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种瓜得瓜,助人者得道多助 种豆得豆,忠君者为国尽忠 宦萼的大舅子侯敏在京为官,十数年来已经升到了太仆寺正卿。不久前带一封 信来,大意说:如今流贼四起,天下大乱,朝中四路发兵,太仆马匹发尽,兵响不 继,无从采买。兵部与太仆寺公奏,奉旨新开捐纳事例。其中有一款,凡系革职内 外文武大小官员,一品者捐马二百匹,二品者捐马一百五十匹,三品者捐马一百匹, 以下递减,每匹折银一百两,准复祖父封赠及本身诰命。如捐复职者加倍。老伯何 不趁此捐复祖父的封赠,亦是绝好机会。 宦公父子商议,宦公说:“我的封诰可有可无。我做官一场,祖父的封赠一并 消去,深为可耻。今去捐复了,也是一件美事。须你亲去同你大舅商量行事。” 宦萼答应了下来,就差人先去雇船。尚书正二品该捐马一百五十匹,着六个的 当家人押银一万五千两,从水路进京,先期去了。他自己带了五千金,打旱路起行, 要到京中托他大舅打点料理。收拾明白,择吉日起身。众家人要带鸟枪、弓箭、腰 刀之类,宦公知道了问:“你们带这些东西做什么?”众家人说:“带着这么些盘 缠,路上好防盗寇。”宦公笑着说:“好不知事。你们带着兵器,明是告诉人带着 银子了。古人说,投鼠忌器。若路上不遇着小人是万幸,倘若遇着了,那都是亡命 之徒,你们敌得过么?银子失去小事,还要送了性命。你们不许带一件器械。即使 不幸遇贼,竟全送给他。我也还不穷在这几千金上,只保你小主平安回来就罢了。” 众人可敢不遵老主的命? 钟生、梅生、贾文物、童自大等人不免要治酒饯行。临别之日,送至江口而回。 宦萼带了十数个家人,雇了骡子进京,一路平安无事。一天,到了泰安州地方, 离城尚有四十多里。一片荒郊,杳无人迹。正走着,突遇一伙土贼,约有五六十人, 拖枪拽捧,蜂拥前来。有的拿着割麦的钐(音shàn 扇)刀,也有拿着劈柴的斧头。 头上都裹着花布手巾,赤脚打绷腿,用一床蓝布被单挂在一根竹竿上做了旗号,敲 着两三面破铜盆当作金鼓围了上来。手中乱舞,脚下混跳,口里唧唧喳喳,只叫留 下买路钱。众人见了这个样子,又好笑,又好恼,面面相觑。赤手空拳,寡不敌众, 可敢同他们相抗?匪徒们将所携的五千金全然劫去,还将铺盖行囊,扛的扛,背的 背,一轰去了。宦萼同众家人,一个个垂首丧气。问了家人可还有剩的盘费,这个 说还有两余,那个说还有三四两,拢共一算,还剩有二十余金,够作盘费,可以到 京。又走了二十多里,到了一个大村庄中,约有千余人家,觅了一座店歇下。店主 见他们没有行李,不肯留。宦萼就坐在店门口,告诉他午间遇上了一伙儿土贼将盘 缠和行囊劫去。店主说:“近来土贼猖狂,各处都有,多少不等,尽是饥民啸聚。 地方官又不敢申报,来往的人吃了他们多少亏。近来客人们都知道了,必定要二三 百人结伙同走,方保无事。你们怎么也不问一问,就冒冒失失撞了来。可惜失去了 一注大财。主仆们商议还是报官,还是走路?”宦萼说:“据店主说,四处都是贼。 报了官,去拿哪一起的是?知道是谁劫了去?只管守着,岂不耽误了大事?忍着撂 了吧,且到京寻你大舅爷商议,再作区处。但只是没了行李,恐怕一路上盘诘琐碎。” 正在踌躇,只见一个人走进店门,向宦萼纳头便拜,说:“恩人方才吃惊了。” 宦萼连忙扶起,看了看,不认得。问:“尊驾是谁?面生得很,怎么认得我?又何 以知道我遇贼了?”那人笑着说:“老爷不认得小人了?小人名叫赖盈,那年该了 卖货郎姓毕的十两银子,蒙老爷替小人还了,又赏了小人一锭盘费。小人想,一身 是病,在外没用,就用那银子做路费回家了。回家来两年,病倒是好了,今年又遭 了流贼,只剩了一身。又值年成荒歉,只得入了贼伙度命。老爷的天恩,小人是时 刻想念着的,方才在那里见了老爷,小的就有些认得。因同众人在一处,小人不敢 出面,特地暗暗跟了下来。老爷可报了官?多着些官兵,小人领了去,那些毛贼中 什么用,所失的东西,一去就可夺回。”宦萼大喜说:“今天晚了,我们明早同到 州里去。” 正在说话,只见门外有三十余人,都骑着马,个个带弓插箭,架鹰牵狗,簇拥 而来。宦萼正要问店主是什么人,只见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一眼看见他,忙跳下 马来大叫:“这不是南京的宦恩兄么?”宦萼急忙站起,细细将他一看,原来是鲍 德。他一把拉住宦萼的手说:“恩兄几时到的?哪阵风儿把你吹了来?这两年想杀 俺了。若不是我今天出来打围,几乎错过。如今往哪里去?”宦萼将上京有事,适 才遇贼被劫,并赖盈来报信,明早要去报官的话相告。鲍德笑着说:“恩兄放心, 所失东西,包在弟身上取来。且请到舍下去再讲。” 宦萼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无限的欢喜。叫拉出马来,同他并骑而行。到了他门 前,好一所大宅。门外都是合抱的大柳树,四面围墙,四角四座看家楼。进了大门 下马。二门内方是大厅,两边刀枪兵器插满数架。两人揖罢坐下,鲍德说:“自从 别后,无一日不想念恩兄。我屡屡要南去一会,因连年荒歉,盗寇纵横,不敢离家。 今天什么风吹得恩兄到这里来?”叫小厮:“快去请辛大爷来,你说南京的宦老爷 来了。”宦萼说:“令姑母安健么?令表兄府上在哪里?”鲍德说:“家表兄那年 承恩兄资助盘缠,兼程星夜来家。家姑母一见,病就好了,近来着实康健,每常感 念恩兄不尽。”宦萼说:“多大点儿事,为何尊兄这样挂齿?使弟不胜汗颜。” 不一时,辛同到来,深谢向日之情。少顷,拿上酒肴来。虽不比宦萼家烹调味 美,也都是猪羊鹅鸭烧煮着,大盘堆砌馒首薄饼米饭粉汤,十分丰盛。鲍德和辛同 陪着,又吩咐家人款待宦老爷的管家同赖盈吃。 主仆上下人等都吃毕了,请宦萼到小斋内坐。又摆上果品腌腊下酒之物,让了 坐下。鲍德说:“弟有些须小事,今晚不得奉陪,家表兄在此相伴。”宦萼说: “尊兄只管请便。”鲍德去了,辛同陪着饮了一会儿酒。宦萼不用了,榻上已铺设 下簇新的衾枕。辛同吩咐下人,管家们都给他们铺盖,答应俱有了。然后二人对面 两床睡下。 宦萼旅途辛苦,又因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一觉直到黎明方醒。忽听得外面 人声汹汹,马嘶犬吠。宦萼惊问辛同:“此是何故?”辛同笑着说:“大约是舍表 弟回家来了。”宦萼说:“令表弟何处去来?”话还没说完,只见鲍德箭衣扎袖, 头裹包巾,腰悬铁锏,如天神相似进来,哈哈大笑说:“幸不辱命。”宦萼忙起来 看,只见许多人搬进银子褡裢并铺盖行李。所失之物,一件不少。宦萼问鲍德: “尊兄效三鼓夺昆仑之法,请教在何处得来?”鲍德笑着说:“弟与家表兄在此处 颇有个声名。我这村中有二千余家,老幼不算,健壮男子将近有三千人。农忙时耕 种,闲时操练武艺,做古制寓兵于农之意。众人尊我兄弟二人为首,悉听调度,器 械皆是我给他们,大家齐心守护村庄。一声有贼,我二人一个领众杀出,一个统人 守护。不要说这些土寇,就是些少流贼,也不敢到我这里来。这在近处的毛贼,我 也不去伤他,他也不敢来犯我。昨天晚间小弟别了恩兄,带着赖盈,领了几十个人, 二鼓将尽,到了那里。众贼正然好睡,将他们一个个绑了,追问这项银子东西。他 们闻知是我朋友的,忙磕头赔罪,双手送还,一丝不少。弟也就饶了他等。”宦萼 称谢说:“非兄大力,此物已属他人了。但只是赖盈不能回去了。”鲍德问他: “你可肯在我这里?要是肯住下呢,我替你安个家,也很容易。”赖盈忙叩头说: “蒙老爷天恩收留,这是小人的大造化了。” 宦萼梳洗了,要到辛同家去拜谢。辛同辞说:“不敢有劳尊驾。”宦萼说: “不但有老伯母在上,就是尊兄,也没有个不到府上,就在这里一会的道理。”辛 同就和鲍德陪着他,也不骑马,三人步行,一起到了辛家。重又作揖,托他禀候老 伯母。他老母请到上边去坐了一会儿,深谢了一番。坐了片时出来,就留酒饭。宦 萼要辞行,鲍德笑着说:“恩兄好容易来敝处,至少也要住十天。”宦萼将捐复祖 父封诰的话相告,恐误了日期。他二人说:“既为此大事,不敢苦留。等兄回来的 时候,在此多住几天吧。”宦萼说:“这不敢许。弟或水路回去,或又走他道,怎 敢失信于尊兄?”他二人说:“罢了。兄且再住一天,明早送别。”宦萼见他二人 情意殷殷,不好再辞,也就住下。吃毕酒饭,辛同留住他下榻。他们每人以二百金 作为程仪,宦萼再三辞谢说:“弟所带盘费尽够用了,不敢劳二位尊兄费心。” 他二人知他带的银子多,也不相强,午间各席共饮,鲍德说:“兄既远来,才 会得一日,就要别去,何以为情?”向辛同说:“近日贼寇横行,我要保家,去不 得。今宦兄携着重资前往,我又不放心,恐前途有失。奈何?必得老长兄带几个孩 子们,护送他到卢沟桥再回来,方才放心得下。”辛同欣然说:“我明天同去。” 宦萼是惊弓之鸟,听见他说要护送了去,就说:“承二位尊兄如此见爱,真是朋友 而骨肉了。” 一宿晚景不题。次早约到他家,吃了酒饭起身。宦萼临行,给了赖盈一百两银 子安家。他要推辞,宦萼不肯,他叩头领了。鲍德同赖盈送了二十多里方回。辛同 带了七八条健汉,都带着弓箭,骑着壮马,直送到卢沟桥,方作别回家。宦萼言谢 不尽,两人分手。 宦萼进了京城,到他舅子家住下,与侯捷也相会了,一番亲热接风,不必细说。 托他打点,钱能通神,自然明白。不久家人押的银子也到了,交了进去,仍将昔日 追出的官诰发还。宦萼见旱路的贼多,要从水路回去。他素常听得钟生说戴氏的父 亲在张家湾开大船埠头,他叫人先去问着了,说了详细。此时戴良老故了,正是戴 迁主家。他已经接到女儿的信,知道他的外孙定的是宦尚书的孙女、宦公子的女儿, 不胜欣喜。今听得宦萼来到,忙叫请了来,酒饭相待甚浓。次日,又戏筵款待,宦 萼甚是不安,烦他雇了两只麻溜船,只图赶快归家。戴迁又送了许多下程食物,烦 他带信给钟生,又带了些东西送两个外甥。宦萼谢了他上船,昼夜兼行,月余到家。 宦公见请了诰命回来,心中大喜。宦萼说起遇贼被劫,正在进退两难,亏得赖 盈报信,鲍德夺回,辛同送到都门,详细禀知父亲。宦公叹息说:“俗云:行好自 有好报。做好人何尝吃亏?可笑世人不肯行好,奈何?” 宦萼取出戴迁的信,同带来之物,差人送到钟生家去。钟生同贾文物、童自大、 梅生又来贺喜接风,热闹了十多天。 到了崇祯十四年,流贼过了潼关,顺河南一路抢杀而来。杀戮之暴,更甚当日。 洛阳已破,福王被害。现今贼众攻打汴梁,百姓纷纷携妻带子逃往南京来,各处居 民都昼夜惶惶不安。 那时天长、六合、江浦三县,有十数个仗义的豪杰,一个姓慕名义,一个姓林 名忠字报国,就是梅生姑母的儿子。一个姓尚名智,这三个人都猛勇绝伦,智谋足 备,算是众豪杰中的首领。因见时政日非,奸邪当道。素知朝廷专任太监,就不肯 出仕,情愿栖身草莽。 这三人中,林报国更其身长力大,胆壮心雄,自幼习学了一杆浑铁钢枪,十分 纯熟。他生得豹头环眼,虎须倒竖,令人望而畏之。他后来遇见一个异人,传授了 两口刀法,可以在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你道他这刀法是何人所授?数年前,他有一个朋友要往京中贸易,驮了数千金 货物。听得人说山东一带路上到处有响马土寇作祟,恐途间有失,烦他保护同往。 他笑着说:“我常听得沿途这些鼠贼坑陷过往客商,十分厉害。都说他们手段高强, 弓马娴熟,无人能敌。我正想去试试这伙盗贼的本事,看是如何。因未得其便,今 趁此会他们一会。”遂欣然收拾了弓箭器械同往,一路平安无事。 到京住了数日,赏玩了长安风景。欲整归鞭,别了那朋友,假铺宣武门外。将 行前夕,忽值大雪。只见一美少年,披狐裘、佩双剑、策蹇驴,仓皇投宿。其状如 美妇人,光艳夺目。甫入店,即呼主人家索烧刀子一斗、一生彘肩为餐。主家以为 他还有几个同侣,如数准备。等到天色将晚,不见有人来,就熟肉暖酒送进房去。 那少年拔剑切肉,豪饮大醉,须臾过半。林报国开头见他风流隽逸,心里已经暗暗 纳罕;后来又见他饮食粗豪,更加惊怪。就上前拱手,从容询问姓名、行状。那少 年注视良久,笑着说:“亦我辈中人。”揖让了坐下,说:“俺姓朱,无官名,是 山右太原人氏。我母梦神人授赤珠一颗,光照四壁而生我,所以小名就叫珠儿。十 岁就学外祖家,岁暮解馆,遇白髯老人摄入深山,置万仞悬崖之间,授飞走击刺之 术。期年,身轻如叶,可于屏风上行,水波上立。能飞剑斩人于五百步外,百发百 中。的我十三岁那年技成,仍送还家,当时母亲已经故去,父亲为豪家所陷害。俺 痛忿之极,飞刺仇人于市中,然后去县衙自首。县官受豪家金银,想致我于死地, 因而遁迹浙东,与会稽贵公子姜尧相善。后来县官因贪酷被诛,俺就归省,而姜公 司也南游台雁。当时山贼蜂起,道阻不得归。贼帅素知其材,欲强留他,姜尧不屈, 对贼人说:‘吾父子受国深恩,恨书生力绵,不能操戈杀尔等,怎能从尔等耶?你 们逆天反叛,灭族之祸,翘足可待,而想叫我陪戮西市,谁肯哪?’贼帅大怒,将 他关押在军中,说:‘等我先拿下两浙,定江东,然后杀你。’俺今天就是去救他 的。”林报国说:“他既然陷在贼军中,怎么救他?”珠儿举剑说,说:“我有此 良君,贼虽多,其奈我何。”说着,斟满一杯邀报国共饮。报国说:“我明早亦南 旋,如蒙不弃,咱们联辔并行吧?”珠儿笑着说:“我的驴子一日能走八百里,你 的马那里赶得上?不过我前途还有要客相会,能在中道相会,君可兼程而进。我所 宿旅舍,壁间必绘一鹰,下写月日,你一看就知道我住过。如果来不及,则在淮阴 市酒肆中找我。”遂各自就寝。 明晨二人并辔出彰义门,行了里许,珠儿在驴背上拱手说:“我先走一步了。” 说毕就策蹇如飞而去。林报国日行百余里,几天之后到达高唐,见旅舍墙壁上果然 画有老鹰,看所写日期,却是他们出京都的当天晚上。询问旅店主人,说是:“画 鹰的客人在这里住宿,等候同伴不来,已经在八天前走了。”这才相信他说的一天 能走八百里的话不假。 林报国到了淮阴,果然在市中酒楼中找到了他,握手大笑说:“我等你二十多 天了,你今天才到。”当即呼酒共饮。报国心里羡慕他的驴子,啧啧地称赞。珠儿 说:“你喜欢吗?我跟你换好了。”报国称谢说:“我何敢当?” 明日早起,包裹与珠儿整辔同发。珠儿乘马,报国乘驴,同出店门,那驴子竟 不肯走。珠儿心里急躁,在马上对报国说:“君不善骑乘,我也骑不惯你的马,只 好先走了,在蜀冈等你。”说完加了一鞭,如飞而去。报国见他骑着自己的马,快 得有如劲弓出矢,不禁大惊失色。尽力加鞭,还是追不上他,只好信步而行。到了 江都,珠儿已经在芜城等他两宿了。他跟报国:“行道迟速,在于人而不在马。如 果得法,就是瘸驴,也可以一日千里,何况良马?” 报国知道他有异术,再拜求教,愿以师事之。珠儿知道他诚心,答应他说: “我受姜氏恩,如今姜公子为贼人所困,急于去救他,今天不能教你。大约在春灯 之夕,当造府传授。”于是就别去,驰入贼人营垒,救出姜公子。贼帅遣铁骑追逐, 箭发如雨,不能中。珠儿又飞剑斩数十名贼人于下马,贼帅大惧而退,他亲送姜尧 回会稽。 新春正月元宵,珠儿果然到报国家中。报国拜之为师,求授武艺。珠儿传他十 八般兵器,特别是双刀,学得极其纯熟。珠儿等他学得差不多了,这才离去。 这时候慕义、林报国、尚智三人,听得流贼即将到来的消息,立即约齐了众人, 聚在一处商议。慕义说:“我们沿江一带,既无深山老谷可逃,又无猛将雄军可以 御敌。不是抛家弃业逃窜他乡,就是妻离子散被贼杀戮。向年此地被贼人残害,惨 不忍言。至今数载,疮痍未复。我们如今不若在众人之中,齐集好汉,自相为保。 与其东逃西躲,尚且不能求生,不若尽力杀贼,在死中求活。众位尊意如何?”林 报国说:“这事非同小可。若行得来,不但上可尽忠报效国家,下可竭力护庇乡党。 须要众人努力同心,方可做得。若弄个虎头蛇尾,岂只贻害身家,而且反为贼人所 笑。”尚智说:“这事我早就考虑过了,我们不妨分头去做,如果行得来,自然是 好的;如果你不来,趁早中止,再想路头。”众人说:“先听听你的妙策。”尚智 说:“我们三县不下十几万户,十分贫苦的不算,只将略殷实些稍有赢余的,择出 三万余家来。十户公养一个人的四季衣服粮食,每人每年给五十金。十家派来,每 家五两,也不为过,强如贼人杀来全部被拿去,还要贴上妻子。这三千人却要操练 娴熟,激以忠义。每县驻扎一千,如长蛇之势。贼攻一处,两下救援。只有死进, 再无生退。智信仁勇严五个字,缺一不可。训练了这一支兵,都是精强力壮的。况 又是父子兄弟,同心协力,如背指相连,岂惧他甚么贼众?岳侯以五百背嵬(音w éi 围)军破兀术十万铁浮屠,何况三千子弟兵不能敌数万乌合之鼠辈耶?这些贼 人,传说凶勇异常,这是因为那些畏刀避箭的将官,领着那从未操练的兵士,被他 们杀怕了。闻风胆碎,遇贼就逃。听说官兵常常全军覆没,并不是临阵杀伤,都是 见贼就跑,自相践踏,死者过半。那跑不动的,或自刎,或跳崖,或投水,又去一 停。所余无几,再被贼人赶上一杀,故此就无孑遗。这些流贼从不曾遇着劲敌,竟 也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如何骁勇。听说前次贼寇攻湖广,以五百贼兵横一大缆,逼 汉阳、汉口数百万军民男妇老幼自投于江,江水为之不流。这几百万众俯首就死, 竟无一个奋槌一击之人,故此他们把官兵越发不足介意了。我们这些乡勇,一年吃 着众人供给,又免了自己差役,况都是骨肉相连,不仅为了大众,且要自保身家。 若齐心协力,我辈亲冒矢石,奋勇前驱,率领着众人,痛杀他几场,让贼寇闻名丧 胆,魂梦皆惊,再不敢垂涎我们的这几处地界。列位以为好么?” 内中有一个姓国名守的,是林报国的妻兄,说:“兄筹画得甚妙,但还有虑不 到处。如今这些赃官污吏,见了贼寇固然会缩头潜逃,见了百姓他却会任情鱼肉。 见了我们这番举动,反要想起我们的钱来,这可怎么办?若要给他,我们做这番义 举,如何肯送钱给这些贼胚?若不给他,他倒巫赖我们要举兵应贼,那才叫有口难 辩呢。贼不曾杀得,他人不曾为得,反先丧了身家性命。”林报国说:“兄言之有 理。且还有一说,这三千人既要操演敌贼,若无盔甲器械,如何行得?再制起这些 物件来,越发惊人耳目。况且这一项银子又从何出?难道又好在这三万户科派不成?” 尚智说:“诸兄不必多疑。议论多而成功少,弟都早已安排定了。这都是后一着的 事,一步一步往前进。如今只要这三万户肯齐心供给,果然内中挑得出三千义勇来, 自然又有道理。”众人说:“人都称尚兄为智囊,真正不错。我们依他主意,各人 分头行事,看人心向背如何,再作商议。”尚智说:“事不宜迟,可行不可行,都 速来回信,好别作计较。”众人应诺。 慕义回江浦,林报国回天长,都分头而去。 这尚智就是六合县人,他家中亲丁子侄也有二十多人,约有千金家产。他疏财 好义,一县尽闻其名。他家中宰了四五条牛,杀了十几只猪,窖着的酒也起出数十 坛来,把合县的乡约保正总甲地方排年里长并县中有头脑的人,请了有百十多位, 在场圃中席地而饮。饮酒中间,众人问:“尚兄今天约我们这些人来,有甚么话说?” 尚智说:“我请了众位来,有一件大事相商。当日我们这一带地方遭流贼之害,到 如今七八年了,还不曾复旧,见之令人痛心切齿。近日见河南逃下来的那些男妇传 说,这伙恶贼已将河南八府攻破了七处,仅存汴梁未下,又想到这里来抢杀。我想 众人没有个坐着等死的。当年贼来仓卒,一时逃躲不及,被他杀害了许多;如今既 然知道了风声,自然都想携家小避难。就算逃得性命,等贼去了再回来,家中房产 已成灰烬,所有家私粮食牲畜也都荡然一空。倘或途中遇了贼寇,不但父母妻子被 残害,而且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保,何况所有私蓄?如今我的愚意同众朋友商议了, 我们六合同天长、江浦这三县地方,是三犄角之势,相隔都不远,倒是可守可战之 地。我们在这三处挑选三千精壮,这三千人,每一人得十家供给,每年一家出银五 两。十分穷的不在数内,却在这些穷户中挑选精壮,免他丁役。我们挑足了,操练 出来,三县互相救应,尽力杀贼。不但替朝廷做了地方保障,又还保护了自己身家, 且又报复前仇。你列位道好么?”众人说:“事是极好。但恐官府琐碎,不是儿戏 的。”尚智说:“鼓可是瞒着打得的?只怕众人不肯齐心,若在底下说明白了,少 不得要到上司处去禀明了方行。我们下边的话未经说明,还不知众人可戮力同心, 冒冒失失先禀了上台,底下一时做不来,岂不是欺弄官府?”众人说:“尚兄想得 周到之极,我们大家去商量定了,再来回话。”尚智说:“还有一说,列位总甲每 位须制两本册,把那情愿出供给的写在一本上;那些穷户中有精壮少年愿出力的, 注了姓名写在另一本册上──不妨多些,于中再加选择。这是大家的义举,且都是 自己有益的事。目今人心惶惶,只在列位说得委婉,大约事有可为,却是强不得人 的。” 众人去了四五日,都来回信,说:“我们合县当年吃了流贼大害,近日听风信, 所过地方不但人口遭残,连鸡犬都不留,千里俱无人畜。众人正在惊慌,听了尚大 爷这番作为,也都愿意。册子都注明白,出供给的,城中连各乡各图①,约有一万 余家。有力量稍次的,我们将两家共算一户。穷户中精壮少年,也有一千四五百愿 出力的。” 尚智心中大喜,说:“只等他那两县的信来,果都像我们县中这样仗 义,就大事可成了。等他们有了回信,我再通知列位。”众人别去。 -------- ① 图──地方行政区划名,在乡之下,在村之上。查清代方志,图都并行, 但不同用,例如浙南各县乡下有都而无图,苏南各县有图而无都。 又过了三四日,慕义、林忠都来了。说:“众人听见我们是为大众的事,倒都 齐心向义,都造了草册来了。”将三县殷实户口一算,共有三万四千多家,精壮人 名一总有五千一二百人。尚智说:“够了,我们这就可以做第二着了。如今南京兵 部尚书史可法、应天府尹乐为善这二位老爷,都是忧国忧民爱人爱物的好官府。我 们同去见他,具个手本,把这些事由详细说明。他见是保障地方护持众命的事,再 无不依的。还有一说,这些盔甲器械还要求他赏给,每人得银十两,支散三万金, 以成这番义举。”众人说:“这恐怕不能,他若听见要这些银子,一时不准起来, 倒把好事弄崩了。”尚智说:“凡事要虑首虑尾,慎始慎终,这事自有一个道理的。 我们此时不但没有这项银两,就有所出,但制办军装器械,不是我们百姓做得的事。 我们这事既成了,保护城池人口,须等流贼剿尽,方可解散,不是一朝一夕就罢得 的。这两位好官可保得住他常在这些地方上么?他设或升迁病故,换了个坏心的来, 拿捏我们私造兵器,岂不吃他的大累?如今请求官府给下来的东西做了把柄,不但 可杜后患,就是目下寻是寻非的官吏,也免他许多妄议妄想的。”众人说:“尚兄 想头,可谓十全之极了。事须紧速,不可耽延,我们急忙同去。若到临渴掘井,就 无济于事了。” 当即大家起身,渡过江来,到了城中,寻店安下。备细写了两个手本,前列慕 义、尚智、林忠名字,后开国守、武备等二十余人姓名,次早先到府尹衙门来等。 开门的时候,单他三人进去。乐公见他三人仪表非俗,慕义方面大耳,圆颏长须, 林忠豹头虬髯,尚智白面长胡,正有些惊异。呈上手本,乐府尹看了,喜动颜色, 说:“你们都是忠义豪杰,快请起来。”叫上堂去问:“事非小可,你这三县人都 齐心么?”三人答说:“这是上为朝廷,下保身命的事,众人都愿意。若蒙老爷恩 准,就可以刻期举行的。”乐府尹说:“这是为国为民,是极好的义举,本府焉有 不准的?但须关会兵部才可。且这三万金也非细事,还费商量。”他三人说:“小 人们另备有手本到兵部投递,先禀明了老爷,然后去投。但这三万两银子不得不求 恩给。如今养这三千乡勇,非厚给以衣粮,何以得他死力?每人一年支五十两,三 千人每年须十五万两,在这三县小民,也就算竭力得很。他固然是要保身家性命, 不得不出。若十分多了,力便不能。这一项银子再无从裁派,是以不得不求恩赏给。” 乐公说:“你们说得有理。且去投了兵部的手本,我再会史老爷公议,计较出个法 则来。” 他们三人谢了出来,又到兵部。正值史公出衙门来,他们三人拦轿跪下,呈上 手本。史公也正见飞报流贼的羽檄交至,甚是紧急。他是本兵,正在忧虑,接过这 手本来看了,甚是欢喜,复翻身又回衙门中来。叫他三人到面前,说:“不意草莽 之中,有你们这些忠义之士。但三县人多,贤愚不等,这事是出在各人举义,又强 不得他的,众人可肯齐心么?”回答说:“众人一来替朝廷保障地方,二来向日大 受贼害,如今也求各保父母兄弟妻子身家,都肯力行。只求老爷天恩准行,并赏给 盔甲器械之费,就可立举。但闻得流贼声息甚急,求恩速行方妙,恐缓不济事,那 就空成画饼了。”史公说:“每县添设这一千人,在何处屯扎?”回答说:“每县 原有一名指挥,领官兵镇守。如今于县城相离不远处,选择适当地方,星夜筑一大 堡,四周环以深濠,开南北二门,内中满建草房,不但可以屯兵,且可为县中犄角 之势。况众人家口众多,一城屯聚不下,一闻贼信,聚在一处。城堡各一半,方可 保护,不致疏虞。”史公说:“你们虽想得是,但你们原是为保障地方,还是在城 中守护为是。”众人说:“小人们都曾虑过,屯兵自然是城中有个防守。但临敌事 宜,机不可失,应战则战,应守则守。恐为地方官一时掣肘起来,倘一有失,反误 了数十万生灵性命。二则城中狭小,存不下这些人口。”史公说:“每县既添设一 千乡勇,自然将你们议几个统领督帅,不然何以为军中司命?可行可止,都在你们, 如何又听地方官的钳制?这两件事都要兼行。城中一半兵,堡中一半兵,筑堡存人 家口,也是一件要紧的事,当速行之。诸事我都准行,也还要启奏,表你们这点忠 义之心。” 正说话间,当堂投进凤阳总督报警咨文。史公忙接过一看,内中说: 流贼昼夜紧攻汴梁,四路援兵不敢进逼,周王告急文书募人缒出者数次。诸将 帅皆袖手旁观,竟无半筹可展。汴梁似不能守。恐汴城一破,贼兵乘胜南来,不但 京城当戒严守备,即凤阳乃皇陵要地,恐兵微将寡,不能守御。贵部职司本兵,亦 当思调何历练老成之将,统素常训熟之兵,以为声援。倘有疏虞,皆有攸责。云云。 史公看了,半晌无语,忽发声说:“凤阳马督有报警文书,说恐贼不日南来, 你们当作速料理。你们如今共有几个人在这里?”回答说:“手本上有名的都在这 里伺候。”史公说:“都传进来,我看一看。”传呼众人进来叩见,史公吩咐起来, 两边站立。定睛一看,一个个腰细膀阔,体大身强,果然都是英雄气象,心中大喜, 说:“目今事不可缓,只留你们三人在此等候下落,他们众人都打发回去。如挑兵 筑堡建房等事,非旦夕可成者,分头料理,当速为之。” 三人又禀:“老爷明见。今天就着他们回去。还求给一执照,方敢行事。”史 公吩咐书办写了个执照,朱批了,用了印,交给他们。众人叩辞,史公说:“别的 先去罢,你三人在此,我还有话说。”他三人站下,史公说:“你们这些人中,也 要得千余匹好马,才可御敌。那流贼的马多,我们若全是步卒,怎么相持?这个你 们可曾想到么?这项银子又出在哪里?你手本上的三千人,用三万两制甲胄兵器, 也够了么?”尚智回答说:“小人都算过了。那万恶流贼说起来令人发指,闻得他 喂养马匹,到一处地方,把老弱男妇剖开胸腹,剐去脏腑,以人血拌草豆喂马,以 人腹为马槽。那马膘壮力强,见人都有吞噬之势。我们虽有马匹,如何敌得过他? 如今一千人中有一百多马就够了,不过要探听军机,传报军情,以及追奔逐北之用。 这一项银子也都想到。如今三千人只用三万户养赡,目今三县共有三万四千余家。 择力量稍次者剔出,命他十家出一匹好马鞍辔,不过三千余金足矣。永免供应,谅 他们也自情愿。这有四百来匹马,就尽够了。至于盔甲器械,如今纯用步卒,不用 铁盔铁甲。那又重又夯,不过好看壮胆而已。流贼全仗弓矢,那盔甲连箭也抵挡不 住,用之何益?古人曾说,他甲在身,我甲在心。如今只制黄布绵甲,尽画虎纹, 又轻又稳。御敌时用水湿了,箭既不能透入,穿着又灵便,又可用力。头上俱做黄 布虎头包脑,厚厚大大的。不但护住了头项,且使那贼的马不但不敢咬啮人。他见 这些虎头绕跃,人身上尽是虎纹,自然心惊。马一惊跳起来,驭之不暇,何能更使 兵器?至于我兵所用器械,不用他物。一千人中,二百大砍刀,以二百长枪随之, 用片刀者低头专斫马足,长枪上刺贼人,兼护刀手。二百连耞棍,亦以二百钩镰枪 随之,连人带马一齐力打。钩镰枪上可钩人,下可钩马,又可直刺,以护棍手。贼 兵从未经过这种战法,亦一制胜之道。还有二百乡勇,一百马兵,皆持长柄大刀, 临阵或冲队,或追败兵,随时调用。那一百弓弩手,带同众百姓,预备礌石滚木, 金汁灰瓶,护守城池并堡子。愚意若此,求老爷上裁。” 史公大喜,说:“你这一番议论,真经济之才也。可惜屈于草莽,果能为国建 功,何虑不为朝廷柱石?你们且歇息去,我会同众官商议出这项银两来,给你们去 制办。” 他三人辞了出来。值乐府尹来会史公,史公接了进去。到后堂坐下,史公就叫 书办将方才他三人那手本拿来,递与乐公看。乐公接过,展开一看,说:“这三人 也曾到敝衙门来,他们说要到老先生这边来呈报,不知老先生准行否?”史公说: “这是他们的义气,又不费朝廷钱粮。得了这支父子兵排御残寇,不但说护庇了数 十万苍生,且保住了朝廷城池,可有不准他的?如今但只踌躇这三万金没地方出耳。” 乐公说:“弟见他们这段好事,心中也甚喜。我们都是负有地方重任的,得他们保 护住了,我辈既免守土之责,且使黎庶免遭无限惨毒,是极妙之举。也就是为这三 万金烦难,无处筹处。弟之愚意,或守道①库中,或两县库中,虽不能足数,且凑 些出来,看差多少,再来与老先生商议。古云:苟利社稷,专之亦可。支用了的, 然后题本。就是朝廷见罪,为了百姓,便弃了这功名,又何害也?不想传了守道同 两县问起来,都说四处经饷随到随解,尚且不敷,库中竟是空空如也,真令人寒心。 弟因实无措置,特来请教,当是如何画策?况这事情甚急,又耽延不得日子,却是 怎么处?” -------- ① 守道──明代南京城守道相当于外省的布政。 史公想了一会儿,说:“弟今请了各部并各衙门众位老爷来公同计议,要大家 肯为国为民,捐俸帮助,更为义举。万不然,我二人问司农库中借出三万金来,先 给他们用去,然后公同启奏皇上。就有责备,我二人力认罢了。若因此而获罪,荣 莫大焉。”乐公摇首说:“捐俸一节,万万不能。还是借库,或尚可行。然大农司 未必有如此担当,也还在两可之间。”史公笑着说:“遽伯玉耻独为君子,先生太 藐视一切了。”乐公自愧失言,无可回答。 史公差衙役各处分请,不多时,陆续都到。让了坐下,茶罢,史公说:“奉请 列位老先生到此,有一要事相商。近接各处塘报,并凤督来文,流寇猖獗,惨毒异 常。自河南一路攻城掠地,又想来寇逼京城。目今六合、天长、江浦三县,有许多 忠义之士,自为廪食,奋勇编伍,为朝廷保护地方,捍御流寇,所需者盔甲器械。 他们为头十数人,特到大京兆同敝衙门两处,求给三万金,以为制刀枪甲胄之用。 弟想这些草莽百姓还有忠君爱国之心,难道我辈食朝廷重禄享高位的反不如他们, 才不自愧?故此请众位老先生来,不拘多寡,捐俸力助。倘能成此义举,也是一件 为国为民的好事,不知列位尊意若何?” 众人先听见他们为史公所请,以为是吃酒,不知是做甚有钱的事,都欣欣然而 来。忽听说要捐俸,真扫天下人之大兴,都像哑巴一般,默默然无语。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总无一人回答。内中也有几个尚义的,肯拿出些来,但银数多了,多出 舍不得,少出不济事,听众人声口如何。见这些人都金口三缄,他也就闭口藏舌。 内有一个国子监祭酒①,名叫做汲断金,是福建福州府人。听得要捐俸,急得眼睛 睁得有灯盏大,脸脖子通红,结结巴巴,半日挣出几句话来说:“这固然是好事, 奈敝衙门是个冷灶,连饭都没得吃。假一年的俸禄,衣食还供不上,如何有得帮助 做这一事?”众人也就接口说:“弟辈与大司成②都是同病,心有余而力不足,奈 何?” -------- ① 国子监祭酒──国子监是国家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主管官员称为祭酒。明 代永乐后迁都北京,在南京保留朝廷编制,因此南京也设有国子监。 ② 大司成──唐高宗龙朔二年改国子监为大成馆,改祭酒为大司成。到咸亨 元年复旧。但以后就以大司成作为祭酒的尊称。 又有一个礼部尚书姓傅名胜,系江西南昌府人,家中有巨万之赀,世称豪富, 却鄙吝无比。他说:“学生待罪礼曹,终年连一个大钱也没得进益,连买个糖瓜吃 的钱都没有,还要助甚么俸?况我敝衙门只管僧道仪注,这些募兵捐俸的事情问我 不着,这是本兵部同户部的责任。老先生何不问大司农借,何苦扳扯我们?” 史公不觉怒起,面红耳赤地说:“我辈朝廷臣子,反不如那些闾阎义士?捐俸 之议,不过是上为朝廷之封疆,求其永固。下救黎民之涂炭,拯拔生灵。而诸君竟 无爱上恤下之心,难道朝廷是我一人之君么?” 众人见他发急,语语关着朝廷,难以回答。都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口也不 开。史公见众人不做声,没奈何,向牛尚书说:“如今事在燃眉,先生库帑借三万 金出来,且给与他们。弟上本启奏,若是皇上不认,弟愿破家赔补,如何?” 这户部尚书名牛骍(音x īng星)字日新,就是牛质的族兄。他姓牛,那生性 也就是一条蠢牛,回答说:“目今军需紧急,倘一时征调钱粮,何处设法支应?若 朝廷见罪起来,如何了得?这断难从命。这是傅老先生自己舍不得,拿着本部推诿, 老先生如何认了真,问库里借起?”傅胜发急说:“我一个闲曹,哪里来的钱?你 管着户部,不拿出来,倒扳扯我!”牛骍说:“我虽然管户部,是朝廷的银子,岂 是我的私囊么?若拿出来用了,朝廷不认,且有擅专之罪,那时候怎么处?先生府 上之富,甲旋江右,人所共知。借出这三万银子来,如毡上去一毛耳。” 傅胜越发急得脸脖子发紫,说:“我家虽有几个钱,是祖宗留下来给子孙的, 并不曾叫助兵响。况朝廷的臣子不是我一个,为甚么叫我出?若是我的家事,那就 讲不得了。这是朝廷家的公事,少不得要问贵部要。”牛骍说:“虽是朝廷的事, 若有旨意,我自然应付。今私自讲借,恐怕后来弄到我身上,我怎么敢发?” 他们两个争吵起来,傅胜才要开口,乐公说:“老先生且止言。”转向牛骍说: “史老先生尊意,不过暂挪一时。我二人担着,少不得连名上本。即便皇上不认, 弟同大司马①公赔,这算是因公挪用,决不贻累于老先生。”牛骍说:“怎么贻累 不着?银子现在敝衙门库中,守者不能辞其责。二位先生要做这忠义之举,弟却不 能以身家功名奉陪,做这迂阔之事。二公请想,还是军需要紧,还是这未定济否之 琐事要紧?”‘史公更怒起来,说:“为朝廷保守封疆,何为迂阔?要说军需要紧, 这难道不是为朝廷出力么?”牛骍说:“二位老先生既说朝廷不认,愿倾家赔补, 与其获罪而后陪,何不今日竟慷慨任之。且使朝廷闻知,更见二公忠义,岂不简捷 更妙?”众人附和说:“牛老先生这一论,真痛快妙极,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也。” -------- ① 大司马──本是古代掌管一国兵权的官,明代用作兵部尚书的别称。 乐公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诸位老先生皆食禄仕朝,难道只我二人是 朝廷臣子么?我二人并不是舍不得家赀,但此是一时立等要用,目下措办不及,恐 缓不济事。若可以为,早已自行,又何必请列位来计较?更何必向老先生苦恳?” 牛骍冷笑说:“二位做忠义豪杰的人,志向自然与人不同。弟辈碌碌,原不足与议。” 就站起身来,冷笑一声说:“奋不顾身者自是圣贤,而明哲保身亦非迂阔。”众官 也就起身说:“牛老先生所言有理,我们且别过,不要误了二公的正务。”汲断金 极口称赞:“列位先生,尊言是极。我们且去。”遂大家鼻中冷笑而去。 文、乐二公送他们去了,复坐下。史公长叹:“弟先以为老先生尊言太过,此 时看起来,真是朝廷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前,禽兽食绿了。”恨声不已,又说: “汲黯①矫诏发粟,真铁汉,真忠臣。何古今之不相及也若此?”乐公说:“此辈 庸人,不足与较,且相商此事要紧。为今之计,尊意若何?”史公说:“弟此时怒 激于中,竟不能想出一条道路来。且事在匆忙逼迫之时,又不能从容缓议,实在没 法。”又叫书办将凤督马的来文给乐公看了。史公说:“事将奈何?先生有何高见?” 乐公说:“弟倒想了一策,尚不知如何?此时传了两县来,命他传谕合城大铺户, 百金以下本钱者不必论,三五百金以上、十数万金以下者,叫这些人明早都到敝衙 门。屈老先生的大驾,也到敝署去。我二人以婉言劝之,激以忠义之气。那三小县 穷民一年出数十万养兵,难道这一个大京城两县铺家凑不出三万银子来?” -------- ① 汲黯──汉代濮阳人,武帝时任东海郡太守,后召为九卿,性格耿直,敢 于跟皇帝当面争执。 史公想了一想,说:“老先生此想虽妙,恐怕未必能行。”乐公问:“何以见 得?”史公说:“那三县的人岂都是一心向义,专为捐助朝廷的?他们要顾身家性 命,保护父母兄弟妻子,不得已而出者居多。况是大势使然,十家有七八家出了, 那两三家就不得不出。且每家一年只出五金,力还易为。这三万金要一时拿出,他 自己又无急难,如何肯舍?况这事又不是强逼得人的,且堂堂臣宰尚犹如此,而何 况于闾阎之小民乎?”乐公说:“弟也想到此处,偌大京城,难道没有四五千大铺 户?每人不须十余两就够了,恐也还易举。”史公说:“要是做得来,是极妙的了。 先生请回,今天赶着命两县去传,明日一早,弟即到贵衙门去。”乐公作别,史公 也回家去了。 乐公一到衙门,就传了两县,吩咐约于明天早饭时齐集衙门。到了次日,史公 老早就来了,吃了便饭。到巳刻,两县进来回禀各铺户到齐了。呈上两本册子,两 县各开地方铺家的名字。二公看了,恐衙门厅堂窄小,人多站不下,遂一同步到大 门外来。把上项的事说了一遍,并要他们乐助这宗银两,说了许多忠义的话,又说: “这也不强你们,但出在你们各人心里。愿出多寡,就注在各人名下。”说完,吩 咐两县叫把那花名册拿给他们亲自去写。二公进去,两县吩咐书办拿了册子叫人去 写数目。 二公在堂闲话,外面传进一角文书,系亳州知州金苏的申文。书办拆开了呈上, 乐公看了,上写: 南直隶毫州知州金苏为恳恩旌奖节烈以励人心事。流寇大队尽驻汴梁,其游贼 四出劫掳,民间子女多遭淫掠。职所属离城百里,有一节义村烈妇余氏,系何光卫 之妻。年十七适光卫,今始十九。闻贼将至,知其地贼所必经。烈妇即以针线密缝 衣裤,预为死计。明旦寇至,乃抱幼女同从侄女唐氏妇走避。道遇贼,即投水中。 既没复浮,仰见唐氏妇尚伫溪畔,乃大呼曰:“汝欲出丑耶?可速下。”于是唐氏 妇亦投水死。三旬寇退,光卫归家,循溪十余里得烈妇尸,尚紧抱幼女,而唐氏妇 亦附焉。时值盛暑,已经匝月,两尸面色如生,毫无腐秽之气,见者无不惊叹。地 方呈报到职,据实通详,祈恩旌奖。亳州之地正当孔道,贼若南侵,决不舍此而出 他途。今旌奖二氏之贞节,不但使妇女闻知,舍淫就义,亦可激励男子,奋忠义之 心,或可守此弹丸之地。云云。 乐公看了,递与史公看毕,叹了口气说:“一乡僻女子能知死于节烈,而须眉 男子食朝廷之禄,反俯首从贼摇尾乞怜,是何心哉?”乐公即吩咐本房做本,题请 旌奖。 到午后,两县送进册子来。二公翻开一看,许多当铺、绸缎铺、金珠铺都是一 两二两的居多,三两五两的还有些,一个十两的也没有。翻到后边小铺户来看,尽 是一两。或见一个钱米铺鲍信之,注着助银一百两。二公惊讶地说:“多少大铺家 连十两的也没一个,他一个钱米铺能有多大本钱,肯出这些,必有缘故,叫他进来。” 衙役出去传呼,鲍信之随了进来,跪下,二公说:“你起来。”他便立起。乐 公说:“近前来。”他走到跟前。乐公说:“两本名册内,两县共约四千多人,十 两的并无一个。你有多少家私,就肯捐出一百?” 鲍信之又跪下,乐公说:“不必跪,起来讲。”他站起,说:“二位老爷,今 日之举,不过是忠君爱民的事,又非自己要入私囊。小人但恨本钱少,铺中不过三 几百金的局面。若家私大,就助一千二千也该的。况素知流贼的凶恶,恨不得杀尽 了他,以除众害。小人虽是小民,也有些忠义之气的,但恨力量不能。” 二公听了,感叹说:“若人人皆如你心,何事而不可为?”叫书办将册内银数 一算,通共不足万金。史公说:“这尚不足三分之一,奈何?”乐公说:“这银子 如今且不要他们的。倘事做不来,岂不像骗百姓的银子用?且叫众人回去,等用时 再来传谕,不用就罢。” 两县出来吩咐了。众人散去,鲍信之也去了。史公说:“这事怎么处?”乐公 说:“此时急也无益,且稍缓再为设策。”史公说:“做官到底是贪婪的好。若我 辈在宦途不为不久,职也不为不尊,而竟毫无私蓄。要有宦囊,何等便易,何必费 这许多周折?”乐公笑着说:“不然,那种肯聚敛宦囊的人,他未必肯来做这些事 了。况且我们今日就算这件事做不来,上不愧于朝廷,下不惭于百姓。较之贪鄙吝 啬者,又觉此中稍安。今日上托圣天子之福,倘这数十万生灵不当膺锋镝之苦,或 另有机缘,也未可料。”史公长叹了两声,作别去了。 鲍信之回家,正打贾文物门口过,心想:久不见老爷了,我顺便进去看看。到 了门首,贾阍进去说了。贾文物正在书房中,听说,叫请他来。鲍信之进来,作揖 坐下。贾文物说:“许久不到,今天往哪里去来?”鲍信之说:“一向穷忙,失于 亲近。今早府尹乐老爷传到衙门中,才回来。”贾文物问:“传你有何事?”他就 将史、乐二公劝慰帮助那些忠义之士的话说了,又说:“这些奴才,整千整万银子 的本钱做着大买卖,都只助三两二两。一城的铺子,连十两的也没有一个。门下激 起一点义气来,就写了一百两。虽知这也无济于事,也算尽我这一点鄙心,愧一愧 这些看财奴。但恨我穷,我若有十多万的家私,叫我独认,我也肯。想这一番义举, 若能救几十万人性命,岂不比童老爷那年施粥赈救数万人的功德更大?比宦老爷代 偿拖欠的仁慈更广些么?我看史、乐二位老爷见凑不出银子来那个急法,他也不过 是忧国忧民的念头。门下虽有尚义之心,而无助银之力,奈何?” 贾文物听了,心里寻思:“他有多大本钱?倒有此义气。我前日算算我的家私, 数年累积也将近二十余万了。宦哥、童弟他两人做了多少好事,独我不曾。我何不 独行这一场义举,忠君爱民,其功也不在他们二人之下。”主意定了,就说:“罢, 这件事,我独任了吧。我今天齐了银子,明早就去亲见乐公。你明天一早来,拿我 个手本,到兵部禀知史公,也叫他欢喜欢喜。” 鲍信之怂恿说:“老爷若做了这件美事,自然要上达天听,那就朝野驰名了。 门下明天一早来效劳。”就别了回去。 贾文物到了房中,带着金银珠玉四个妾,搬出六封银子,堆在一处。富氏问其 故,着实欢喜,说:“这是救人的好事,应该做的。况去了这些,也还穷不着我家。 我每常会着宦家姆姆,童家婶婶,无人不赞他们丈夫的好处,我脸上好没光彩。今 天你做了这事,我也添了多少体面。”贾文物见富氏这样兴头,分外鼓舞。 次早,贾文物起来,写了两个手本。鲍信之也来了,拿了一个给他往兵部去投 递。叫家人拿了一个,坐轿到府尹署中来。门上认得是本官相契厚的,连忙传进。 乐公请入后堂,坐下茶毕,贾文物方才说:“闻得老先生与大司马史公有为国为民 的一番事,所少者不过三万金耳,竟无一个仗义之人,以成二位老先生义举,以救 百姓,晚生深为扼腕。晚生虽非富翁,愿力任此,助三万金,以全二位老先生美事。” 乐公大喜,说:“年兄可谓乐善不疲了。但这三万金非细事,急等要用,年兄可曾 打点?约料几时可得?”贾文物说:“老先生这边,晚生可敢孟浪?都预备齐了, 方敢来奉告。此时若用,就可取来。”乐公更大喜,说:“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 识也。我此时同年兄去会会史公,也使他欢喜,趁今日尚早,还可行事。”贾文物 说:“晚生已着人禀知史公去了。”乐公说:“既如此,年兄且在此宽坐,等贵使 的回信。”叫了个衙役来,吩咐:“你飞星到兵部衙门去,看见贾老爷的管家叫他 来。”衙役禀问:“不知贾老爷管家贵姓是甚么,小的好去问?”贾文物说:“就 是昨天在此的那个鲍信之。”差役应诺去了。乐公问:“这鲍信之竟有一腔义气, 原来是贵纪纲。”贾文物说:“他非晚生家人,不过在舍下走动就是。二位老先生 这一番事,也是他昨日在贵衙门回去,到寒舍说的,晚生方才知道。” 且说鲍信之到了兵部,值史公在大堂上坐着。因这一项银子尚无影响,一来贼 信甚紧,二来他是个做大人的,兴抖抖准了呈子,又给了执照筑堡挑兵,这件事人 人皆知。今为没有银子,忽然罢了,如何行得?心下十分作难,正在踌躇,忽见门 官进来回禀:“有一个助饷的人在外面禀见。”史公听了甚喜,而又诧异,叫快传 进来。须臾,鲍信之随了进来,跪下。史公认得是昨日助一百银子的那人,只道他 送了银子来,就说:“你上来。”他起来走到公座旁。史公说:“你送银子来了么? 若全城都像你这等仗义,何消本部虑得?方才门上人来禀说有人来助饷,本部正在 疑惑,哪里有这等好人,原来还是你。”鲍信之回禀:“小人不是送银子来。谅那 些须,济不得二位老爷甚事。”就把贾文物的禀帖呈上,说:“小人昨天回去,见 了贾进士,说起老爷与乐老爷二位这样为国为民的心肠,竟无一人肯于体贴。贾进 士仰体二位老爷龙心,力捐三万两,以成美事。他不敢造次来禀见,着小人先来禀 知。”史公大喜,大笑说:“不想名教中竟还有这等义气汉子,真令这些庸奴愧杀。 你如何认得他?”鲍信之说:“小人是他门下,小人也是蒙他的恩德提拔起来的。” 史公说:“你东人如此古道,无怪乎你有这种义气。他有此等高情,我先到他家去 拜谢。”就起身叫搭轿。鲍信之说:“小人来时,贾进士见乐老爷去了,此时恐不 在家,不敢劳老爷大驾。”史公说:“他既然在乐老爷处,我就往那里去拜他。且 还有事与乐老爷商议,你也跟我去。”就上轿起身,吩咐到府尹衙门来。 此时府尹的衙役正在门口等鲍信之,见史公去会本官,如飞地报信去了。乐公 正与贾文物叙话,衙役来禀:“小的正在兵部门口等候贾老爷的管家,不见出来, 史老爷来会老爷了。” 少顷,闻得史公到了,乐公同贾文物出来接着。史公问乐公:“这位就是贾年 兄么?”乐公说:“正是。”史公上前,一把拉住了手,笑着说:“年兄这样高德 厚义,学生竟不曾识荆,真是俗吏了。”贾文物说:“久仰山斗,未敢进谒。今得 瞻仰,何幸如之?”两人携手同进后堂。贾文物一揖,又下一跪,史公忙抱住,说: “怎敢动劳?学生该拜谢才是。”作了揖,史公说:“学生本要到府拜谢的,因贵 门下说年兄在此,特来奉拜。”贾文物一恭到地,说:“何敢有劳老先生玉趾,晚 生反得罪了。”史公问乐公:“老先生与贾年兄素常相识么?”乐公说:“相契久 矣。弟当日到任之初,正遇两省流民饥寒待毙,弟竟束手无策。”就将他们三人如 何救拔了这万余饥民的话,说了一遍。史公说:“前番的事,人皆敬仰,自不必说。 今日这一番高谊,不但学生佩服,这些买卖中人何足道。使各衙门诸公闻知,都该 愧死了。”贾文物说:“些微小事,何敢当老先生过誉?” 史公见鲍信之在旁,问贾文物:“这人是贵门下么?”贾文物说:“他开了个 小钱铺,常在舍间走动。”史公说:“年兄读书君子,还有一说,不意他一个经纪 中人,竟肯这等仗义,却是难得。”又问:“年兄所云之物,几时才得齐备?”乐 公说:“贾年兄英雄作用,已经预备下了,要用就可取来的。”史公大喜说:“妙 极,妙极。既承盛情,早一刻得一刻之济。贾年兄在此坐坐,烦盛使回府发了来吧。” 贾文物说:“还得晚生回去照看,就着鲍信之押来,晚生不来复命了。”史公说: “既如此,不敢留,亦不必复劳大驾,客日再拜晤吧。” 贾文物告辞,他二公要同送出来,贾文物再三辞谢说:“老先生请留步,怎敢 劳动尊步?”乐公说:“老先生请坐,我送吧。”贾文物说:“二位老先生商议正 务要紧,晚生托庇久矣,何必拘此?”乐公说:“既如此,遵命了。”只送到大堂 后边,一揖而别。 贾文物出来,鲍信之也随了去了。二公又坐下,史公笑着说:“先生竟有先见 之明,学生弗如也。”乐公说:“老先生何以言之?”史公说:“老先生昨日说上 赖圣天子之福庇,若这数十万生民有救,自有机缘。不意就遇贾年兄这等豪爽义气, 岂非老先生之先见?他这一番好处,定要上达圣聪。倘有恩纶,庶可稍报他这种盛 德。”乐公说:“老先生尊意极是。他虽不望报,若朝廷肯加恩于他,亦可鼓励后 人。”史公说:“今大事已济,可即吩咐他们领去。但是兵无主将,何以行得?弟 的意思,将他为首者三人,先委他三个守备职衔为总领。其余手本上为头的人,三 营设九员千总,十二员把总。候有功之时,再行题请实授。一来可坚他仗义之心, 二来鼓舞他众人的义气。老先生尊意若何?”乐公说:“此举允合人心,当理是极。” 史公回顾左右:“慕义等三人在何处?可去传来伺候。”众人回禀:“现在衙门首。” 正说话间,鲍信之进来禀报:“银子到了,请二位老爷示下,放在何处?”史公说: “就放在堂上。” 二公同出堂来,坐下,吩咐传慕义等三人进来。慕义等人进来,跪下。史公叫 起来,近前说:“银子有了,你们应买甚么,到这里领去,作速制办,早早预备。 我看你们三个人,不但义气可嘉,智勇亦为一时之杰。本部委你们三人三个守备职 衔,统领众人。三处本部起三个营名,以便识认。慕义所辖就名为义勇营,林忠为 忠勇营,尚智为智勇营,新筑三堡,亦以此名称为义勇堡、忠勇堡、智勇堡。” 三人跪下说:“蒙老爷天恩,但小人们尚未丝毫报效,怎敢就蒙委职?”史公 说:“几千人没有统帅,如何有纪律?再给千总札九张,每营三员,一为中军,二 为左右翼。把总札十二张,每营四员,为分汛游击。你将前本内有名的好汉,量材 补授。我给你们空名札去,只管填上申文来就是了。明日早堂,到我衙门领札。俟 候有功,题请实授。”三人叩谢了,又向乐公叩谢。复又禀说:“倘有贼至,小人 们只管拼力迎敌。守城之责,还是地方官的事。各有分任,不得互相推诿,恐其误 事。”史公说:“说得是极,三县城守指挥的名字叫做甚么?你们可记得?”回答 说:“一个叫做裘道饶,驻天长。一个叫做卜济世,驻六合。一个名叫做闻则陶, 驻江浦。史公说:”也是明日在衙门行文给他们,他三人各自专管守护地方,稍有 疏虞,军法从事。“慕义等又跪禀说:”小人们虽各统一营,还求老爷差一员文官, 同心协力地共事。恐地方上有什么事,即小人等或有功罪,也便于申报。小人们只 管得营务。“史公对乐公说:”这也是他们谨慎处,恐地方上文官有不肖之心,妄 为详报,要个监理之意。老先生着甚么官去好?“乐公说:”各官皆有职事,若使 不得其人,倒误了他们的事。“当即叫过鲍信之来,说:”本府看你是个忠义好人, 我抬举你,给你一个照应职衔。一轮四个月,分驻三堡。他们有功有过,你俱据实 呈报。候他们建功之日,我也题补你。“ 鲍信之忙跪下,说:“念小人一介小民,毫未效力,怎敢蒙恩委职?”史公说: “这是乐老爷爱你这一点忠义之心。委了你,好同他们共事。只要你协力同心,就 算补报了,不必推辞,谢了就是。”鲍信之向二公叩谢了。乐公说:“你也是明日 早堂领札。你名字这个之字不好,去掉了,只叫鲍信。你同慕义等三人明天都备了 官带,领札之后,押着银子,就同他们一齐起身。”──看官记住话头,以后鲍信 之,就改名鲍信了。 慕义三人又禀说:“还要采买一应当用物件,尚求宽限两天。”史公说:“使 得,该用多少银子,到乐老爷这里支用就是。”鲍信禀说:“三万银子制办军装, 非同小可。求老爷谕县,拨夫搬运,差营并领兵护送,方保无虞。”二公笑着说: “他就是个做官的样子,想得是。”吩咐书办行文知县,拨夫抬运,委城守把总一 员,兵五十名,押送了去。临期齐集,勿误。尚智又禀说:“这挑选的三千乡勇, 要求老爷恩免他本身丁差。”乐公说:“这是理当。你们将名册移到本县,叫他们 申报上来就是了。”吩咐完,史公也作别去了。 次日,四人在两衙门领了札,尚智等三人系老虎补服①金带,鲍信是鹌鹑补服 ②角带,都纱帽圆领地冠带着。两处叩谢,各人分头行事。 -------- ① 老虎补服──明代六七品武官的朝服,参看本书第4 页“补服”脚注。 ② 鹌鹑补服──明代八品文官的朝服,参看本书第4 页“补服”脚注。按: 明代同级官员,文官按例比武官低一二品。 梅生同钟生到他们寓处,携酒盒来拜贺,斟上酒要请他们三人,三人说有公务 紧急,苦苦辞了,只到钟生、梅生家一拜谢,连话也不能多叙,就告别采买各项去 了。 鲍信一个买卖人,忽然得了一个八品职衔,真是平地一声雷,把钱铺也收了。 南京繁盛地方,只要有钱,百事一呼而集。他就收了三四个家人,买备了冠带圆领。 领出礼来时,就乘两人轿到了家,烧了天地祖宗喜神香纸,就有许多新老男妇拿果 盒来道喜。他堂弟鲍复之同妻贞姑都来称贺。那含香真是喜从天降,公然间奶奶起 来,心中暗暗感激贾文物,亏他少年时沾他些贵气,今日携带他夫妻俱得了好处。 鲍信又到贾文物家来拜谢。贾文物见他做了官,也着实欢喜,说:“这是史、 乐二公的恩德,何故谢我?”鲍信说:“不是托老爷的洪福提携,晚生焉能到此? 数年门下之恩,以俟将来报答。”贾文物待他也自不同往日,要留他酒饭贺喜。他 辞谢说:“晚生一则要帮他三人买办东西,二来家中还要料理料理。行期匆迫,也 不能再来叩谢了。”贾文物见他有事,也不强留。 两天之内,他们买办完了,辞了史、乐二公,一齐起身,当天就到了江浦。鲍 信虽是个委署①职衔,却是上台差官,知县衙官少不得都来接拜。他把两处东西交 给知县,指挥又拨兵夫送往天长、六合去。 -------- ① 委署──由上级临时指定的代理官员。 慕义、林忠、尚智各到了家,着人连夜督筑堡子,星夜制办盔甲器械,招买马 匹,不日完成。会同鲍信将札副按名填补,申文去了。又将三千壮丁造册,送到县 府。又挑选了几十名力壮身强的好汉,委充百总、管队、总旗、小旗、同营等头目。 又沿途立了烽火一处,有警烽火一起,两处就到接应。慕义三人要显自己威名,他 本营军士称为飞虎军,林忠称为猛虎军,尚智称彪虎军。 诸事料理停妥,闻得汴梁被贼放水冲没,亳州亦为贼所据有,凤阳各处报急文 书络绎于道。他三人知流贼不久要来,皆磨拳擦掌以待。 再说史乐二公约会题上本去,先说慕义、林忠、尚智同三千乡勇自备资粮,保 护地方,俱权委守备千把职衔,并委鲍信照应监理。后将甲子科会试中式举人贾文 物助银三万,制办军装的话,详细奏上,乞恩优叙,以鼓后人仗义之意。云云。崇 祯看了甚喜,着吏、兵二部会议具奏。两部议了上去,慕义等忠义可嘉,候剿贼建 功之日,题请实授。贾文物捐赀为国,着免其殿试,赐二甲进士出身,超补京兵部 职方司员外,鲍信俟赞功一并题补。奉旨依议,就有报子星夜下来,分头去报。 报子报到贾文物家来道喜讨赏。贾文物虽然欢喜,心想:“钟兄是有大见识的 人,我去请教他该受不受。”就到钟生家来会着,将捐发杀贼并授职的恩旨请教他。 钟生说:“兄意如何?”贾文物说:“因此不决,故来请教。忝在瓜葛,多看契厚, 望勿隐讳。”钟生说:“这样高迁大喜,弟本不当劝阻。既承问道于盲,不敢不以 忠言相告。但兄此番义举,耳其名者,无不称扬敬仰。若因此而得官,与资郎何异? 不受的更高。”贾文物说:“幸得请教高明,不然几乎自误。”就回家推病不出。 及至部文到来,史公差人来道喜,他已推病久了,不愿受职。史公强劝他数次,断 不肯应命。史公同乐公亲到他家中来苦劝,他婉言再四回覆。二公更敬他高尚,只 得奏云:“贾文物因久病未及殿试,蒙特恩赐进士出身,代题叩谢天恩,不能受职。” 崇祯正在缺响之时,要鼓舞人心,批旨说:“贾文物俟病痊之日到部供职可也。” 又报了下来。贾文物复来请教,钟生说:“圣主之恩,为臣子者不可过拂其意。兄 但受虚名,不去到任,这又何伤?”他才受了。虽不曾到任,已是钦赐二甲进士超 授的五品京职了。谁不来尊奉?亲戚朋友贺者填门。钟生把前事向宦萼说了,约会 了梅生、童自大,叫戏摆酒来贺喜,贾文物又还席道谢。外边官家,内边堂客,也 热闹了十数日。史乐二公都有花红羊酒来作贺,贾文物特席奉请,又约钟生、宦萼、 童自大相陪。闲话暂且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