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四处行善,舍银子代交钱粮救百姓 一片好心,禀知府枷号刁徒除积恶 宦萼正往前走,又见许多人在那里围着,他也打马挤了进去看。见一个二十多 岁的少年,满脸满身是血,口中说:“像我这样待哥哥,也就够了。反这样不公平, 倒下死手打我。”一个大汉一脸横肉,疙瘩麻子,黄须白眼,上身赤膊着,恶狠狠 地拍着胸膛说:“我打了,不怕你,你只管去告”。一个老者背着脸向那大汉说: “你这奴才,这样凶恶,难道官府衙门都没有王法处治你的么?”那大汉说:“老 叔不要偏心,都是你侄儿,犯不着抬一个灭一个。冷灶里一把,热灶里一把,手掌 看不见手背,劝你老人家将就些吧,不要太做绝了。”揸手舞脚的,一跳八丈高。 那老儿发怒说:“你欺负兄弟罢了,难道敢打我叔叔么?” 宦萼素常认得这老人,他姓曾名好义,字公道,是个年高有德的人。宦萼忙跳 下马,举手问:“公老为什么动怒?”曾公道一看,认得是宦公子,忙举手说: “失瞻得罪,尊驾往哪里去?”宦萼说:“偶从此过,见公老在此说话,故来听听。 这二位是谁?有什么事,以致你老发怒?”曾公道说:“老爷,你是位贵公子,明 理的人,见的又多,你就来评评这个是非曲直。这是我两个舍侄。”指着那大汉说: “这是我前头先嫂生的,叫做曾嘉才。”又指着那个一脸血的小后生说:“这是我 先兄续弦的先嫂生的,叫做曾嘉礼。大的这个奴才,小时候不知道花了先兄多少银 子。先兄当日也有几千两银子的家产,单是替他娶媳妇,就花了七百多两银子。前 年先兄临危,请我到跟前,替他兄弟二人分了家。先兄是极公平的,房产地土一样 均分,只有一千两现银,先兄说:‘若论起来,这银子大的一分也不当得。他用过 何止千金?今天若单给小儿子,人家未免说我偏心。这银子由我作主。给大的三百 两,小的七百两。小的虽然分得多些,因他还不曾娶媳妇。要论起,大的当日娶亲, 就用了七百两。这只能算是给小的娶亲的银子。’大的这奴才,又刻薄,又不长进, 皇天不佑,去年把一份家私输得精光。他着了急,来同这小的闹,说他多分了银子。 小的还知道些人理,请了我到他家。他说哥哥输光了,看着他那样子也过不去,就 把父亲多给他的那二百两银子给了哥哥。这回却均分了,双方说了个断绝,此后再 不许胡闹。当初,先继嫂问她娘家要了个小丫头服侍,后来先嫂去世,这丫头就归 到小舍侄跟前,至今也生了两个孩子了。大的这没廉耻的奴才,不好闹银子了,就 要来分这丫头。小的说:‘不要说我这丫头是母亲问外祖母要来的,就是用父亲的 银子买的,今天跟我兄弟养了儿女,哥哥也不好卖了分的。’大的决然不依,说: ‘你要留这丫头,该多少身价,也要冲出那一半银子来给我。’小的急了,说: ‘你当日娶嫂子费了七百两银子,也该冲出一半来给我。’他没的说了,怪兄弟把 嫂子比作丫头,又赖他说要卖嫂子分银子,把兄弟打得头破血出。老爷你请想,天 下可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我来说他两句,他还对着我跳。老爷你请看看,他那气象 可看得下去?我定要送他到官,处治这奴才,才出得这口气。” 曾嘉才翻着眼睛瞅着他叔父,说:“我劝你老人家将就些儿吧,不要做那太出 格的出来给我看。我知道你老人家卫护他。鹁鸽儿拣旺处飞,他是有钱的侄儿,自 然该心疼的。你老人家送我到了官,料道也没有我的死罪,我出来以后不打死他, 也不是爹娘养的。拚着替他偿了命,大家撂开手,那时候你老人家也没有可偏的了。” 那老儿越发怒起来,上前要拿头撞他。宦萼拉住他说:“令侄那种气质,叔叔 都不认得,人伦都没了,可是同他讲得理的?公老,你是盛德的人,不必跟他较量。 若经了官,徒伤骨肉之情。知道的是他理亏,不知者还道是你偏护。这种人不睬他 也就罢了。” 那曾嘉才自幼不孝不友,是那种俗语说的‘天是老大,他是老二’那种人,毫 无忌惮。人背地起他个混名,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都叫他“曾杀才”。他听见 宦萼说了这几句话,哪里还依得?因见他样子体面,还不敢十分动粗,只气狠狠地 白瞪着眼,望着宦萼说:“我曾家的事,用不着你费心,别扯骚蛋子。一个鼻子三 个眼,你多出了一口气儿。一条裤子三条腿,多了你这个管。你这才是卖萝卜的跟 着盐担子走──咸(闲)操心。” 旁边看的人有认得宦萼的,齐都喝止:“你这人红了眼,人也认不得,这是宦 大老爷,说的是好话,你满口胡说的是什么?”他听见是宦公子,也就软了三分, 不敢再说。 宦萼听了他说那几句可恶的话,心中大怒。又回想:“这样不孝不友的下流奴 才,我同他一般见识做什么?”冷笑了一声,问他:“你到底要你兄弟多少银子?” 他说:“那丫头烂不济的也值五十两,我该得廿五两。”宦萼叫小厮称出廿五两银 子来,对曾公道说:“公老,我看你小令侄还是个孝弟知礼的人。我给那囚徒这银 子,替你小令侄解了兄弟之仇。”又向众人说:“列位亲翁皆在这里,这个恶人不 是我没本事处治他。我要是处治了他,他方才骂了我,不知道的人会说我小器。我 如今倒给他这银子,此后他再来跟兄弟打闹,叫他兄弟去对我说,我就送他到衙门 里,替曾家除了这一害。”叫小厮将银子撂给曾嘉才。又对曾公道说:“曾老不必 生气,也请回吧。”曾公道说:“寒家不肖的事,倒破费老爷。”同着嘉礼作揖谢 了。 那曾嘉才拿着银子,披上衣服,敞着胸,欣欣得意地去了。 宦萼向众人拱了拱手,也上马而去。 宦萼正走着,见一个老儿拉着一个小伙子,许多人在那里劝。宦萼看那老儿有 些面熟,一时想不起他的姓来,就问他:“你老人家好面善,你为什么事?”那老 儿却认得他,答说:“宦老爷,我是葛子恩哪,你贵人不认得我了么?这是我那不 长进的儿子,叫做葛器。我一生一世苦挣了二十两银子,我两口子都年老了,留着 做棺材本的。他怄死怄活定要借去做生意。出去了几个月,不知在外边怎样嫖赌, 花光了回来,说是折了本。这样不孝的奴才,我定要送官处死他。”宦萼问:“你 老人家有几位令郎?”葛老说:“有这一个就足够了,我还禁得有几个?”宦萼说: “你既然只有这一个,要是送了他,后来你老了靠谁发送?”他说:“我死了,靠 这奴才,还有本事挣口棺材给我么?不过是狗拖猪啃。不如今天送去处死了他,且 出出我这一口气。没有他,我倒罢了。古话说: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 就是棺材。我也顾不得这些了。” 宦萼问葛器:“你怎么就花了你父亲的银子,叫他这样割恩绝义地恼怒?”葛 器说:“老爷,这事冤屈死人。我又不嫖又不赌,如何会胡花?总是时运不济,两 三次生意做不着,就折得个精光。我家老爹跟我生气,咬住了这么说,叫我没得辩, 只得凭他老人家罢了。” 宦萼叫小厮称了二十两银子给葛子恩做棺材本,又说:“你父子好好儿回去吧。” 那老儿笑嘻嘻地说:“怎敢当老爷赏?”一面推辞,一面就纳之于袖了。葛器叩谢, 宦萼拉他起来。他父子二人欢欢喜喜,一点怒气也无,和和气气说着话回去了。 宦萼骑上马正走,忽见一家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气愤愤的,脸脖子 胀得乌紫,靠在门框上。门内一个妇人泼声泼气地大骂。宦萼勒住了马问那人: “你姓什么?为什事气得恁个样子?” 那人受了一肚子脏气,正没处诉去,听见问他,往内指着说:“老爷请听听。” 宦萼侧耳一听,那妇人还在骂:“穷忘八,人家嫁汉子原是图吃图穿,我却成天熬 清受淡的。你既然没这本事养活老婆,留着我做什么?你给了我休书,像我这样的 能干老婆,不是说大话,还怕嫁不出好汉子来么?三只脚的蟾蜍找不出来,像你这 两只脚的汉子,成千带万的,多得很呢。”嘴里骂着,还把桌子板凳打得一片声响。 宦萼听了,问他:“端的为什么缘故?”那人长叹了一声,说:“小人叫做方 器生,这妇人是我的妻子薄氏。她成天的横草怕拈,竖草怕拿,只是要好的吃。小 人就在这巷口开了个小酒店。原本倒也好来,每天都能赚钱把银子,除日用之外, 还有多的。每晚有剩下的荤菜拿回来,又带两壶酒给她宵夜,一句闲话也没有。小 人前不久病了两个来月,就把本钱全花用了。如今做不成买卖,没得给她吃,就终 日里这样吵吵闹闹的。刚才吃饭,她要买些熟肉吃。家中没一个钱,就连饭碗都摔 掉了。骂了这半天还不住口。”宦萼说:“你开这酒店,得多少本钱?”方器生说: “桌凳壶碗锅灶器皿家伙都是旧有的,要开张,不过买些鸡鱼虾笋香肠肉鮓什件肫 肝之类,酒是抬两坛卖两坛,拢共有四五两银子就够了。” 宦萼就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不敢接。宦萼笑着说:“这是我给你做本 钱的,你且收了,我还有话说。”就下马来,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方器生谢了, 拿着银子进去。宦萼轻轻蹑足跟进门去,在窗下窃听。 那方器生到了房中,薄氏见了就骂:“倒运鬼,背时鬼,你今天晚上没有肉给 我吃,我明天一早就卷起铺盖拍拍屁股找汉子去,你可不要见怪。”方器生把银子 往桌子上一丢,说:“不要骂了,等我明日发市,开了铺子,写休书给你另嫁就是 了。”那薄氏正骂着,一眼见了银子,立刻一脸的笑,忙跑到跟前说:“好东西呀, 你是哪里弄来的?”方器生说:“你是要去的人了,管我这闲事做什么?”那薄氏 笑嘻嘻地说:“你有了银子,大风大雨的,我往那里去?”方器生说:“你妇人家 好见短,见我没挣头,就要嫁汉子去。见了银子,就不去了。”那薄氏笑着说: “你道我当真要去么?恩恩爱爱的夫妻,往哪里去?我不过是激你的意思。不亏我 这一激,你肯去弄这银子来么?不说买些好肴打两壶好酒来谢谢我,倒还说我的不 是。怪不得人说男人没良心,还是我妇人家的心肠好。”边说边哈哈大笑。 方器生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说:“你吵闹了这些日子,这时候见了银子,就 说这些鬼话。”薄氏笑着说:“你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难道自己的贤德妻子拿假 话激你,都听不出来么?你今后开了铺子,有得酒肉给我吃,看我可做声?再要吵 闹,就舌头上长个碗大的疔疮。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听见人 说,‘八十岁的妈妈嫁人家,不图生长只图吃’么。”又笑个不住地说:“不要讲 闲话了,且快拿银子去换些钱来,买些酒菜,我替你道喜。” 宦幕忍不住好笑。悄悄儿出来。上马又走到一条街上。见两个人厮揪厮扯,打 得头破血出,口中祖宗父母无样的那粗恶言语都骂了出来。就像有杀人的冤仇一般, 要以性命相搏的样子。宦萼不知他们有什么大仇恨,恐一时失手伤了性命,忙叫小 厮将他二人分开。又叫了一个到跟前问他:“你们两个人姓什么?有什么冤仇,就 这样死命相打?”那人气狠狠地说:“我姓任,因家中开个小面铺,人都顺口叫我 做‘任面’。”指着那人说:“他姓寿,名字叫做寿新,是我的紧邻。我两个自小 儿光着屁股就相好,还拈过香,磕过头,拜过弟兄。对天发誓,愿同生同死,有官 同做,有福同享。做了这些年的好朋友,连脸也不曾红过。我家卖八鲜面、鳝鱼面, 那残汤剩水,他也不知扰过我几千次了。今天同他出来闲走走,前面人走路,从腰 里掉下一百文钱来,我先看见的,就拾了起来。他说无义之才应该均分,我不分给 他,他就揪着我打,要同我拼命。老爷请评评看谁的是,谁的不是。” 宦萼先前只当有多大的争执,听说只为一百文钱,笑了笑,叫过寿新来说: “你们既然是好朋友,这一百文钱能值几何,就到这样地步?他虽然刻啬,你也太 小器。”寿新说:“老爷说的好轻巧话,一百文钱我应得五十,红糙米买得二三升, 够家中一天过活的了。凭着什么理该他一个人独吞?他说我扰过他几千回残汤剩水, 我家卖熟牛肉,那剩下的骨头骨脑,他也不知扰过我多少担数了。这没良心的想吃 独食,叫他一家子吃了打脊梁上过,我同他对掉了这命才罢。我也认不得这样的朋 友了。”宦萼说:“你们不过是酒肉相交,原算不得朋友。事儿不大,我替你们两 个解了仇恨吧。”叫小厮取出一百文钱来,递给寿新,说:“你们两人不必再讲了, 各自去吧。” 寿新接钱在手,满脸是笑地说:“倒多谢老爷了。”又向任面说:“咱俩多年 的好朋友,不要为这点子事薄了面皮。这位老爷给我一百文,你也得了一百文。咱 两个打个平火,和好了吧。不要让人看着咱们为这点儿薄嚣嚣的小事笑话。”任面 也笑着说:“老弟,你说的是。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打闹个什么?”两个人搂肩 搭脖,嘻笑而去。 宦萼见他们二人去了,又是好笑,又是可叹。打马正走,见一个褴缕不堪的人, 拉住一个体面骑马的说:“我没吃没穿,你可怜见我,多少帮补我些。不但是你的 厚情,也只当积阴骘。”那人在马上说:“你快放手,不要胡缠。我要不看情面, 打你一顿好鞭子。”那穷人还拉着不放,哀求说:“你不看我,也想想我去世的老 爹情面,你忍心看着我饿死了么?”那骑马的说:“你饿死了,干我屁事,我有事 情要办,还不放手?”扬起鞭子来要打。这穷人只得放手,他打马而去。这人跌足 切齿而骂:“天地间有这样没良心的人,求老天看着他罢了。” 宦萼看了觉得必有缘故,就叫他到跟前,问他详细。这人滴着眼泪说:“我姓 穆名鼐,也是世家子弟。因不会营运,坐食山崩,一贫至此。方才这骑马的姓吴名 天良,他祖父在我家当了几辈子家奴。先父在日,念他十数年的勤劳,就把他一家 白放了出去为民。他原是凤阳府人,就回他故乡去了。不知几时他发了财,在凤阳 总督标下钻谋了一员承差官。不知有什么事,差了到这里来。我今天遇见他,求他 资助些须。他不但一文舍不得,反使势要打我。老爷你说,世上可有这样无天理良 心的人么?” 宦萼听了,十分恼怒。见他贫寒可怜,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再三称谢 而去。 宦萼一面走着,一面不住长叹:“都不过为了银钱,父子、夫妻、弟兄、朋友、 主仆皆不相认,世风至此,真堪堕泪。”一路叹息而回。 又一天,他到了一家门首,举目一看,真是桑户绳枢,茅檐草舍,萧条景状, 鄙不堪言。听得里面一个女孩子声气,哭得十分哀恸。又不好进内去问,勒马等了 一会儿,只见两个人打里面出来,叹气连声地说:“可怜,可怜。看这个样子,真 乃伤心。说不得我们行个好,弄碗饭给她度着饿。”宦萼忙下马问:“是什么事? 可对我说说。”那二人看了他一看,回答说:“这家一个寡妇姓毋,她男人叫做终 声,早殁了。她守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孩儿,不肯改嫁。今年儿子十八岁了,女儿十 六岁。这几年靠儿子卖取灯儿①,他娘女两个在家做针指度日。这毋寡妇死了已经 五六天了,家中一个钱也没有,棺材也买不起。他有个小叔在乡里雇给人家做长工, 他儿子终小大去寻他叔叔来弄棺材。去了这几天,还不见回来。就是回来了,还不 知可有本事弄口棺材来不能?这妇人孤苦伶仃守了这十来年的寡,死了连棺材也没 有。如今现天现地地撂着,岂不可惨?幸亏天气凉,若是夏天怎处?他家这个女儿, 日夜守着娘的尸体哭,家中一颗米也没有。我二人是她左右紧邻,才来看看,商议 弄碗饭度她的命,故此说伤心。” -------- ① 取灯儿──火柴发明之前,中国民间一般用火刀、火石、火纸煤子取火, 后来发明了一种方便的取火工具,叫做“取灯儿”。北京至今仍有“取灯儿胡同”。 火柴发明之后,早先都是从瑞典进口的,叫做“洋取灯儿”。叫卖取灯儿,就像叫 卖耳挖子一样,都是最小的小买卖,挣不到什么钱。 宦萼听了,甚觉惨然,就说:“你二位同我进去看看。”二人同他进门,见死 尸放在门板上,那个女子坐在地下哭娘。宦萼说:“小大姐,不要哭了。你起来, 听我说话。” 那女子也就住了哭声,站起来。宦萼叫小厮称了十五两银子,对她说:“你不 必伤心了,这银子给你,就烦这二位替你母亲买回棺材装殓了。等你哥哥回来,就 抬出去埋了吧。多的银子,你兄妹两个做件衣服穿,买些柴米度日。”又对那二人 说:“他母亲死了,这个孩子无依无靠,他叔父要是来了,不消说起;倘若不来, 就烦你二位替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吧。不然,靠什么过日子?”其中一个说:“小人 贱姓凌,名居美,倒有一个小儿。这个女孩子我素常知道她很好,不出言不出语的, 还做得一手好针线。只是不敢做这门亲,怕他叔叔后来有闲话。”宦萼说:“只问 这女孩子情愿不情愿。她若愿意,你只管做了。若他叔叔有后话,我姓宦,你来寻 我,我给你作主。”他二人方知是宦公子。宦萼又问那一个:“你贵姓?”回答说: “贱姓梅,名仁”。宦萼说:“我做主婚,就烦你做个主媒。”那梅仁说:“老爷 既有此美意,小人情愿做媒。”又对那女子说:“这是你的造化,遇见了老爷这位 大恩人。凌大哥的儿子凌保,是你常见的。你若情愿,就过来谢了老爷。” 那女子正在无处归着的时候,如今得了婆家嫁丈夫去,有什么不愿?就过来叩 头。宦萼说:“不消,请起。”又对那凌居美说:“等她母亲棺材一出去,你就接 了她去吧。”凌老称谢,宦萼方才回去。 凌居美去买了棺材来,把那毋寡妇装殓了。这女子如今成了他的儿媳,自然不 同。回去叫了婆子来同她做伴,送茶送饭,好不应心。那凌保也来帮着照看,替她 家买柴籴米,烧火挑水。凌居美又忙忙买布替儿子媳妇做衣服被褥,收拾房子床帐。 又过了两天,终小大方才回来,说:“寻了叔叔几天,找不着,不知何处去了。” 问起棺材来历,凌居美同梅仁把宦萼助银的事对他说了。那小子正虑妹妹无处依靠, 见有了人家,也甚欢喜。凌居美把银子递给他,说:“十五两银子,除买棺材并换 钱买柴米等项,共用三两五钱,这是十一两五钱,你可收了。宦大老爷叫把剩下的 给你和妹子做衣服穿。如今你妹子既然给了我家做媳妇,衣服应该都是我做,这银 子留着给你做本吧。”那小子也就接下来。次日,雇人将他母亲抬了出去,和他父 亲合葬了。 凌居美烦了梅仁的娘子送了衣服来,叫那女孩子洗了个澡,通身换了,接到家 中,与儿子成了亲。第二天,凌居美带着儿子凌保同终小大到了宦萼家叩谢了。 宦萼舍了棺材银子,回家坐在侯氏房内,小娥也同坐在一处闲话。宦萼喟(音 kuì快)然叹息:“如今的人,不但鳏寡孤独无衣食的甚多,死了没棺材的也不计 其数。我遇着的就施舍了,我遇不着的却怎办?我想了一个道理,我既然行好事, 不如开个大棺材店,专舍棺材。各处贴了报子,凡是没有力量买棺材的人家,就来 抬去,这岂不妙?”小娥说:“老爷安心做好事,可行的也甚多,不止这一件。” 宦萼说:“我一时想不起来,有见不到处,你有何高见,只管说来。”小娥说: “譬如舍棺材这件事,那人既然连棺材都买不起,定是穷到极处了。虽然舍给他一 口棺材,抬钱又出在哪里?何不每舍一口材,再给他一两银子做抬钱并埋葬工价。 再者,人家有祖坟地的不消说,抬去埋葬了。或没有坟地的,或是外乡来的人,又 叫他何处去寻地?老爷再买几块义冢地,有那没坟地的,愿葬只管来葬,不愿的也 不强他,这岂不是一个阴功做到底?”宦萼大喜说:“想得好,就是这样做。”小 娥又说:“这是为了死的。既然做好事,就要一视同仁,生的也要做。如今天下不 太平,年成也不好,穷人很多,无归的人也不少。何不再盖一所大养济院,凡是无 依无靠的人,或年老无子,或瘸拐病废者,都养活着他,终年给以衣食,这可不是 养老了?如今有人为了穷困抛下小男碎女的也甚多,再盖一所育婴堂,雇些有乳的 妇人,收留人家抛弃的婴儿。养大了,有那没儿女的人想领去养活,就让他领去, 这不是慈幼了?这两件阴功莫大。还有一种病人,因穷困没钱吃药捱死了的也不少。 再开一座大药铺,制作各种应病的丸药,施济贫民,也算得一件好事。” 宦萼说:“你是读书大通人,见得到,再想想还有什么好事,都说来,我一并 奉行,你也有一半功德”。小娥说:“这是我成全老爷做个全美的好人,我有什么 功德?要说好事,可做的甚多,也说不尽。只要性长,遇着就做,力行不倦方妙。 若半途而废,就把前功尽弃了。即如修桥补路,冬夏舍茶汤舍衣服,哪一件不是好 事?强如斋僧敬道,做那无益的事万倍。还有一个济贫的法子,叫做不费之惠。拿 十万两银子开一座当铺,多的不当,富的不当,专当给穷苦百姓。成两的就不当, 只当三钱五钱的,只要一分利息,够房租工银就罢了。虽不赚钱,却不得折本,穷 人却沾了多少恩惠。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如今讨饭吃的先生甚多。只认得一本《百 家姓》,公然就去教学。偏有这些瞎东家,只图省束脩,也不管好歹,就送子弟去 读书,白白花费了多少钱。念上几年书,连一个字还不认得。我听得说有一个姓张 的,名字叫做东旭,是人家的一个逃奴。他领着一个儿子,无可糊口。到了一个村 中,夸自己是大通儒,会教学,拿班做势,装出那假斯文的样子来。那村中有个姓 马的,就做领袖,替他纠合了一二十个学生念起书来。这姓张的虽认得几个字,却 不多,教得别字连篇,可怜一村的人竟没一个知道。有一个读书人从那村中过,在 他学房中歇脚,听他教一个学生的书:‘伯牛有疾,子问之,自庸(牖)执其手。’ 又教另一个学生:‘在下位,不拔(授)上’。这人大笑而出,就替他哄传,称他 为‘拔上先生’。‘牖(因y ǒu 有)’字认不得也还罢了,连‘授’字都认不得, 就公然去教学生,岂不可笑?他这样不通,教了几年,竟还发了财,真是异事。老 爷如今开几个义学,延请宿儒先生,设帐一年,厚资馆谷。人家的子弟不计脩金厚 薄,即穷无力者,只管来念。虽不能保得个个做秀才、中举、中进士,再没有个一 字不识的,成就人家多少子弟?这件阴功却也不小。虽然使这些混帐不通的先生讨 吃无路,原是他自己作孽,也怨人不得。何况他不知坑了人家多少儿子,就饿死了 他,天理当然,也不为罪。” 宦萼一心要行好事,二来又是新来的二夫人善意,二善相合,他就力行起来。 腾了几间闲房子,接了向惟仁一家过来,请他掌管当铺。兑出十万金来做本,一分 行息,专当给穷民小户,每年送他劳金二百四十两。又叫了邬合来监管养济院、育 婴堂、棺材店、义冢地及各处支放银钱、给散粮米等事务,一年也给他一百二十金 酬劳。又开了七八处义学,烦梅生请了几位老成在庠的通儒,平儒也在其内,每位 一年脩金五十两,拨人承应,一日三餐上好供给,教训生徒,招揽有志上进者来念 书。他又买了千亩良田,将族中这些穷户,凡系同祖传下者,不论亲疏远近,一年 按人口大小给以衣食,有力者不在其内。又置了五千金佃房讨租,作为这些人的婚 丧之费。并选了两位年高族长,一正一副,掌管出入。他把诸事都安排得停妥了, 自己还在外边寻着好事做,勇猛力行,全无倦怠吝惜之心。 一天清早,宦萼到了上元县衙门口,见有带枷者数十人,绳拴者约有百余人, 其中还有妇女,都有差役带着。宦萼不知是什么缘故,心中动疑,就上前问那些差 役:“这都是些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差人认得是宦萼,忙上前答应说:“这是 本县管下各乡各都①的里正保长,因拖欠钱粮,拿来追比的。”宦萼问:“为何有 戴枷的?又有拴绑的?”差人说:“戴枷的是早先拿来的,今天到限,带来打比较 ②。拴绑的是新拿到的,见了本官,少不得都要枷责。”宦萼说:“他们这几个穷 百姓,能欠多少钱粮,就这样的枷打?”差人说:“欠户多得很呢,万人还不止。 拿不得这许多,这都是为头的,追比着他们,好叫他们去催征。”宦萼又说:“一 户该多少?”差人说:“这个不等,也有欠几钱的,还有欠几分的,成两的少。虽 没有什么多欠,总起来银数可就多了。”宦萼说:“他们欠的既然不多,何不完了, 了却一件事。”差人说:“人户多了,这都是那穷苦极了的百姓。无衣无食,要一 个钱也是艰难的,如何得能够完官?”宦萼说:“怎么又有妇人?”差人说:“她 丈夫躲得没影儿,小人们空回也要受责罚的,不得已才带了妇人来抵搪缴批。” -------- ① 都──清代乡以下、村以上的行政单位。 ② 比较──是一种官府的责罚,限定在多少日子之内必须完成的任务,如果 超出了日子,就要受罚,所以也叫“限杖”。例如过期三天,打十下,过期五天, 打二十下等等。责罚的对象,除了拖欠钱粮赋税者之外,也用可用于捕快、衙役之 类。 宦萼听了这番话,又看见这些贫民形状,甚是不忍,激出一腔义气来,说: “什么话?为民父母,不能体恤民情,这样的穷百姓,还拿来胡敲乱打。一个良善 好民,又不曾做强盗、做窝主,为何拿人妇女?都替我放了,我替他们众人一力全 完。”众差人不敢不依,把他们项上的绳子都解了。 众人听见说拖欠钱粮由他一力代还,都跪在地下,响头磕得震耳。那些带枷的 也两手扶着枷叩首。宦萼说:“你们起来,等我知会了知县放你们。”众人欢呼踊 跃,一个个欢欢喜喜,不像先前那样愁眉苦脸的了。 宦萼催马到衙门口,对衙役说:“进去对你们本官禀报,我来会他。”那衙役 往里飞跑。顷刻,仪门大开,衙役来回:“请老爷马上进去。”宦萼昂然直入。进 了仪门,见知县在雨道旁拱候。原来这知县的祖上和宦实是会榜同年,他还算宦萼 的年侄。宦萼忙下了马,知县让进后堂坐下。家人送上茶来。知县见宦萼满脸怒容, 忙说:“老年叔尊面为何有不豫之色?”宦萼说:“我刚才在衙门外,见许多穷百 姓,一个个披枷带锁。问起来,说是拖欠钱粮的什么里正、保长。众人该钱,拿着 他们枷打,也忍心么?况且听说这些欠户,连衣食都没有,为民父母的,应该可怜 他们才是。就是这些里正、保长,也未必都是有钱的人。别人没钱给他,他拿什么 来还,就是打杀了他也没用,这不是屈棒打平民么?” 那知县通红着脸,满面愧容地说:“老年叔见教得极是,小侄也是无可奈何。 目下军需紧急,一时应付不到,上台就要参处。在他众人还易于为力,不得不加夏 楚。小侄不但没有这些银子替他们代偿,况且从来可有家中驮了银子来做官的呢? 既然从事簿书,自己的功名要紧,仁慈恻隐四个字,就提不起了。”宦萼说:“这 些当乡官的男人被你们拿来,也还罢了,怎么连人家的妇女都拿了来?”知县说: “这个小侄却是不知。”回顾旁边吏胥。一个回禀说:“因他男人逃避,故将家属 拿来。”知县怒说:“本县不曾吩咐,如何擅拿人妇女?少刻到堂上重责。”宦萼 说:“也不必责罚他们了。方才锁着的人,我叫全都放了。可把那些枷着的也都释 放了。我已经许了众人,替他们代还。可算清了共欠多少,叫人跟我去取。”知县 说:“老年叔凡事要三思。虽然是老叔一片热心,但他们欠的多着呢,恐还不得这 许多。”宦萼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许了他们,他们头都磕了, 岂有反悔的道理?只要将正数查清,不要加火耗①,就是你的盛情了。任凭多少, 我都力偿。”知县喜得满脸堆着笑容,说:“老年叔这一番菩萨心肠,小侄为民父 母者已经不胜感愧。再想图火耗,真是狗彘不如了。老年叔这一场义举,免了贫民 多少比较,阴功无量啊。”随即吩咐六房书吏相帮去算,又命将众人的枷都开了, 然后让宦萼到书房中吃了便饭。 -------- ① 火耗──旧时衙门里收取银钱的一种陋规。本意是从百姓手中几两几钱地 收取进来的散碎银子,还要熔化以后铸成银锭上交。在熔化的过程中,有所损耗, 这种损耗,银楼的行话叫做“火耗”。官府借此为由,收取银钱的时候,在正数之 外,又按比例加收若干,这加收的部分,也叫“火耗”。明清时代的地方官俸禄并 不是很高,而且还要自己出钱雇用师爷和小队子(非正式在编的地方武装)等,主 要收入,就是借这些户粮赋税的附加名目(收粮食则加“仓耗”)获取。 等到将午,户房来禀:“通细算清,共欠一万七千有零。”宦萼说:“什么零 不零,叫人跟我去取一万七千两来就是了。”知县说:“正是,正是,大数凑足了 就足矣。些微零头,那就易于开销了。”宦萼说:“我替他们还了银子,你给他们 个执照,不要把我的这项钱弄在夹层里去。”知县说:“岂有此理。少不得都给众 人开出红票去。小侄还各乡各里出示谕,使众百姓知道老年叔这一番恩德。”宦萼 起身,知县送到仪门前,让宦萼乘马而去。 宦萼到了大门外,众百姓的枷锁果然都开了,又跪下叩谢。宦萼说:“你们共 欠一万七千两银子,我都替你们还了。方才知县说要给你们开红票做执照,你们领 了之后,都回家去吧。”众人又欢呼拜谢。宦萼同一个户房师爷、知县的两个管家, 还有二十多个衙役,拿着箩筐扁担到了家里,上去将前话禀知宦实,宦实极力赞美。 宦萼从银库中搬出三百四十封银子,叫家人运到厅上。查点明白,交付县中众人而 去。他回到房中,跟侯氏、小娥说了,都不胜欣喜,夸不绝口。 次日清早,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家人忙过来回禀:“有几百男子女人,手拿 着香在外叩谢。”宦萼走到门外,众人见了跪下,齐声高呼:“蒙老爷天恩,救了 我们穷苦百姓,少捱了多少棍棒。愿老爷寿高百岁,子子孙孙代代八座。”宦萼笑 着说:“你们请起,我请太老爷来看看,这是他老人家的恩典。”宦萼忙进去请了 父亲出来。众人看见,又都跪下叩谢。宦实大喜,命每人赏钱一百文。众人口中宣 扬着佛号,高呼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宦菩萨,鼓舞而去。 少顷,知县亲来拜谢年伯祖同年叔,待茶而去。第二天,宦萼饭罢出门。刚走 到门外街上,只见跪倒了百余人,也是荷枷带锁,大叫说:“求老爷天恩,一体救 拔小民吧。”宦萼问是什么人,原来是江宁县的里正、保长,听见宦萼救了上元县 的欠户,故此都来乞恩。宦萼说:“你们都起来,等着我回了太爷,带你们同去。” 复翻身进来,下马到里边,向父亲说了。宦实说:“同是穷民,何分厚薄?该多少, 你也替他们还了吧。”宦萼领了父命,笑吟吟出来,跨上马到外边,招呼众人同到 江宁县来。 江宁知县昨天听得上元县的拖欠钱粮由宦公子替他们还了,将二万金旧欠全完 了,感叹说:“寅翁好造化,遇见这位积福的善人,省了多少心力,脱了多少干系。 考成十分全完,荣升在即,偏我就遇不着。”正在感叹,忽报宦公子领了本县这些 里正、保长来了。知县喜得屁滚尿流,忙叫:“快请,快请。”如飞地到仪门外接 着。让到迎宾馆坐下,叩其来意。宦萼把愿意替众人还清欠项的事说了。那知县笑 容可掬,左一恭,右一恭,赞了又赞,谢了又谢。多时算清,共少一万二千有余─ ─江宁县的百姓比上元县略富庶些。宦萼也如数还了,众百姓也焚香叩谢。这上、 江两县上万欠户,自从宦公子替他们还了这宗拖欠,免得提心吊胆,如释重负。男 妇大小无不感念,望空叩头保佑的也不计其数,真是家诵户祝。相见遇着,提起一 个宦字,就感恩诵德不已。这宦公子的美名,也就几乎传遍南京了。 一天宦萼高兴,到城北一带走走。这里人烟稀少,尽是园圃。见一座坟墓边有 三间小房,一个独院,左右没一家居邻。听得房内一个妇人的声音喊叫救人。宦萼 心惊:“此处荒僻,莫非有人做什么不公不法的事么?”忙跳下马来,进入院中, 大喝一声:“房中什么人喊叫?”只听得有人喊着:“是哪一位?快些进来救救人。” 宦萼忙叫了一个小厮同到房中,见一个少年妇人吊在梁上,一个老妇抱着两腿,拼 命往上送。见了宦萼,忙叫:“老爷积阴功,帮着救一救。”宦萼问:“你家有刀 没有?”老妇说:“那桌子上有把剪子。”宦萼拿了过来,把绳子剪断,叫小厮相 帮着同将那妇人抬放在床上,替她揉捏着喉嗓,又叫那老妇人:“你摸摸她的心口, 可还热?”那老妇摸了摸,说:“还热呢。”宦萼说:“不妨,你快去烧些热水来。” 那婆子去了。 紧急关头,宦萼也顾不得嫌疑了,将那妇人抱在怀中,抹胸度气。不一会儿, 喉中渐渐有了声响。那婆子也拿了水来,忙灌了几口,那妇人呕出一口痰涎,才透 过气来,就哽哽咽咽地哭。宦萼见她已经活过来,心才放下。叫那老婆子扶她坐着, 然后下床来,坐在凳子上。 这妇人有二十一二年纪,生得十分美艳。虽然一身都是绸绢衣服,却补补衲衲, 旧而且破,不堪之甚。看她房中虽然都是些破烂之物,却是个旧家光景,心知必是 大家子孙败落下来的。宦萼说:“府上贵姓?尊夫在哪里?有什么伤心的事?如此 青年,为何就寻短见?”妇人见问,越发哭得伤心。宦萼说:“不必悲伤了,有什 么话,不妨告诉我。我或者出得些力,也不可知。”那老妇人说:“这位老爷是你 救命的恩人,奶奶你有苦楚,何妨说说。到了这步田地,你还瞒什么?” 那妇人才要说,看见宦萼的小厮在旁,欲言又止。宦萼会意,叫小厮到外边去。 小厮出去了,那妇人一面流着泪,一面说:“我家公公姓牧,名字叫做牧德厚,婆 婆聂氏。公公在广东琼州府①做过一任知府,挣有十数万金。只生我丈夫一个,名 字叫做牧福。只是爹娘从小不知管教,任他胡作非为。我爹爹姓屈,叫做屈攀桂, 母亲仰氏。我因是我爹爹得官那年生的,叫做绅姐。我爹爹就做琼山县知县,是我 公公的属官。因仰攀他家的富贵,把我嫁给他家做媳妇。不幸公婆染了瘫病,一齐 病故在任上。我随了丈夫扶柩回到南京来,只三四年间,把银子铜钱、绫罗绸缎、 金银器皿、首饰衣服并房产地土等项,全输了个干干净净。家人卖的卖了,走的走 了。”指着那老妇说:“只剩下这老两口儿,卖是没有人要的。她是公婆手里的旧 人,也可怜见。她们所以捱死捱活地跟着,连房子也没得住,才搬到这祖坟上来暂 且住下。如今吃的也没有,穿的也没有,他还只是赌个不住。当日有钱,还同体面 些的人赌;如今穷了,那略微像样些的人都不同他赌了,他就同那些光棍儿屎皮辣 子不堪的下流人赌。该了七八个人的银子,天天上门上户地打闹,时常被人村辱不 堪,他一些也不知羞愧。新近又输给了一个什么刁公子的五六十两银子,每天叫小 厮们上门来打骂。这个坏良心天杀的,不知几时看见了我。”说到这句,脸就绯红, 大哭起来。宦萼说:“不必哭,有话说完了。有什么事,我替你作主。”那屈氏说: “刁家那斫头的起了一片坏心,他对我丈夫说,叫我同他做那不长进的事。若依了 他,就叫我那不成人的丈夫写张典我的文书给他,不但他的几十两银子不要了,该 众光棍儿的银子都由他替还。我男人先还不肯,这姓刁的串通了这些光棍儿,终日 打骂,还在街上当众把他凌辱了一番。我男人急了,竟应允了他,许他明日来。他 替我丈夫还了众人的银子,我就算是他的人了。今天又来对我说,叫我陪他睡。我 也是好人家的儿女,怎肯干这样丑事?所以要寻个自尽。不想老爷又把我救活了。 我早晚是必死的,辜负老爷这片好心了。”说完,放声大哭。 -------- ① 琼州府──今海南省琼山县,在海口市南面。 宦萼大怒说:“刁家这奴才,我素常也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刁桓,一张麻脸, 几根黄胡子,混名叫羊肚石。这奴才万恶万刁,他老子做着个千户,多大个官儿, 他公然在外边做这些恶事,诱人家赌博,又想骗人家妻子。这奴才同一个开赌场的 姓屠的勾连,坑了人家多少子弟。你放心,我替你报这个仇。我明天如此如此设法 救你。”屈氏急忙下床来拜谢。宦萼说:“不消,不消,你丈夫在哪里?”屈氏说: “他怕有人来打闹,躲在一个小庵里,离这里有一里多路。”宦萼说:“我有一句 话,你不要恼。”屈氏说:“老爷有话,只管请讲。”宦萼说:“如果我把你们这 场事弄清了,设或你丈夫又输给了别人,又要把你典给人家,我如何得知?又怎么 来救你?除非叫你丈夫把你典给了我,我替你作了主,他才不敢又生他想。你心里 酌量一下,可行得么?”屈氏想了一想,说:“罢,老爷救了我一命,再替我出了 这口气,我应该报答的,强如舍身给那样奴才。”宦萼说:“须得把你丈夫寻来, 当面说明方可。”屈氏说:“家中没人去寻他,怎么处?”宦萼指着老婆子问: “她的老头子呢?”屈氏说:“他虽然六十多岁了,因见家中没得吃,每天早起, 去给人家做小工,挣几分银子,买升米买些柴来一家人度命。”宦萼说:“他不在 家,怎么样呢?”那老妇人说:“我认得,等我去寻。”宦萼说:“你寻着了他, 不要把我先说的话告诉他,看走了风,众人知道了。”那老妇人说:“这个我知道。” 忙忙地去了。 宦萼又问屈氏:“你家柴米,这个老儿去挣了。家中日用油盐菜蔬并冬夏的衣 服,这些零碎盘缠出在哪里?”屈氏见问这话,纷纷落泪,说:“可怜一碗饭还不 得饱吃,还说什么菜?几个盐花就是下饭的菜了,成月的连油星儿也不见。灯是久 不点的,有月亮的日子多坐一会儿,没月亮的日子就早早去睡了。至于衣裳,好些 的准了赌账,给人家拿去了,卖也卖了些。有不值钱略像样些的,都当了日用。剩 下破烂的,当卖不得,拼拼补补,遮体罢了。”宦萼说:“你身上这件衫子,好像 百家衣①,太难为情。你把当票拿来我看。”屈氏在一个旧拜匣里,拿出一包票子 来,约有百十张。宦萼说:“你可认得票子上这种字②是些什么东西?逐张念来给 我听。”屈氏说:“我都有字记在后边呢。” -------- ① 百家衣──旧俗,小孩出生之后,为求好养快长,到各家讨取各种布片, 然后拼接起来,做成小衣服,在孩子满月那天穿出来与亲友见面,称为“百家衣”。 ② 当铺里写当票的字,是一种特殊的“花体字”,除了典当行业中人,一般 人不认识。 原来这屈氏写得一笔好字,她就一张一张地都念给宦萼听。宦萼就把她穿得着 的衣服,和几件丁香①簪棒被褥之类的当票,都接过来,别的仍叫她收起。将这些 票子本利一算,该二十多两。宦萼说:“我若把银子给你,怕你丈夫又拿了去赌, 我替你赎了来吧。你家这个老头子,明天以后不必打发出去了,留着家中使唤。你 家柴米我都送来。”屈氏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没有什么补报老爷的,老爷怎么这 样的恩情到我?”宦萼说:“我怜你是个宦门之女,嫁了这样不成器的丈夫,故动 了一点慈心,岂望你报?” -------- ① 丁香──耳环。 正说着,那老妇同牧福回来了。老妇在路上已经将屈氏上吊,亏这人救活,并 将要典她的话,对他说了。他一进门,就给宦萼深深打恭道谢。宦萼看他有二十四 五岁年纪,好一个齐整少年,也穿得褴褛不堪。暗暗感叹:“可惜这样个人品,却 做这样的下流事。”那牧福问:“请教老爷贵姓?”宦萼说:“我贱姓宦。”牧福 又深深一揖说:“原来是宦老爷,晚生何幸得遇?” 只见屈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粉面通红,向着牧福说:“我已经吊死了,蒙 宦老爷救活了我的命,如今许下替你应那姓刁的同众光棍的赌账。你早想要把我典 给那姓刁的,你如今写下文书,就典给宦老爷。” 那牧福低着头,红着脸,不做声。宦萼说:“这事凭你愿与不愿,也不强你。” 屈氏又说:“你把我典给宦老爷就罢,若典给姓刁的,我叫你人财两空。”牧福说: “你不用着急。既然蒙老爷救了你,又肯替我应欠账,自然该的,还有何说?”就 取了纸笔,亲笔写了一张典妻的文书,画了押,递给宦萼。宦萼问:“明天他们说 多喒来?”牧福说:“说是早饭后来。”宦萼说:“等他们来了,你留他们坐着, 我自有道理。”说了,就告别上马而回。 到了家,先叫小厮送了一担米、两挑柴、一千钱到牧家去,然后到府尹衙门来, 会见了乐公。乐公一见就说:“年兄前者管两县穷民代偿拖欠,这一番义举,不但 万民衔恩,就是两县也受德不浅。诚所谓惟大英雄之本色了,我学生不胜敬仰。” 宦萼说:“这是家父怜念小民的一点慈心,晚生遵而行之,何敢当老先生过誉。” 乐公询其来意,宦萼就说:“有一牧舍亲,他令先尊曾莅任太守,他年幼无知,被 众光很诱赌,将家私输尽。”并将恶棍刁桓伙同赌局屠四,勾他输了银子,希图奸 骗他妻子的话说了。又说:“求老先生重究,以警刁顽之辈,牧舍亲一家生死皆衔 恩德矣。” 乐公生平极恨的是赌博,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听说刁桓的这些坏处,勃然大 怒,立即传了番役到面前来跪下,吩咐:“你们众人明早同宦老爷的管家,去将那 些赌博光棍全拿来。若走一个,重处不贷。再将开赌场姓屠的,一并拿到。”众人 答应下来,宦萼也就辞了回家,叫众番役到他家中,说:“明天你们去拿人,那姓 刁的并众光棍身边都带着银子,你们只管搜了去用。拿到衙门动刑的时候,加力打 那厮。我过后再谢你们。”叫家人待他众人酒饭吃了去了。 次早,众番役约了宦家小厮领路,同去拿人。 那刁桓常来牧家走动,早就看上了屈氏。不想牧福刚刚输了他银子,他是光棍 中的魁首,就约了众人,终日在他家打闹,料道牧福不得不走这条路。今见牧福答 应把屈氏典给他,满心欢喜。他预先都给众光棍说明,牧福赌输了所欠的银子,他 都代还一半,向着牧福只说全还。众人见牧福穷到这个地步,这项银子也有八分置 于度外的了,如今能得一半,还有何说?就同八九个人说说笑笑而来,好生得意。 刁桓满心以为今天要跟屈氏做新相知了,穿了一身新衣,摇摇摆摆,和众人都 到了牧家。刚刚坐下,哪知这些番子们在左近四散看着,见这一起人进去,知道是 了,唿哨了一声,同走了进去,不由分说,都套上了锁,带到天井中拷吊起来。这 些番子都受了宦公子之嘱,将众人先打了个下马威,然后都在房檐上高高吊起。众 光棍还受得了一些苦,这刁桓是个娇养子弟,如何禁得?杀猪也似的叫了起来。只 好将身边带来还人的银子,尽行奉送。众光棍身上有带着赌本的,也都倾囊相赠, 方才放松了。带到衙门中来,正值午堂,乐公略问了几句话,每人三十大板,一面 大枷。刁桓系为首光棍儿,屠四系开赌之人,各加责十板。一个个都打得血肉分飞, 带到通衢示众。众人俱枷号一月,限满问徒①。 -------- ① 问徒──“问了徒刑”的简称。“徒刑”指将犯人送到“远恶烟瘴之地” 的牢城服刑。明代的徒刑,期限分三年、二年、一年,远近分三千里、二千里、一 千里,共九个等级。 那刁桓是富贵人家子弟,只因生性好赌贪淫,罪有应得。他如何禁得这等重刑? 只枷了三五日,就呜呼哀哉,死于枷眼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