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无耻之尤,恶赌徒奸计初定淫人妻 坐怀不乱,呆公子净心再学鲁男子 这个刁桓,他父亲是个世袭的卫①千户,家中颇为富足。一生惟好杯中之物, 终日沉酣。他妻子尹氏,亦同此癖。夫妻二人自清早起来,每人捏着一个杯子,直 到临睡方才放手。他夫妻二人在“酒”字上做了工夫,在“色”字上倒不介意,因 此一生只生刁桓一个。这刁桓生得一脸指甲盖大的黑麻子,自十五六岁上,就长出 几撮黄须──麻子疤上不长,只在那空隙处长将出来,长得奇形怪状。人见他那尊 容,取其形似,都称他为羊肚石。他自幼贪淫好赌,刁顽之极。他乃尊终日昏昏醉 梦间,不但不管教,而且不知,任他在外胡作非为。 -------- ① 卫──是明代一种屯垦形式的军队编制。在京师及各地要冲设卫所,因郡 县的大小及形势需要,卫所的大小编制各不相同。一般的小县设百户所,由百户一 名统辖军士一百十二名。大郡设千户所,由千户一名统辖军士一千一百二十名。由 若干个郡县联合设卫,由大千户统辖军士五千六百名。当时北方的天津卫、威海卫 都是著名的卫所。各卫所分属各省的都指挥使司(都司)统辖,归中央五军都督府 分别管辖。卫、所中的千户、百户、军士都是世袭制,因此军士大都带有家眷,防 守与屯垦相结合。浙江临海市的桃渚卫,是戚继光驻守的著名卫所(当时江南沿海 共有43个卫所),至今仍保留着当年的城垣和街道面貌。 刁千户有个上司暴指挥,名字叫做暴如雷,也是个世袭的前程。这职役原是他 哥哥长房顶袭,他哥哥艰于得子,后来年老方生一子继名,叫做观音保。他哥哥死 后,应该由观音保承袭。他欲谋此职,买出本族作证,说他哥哥并无子息,这个侄 儿是个螟岭,本姓阙,名映宝。祖宗制例,异姓不许袭替,应该由他胞弟承袭。族 中人贪他贿赂,都具了甘结。他各衙门都打点了,观音保幼小,寡母无力与他争, 只得让了他。 他自从得了官,属下这些千百户的便宜,他个个占尽,是不消说的了。本管的 那些穷卫丁,他放账盘利,刻薄无比。虽挣了一份好家私,却也无人不唾骂,无人 不痛恨。他又性如烈火,鞭挞卫卒,凶暴非常,因而怒气伤肝。到五十岁外,就成 了双瞽,只得退了前程,在家闲住。他白占了侄儿的功名,自己又无子,远房又不 准承袭,竟把一个世袭的功名白送掉了。他妻子亡故,只留得一女。他要想续弦, 人人都知他刻薄,且性子发作起来,专好打老婆,他妻子就是因此气死的。何况又 瞎了两只眼睛,谁肯嫁他?只得买了个丫头在身边答应。 他这女儿生得更是可笑,一张脸歪在一半,因出痘疮,又坏了一只眼。那瞎眼 要是闭着倒还罢了,却是没有黑眼珠,只有雪白的一个眼球,叠暴在外,有如镶嵌 上去的一颗大珍珠一般。人闻其形,也赠了她一个美号,称为“海螺杯”。这海螺 杯姑娘之名,人人皆知,也就没人敢来求亲。直捱到青春将及四八,犹然闺中待字。 她忍耐不得,竟自己寻起佳配来。他家有个小厮,是个南洋的黑种人。虽系异族, 因自幼养大,颇通人性,名字就叫小鬼子,海螺杯就看上了他。暴指挥家中奴仆因 主人暴戾,都逃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了老迈的两口子不能远走,在家中以供炊爨。 小鬼子一来是外国人,也还老实,二来他那面貌无处可逃,在家以应洒扫差使之役。 暴指挥闭着双眼,无事可干,酷爱听鼓儿词,常养着一个姓夏的瞎先儿在家,专一 说书。那通房之婢,时刻守定瞎主人扶持,寸步不离。海螺杯或在父亲房内听说一 回书,倦了回到自己房中睡一觉。她先前糊糊涂涂的,倒也过来了。一天晚间,在 她父亲房中听夏瞎子说《西游记》上陷空山无底洞老鼠精强迫唐僧成亲那一段鼓儿 词,那夏瞎子故意把那男女床笫间的事情说得十分详细,引动了她的春心,就十万 个金刚也降伏不住,离开了父亲的房间,就悄悄儿把小鬼子招呼到自己房中,一床 上睡了。 那暴指挥也不知他令爱奇丑,偌大年纪尚无人来求,心中也暗急。一天,他衣 服上掉了根带子,叫女子给他缝。海螺杯说:“我年老了,眼睛花,看不见了。” 暴指挥听了这话,知是女儿年长无偶,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是我的不是,是我的 不是。”愈加着急。偶然想起刁桓来,他也二十八九岁了,尚未娶妻。因他父母只 在酒杯上做工夫,故将儿子的婚姻大事磋砣下了。如果将他们二人配合,岂不合了 两句俗语:破磨对瘸驴,歪锅配斜灶,真是一双两好。就叫夏瞎子去探刁千户的口 气如何,并说自己无儿,将来家私都是女儿女婿的。 夏瞎子去探,刁千户虽知他女儿丑陋,一来是旧上司,攀了亲,图体面。二来 贪他的内囊,满口应允,就成了这门姻眷。迎娶之日,新人进门。夫妻合卺,彼此 一看,真合了古人的一副绝对,那刁桓恰是:麻脸黄须羊肚石,倒栽蒲叶;那暴氏 恰是:歪腮白眼海螺杯,斜嵌珍珠。两人一见,各各生气。你道是何缘故?暴氏素 常以为,她这歪脸暴睛,是千古美人图上画不出来的妙容,真要算绝代佳人,满心 想嫁一个赛潘安的丈夫,不想今天嫁了这样个丑驴。较之小鬼子,那不过黑些。论 起形容来,刁桓比他尚还不及,如何不气? 当夜上床,刁桓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副尊容的新娘,居然已经不新。次早起 来,彼此都是一副恶狠狠的面孔。昨夜二人只是彼此嫌丑,尚无恨心。今天又加上 这一番,怨怒自然越发加倍。不到半月,两人终日言语相激,竟致反目。初而骂, 继而打。不想那刁桓生得瘦怯,反没有暴氏壮实有力,被她摔倒,一屁股坐在头上, 拳头如擂鼓一般。打得刁桓披头散发,满地乱滚,喊叫救命。 刁千户夫妻正在醉乡,听见了,吃了一惊,跌跌倒倒地跑来拉开了。刁桓赌气 走了出去,竟不回家。暴氏哭了一场,将陪嫁之物一一收起,丝毫不发。过了几天, 刁千户叫人找了儿子回来,劝他进房。两人相见,怒目而视。不但恨她,前天被她 打寒了,竟有几分惧怯。晚间虽也同床,却是两头各被而睡。 此后刁桓终日在外,或是赌场,或在妓馆,常不在家。手内无钱,就到家寻找 些须,作为嫖赌之资。暴氏也知他在外走这狭邪道路,就骂他:“这都是我家赔嫁 来的东西,绝不让你拿去嫖赌。”刁桓见她识破机关,东西又藏得没影儿,只好等 父母醉卧,偷些私蓄出去行乐。 暴指挥自己眼瞎,行动又离不开通房大丫头,有什么大小事情,一概都是委托 夏瞎子来回奔走。暴氏失去了小鬼子,丈夫又一天到晚不着家,难得回来,也说不 上一句半句话,更不要说是同床了。她在刁家见不着一个男人,每逢夏瞎子来,她 就份外地亲热,暗暗地有个相就的意思。夏瞎子并无妻小,正在中年的一条壮汉, 反正眼瞎,也看不见妇人的美丑,既然有女子肯于俯就,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可有推辞之理?来往了三五次之后,一天得了机会,两人公然鸾颠凤倒起来。暴氏 喜出望外,再三叮嘱,夜间要留他有所不便,恐公婆疑心。反正姑爷是天天不在家 的,让他不妨日间光明正大地来。公婆只知痛饮,不管闲事,家下没有多人,遇便 即可行乐。夏瞎子一面笑着,一面不住声答应。果然那夏瞎子竟不爽约,过两三天 就来走走。暴氏只要身边没人,掩上房门,到床上就做一番事业,如此多次。 一天,两人正在绸缪之际,忽然刁桓回家。推门进来,一眼见了,不由得大骂: “没廉耻的淫妇,你在家做女儿偷汉子,到我家来还偷,我同你了不得。我前番就 疑心定是什么瞎眼的人才会爱你,同你偷情,原来就是这瞎奴才。”又骂瞎子: “你这瞎奴才,敢胆大做这样的事,我把你送到官府去讲。” 夏瞎子正同暴氏做得正好,将入佳境。忽听得刁桓声音,唬得一翻身滚下床来, 光着屁股满地乱爬。被刁桓在光屁股上踢了两脚,又不敢叫,就地乱滚。暴氏虽然 是个淫恶的丑妇,今天做这勾当,被丈夫撞见,不但自己觉得羞愧,心中也有些胆 怯。就急出一个主意来,一骨碌爬起,说:“你不稀罕我,难道叫我守一世活寡不 成?你在外头嫖得,我在家里也嫖得。我同你好讲,你若听我,以后我的东西任你 拿去嫖赌。我也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各人干各人的事。要是这样便罢,不然,要 死要活我同你做。我不怕你这样子,我也不愿活在这里呢。” 刁桓心中本有几分怯她,所以刚才虽然亲眼看见他们行奸,却不敢上前去打。 如今听了她的这番话,心中倒情愿,暗喜借此挟制着她,不愁嫖赌之费了。就说: “罢了,罢了。从今后,你是你,我是我。”说了这一句,反而走出门来。 暴氏见他去了,余兴未已。下床闩了门,扶起了瞎子来,还要接唱下本。 刁桓自此因手头充阔,越发在外日赌夜嫖。他在屠四家与牧福相识久了,一天 去寻他,无心中见了屈氏,眠思梦想地要算计她,就想出这个恶主意来,勾了牧福, 赢了他一项银子,谅他没得可还,不怕他不拿妻子做当。熟知天道难欺,遇上了宦 萼,投入了法网,送了性命。 刁千户见儿子死了,媳妇无出,就把她送回暴家,任她改嫁。 暴氏性淫而丑陋,没人肯收留,父亲亡故之后,她流落到了悲田院,做了众丐 之妻。暴指挥刻薄了一生,挣了份家私,却生了这么个好女儿,替他出丑。人生刻 薄者何益?刁桓思谋人妻,未得沾身,不但自己送了性命,妻子落了这个下场头。 淫赌二事,若能永戒,必不上干天谴。即酒之一字,亦当知节。刁千户夫妇若不终 日醉醺醺的,儿媳或者也不致此。刁千户虽是酒徒,还无过恶。他房中有个使婢, 叫做莲房。刁千户一时酒后高兴,同她点缀了一番,露滴莲房之中,竟生了一个儿 子,得继后嗣。 闲话且住。再说那些光棍儿枷满一月,带到衙门。乐公一生最恼恨的就是赌博, 都问了满徒①三年。这几个人中,曾嘉才也在其内。他性凶贪赌,前次去骗兄弟, 打闹了一番。宦萼替曾嘉礼给了他那二十五两银子,他欣欣得意,不暇归家,就走 到屠家赌场呼幺喝六。不到半天,送了个精光。过了几天,见别人带着大包的银子、 成袋的铜钱,在那里大掷,他看得眼中冒火,心里急得像滚油煎的一般。再要去骗 兄弟,又无可寻之因头。况宦公子又说过他再要去讹骗放肆,定要处治他。他虽是 个赌棍儿,岂不惧王法?不敢复萌此念。竟把三间住房卖了,租了一间房子,有个 小院,他一妻一子一女一媳挤着住下。他把房价也输了,将家中床桌杌凳之类,凡 值数十文之物,无不卖了去赌。一家人全打地铺,连吃饭也把地当了桌子。他家中 亏得妻子同女儿媳妇做些针指度日。他儿子二十多岁,倒是个顾家的人,每天下苦 在外做些小买卖,每晚挣三四十文回家,贴补母亲度日。 -------- ① 满徒──明代的徒刑刑期分一年、两年、三年三等。三年的刑期最长,称 为满徒。 曾杀才实在没法了,想出一条妙计。到一个相熟的药铺中,谎说要配老鼠药, 买了些砒霜藏在身边。到家中不住地叹气,他妻子问:“你今天怎么不出去赌了? 叹的是什么气?”他说:“我如今这么个样子,还赌什么?悔也迟了。我从今以后, 誓不再掷骰子,捱这穷日子吧。”他妻子说:“你这会儿是没有钱的话,恐怕一有 了钱,就不是这话了。”曾杀才说:“我也是个堂堂丈夫,说一是一的。先是心昏, 赌了这些年,弄得倾家荡产,还不灰心,真连人味儿也没了。你不信,弄壶酒来, 我当天起誓。” 他儿子听了,喜欢得了不得,说:“爹果然要戒了赌,别的不能够,我就头拱 着地,每天挣饭来养活爹。冬夏好的不能,粗布衣裳我也包着有得穿。只要爹的心 拿得稳。就是一家人的造化了。”曾杀才说:“呆孩子,我恁大年纪,难道还不知 世事么?你母子们只管放心。”那儿子笑容可掬地说:“爹既然这样说,我去赊壶 酒来,替爹戒赌。”飞星般去拎了一大坐壶酒来。他先斟了一碗,递给父亲。曾杀 才假设誓说:“我此后再要耍钱,定遭官刑,不得好死。”说了,把那碗酒一气饮 干。再斟上,他叫妻子女儿媳妇都吃了些。壶中所有,他独饮了,还剩下一碗。他 暗暗将砒霜着上,对儿子说:“我自幼受用惯了,一点儿事也不会做,只好在家闲 着。家中的事,全靠你去苦挣,将就捱这穷日子吧,这碗酒给你酬劳。”他儿子心 里喜欢,笑着说:“爹放心,养我一场,别的没本事,连碗饭都挣不来,还成个人 么?爹的酒不够,请用了吧,我不吃。”曾杀才说:“我不吃了,这是我给你的。 大家吃些,后来好同心协力地过日子。”他儿子只好接过,几口吃下。收过了壶碗, 不多时,面色发紫,叫肚子疼。先还用手捂着,次后肚子疼紧,站不住,蹲在地下。 他娘与妻子忙来搀扶,他忽然满地打滚,口中大叫:“疼死我了。”他母妻哪里按 得住,滚了一会儿,只见嘴巴、鼻子、耳朵里一齐冒血,气绝而亡。 他母、妻、妹子放声大哭,只以为他偶得暴病,哪里疑到是老子毒死了他?那 杀才也假意在一旁跌足叹气。他穷得这个样子,哪里还有钱买棺材?拿了一片垫睡 的破芦席,找了两条糟绳子。这一口斜纹软棺材,加上金箍三道,就是他送终之具 了。杀才自己背去,弃于城外乱葬冈上。他这媳妇娘家一个亲人也没有,只过了三 天,杀才说家中没有饭吃,就打发媳妇转嫁了。婆媳二人哪里拗得过他,他串通媒 人,卖给人家做小。得了身价银子三十两,瞒着妻子到赌场,三天不归,丝毫无剩。 银子没了,就想到女儿身上。有一个过路的官府要买丫头陪嫁闺女,他带人来家暗 暗相了,讲明身价银子四十两。直到来抬人了,母女二人才知道,直哭得肝肠寸断, 真是眼中流泪,心内成灰,生生拆散了去。他妻子怨恨填胸,才想到儿子之死,是 他所为,日夜哭泣。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孤孤凄凄,柴米俱无,伤心欲绝。曾杀才 输背了气的人,把银子拿到赌场,一天到晚,连“快”也不曾掷出一个来。越急越 下注,越下注越贴臭,白亮亮一大包银子,转眼间又属了别人。他心中想到妻子, 一狠百狠,女儿、媳妇都卖了,那老婆还留她做什么?托媒人要卖他妻子。他老婆 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有一家要娶她续弦,只出财礼银八两。他急等银子去赌,只得 依了。他那妻子忿恨入骨,毫不留恋,大骂了一场,上轿而去。他把卖妻之银,又 被六块骨头轻轻送光。这一回却没得想头了,房子退还原主,罄身挨到屠家来栖身。 他说:“四叔,你家中也没人,我身子又没家,留下我相帮吧。”屠四欣然应允, 他就顶了竹思宽的衣钵。 屠四先有竹思宽相帮,到后来郝氏赘了他去,家中如折了左右手一般,可还有 这等下流的人肯到他家来做长工?年来屠四那半婶半妻的通氏,就要生产了。她是 个寡妇,孕从何来?又不敢去叫收生婆,屠四只得自己替她收接,不想娃娃横在肚 中,结果母子俱毙。非弟非子的那个孩子,没了娘,也无人照看他了。屠四只顾得 照管拈头,哪里还有工夫去顾到他身上?饥一顿饱一顿,也得病死了。今得了曾杀 才来,好不殷勤,又四叔长四叔短地叫得震耳,屠四乐不可言,就留他在家相帮。 过了些日子,曾杀才见这里没有多大油水,不过食粟而已,就混在众光棍儿内。 今遭了这一场官刑,枷满问徒远去。在路腰无一文,只能乞食前往。又值炎天,棒 疮腐溃,走了几天,就死于路上。解差报了地方官,差人相验,给了回文自去。将 他尸骸抛弃荒郊,作为老鸦喜鹊的口粮了。这是好赌的结局,却是眼前的活报应。 那屠四是窝家,受刑既多,枷号又大,家中并无一个亲人照看,也死于枷内。 他的家私房屋没了主人,地方呈报入官。遣人清查,他多年坑骗,竟积了有二三千 两银子。人屠户、屠四叔侄开了一生赌局,坑了人家无限不肖的子孙。虽然聚敛了 那么多银子,自己却不得享用。今天到了这个下场头,有何益处?这就叫做:天网 恢恢,疏而不漏。 回头再说牧福。他正陪人坐着,眼巴巴望着宦公子来替他还银子,突然见一群 如狼似虎的公人走进来,把这些人都拿去上了锁。他吓得魂儿都没了,钻在床底下 去躲着。又听得外面拷吊着那一帮光棍儿,叫喊连天。他吓得面目失色,浑身抖战。 众人去了,他还不敢出来。屈氏笑着说:“你既然好赌,又怕个什么?这是宦老爷 替我除害。要是想拿你,床底下是躲得过去的么?你出来吧。”那牧福如梦方觉, 才放了心,爬将出来。满头满脸,一身全是灰。屈氏替他掸着,说:“宦老爷今天 必定来,你可预备些酒肴谢谢他。大远的路,叫人家饿着肚子来回走,也不好意思。” 牧福定了一会儿神,拿上宦家昨天拿来的那吊钱,带着老家人到街上买了些酒肴果 品回来,对屈氏说:“我往庵里去吧。”屈氏说:“你不等他来谢谢,怎么又去? 今天料没人来打闹了,你还躲什么?”牧福悄悄儿在她耳边说:“出了这些力,又 送来这些东西,原是为你的。恐怕他来了要跟你说说私房话,我在家不便。”那屈 氏红了脸,不好做声。 牧福去了不多一会儿,宦萼乘马而来。屈氏让了进房,坐下拜谢了,就拿上酒 来吃,说了方才拿人的这些话。正说着,那小厮赶着驴子驮了两个大包袱来,送到 房中。宦萼叫放在床上,屈氏去打开,查了数件。宦萼看看都是些半新不旧的绸绢 衣服,并绸缎被褥。宦萼笑着说:“这些东西,此后你留着穿吧,再不要当了。” 屈氏说:“这算是你给我的,他如何当得我的东西?况家中又承你送了这些柴米, 有饭吃就罢了。”宦萼说:“你就把衣服换上吧。”屈氏满心以为宦萼未必放得过 她,定要同她如此如此的。也不避他,就去掩上门,到床上把衣服脱下,露出那两 团酥胸,竟是一块无瑕的白玉。下边穿着一件破夏布小农,还有几个大补钉。她换 了一条半新广绸小衣,两条嫩腿犹如玉柱,一双小脚实赛金莲。宦萼看得明明白白。 此时正是五月初旬,天气正热,屈氏穿了一件白线纱衫儿,绉纱裙子。上着石青广 纱背心,耳上戴上金丁香,头上关了两根簪子,更觉得十分俏丽。她把别的衣服都 收在一个大旧皮箱内,疑他酒后要高兴,把床上褥子也铺好,席子拭抹干净,被子 也叠了,然后来共坐饮酒。宦萼让她吃了几杯,见她雪白粉腮,衬着微红。此时也 熟滑了,说说笑笑,两只媚眼生春。真个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令人魂消,几 不自持。宦萼秉住了心,虽同她说玩说笑,总不动一毫邪念。吃了一会儿,叫小厮 来,拿过了银包,打开,拿了有四五两散碎银子,递给屈氏,说:“你留着陆续换 了盘缠,我过些时候再来看你。”又把昨天典她的文书从银包内拿出给她,说: “这个你也收了,却不要让你丈夫知道。”屈氏问:“你为什么不收着,怎么交给 我?”宦萼笑着说:“我要它做什么?或烧了,或留着,都凭你。”起身而去。 屈氏满心以为他必然会有一番动作,身子料保不住了。见他不动而去,倒也猜 详不出是什么意思。晚上牧福归家,夫妻上床。牧福问:“他今天同你怎么个意思?” 屈氏说:“只吃了一会儿酒,说说话儿就去了,连戏言也不曾说一句。”牧福哪里 肯信,说:“这话哄娃娃也不信。他不是贪图你,为什么来?”屈氏说:“你既然 把我典给他,我的身子就是他的了,比不得我私自做坏事,瞒你做什么?”牧福到 底半疑半信。 此后宦萼或半月或一月来看她一次,每次定要留些银子给她盘费。无柴送柴, 少米送米。牧福但见他来,必推故避出。到了冬天,宦萼又替她做了一身丝绸的绵 衣。连牧福并老家人两口子都做了绵衣,待这屈氏十分亲厚,只是不及于乱。屈氏 暗想:他在我身上可谓百般用情,怎再不见他做那事,是何缘故?他是好心人,大 约是恐我不愿,所以不敢妄动。我受他这样厚情,除了此身之外,拿什么报他?等 他再来,我去就他,再无推辞之理。 一天,宦萼又来。屈氏早预备下了干菜果子好酒等候他来,一到就拿上来同饮。 吃过几杯,这屈氏跟他亲厚了半年,来往多次,虽不曾做那贴皮贴肉的事,却情投 意合,竟像夫妻一般。此时又有了酒盖着脸,竟一屁股坐在他怀中,同他一递一口 地吃酒。吃到后来,屈氏少年妇女,一来要舍身报他,二来三杯落肚,坐在男人怀 里,未免动了春心。拿嘴含着酒度到他口中,宦萼也笑着咽了。宦萼知道她是感谢 的情意,所以俯身来就。心中虽十分爱她,倒有二十分怜她。只是嘴中说笑,连手 也不敢伸去在她身上摸一摸。吃了多时,宦萼恐怕酒多心乱,把持不住,留下一锭 银子给她,忙起身别了回家。 屈氏见他去后,不禁更加心疑:“这可真奇了。我这样就他,他难道是铁打的 心肠,就不略动一动?要说他没有那东西,我前天问他,他家中妻妾四五个,又都 有儿女。要说嫌我貌丑,我也还不是什么东施、模母。这事真令人不解。我既然同 他如此亲厚,还怕什么羞?改日竟摸他一摸,看有阳物没有,就可释疑了。” 又一天,宦萼来看她。天气冷,屈氏同他并坐在火箱上饮酒玩笑。二人并肩叠 股,合盏而饮。屈氏做尽媚态,撒娇撒痴,躺在他怀内,说:“要说你不爱我,我 看你疼我的心肠,百般尽尽;要说你爱我,我同你亲厚了半年,总不和我沾身,是 什么缘故?”宦萼只是笑,也不答应。屈氏见他不答,借着酒意,突然伸手到他裤 裆中一摸。屈氏先还疑心他没有此物,所以不做这风流乐事。如今摸着了,不但有, 而且硬梆梆地挺着,竟是放样的粗大,唬了一跳,连忙缩回手,再三追问说:“你 既然这么动兴,却不见你同我怎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宦萼说:“你起来坐着, 我对你说。”屈氏起来坐下,宦萼正言厉色地说:“我起初怜你,救你一场,我怎 肯又淫污你?我要做了这伤天理的事,与刁家那奴才又有何异?我同你亲厚,一来 怜你举目无亲,如今全仰仗我。若不跟你这样假亲热,我资助过你几次你未免心里 不安。你少长缺短,怎好常问我要?你以为身子归了我,一家才好靠我养活。二来 我若同你做些苟且的事,我图了一刻风流,岂不坏了你一生名节?况你丈夫,今天 他穷,出于无奈,叫你做这无耻的事;倘后来他有了好处,他不怪自己不成人,反 责备你是失节的妇人,后来你夫妇如何相守?再者,我同你若做了淫媾的事,设或 有了孕,生下来弄死了,岂不有伤天理?你家若留着,是我乱了你牧家宗祧,我如 何当得这大罪过?我若收了你去,又有你本夫的一些气脉。我清白人家,怎肯养个 杂种?三来我看你丈夫的人品,目今虽不成器,你牧家祖宗当日或稍有积德,他若 能改过自新,将来或者还不至于流落。古人云:人有面,树有皮。况天下事再瞒不 得人的。我若同你有私,后来叫他怎么抬头做人见人?四来我正要炼我的心,虽不 能到圣贤地位,也正要借此打磨个铁汉子,所以百般坚忍。我今天虽然说破,你不 必多心,此后我还照常养活你们。” 屈氏听了,急忙跳下火箱,两眼流泪,双膝跪倒,说:“恩人,你这一番心肠 待我,真叫我粉身碎骨也报你不尽了。我每常感你的恩,不过想以贱躯相报。今天 恩人既然这样说,想来断不及于乱了。但你活我之恩,与生我者并,我也无可报答, 我认你做个恩父吧。不尽之恩,生生世世为犬马补报。”说着,就叩下头去。 宦萼忙起身拉住,说:“你请起来。既然如此,我同你认做兄妹就是。”屈氏 说:“我认恩人做父,还是过份,怎敢说兄妹?恩人若不稀罕我做女儿,下次我也 不敢受丝毫恩赐了。”宦萼见她心真话急,也就受他了四个头,认了父女。 牧福问过屈氏数次,屈氏回他宦萼并不曾沾身。他心中总不信,说:“他和我 非亲非故,他若不图这些儿风流勾当,他为何肯这样竭力照看?” 这天,牧福从外边偶然回来,见院子里拴着马,知是宦萼在房中。天气冷,他 的两个小厮在厨房中烤火。牧福才要避出,见院子里没人,心中想了想,悄悄儿到 窗下来窃听他二人举动,看屈氏的话可真。恰巧听了宦萼的这些话,不禁汗流浃背, 赧愧无地。暗想:“他倒这样怜爱我,我自己反不惜皮毛,禽兽何异?我素常疑心 妻子是狂言,谁知他竟是这样一位盛德君子。忙忙跑了进来,也流着泪,向宦萼跪 下叩头,说:”恩人,你恩德如天。我是不成人的料,无答报之日。我祖父阴灵也 感恩人的恩德。今天恩人这样的大恩,怜念我,保全我夫妻名节。我从此若不改过, 真是畜类不如了。“宦萼拉住,说:”你果然能改过,替你祖宗父母争口气,胜如 报我了。我别的不能,一年衣食我照旧供给你。“他夫妻二人又叩谢了,宦萼也别 过归家。 牧福感恩无地,后来竟真的戒了赌。每每恨既往之非,常常暗中流涕。 屈氏次日雇了轿子,老家人随着,到宦家来,拜见宦老夫妇为祖父母,拜侯氏 为恩母,认小娥为次母。宦老问儿子她来拜认的缘故,宦萼先述他二人父母的履历, 次及她丈夫不肖的话。后说因儿济她的贫穷,故她感恩拜认,宦实也就信了。屈氏 恐怕埋没了宦萼的好处,感恩的心重,竟不避羞,当着众人,将她舍身报恩,宦萼 坚拒不乱的始末原由,细细告诉。宦实大为惊异,说:“我不过只说儿子变成了好 人,行些善事,谁知竟做到坐怀不乱的地位,真跨灶之子了。”老夫妇喜欢不用说, 侯氏、小娥阖家大小,无一个不赞扬他的好处。宦老夫妇也惦念屈氏是好人家儿女, 给了她许多东西。侯氏是恩母了,越发不用说得,留了酒饭。小娥也有所赠,屈氏 竟满载而归。四时八节时常接唤,宦萼月月不断给她送柴送米,添补衣服。宦萼间 或到她家来,竟像嫡亲父女,连戏话都不说了,屈氏敬他如亲父一般。那牧福借妻 子的光,也认了翁婿。 过有年余,屈氏的父亲屈攀桂升了南通州知州,到南京城来见上台,找着了女 儿、女婿。见女婿家业荡尽,要带他夫妻同往任上去。屈氏虽不好对父母说那舍身 的话,只说穷极寻死,遇宦恩父救了命。如何照顾一家衣食,如何接唤如嫡亲父母 一样,如何宦老夫归并恩母疼爱给东西等等这一番周济,详细说知。那屈攀桂感激 不已,登门拜谢,送了许多广东土物。宦萼送下程请酒,两个亲家称呼。仰氏同女 儿也拜谢艾老夫人,亲母侯氏、向氏,然后才一齐往任上去了。 一天,宦萼到贾文物家拜寿,钟生、童自大、邬合都在那里。贾文物备了极丰 盛的酒席款待,并无一个外客。饮酒中间,钟生笑向宦萼说:“我与长兄忝在至戚, 同饮亦多次矣,总不曾见长兄一大醉。但恨弟一蕉叶量耳,不能奉陪。长兄约略也 能饮多少?” 宦萼见钟生赞他的量,一时豪兴大发,哈哈大笑说:“弟不敢瞒亲家说,酒色 二字中,弟可称一员骁将。酒之一物,弟自幼即能豪饮。醉亦有之,然而酩酊则未 也。酒后性刚则有之,若云酒狂乱性则未也。至于能饮多少,倒从不曾较过。” 贾文物正想让他酒,就说:“大哥尊量,弟亦不能窥其底际。今日弟之贱降, 承众位光临寒舍,钟兄又欲见吾兄之量,何不一较之?将舍间所有之觥盏,大哥各 饮一杯,如何?”宦萼说:“贤弟取来,我吃了看。” 贾文物叫家人进去将大小各样杯斝(音jiǎ甲)尽皆取出来,摆满了一张大几。 其中有一个金镶沈香桶,约盛五六斤;又一个雕花大面爵,可盛四斤。其余则金杯、 玉盏、玛瑙、琥珀、玳瑁、犀角、象牙、海螺、竹根、倭漆、螺钿、银爵,或大或 小不等。童自大看了,吐舌说:“哥,你这些东西得好几千两银子才制得来,叫我 就不做这呆事。吃酒只要酒好,就是磁杯也吃得醉人,何必费这些闲钱?邬合说:” 贾老爷是素富贵行乎富贵,老爷所说是成家守业的话,各人志向不同,如何一例论 得?“钟生见拿出许多酒器来,笑着说:”若论这些酒杯,将盛二三十斤,如何吃 得?但凭宦长兄尽量而止。我辈相契,不过适兴而已,岂必强之以难。“宦萼听了, 站起来大叫:”亲家以我不能也?可自大至小筛来。“ 家人忙将大香桶斟上,那是个没奈何放不下的尖底,家人捧着,他以嘴就酒, 几口气吸干,说:“如何?”邬合称赞说:“大老爷尊量,真如沧海了。”宦萼连 说:“斟来,斟来。”他大者两三口,小者一口一杯。席上十六碗茶未曾上完,他 竟将几上所列酒具尽皆饮毕,却一箸菜也不曾拈。还大笑对众人说:“我之量如何?” 童自大说:“哥,你不要怪我说,你也不像吃酒,竟像灌老鼠洞。这些酒差不 多够我洗个澡的了。”又笑着说:“要是几年前,我见你有这大量,也不敢请你。 几时到我家,我虽没有二哥这些好杯,我拿大碗也敬你这些酒。”邬合说:“大老 爷海量,真天下无敌了。晚生看老爷兴犹未足,门下家寒屋窄,不敢屈尊。今借贾 老爷美酒,做个借花献佛。”下席来将那大香桶筛满了,跪下奉敬。钟生说:“宦 兄之量固宏,然酒亦足矣,可以不必了吧。” 这时候,宦萼的酒其实已经有十分,听见钟生这话,他笑着说:“亲家以我鼠 量已盈耶?”喊了一声:“拿来。”家人双手捧着,宦萼对邬合说:“你起来,我 饮。”邬合说:“晚生特敬,如何敢起,求上过了。”宦萼大笑,也站起来,两三 口饮完了,说:“干,请起。”邬合才起来。 宦萼实在喝得太多了,捧着个肚子独自仰靠在椅背上动不得。钟生见他醉了, 说:“宦长兄今天饮兴大豪,也似乎过了,且在榻上小憩,如何?”宦萼说:“亲 家以为我醉耶?我特酒满耳,我也不吃一点东西了,我仍跃马而回。小厮们,快牵 马过来。”众家人把马牵到。钟生还要劝他,他起身下厅,到檐前一拱,说:“恕 不奉陪了。”一跃上马,喊了一声:“我不醉也,得罪了。”大笑鞭马而出。 宦萼走了不到几箭地,酒涌上来了,在马上东晃西晃。家人忙上前两边扶住, 前面一个拢着辔头,慢慢地走。正走着,只见一个酒铺门口围着许多人。宦萼说: “是为什么事?我进去看看。”家人忙分开众人,让他的马进去。众人认得他的多, 又见他醉醺醺的,都闪开了让他。到了里面,只见三四个人拉着那卖酒的往外拖。 那人紧紧地扳住门框,死也不放,一边说:“就是送我到官,也许我分辩分辨。容 缓两日,慢慢地设法,你拉我去怎的?” 宦萼见了,喝了一声:“为什么事儿?快放了。”那几个人也认得他,忙放了 手。宦萼叫那卖酒的过来问:“为什么事?”那卖酒的说:“小的两年前因没本钱, 问阮大老爷家借了十两银子做本,五分行利,月月不少。至今两年多,利钱也打过 十几两了。这几个月生意差些,利钱交不上,这几位大叔要把小的送到县里去处治, 连本钱都要追。小的一时如何还得起?正在哀求他列位缓两天,他们不依,不想惊 动了老爷。” 宦等听了大怒,吩咐家人:“把这些放肆的奴才拿住了狠狠地打。”众家人见 主人醉了,可敢不依?上前拿住,阮家三四个恶仆见他人多势众,又素知宦公子的 名声大,跪下说:“老爷天恩,小的们奉主人之命,不敢不来,与小的们何干?” 宦萼虽然酒醉,心中还明白,就问那开酒铺的:“你方才说借他多少银子?连本利 共该多少?”他说:“本银十两,欠五个月利银,共十二两五钱。”宦萼哈哈大笑: “我当该你多少!”对阮家的人说:“多大点儿事,你家主人这样要紧。你们叫什 么名字?”一个说:“小的名字叫庞周利,他两个一名盛耇(音g ǒu 狗),一名 司敷。”宦萼说:“你们三个明天拿了他的文书,同他到我府里去取。”又问: “究竟该多少?”卖酒的说:“十二两五钱”。宦萼说:“我替你还他,饶这恶奴 们一顿好打。你们是谁家的?”答说:“小的们是阮老爷家的。”宦萼对家人说: “饶他去吧。”家人放手,那三个人爬起,飞跑而去。 这时候宦萼觉着酒越涌上来,有些把持不住了,说:“扶我下来歇歇再走。” 家人忙扶他下马,到铺子里坐下。那卖酒的见他撵去了阮家人,又许明天替他还银 子,心中快活不过。走到面前,说:“这个去处,不是老爷坐的,请到小的房中坐 一歇儿吧。”宦萼站起,就扶着他肩膀进去,吩咐家人:“你们在外边伺候。”众 人应诺。卖酒的扶着他,一步一歪地走到房内,靠着桌子旁边一张柳木椅上坐下。 出来对他妻子说:“难得宦大老爷解了这场祸,我不敢近前,你筛一杯茶送去。” 这妇人是个苏州人,颇有丰韵,长挑身材,细白麻子,走路俏生生的。虽是布 衫布裙,却十分干净。就是房中,虽无甚摆设,即床帐桌椅,也都一尘不染。她筛 了一盅茶来,宦萼醉眼迷离,说:“放着。”那妇人将茶放下,宦萼问:“那卖酒 的是你什么人?”妇人轿声嫩气地答:“那是侬家丈夫。”宦萼乜斜着眼睛问她: “有你这样个人,还愁没钱使么?”又大笑问她:“我是你什么人?”那妇人红了 脸,不敢答应。这时候,宦萼已经醉到了十二分,受不住了,说:“我醉得很,我 要睡睡。”妇人说:“老爷不嫌床铺脏,请安歇安歇。”宦萼就站起来,搂住她说: “你扶我床上去。”那妇人没法,又不敢得罪他,扶他到床上。他此时也忘其所以, 只当是在家中,伸脚叫妇人替他脱袜子,妇人只得替他脱了。他自己将衣服脱了, 说:“拿过去。”那妇人也接了,搭在椅背上。他只穿上一衫一裤睡下,妇人又拿 被给他盖上,然后出来。 谁知他丈夫在窗洞中看得明明白白,就拉住他妻子商议:“宦老爷虽然许下明 天替我还账,但这是他醉后的话,不知醒了怎样?我看他有些爱上了你,你陪他睡 一夜,若能同他厚上了,还愁没吃没穿的么?”那妇人抿着嘴笑着说:“这个哪能 行得?侬若同伊睏觉,伊乘了酒兴,还饶得过侬么?这事侬弗会子干个。”他丈夫 笑着说:“你又来说假话了,我每常觉得你会得很呢。要他不饶你才好呢。你想, 我们没得银子还,阮家把我送到了官,打了板子,还要追比。这房子是租的,连家 私翻过来也不够还他。那时弄得家破人亡,不如你舍了身子救一救吧。人家的老婆, 瞒了丈夫,还要去寻野食呢。这是我叫你去救两口子性命的,怕什么羞?”那妇人 笑着说:“命虽然救了,只怕你的头上要绿哉。”他丈夫也笑着说:“如今正经人 家,那男人暗戴绿帽子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何况于我?头上虽然绿了,不强如一顿 板子打得通红的血屁股么?”妇人笑着说:“你怕屁股痛,可不是难为侬了?”他 丈夫说:“但请放心,你一点儿也不痛的。就是弄破了,我寻个皮匠替你缝两针, 还是照旧。” 二人说笑了一会儿,那卖酒的又说:“他一个大老官的性子,须你去就他才好。 你留心些,我到外边照看那些大叔们去。” 那妇人也未尝不肯通融,见丈夫虽然这样说,却不好慨允,那心中早已依了。 见丈夫出去,她笑着进来。看看天晚,收拾完了。她领了丈夫的命,洗过了身子, 也就上床,脱了上下衣服,掀开被,与宦萼同衾共枕而卧。看那宦萼,酣呼大睡。 她有心事,不但睡不着,也不敢睡。到有四鼓,宦萼醒了。心中想:我昨天在贾兄 弟家吃酒回来,到一个酒铺中。几时来家,就不知道了。觉得那被硬帮帮的,用手 摸了摸,竟是布的。心中说:“我家中如何有这被?这是哪里?”再一摸,摸着旁 边有一个女人睡着,身上脱得光光的,还疑不知是妻是妾,就问:“你是谁?”那 妇人明明醒着,不好答应,以为等他高兴过之后再攀谈不迟。宦萼一连问了几声, 见她总不答,就翻身坐起,把那妇人一把提了起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那妇 人再不能装睡了,料想隐瞒不住,只得回答说:“昨天老爷醉了,在我寒舍要睏觉。 侬丈夫蒙老爷许还阮家的印子钱,无可报恩,所以叫侬来服侍。”宦萼听了,有些 生气地说:“岂有此理。你丈夫在哪里?”那妇人说:“渠在外面同众位大叔们一 起睏呢。”宦萼说:“我的衣服在哪里?”妇人说:“外面天还早得极,老爷再歇 一会儿吧。”宦萼说:“哪里有这样的事?你快递给我。”那妇人知道他是不肯如 此的了,忙穿了衣服下床,黑影里在椅背上摸着了他的衣服,递过去。宦萼一面穿 着,一面说:“快叫你丈夫点灯来。” 那妇人出去叫她丈夫,把前话向他说了。那人跌足抱怨:“我就说你不在行嘛, 这不是,把事情全弄坏了。他这一醒,决不肯认账的。”妇人啐了他一口说:“臭 忘八,伊弗肯个,难道叫侬镇住伊不成?” 她丈夫只得点了灯来。宦萼正色对他说:“我一番好心,答应替你还银子。你 倒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几乎陷我于不义。”那人连忙跪下说:“小的怎敢?蒙老 爷天恩救拔,无可报答,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宦萼说:“叫我的人备马,我马 上回去。”妇人说:“外面更锣才打四下,又没月亮。老爷回府,栅栏上虽然不敢 阻挡,天黑,弗好走个。”宦萼宿酒尚未十分醒,也怕路黑难行,就说:“你去烧 茶来我吃。”那卖酒的忙忙地去了。 这妇人羞羞惭惭地站在旁边,宦萼笑着说:“多谢你的美情,承你俯身相就。 我想来也不是你的本意,不过因贫穷所使。我虽没有淫污你,就这同宿半夜,也是 缘份。我给你五十两银子,明天一早叫你丈夫跟我去取。除了还阮家,剩下的做个 本钱,夫妻两个好好儿度日,以后这美人计千万不可再用。你妇人家一失了身,就 是终身的污点,再悔也悔不来了。” 那妇人红了睑,忙跪下叩头。宦萼说:“起来,起来。”那妇人起来,到厨下 向丈夫说了,都欢喜无限。她丈夫烧好了茶送上来,也叩头谢了。 宦萼和那妇人说话的时候,家人都在窗外潜听。见主人如此,无不赞叹。后来 大家常常说及,钟生知道了,感叹说:“不想他当日一个匪人,以为能改过就算奇 迹了,哪想到如今竟到了圣贤的地位。可见古人说的盖棺论定,方能定人终身,真 是不假。”贾、童二人知道了,都自认不能及。 宦萼坐到天明,叫那卖酒的跟着他回家,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叩谢而回。他 夫妻二人因此而成家,堂上供着他的长生牌位。后来生了儿女,儿子的小名儿就叫 宦大、宦二,女孩儿的小名儿也唤做宦大姐、宦二姐,以志不忘宦公子的恩德。 这几年来,宦萼也不知救了多少穷苦患难。若要全记起来,真可汗牛充栋。人 背后编他两句歌谣说:昔年呆公子,今日善菩萨。久而久之,传遍全城。小孩子们 听熟了,路上遇着他,就齐声相和着唱起来。他听见了,也自觉得意,越肯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