下这几年,也还记得么?”她说:“我时常翻翻,也还认得。”宦萼将抽屉 拉开,顺手拿出本书来一翻,中间夹着许多字仿。打开一看,写得甚是秀美,觉得 比自己写的强好些。看见临了写着“小娥习”三字,问她:“这是你的名字么?” 她笑着说:“我母舅说古时浙江有个孝女叫曹娥,要我也孝父母,故起名叫做小娥。” 正说话间,向惟仁回来了,将文书递上给宦萼看,又说:“蒙老爷大恩,小人 把银子还了回来了。”又跪下来叩谢。宦萼一把拉住,说:“你只管这样,倒叫我 不安。”让他坐,家中再无第二条板凳,就同女儿一凳坐着。忙敬了宦萼一杯,饮 过,又让了两箸菜。宦萼将那文书递给他,说:“这一张纸,几乎坑了你令爱,快 烧掉它。”向惟仁接过,丢进火盆内烧了。宦萼对他说:“你这令爱原来还识字通 文,我看她真是万中选一的女子。她也不小了,你替他寻个好女婿要紧。不要贪图 豪富,若配个诗礼人家的子弟更好。不然,就是买卖人家,只要拣个诚实的女婿就 罢了。古人说,相女配夫,万不可错配了人,误了她的终身。”说着,叫过小厮来, 取出两封银子,先拿着一封,对向惟仁说:“这二十两银子是送你令爱的。她也大 了,你替她做几件衣服,该置办的什么妆奁小器皿并鞋脚之类,也替她备下些。等 有了人家,到出嫁时,来对我说,少长缺短,我再帮你。”向惟仁忙叫女儿拜谢, 宦萼不肯,止住了。又拿过一封来,对他说:“我看你家中一无所有,何以度日? 这是五十两银子,你做个生意,将就过日子吧。” 向惟仁说:“蒙老爷昨天赏了银子,今天替小人还了债,救了一家人的性命, 使小人夫妻子女白骨再肉。真是重生父母,天高地厚之恩,已是杀身难报。今又赏 了小女,恩已过厚了。如何又敢领这厚赏?”宦萼说:“救人须救彻。你不得这项 银子做本钱,家中将何以为生?不久又是昨天那个光景,不如我不救你了。你收了, 不必多辞。”向惟仁说:“老爷天恩,替小人虑得如此周到,小人一家粉身碎骨也 难报涓涯于万一。”又叫妻子大小来叩谢。宦萼立起身说:“你要这样,我就去了。” 向惟仁忙说:“小人遵命,老爷请坐。” 他父女让着宦萼吃酒。向惟仁说:“老爷明见万里,洞察小人肺腑。刚才若不 是多带那几两银子去,事还不能完。饶是把那银子都添上了,他还说少。费了多少 唇舌哀求,才肯依了。”叹了口气说:“老爷施恩过于太厚,他刻薄得又太过于厉 害。”宦萼说:“阮大铖不知杀过多少大臣,何况这些微厉害?”说着话,又吃了 数杯,就不吃了。向惟仁说:“大清早,小人也不敢多敬,请用饭吧。”送上饭来, 吃毕,撤去给小厮们吃。宦萼吃着茶,向着小娥说:“前几天有个人送了我几支湖 笔,几匣徽墨,我用它不着,改日送来给你写字。不要丢了可惜。”小娥笑着说: “我会写什么?不过是乱涂罢了,只怕糟蹋了那好笔墨。” 少刻,两个小厮吃完了。宦萼起身说:“多扰了。”向惟仁说:“老爷空坐受 饥,怎敢当个扰字?”他父女一同送了出来,宦萼说:“外边冷,小姑娘,你进去 吧”。那小娥竟有个依依不舍的光景。 宦萼去后,向惟仁随后就到宦府叩谢。回来,他夫妻感谢,念之不尽,说: “天地间怎有这样好人?救了我一家性命。真是我们的造化。若不是他,此时父南 子北,不知成个什么光景了。”望着女儿说:“这都是你的一点孝心,感动了天地 鬼神,所以才遇上了这位大恩人。若是没有神灵,怎么可可的我送出媒人去,恰巧 就遇着他?二来也是你的一点造化。” 小娥总不作声,低着头寻思。向惟仁说:“你不作声,想什么事呢?”小娥忽 然说:“女儿想来,蒙他这个恩德,生生世世是再报不尽的。我当日原是舍身为父 母,如今何不把我给送他去,也算是报答他的恩情于万一。不强如卖到他乡外府, 父母兄弟不能见面么?” 向惟仁大喜说:“你说得有理。我早有这个心肠,只是说不出口来,恐儿女抱 怨,说外人救了你,我做父母的倒又把你送去作小伏低。你主意既如此,我给你置 几件衣服簪棒之类,我夫妻一同送你去。” 向惟仁到街上估衣铺中,买了几件绸绢棉夹衣服,绸裙背心之类。又到首饰楼 上换了几样簪环,又买了些零剪绸子回来,赶忙做小袄中衣、新鞋新裤等项。几天 之后完备了,叫了两顶轿子来,她母女二人坐着,嘱两个儿子看家,他跟着轿子同 到宦家来。 恰值宦萼不在家中,门上人说了进去。侯氏叫娇花、嫩蕊领着仆妇们,接了她 母女进来,二人向上跪下就要叩头拜谢,侯氏忙忙挽住,让她坐下。空氏说:“小 女是送来服侍奶奶的,如何坐得?”侯氏问起缘由,空氏细说起女儿要卖身,蒙宦 老爷救她,给了银子,救了一家子患难,如今女儿情愿来服侍的话。侯氏看那小娥, 生得模样又好,举动又端庄,着实爱她,定要她坐,说:“就是留你,我也不肯看 低了你。况你此时还是客,哪有个站着的理?”小娥说:“虽蒙奶奶开恩,我怎么 敢?”侯氏定然不肯。她方才把杌子挪在母亲背后坐着。侯氏笑着说:“你过来, 好说话。”小娥说:“奶奶的恩典,这里坐就尽够了。”侯氏倒把座儿横了过来, 和她一长一短地说话,心中十分相爱。 向惟仁就在前厅守候。不多时,宦萼回来了。向惟仁上前复又拜谢,宦萼拉住, 说:“你的礼数太多了,你来有什么话说?可坐了讲。”向惟仁不肯坐,将他夫妇 亲送女儿来与他为婢的话说知。宦萼说:“怪道我刚才进来,看见大门外有两顶轿 子,原来是你家的。你这一番举动,把我的一片好心都弄没了。难道我是看上你的 令爱才做这番事的么?”向惟仁说:“这是出在小人夫妇并女儿心中,稍报大恩万 一的意思。”宦萼决然不肯,他苦苦哀求说:“老爷不留下,小人一家寝食也不安。 就是小女她一心情愿,也不肯中止的。”宦萼倒没法起来,说:“也罢,你且请回, 再作商议。”他方才去了。 宦萼到了内中,她母女都过来见了礼。侯氏说:“她如今送了女儿来,你的意 思怎么样?”宦萼说:“这事如何行得?她父亲刚才在厅上熬了我好一会儿,我用 活落话儿打发他回去了。我当日一点好心救他,不忍把他女儿卖给人作妾。我今日 若要了她,不如当日不救她了,可成个人做的事?”侯氏说:“这也是他夫妻父女 一点好心,你留下吧。她母亲在这里尽着哀求我。我想来,虽然说你一点好心肠救 她,如果是你去要她,那就不成个人了。他送了来,也还与理无碍。我看她好个有 福的孩子,我心里很疼她。你不要以为我吃醋,所以才不要。”宦萼说:“你虽然 如此贤德,但这事万万不可。我若留了她,把以前一片热心肠尽付流水了。” 那空氏见不肯留她女儿,跪在地下缠着苦求。宦萼叫娇花拉着她,哪里肯起来? 一转身,小娥也跪在地下。忙叫嫩蕊挽她,也不肯起来。侯氏笑着说:“你看她母 女这样真心实意,你留下吧。”宦萼没奈何了,才说:“你请起来,我留下就是了。” 那空氏方才起来,小娥也就站起。 侯氏叫拿酒饭来款待她母女,小娥不肯同吃,侯氏再三再四叫她在桌横头坐着 同吃了。空氏起身道谢告辞,宦萼叫她把女儿带回,她哪里肯?说:“老爷,大人 口里无戏言。方才既说留下,此时如何又叫我带去?”宦萼见她不肯,只得把小娥 留下,打发一个小厮送了空氏回去。 到晚间,宦萼叫丫头在西屋里铺了一张床给小娥睡,他仍同侯氏并卧。侯氏说: “你怎么不去伴新人?”宦萼说:“你当我真要这女子么?方才是被她父母缠得没 法了,只得暂且留下她。过几天,还是送她回去。我既然救她,如何又肯要她来做 小?你这样贤惠,我要寻小,哪里寻不出来,怎肯把这个孝女拿来作妾?”侯氏听 了此话,心中也着实敬他,暗暗赞他确实改好了。 第二天,宦实老夫妇听见了这些话,也心中甚喜。暗想:“我儿果然变成个大 好人了。可见做好人也不在乎读书。他与童家贤侄都是一窍不通的,所作所为却都 是那大通的人所不能为、不肯为的。 小娥一些儿也不装生,每天绝早起来梳洗了,就到侯氏的跟前,好不殷勤小心。 侯氏倒着实心爱,舍不得她,每每劝宦暮留下,宦萼执意不依,她也没法。 宦萼替小娥做了两套衣服,侯氏又给了她几件头面戒指之类。过了几天,宦萼 又拿出十几两银子,请小娥到跟前,说:“你住了这几天,我今天送你回去,没什 么送你的。这是两套衣服,几件首饰,你拿了穿戴去吧。这是十几两银子,你拿着, 将来出嫁,添着买些嫁妆。”又拿出两帖笔,两匣墨来,说:“这是我许下你的。” 替她拿袱都包了。小娥说:“我父母送我来服侍老爷、奶奶,如何又叫我回去?” 宦萼说:“小姑娘,你是读书明理的。我为你一场,你虽然要做个感恩报德的好人, 难道倒叫我做个贪淫慕色的坏人么?你于心何忍?”那小娥起先来的时候,所虑者 只怕侯氏不容,不能相安。今见侯奶奶疼爱她无比,一心要留她在这里;没想到却 竟是宦萼要叫她回去。但她是个女孩儿,怎好赖在人家要给他做妾?只得听他的, 却不由得淌下泪来。宦萼见她这样恋恋不舍,心中也甚难过,对她说:“承你父女 这等好情,我家奶奶又如此贤惠,我难道是铁石心肠,当真不爱你么?只是理上行 不过去,故此忍心割舍。你不要哭,好好儿去吧。”叫仆妇替她拿着衣包,宦萼站 起,亲自送她。她又去给侯氏叩头,侯氏扶起她来,心中十分难舍,也有个堕泪之 意。那小娥哭哭啼啼地出去,上了轿,宦萼叫跟他的小厮送了去了。宜萼随后也就 出了门。 侯氏在房中坐着,心想:“这几天这个孩子在跟前说话嗑牙,倒好解闷儿。偏 偏碰上这样个牛心的人,定要打发她回去。可惜我错了,我那天应该带她上去见了 公婆,求公婆留下,谅他就不敢不依了。 正在想着,只见门上人进来说:“向家娘儿两个又来了”。侯氏又惊又喜,喜 的是她来,惊的是她去了何故又来。忙叫人去接进来。她母亲哭着对侯氏说:“方 才小女到家,说蒙奶奶恩典,疼她了不得。如今老爷不要她,她今生决不嫁人,情 愿出家持斋念佛,保佑老爷、奶奶。打开头发要剪去,我把剪子抢得快,还剪下一 络子来。”说着,从袖中拿出来给侯氏看,又说:“我夫妻再三阻她,她决不依。 没奈何,只得又同她来,求奶奶劝劝老爷留下吧。”侯氏把小娥一看,见她把头发 挽着在头上,两只眼睛哭得通红的,都肿了,心中甚是不忍,说:“我劝过多少回 了,他不肯听,叫我也没法。我有个道理,我带了你母女去求老太爷、老太太。要 是他老公母俩做了主,就不怕他不依了。” 那空氏好生欢喜。侯氏就带着她们到公婆屋里来,她母女二人叩了头。侯氏将 宦萼不肯收这女子,自己怎样再三劝着不依,并她女儿要剪头发出家的话,详细说 了。如今要求公婆劝儿子留下他,他方不敢违拗,才可救得这个女子。 宦实心中甚喜,儿子的好事不消说了,这个女子如此贤孝,又知恩报德,已属 难得。媳妇又这样贤惠,更为可喜。就说:“我前天听得儿子肯留这女子,我心甚 喜,这正是理所当然。你既如此贤德,这女子如此贤孝,我成你两人之美。”吩咐 家人:“叫了你大爷来。”侯氏说:“他不在家里。”宦实吩咐一个仆妇:“看见 你大爷回家,叫他进来。”又向侯氏说:“叫这孩子去梳洗了。”她母女连忙叩谢, 都欢欢喜喜地同侯氏回房。她母亲辞了回去。 侯氏吩咐仆妇们拿水给小娥沐浴了,又给她换了一身新衣,看着她梳洗。梳头 已毕,给她戴上许多珠翠。下午宦萼回家,到了内中,见小娥又在屋里。满头珠翠, 遍体罗绮,打扮得娇滴滴的。正要问,只见一个仆妇向前说:“太老爷问了老爷好 几遍可曾回来,请快去,有要紧的话说呢。” 宦等忙到父亲房中,宦实就将小娥怎样要剪头发出家,誓不嫁人,并媳妇贤惠 的话说了,又说:“她来求我,我看那孩子甚有造化,你留下他吧。”宦萼的意思 还有些不肯,迫于父母之命,不敢违拗,只低着头不作声。宦实见他作难,给他解 释说:“你当日救她,是一番好心。今天不收她,她果然祝了发,不是你反害了她 了?你的心,天地鬼神已知。又是我的父命,再不可推诿了。”宦萼说:“儿救她, 正因为不忍以孝女给人做妾,今天自己反拿她做小,于心何安?”宦实说:“媳妇 大贤,你把她处于妻之次、妾之上,礼酌乎中,也就罢了。”宦等只得应允。 侯氏知道了,忙叫人替她收拾床铺,新被褥新枕头新帐幔。当晚就预备酒筵, 叫他二人合卺成亲。这一夜,两人绸缪恩爱,可想而知,不用多说。 次早,庙见之后,拜见宦实老公婆。待她之礼,比侯氏稍次,吩咐家人都叫二 奶奶,称娇花、嫩蕊为姨娘。小娥拜见侯氏,以妾礼自居。侯氏不肯,只受她两礼, 同娇花、嫩蕊以姊妹相叙。这小娥孝敬宦老夫妇是不消说得,她敬这侯氏也到十分, 侯氏也爱她如妹妹。她待这娇花、嫩蕊如嫡亲姊妹一般。她二人先前见小娥后来居 上,还有些妒心。见她如此,倒反亲厚起来。她待下人一团和气,真是阖家和美。 这宦萼疼她到了至极地位,连宦实老夫妇同侯氏也疼爱她了不得。 钟生得知亲家娶了个副亲母,约会了梅生、贾文物、童自大到他家贺喜。宦萼 留饮,彼此闲谈之中,宦萼忽然想起,问钟生:“昨天小价在尊府门口过,回家说 看见兄送了几位客人出来,不知府上有何事?”钟生说:“正是呢,弟有一件事要 同长兄商量,还要求老伯做主。府上今天有喜事,且过几天,再来奉恳。”宦萼也 不再问。大家共饮,日暮方散。 宦萼见钟生说有事同他父子商议,恐有甚机密话,在稠人广众之中,不好说得, 因此不问。第二天,即到钟生家来。一来谢昨天往贺,二来要问这事。 钟生要同宦萼商议什么勾当?原来钟生的母舅早故,一个表妹嫁了司进朝。还 有个表弟,名字叫做咸平,二十一岁了,新进了学,他母亲要替他毕婚。他父亲在 日,同他的一个厚友叫韩仕的,自襁褓中就结了亲,定下他的女儿淑姑为媳,与咸 平同庚。他二人因系相契,只过了个小定,原约到临娶之日行聘即娶。不意两亲家 数年后相继而殁。因儿女尚幼,故未婚配。今惠氏见儿子大了,意欲完成。咸平少 年,才学也还可以,但只有些轻薄好胜,他知岳母寡居贫寒,不愿就这门亲事,对 母亲说:“我们这样人家,要寻门当户对的人家十分方便,为什么要娶这样寒透了 骨的女儿?儿子是决不要的。”惠氏说:“这是你父亲在日,你在襁褓中就定下的, 怎么讲不要的话呢?”咸平说:“当日又不曾行茶过聘,父亲不过是口头上一句话, 如何就作得准?”惠氏说:“小人儿家,不要说这样的话。古人说:寸丝为定。你 爹爹同你丈人知心莫逆,故此结下这亲。虽未下大聘,已行过小茶,怎么说是口头 话?”咸平说:“不管定与不定,儿总不愿这门亲事。就是母亲定要替儿娶来,儿 也决不跟她同房的。” 不是姻缘,也难强合。惠氏心中暗想:儿子既然一心不愿,倘若强娶到家,他 夫妻不和睦起来,岂不误了终身大事?只得央人婉转去向亲家母说,儿子执定不愿, 恐误了两家的儿女。亲家有令爱,哪怕没人来求?那韩寡妇听了这话,知道是女婿 嫌她家贫寒,大怒说:“这小子如此没良心,后来焉得长进?他既不愿,难道我把 女儿押上他家门去不成?要悔就悔了吧。”那人复了惠氏。 谁知这淑姑自幼从父亲读过几年书,把《列女传》中历来这些闺媛贤淑节烈的 事,常讲说给她听,都记在心里。如今见咸家要悔亲,母亲竟赌气依了。她向母亲 说:“父亲在日,时常教训孩儿:女子之道,一与之醮,终身不二。女儿自幼已许 咸家,生是咸家人,死是咸家鬼。他家负义弃儿,儿岂敢背礼他适?儿愿今生永侍 膝下。若要儿改事他姓,儿就不能侍奉母亲,只得随父亲同游于地下了。” 韩寡妇听了女儿这话,心中着急。先因气头上回了咸家,此时怎好又去说把女 儿还要给他家的话?况女婿不愿,怎么强得?左思右想,去请了族中几位人来商议 此事。内中也有三四位秀才,怒说:“这狗畜生,才进了学,就如此轻薄狂妄。我 们到学道处呈他一状,说他嫌贫弃妻,看他那顶方巾可戴得稳?”内中有一个老成 的摇着头说:“这使不得。我家要同他断绝了这门亲,自然是该这样去做。不但灭 了他的威风,也可出出我们的恶气。如今我韩家的女儿既然还要嫁他,这一告,越 发成仇了,后来就会难以收拾,须要想一条万全之策方妙。”想了一会儿,说: “有了。钟员外是他的表兄,此人是个道学先生。我们何不同去会他,把这事请教 于他,看他作何主意。他若推脱不管,那时只得到学台处鸣鼓攻之,求学台断合了。” 众人齐说:“有理。”就同到钟生家来。 钟生虽不甚会客,听见有学中的朋友来会他说话,素常又知是亲戚,忙忙出迎 到厅。揖罢坐下,询其来意,众人把咸平背盟并淑姑矢贞的话详细说了。钟生踌躇 了一会儿,说:“舍表弟年幼无知,诸位尊亲不必介怀。他既不愿,就强而后可, 夫妻一伦,白头相守,若不和美,实在两误。弟有一个鄙见,须当如此如此行之, 再无不妥。”众人大笑:“老先生高见妙极,成全了两姓之好。不但生者衔恩,死 者亦戴德矣。”辞了出来,回了韩寡妇的信,她母女欢喜不尽。那天钟生向宦萼要 说的,就是这件事。 如今宦萼到了钟生家,钟生就将咸平弃妻、淑姑自矢的话,详细说了。又说: “舍表弟少年无知,今天弟若不为彼完成此事,不但他青衿难保,且将一生的人品 丧尽。先母舅只此一子,焉忍坐视他沉溺不救,况岂不误了这韩家贤女的终身?弟 想了一策,恳吾兄婉达老伯,权认作义女。弟稍备些妆奁,去与家舅母商量,假为 舍表弟作伐。完成之后,老伯再说破,以正言教之,彼必不敢再萌别意了。”宦萼 说:“君子成人之美。长兄既有此美意,弟当玉成其事。况令表弟之不愿者,嫌彼 之贫故耳。弟备些妆奁赔送她,一天好事就都完了。”钟生说:“岂敢又破费兄长, 使弟更不安了。”宦萼说:“你我儿女亲家,何必还说此客套话?弟在他人犹不惜, 况于亲戚乎?”辞了回家,禀知父亲,宦公喜允。就差了两个仆妇到钟生处,一同 去接了淑姑来家。 宦公见她虽裙布荆钗,好一个端庄的女子,满心欢喜,认作了女儿。替她做绸 衣制首饰,如吹灰之易,不用说得。 一天,钟生到舅母家来,作揖坐下,咸平也陪着。钟生说了些闲话,然后向惠 氏说:“表弟已经成立,韩家的令爱也大了,亲事也该完成,以毕终身大事。”惠 氏说:“这门亲事你兄弟不愿,已经辞退了。”钟生佯惊说:“这是什么话?舅舅 在日,替表弟自幼定下的。今天如何讲不愿的话?不但弃妻为不义,且背父命又是 不孝,舅母如何顺着他胡做?那韩家虽然贫寒,族中有许多秀才,倘一时动了公愤, 到宗师处告起来,不但功名不保,后来何以见人?况且人家若知道这件事,谁家的 女儿还肯同我们结亲?我们去退亲的时候,他家如何回复的?”惠氏说:“她母亲 别无多说,也竟依了。”钟生说:“造化,造化,这是他韩府上的人盛德。若略要 动气,何以处之?”又向咸平说:“表弟少年,才得一步,这样负心的事,可是做 得的?”咸平面赤耳红,无言可答。钟生又说:“如今事已至此,悔亦无及。但你 也时不可待,我宦亲家有一妹,乃宦老伯之爱女。我为表弟作伐去求,如何?但恐 怕没有太多的赔送,未必中你之意。”咸平听得说是宦府的女儿,就说:“承老表 兄下爱,弟安敢尚萌别念。但恐宦府闺秀,未必肯下嫁寒门。钟生说:”我若去说, 十分有八九可成。允与不允,我再来复信。“作别回来。 次日,又到舅母家中,向惠氏说:“恭喜舅母、表弟,我昨天到宦府去提亲事, 一说就成。只须打点行聘,就可以娶。”咸平母子欢喜非常。择日行聘,到吉期迎 亲来家。合卺之时,咸平觑见好个女子,暗说:“到底是大家闺秀,不但美丽,而 且稳重,比寒门小户的女儿,自是不同。要是不拿定主意,娶了韩家的女儿来,不 知是怎么个寒乞的样子呢。”他心中那个乐,真说不出来。又见赠送的嫁妆虽不算 十分丰厚,但也件件俱备。且还有一个使女为媵(音y ìng硬),更自欣喜。他白 天出去陪待贺客,到晚人散,忙忙进来,要同新人亲热一番,不想房门紧闭。咸平 不知何故,心中疑讶,轻轻敲门。内中一个宦府遣来作伴的老仆妇隔着门说:“姑 娘吩咐不许开,姑爷今晚且在书房暂宿一夜,明天等我家太老爷同钟老爷同来说明 白了,再作商议。”咸平惊说:“百事俱已完成,还有什么商议的?你去求姑娘, 不要误了吉期。”那伴婆又说:“姑娘说了,闻得姑爷自幼定下人家一位闺女,嫌 她贫寒,就背盟另娶。今我家的姑娘,妆奁菲薄,恐姑爷日后憎嫌起来,又想抛弃, 岂不自误?除非同家老主及众位共同当面讲过,才敢放心。”咸平又是羞愧,又是 发急地说:“这是什么话?你家姑娘一个千金小姐,怎比得那贫士的女儿?不要说 有这些赔送,就是丝毫没有,我也不敢憎嫌。恐怕你姑娘不足凭信,我跪在这里发 誓了。”跪下说:“我异日若敢负初心,人神共殛。”那伴婆去了一会儿来开门说: “姑爷记着这句话。”咸平忙走到房中,见新人在床上,背灯而坐,忙深深一揖, 说:“贤妻为何如此多心?多蒙岳父大人不弃寒微,又是家表兄作伐,可敢萌一毫 别念?”就上前解衣就枕,成就了百年姻眷。 次日,双双拜了家堂老母。这天单请宦公同宦萼、钟生三位来赴喜筵。宦公到 来,坐下茶罢,向咸平说:“贤婿既不弃小女,已结百年之好,令岳母处也该去拜 谢才是。”咸平说:“岳母尊前,小婿昨天就叩谢过了。”宦公笑着说:“非老妻 之谓也。此女非老夫亲生,乃我故人韩氏之女,即贤婿前日之所弃者。我抚为螟蛉, 故令表兄作伐,以完宿缘耳。” 咸平方知新娘就是他的旧妻,羞得置身无地。钟生正色责他说:“吾弟始博一 领青衿,就做这等负心无义的事。视古人不弃糟糠之妇者,宁不自愧?前者韩府上 许多令亲,都是三学中朋友,同到我家,要动公呈到学台处呈状。若此事一行,不 但你功名不保,连一生的人品都丧尽了。蒙宦老伯不忍见你少年破败,故有此义举。 吾弟此后当洗净前心,宜尔室家。倘再萌不肖之念,我们都要动公忿了。” 那威平羞愧难当地说:“弟知罪了。蒙岳父垂慈,长兄怜爱,弟安敢尚有别意? 长兄请陪岳父、舅兄坐坐,我此刻就往岳母处谢罪。”宦公说:“贤婿且住。我知 令岳母孀居,并无以次亲人。贤婿何不接了来,同令堂老亲母一处相伴?不但不失 亲亲之谊,还可以挽回前愆了。”咸平连连应诺。 他知岳母家寒,恐没有衣服,问母亲要了一套衣裳包了,叫了一乘轿子,亲去 谢罪迎请。韩寡妇见女儿已经嫁了,女婿又如此尽礼,前憾尽释,欣然同来。宦公 等众位一起吃酒,日暮方散。 咸平次早去拜韩家族中诸亲,就下帖请男妇吃会亲的筵席。众人知他连岳母都 接了家去养活,还有何恼?尽来赴席,无一个不夸宦家和钟生的好处。改日又请宦 公父子、钟生、司进朝,内里请艾夫人、侯氏、向氏、嫩姨、娇姨、钱氏、戴氏并 司家姐姐。惟宦公老夫妻辞了,别的男女都到。咸平也忙了数日,才清楚了。他夫 妻相爱,甚是和美。咸平每每自愧前失。 那年正值大比,咸平自恃才高必售,孰知落第,心中闷闷不悦。夜间梦见他父 亲说:“我祖宗积德三世,你今科本已榜上有名。因你有弃妻一事,已经革去,幸 赖钟家贤甥成全了你。你若再行好事,下科尚有可望。榜上第六十三名刘显,他有 不肯舍弃糟糠的好处,就是他顶了你的名份了。”说毕,惨然而去。咸平一惊醒来, 不胜痛悔。此后他夫妻之情更笃,权且按下。 你道刘显是谁?他是刘太初之子,宦萼姑母之儿。他当日同钟生、梅生、司进 朝、咸平都是广先生的门人。广先生敬太初是个今之古人,不趋炎热,不贪名利, 不降志,不辱身,知他后嗣必昌。广先生有个女儿,倒叫梅生去向刘太初说,愿把 女儿给他为媳。刘太初也识广先生是个盛德君子,一诺无辞。刘太初家寒,无以为 聘,惟一言为定。广厚德后来运捷,中了进士,历仕做到吏科给事中。因参了阁臣 杨嗣昌,崇祯大怒,要将他革职议处。吏部同都察院再三上奏,说科道两衙门若以 言事问罪,是钳言路之口矣,才将他降了广东潮州府潮阳县典史。广先生原是个穷 儒,又做了几年清官,宦囊萧索。女儿尚小,一个儿子广沛,还在童稚,不能留在 家中,只得同老夫妻一起带往住所。到任三载有余,就病故了。他这女儿因见父亡 母老弟幼家寒,离乡数千里,父亲骨榇(音chèn 趁)并家口何日是个归期?朝夕 啼哭,竟使双目失明。她母亲租了几间房子住着,闻得房主要往南京贸易,写了一 封书子寄与女婿,托他来接家小。又恐女婿是个寒士,未必找寻得着。因想起丈夫 旧日的学生,内中只有司进朝的父亲做过司道,还是个有名的乡绅,易于找觅。又 写了一封书信给他,一则托他把信转给刘显,二则托他向众门人告助,叫女婿来接。 这房主怜他家是个好官,如今流落异乡,竟不负所托,到南京寻着了司家,将书信 投了。司进朝看过,方知先生已故。先将刘家的投书信差人送去,即亲到梅生、钟 生暨向日同窗的朋友处,说了先生讣音,又将师母的来信给众人都看了。他首倡助 银百两,众人公份十两二十两不等,共凑了有二百余金。钟生感先生昔日相爱之情, 送五十金。宦萼知道表弟去搬丈人的灵柩,要厚赠他,又恐怕那迂姑爹不受,拿了 一百五十两来交给钟生,同他的凑作二百,只说他送师母的途费,共有四百余两, 交给刘显。钟生见他孤身远行无伴,叫钟用同去,刘显感之不尽。辞别了父母同众 友,带着钟用,雇船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潮阳,接了岳母一家,搬岳父灵柩回来。到了家乡,因岳母无 家可归,将他隔壁出卖的一所房子买了,与岳母居住。将岳父安葬在广氏祖莹,还 剩有百余金,交给岳母收了。此时他夫妇年仅二十以外,刘太初烦原媒梅生去向亲 家母说要完成儿女的烟事。广夫人说女儿双目失明,不可以奉箕帚,情愿叫他家另 娶。她令爱也执意不嫁,愿伴母亲终身。刘太初父子决定不肯,说:“当日承亲家 厚爱,将令爱作配小儿。不要说是失明,就是有恶疾,也不敢背盟。”刘显也说: “若她的令爱不嫁,我也终身不娶。宁可绝嗣,为宗祖之罪人;不敢负义,为名教 之罪人。”梅生往返了数次,广夫人母女见他父子如此,不得不依。婚嫁之后,一 夕,刘太初梦到一公署,进内看时,上面坐着一位贵人,如壁画上的文昌帝君形像, 傍坐许多官员。私问旁边吏役,说是帝君同各府的城隍,查看各府今科举子贤否姓 名,好定榜上奏天庭。刘太初大惊,方知是神道,就在旁窃听。上面帝君一名一名 点去,是何处人。那府城隍就将他家善恶细呈,或勾或换,也说不得许多。忽听得 点到第六十三名咸平,系应天府上元县人。旁坐一神起立,说:“此人嫌贫弃妻, 应当革去。虽亏他表兄完成,但起心不端,当压一科。”那帝君就一笔勾去,说: “可举一人来替。”那神又禀:“江宁县庠生刘和父子,不肯因原聘之媳瞽目而弃, 正同此案。乞将伊子刘显顶补。”见那帝君提笔写了两个字,像是换了名字。刘太 初心中一喜,醒来却是一梦。又惊又喜,不敢说出。到放榜之日,刘显果然中式第 六十三名。咸平素常同他相厚,又是自幼同窗,那日来贺,他将自己父亲托梦向他 父子说了。刘太初也把自己所梦对咸平细说,方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座客个个惊异。 咸平自怨自艾(音y ì意),矢心向善,下科果然得中,仍是六十三名,更以为异。 此是后话,不必多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