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败子回头,嗜赌小人痛改前非 激流勇退,当朝大员托病告老 自从崇祯登基以后,尽管他比历代先皇都精明强干,励精图治,有意中兴明室, 但是积弊已深,加上他生性刚愎自用,不善于驾驭群臣,近若干年来,从西北到中 原,灾荒连年不断,各路英雄好汉,纷纷竖旗造反,刀兵四起,其中以李自成、张 献忠两路人马最为强大。所幸江南几省,尚未遭灾荒兵燹之苦,虽有流寇南下,幸 有慕义、林忠、尚智等人率众守卫,连战皆捷,三人也已经奉旨各加右军都督府都 督,正三品衔,鲍信也升任北捕厅通判,仍慑三军事务。因此江南人民生活,相对 安定,四年一次的乡试,也还照常进行。 崇祯十五年壬午之秋,梅生得领乡荐,钟生和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约同公贺 过了。钟生与梅生既是故交,又是至戚,等他公事毕后,又来私贺。 饮酒之间,钟生说:“吾兄高捷,弟喜之欲狂。但喜中又微有些不足之处。” 梅生说:“莫非弟侥幸后有开罪于长兄之处么?”钟生说:“非此谓也。弟与兄自 幼至壮,无一月不相聚数次,契厚之情,诚所谓异性骨肉。后因弟恋着鸡肋①微名, 在京数载。虽梦寐之中,未尝不以故人为念,谅吾兄自有同心。后被放归来,复得 与吾兄盘桓,方惬愚怀。今兄高中,明岁春闱得意,杏苑看花,游宦都门,又不知 要分手几年,始获再晤。正是古人所谓:‘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见时为弟兄。’ 况弟与兄俱鲜兄弟,故鄙心未免恋恋耳。”言毕凄然。 -------- ① 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梅生大笑说:“兄以为弟明岁还北上么?”钟生说:“吾兄今既折桂,明岁定 赴琼林,焉有不会之理?”梅生说:“弟连今岁这一番都是多举的。弟与兄幼年同 笔,现诸子皆已释褐①,惟有弟这一领青衿,它恋着我再不肯去。弟前入场时,主 意已定,已将酒果祭过它,也替它送过行了。倘得侥幸,即与它永别;就是名落孙 山,也与它永辞了。今幸叨一第,只算把读书一场的债负结过,也就罢了,还想什 么功名富贵不成?兄看今日这局面,尚可求仕么?国家已如垒卵,若一入仕籍,竟 去和光同尘,尸位素餐,又无此千重面甲;要呈身报国,上言得失,兄就是前辙了。 设或竟言听计从,恐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前日有一敝友自都中来,携得有逆 闯檄文,弟不能记忆全抄,内中有数语曰: 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公府。朝 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侯皆食肉,纨绔而倚为腹心;宦竖 悉齕(音h é合)糠,犬豕而借为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 有偕亡之恨。 此数语切中时弊,不可因人废言。吾兄试看今日之域中,恐非明朝之天下矣, 尚何仕为?弟从此与兄倘佯山水,做一对潇洒闲人。虽不能效唐六如②、祝枝山二 位先生玩世的高致,且免于流俗,脱乎污世。世间事总不要管他,了此余生罢了。 “钟生大喜。 -------- ① 释褐(h è)──褐是粗布衣服。释褐,就是脱下粗布衣服,这里专指做 官。 ② 唐六如──唐寅,字伯虎,号六如居士,明代吴县人。弘治中举乡荐后即 不出仕,致力于书画,长于山水人物。 此后他二人果然无三日不相聚,无十日不同游。城中则冶城、钟山、狮子山、 清凉寺、黑龙潭、桃叶渡、史家墩、秦淮河、鸡鸣寺、朝天宫、紫竹林、虎踞关、 铁塔寺、小桃源,城外则牛首山、祖堂寺、献花岩、天龙寺、雨花台、长千里、半 山园、灵谷寺、栖霞岭、木末亭、紫金山。凡是有名古迹,尽去游赏,流连终日, 皆有留题,也不能尽记。 他二人游倦之时,或钟生到梅生家,或梅生到钟生家,不过是羹菜壶酒小饮, 赓诗围棋说剑,别有幽趣,不可共俗人言也。也时常与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相往 来。与他们相聚,就不是这个措大的雅淡风味了。无非是大饕(音t āo 涛)豪饮, 击鼓催花,豁拳行令。再不然就是梨园搬演,杂耍打跌,乒乒乓乓,一味热闹而已。 钟梅二生虽不耐频剧,然都是至亲,不好却得,也只得随着逢场作戏。 一天,梅生到钟生家来,二人上斋共酌。偶然落下雨来,钟生说:“此所谓 ‘下雨天留客’了。”梅生笑着说:“但恐怕‘天留人不留’耳。”钟生也笑着说: “这两句俗谈,竟有一个念法甚妙。道是:‘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可 新异否?”二人抚掌大笑。钟生说:“吾兄今日在此,我二人抵足共榻,清话一宵 吧。”梅生说:“这是极妙的了。”于是洗盏更酌,衔杯赏雨。钟生说:“我二人 何不以南窗共酌为题,各赋一律。不拘五言七言,后成者罚一巨觥。兄意何如?” 梅生说:“兄既有此雅兴,弟敢不勉强从命,以步后尘?”钟生取过诗韵筒,递给 梅生,拈了斋、侪、怀、偕四韵,说:“用此四韵,不必拘次,任人各用可耳。” 钟生想了一想,一挥而就。看梅生时,也作完了。彼此互相请教,钟生先看梅 生之作,是一首五言律: 清风来北牖,细雨洒幽斋。 座内惟知己,饮中无俗侪。 豪吟添逸兴,看剑壮雄怀。 心地问高士,肥轻①非所偕。 -------- ① 肥轻──肥马轻裘的简略 钟生看了,说:“珠玉在前,令我形秽,小弟罚一杯。拙作不看吧。”梅生说: “弟不过是抛砖引玉,吾兄恐形我之丑,所以不肯赐教之意耳。”钟生递过,梅生 看他上写: 闲倚芸窗对旧侪,何求难助隔天涯。 纷纷细雨催诗兴,片片飞花壮酒怀。 说剑昂藏低宇宙,谈诗密迩小书斋。 高歌畅饮烧银烛,笑傲王侯非所偕。 梅生说:“观兄佳作,弟真献丑了。”彼此奖逊了一番,重复又饮。钟生说: “弟今日与兄做个竟日之乐,弟方才想了十二个字,乃人生之所必有者。我与兄各 拈六字,每字任意作一小词,先成者敬一小杯,后成者罚一大杯。如何?”梅生说: “弟焉能与兄为敌?若如此,弟就要酩酊了。先后皆用小杯,但分敬罚之名为优劣 吧。”钟生说:“谨如尊命。”就将贵、富、寿、衣、食、奢、吝、酒、喜、怒、 乐、愁十二字录出,搓成团,放在案上。梅生拈得贵、富、食、吝、愁、乐六字, 另六字不消说是钟生的了。 钟生掭笔拂纸,先题“寿”字: 一世浑犹春梦,日月如梭飞动。老健几多时,二竖旁人胡哄(去声)。堪痛, 堪痛,纵到百龄何用? 上调《如梦令》 梅生题的是“贵”字: 官将相,位侯王,声势豪华世无双。一旦到头春梦觉,金章紫绶两茫茫。 上调《捣练子》 两人看毕,各饮了一杯。钟生心有所触,援笔一挥又成一阕。说声:“请教。” 梅生才在思索,见他已成了,笑着说:“弟罚一杯。”接来过一看,是一调《浣溪 沙》,题的是“衣”字: 罗绮轻裘体称裁,夏凉冬暖任心怀,是他顽福自应该。 露肘捉襟褴褛态,先贤曾历不须哀,皆由前定命安排。 梅生说:“且敬兄一杯。俟弟完了再领罚。”钟生饮酒,梅生捉笔写了递给钟 生,说:“小弟是一调《忆王孙》,题的是‘富’字。”钟生接过,看写的是: 堆金积玉费辛勤,美酒羊羔日夕亲。绣榻罗帏佳丽呈,任强横,无奈时光不让 人。 钟生说:“兄之佳作,可谓后来居上了。敬服,敬服。”梅生笑着说:“谬奖, 谬奖。”大呼:“斟罚酒来。”小厮斟了送上,梅生接酒在手,想了想,一饮而尽。 搁下杯,即举笔,顷刻题就。钟生也连忙写完了。先看梅生的,是“食”字《菩萨 蛮》一调。 食前方丈杯盘列,炰(音p áo 袍)羔脍(音kuài 快)鳖华筵设。五鼎款嘉 宾,大烹皆八珍。恣情贪饱餟(音zhu ì坠),适口诚堪悦。鼠腹易充盈,黄虀 (音j ī机)亦饱人。 梅生看钟生的,题的是“奢”字: 挥金似土逞豪强,宝马尽银妆。俊仆豪奴罗侍,美艳列成行。衣锦绣,食馨香, 卧牙床。百年岁月,三万时光,瞬息无常。 上调《诉衷情》 梅生说:“兄把这奢华中人说得冰冷,弟因此感动这些鄙吝的人,成了一调 《丑奴儿令》。”说话间一笔挥完。钟生说:“兄高才,弟认罚。等我写了,一齐 饮吧。”就题了一调《卜算子》,说的是“酒”字。二人分看,梅生的《丑奴儿令》 写的是“吝”字: 一生贪鄙惟堆积,衣食难周。聚敛持筹,终日营谋只是愁。 任凭笑骂看财卤,总不知羞。一旦休休,枉为他人做马牛。 看钟生的《卜算子》,写的是“酒”字: 一醉解千愁,妙处无过酒。事大如天醉亦休,不必拘升斗。 称做钓诗钩,又谓驱愁帚。不饮旁人笑我痴,乐趣君知否? 梅生说:“兄之尊作,高出弟万万,真令我甘拜下风。兄之敏思,岂逊于弟? 有此妙想,故不肯草率下笔耳。”斟上二杯,两人同饮。各有所思,梅生说:“每 人只剩得二题了,写完了一齐饮吧。”钟生说:“兄言甚妙。”梅生题的是“愁” 字: 潇潇苦雨,旅客无资斧。囊罄黄金遭贫寠(音l óu 楼),典尽衣衫褴褛。终 年九食三旬,那堪仰面来人。破户败庐风雪,孤衾独对残灯。 上调《清平乐》 题“乐”字的是一调《秦楼月》: 交良友,论文斗酒诗千首。诗千首,春风秋月,问花寻柳。青山流水迎门牖, 渔鱼载酒耕南亩。耕南亩,高歌一曲,和声樵叟。 又看钟生的一调《好事近》,题的是“喜”字: 堂上老人椿萱,百岁犹然康健。遭际升平时候,得亲心欣忻①。妻孥贤孝善承 欢,儿孙尽良善。但愿斑衣戏彩②,富贵何须羡? -------- ① 此处是韵脚,但“忻”字只有x īn 一个读音,不押韵,疑抄错。 ② 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中“老莱子娱亲”的故事:老莱子自己已经七十 多岁,但仍穿着斑斓彩衣,拿着拨浪鼓做儿戏逗双亲高兴。 看他题“怒”字的,是一调《谒金门》: 人情薄,附势趋炎逢恶。覆雨翻云随意作,善良遭侮谑。误国奸邪凶虐,悍妇 强奴如锷。发指冲冠牙尽嚼,目光如炬灼。 二人看了一遍,互相赞扬。谈笑了一阵,又饮了数杯。不觉漏下三鼓,也都有 了几分醉意,方同榻而卧。次日,梅生别去。 不多时,又是除夕。过了元旦,到初四日,钟生请了梅生来同饮春酒。钟生说: “新年俗例,彼此都要互相邀请。终日饕酣酒食,未免为梅花所笑。弟久慕江梅盛 迹,因无伴侣,未得一游。不知兄可有此雅兴,你我二人去做一番冷淡生活,暂脱 酒肉地狱之厄。兄意何如?”梅生说:“妙甚,妙甚。弟生于斯,长于斯,痴长四 旬,闻江梅之盛久矣。年年想去一游,未得其便。兄若有此雅兴,弟当趋陪。还有 一件,我们不必拘泥定要去看江梅,随处有可游赏之地,就盘桓一两日,索性过了 元宵回来,更觉清静。”钟生大喜。 二人坐了两乘小轿,携了三四个家僮,叫人担着行囊食盒。出了仪凤门,到天 妃宫,在大殿上瞻礼了圣像。妃姓林,四海总神,沿海诸郡县咸祀之,灵显特异, 故人多致敬。在大殿上看了看永乐时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带来的四个碧玉磉(音s ǎng嗓)香柱,又看了殿后那块天然玉磐,晴则燥,阴则滴水。此乃燕王篡位之后, 特差郑和下海,以觅玺为名,实则物色建文。郑和访觅无迹,顺便带回者。又到净 海寺,问住持僧要出那一堂白描水陆来看了。真画得面目如生,神情似活,其细如 发,竟不知谁人手笔。又到寺后三宿岸小饮了一回。这是宋朝韩蕲王围困金兀术在 此宿了三夜,有奸民王志教他掘小河乘小舟遁去,故有此名。二人谈论了一会儿兴 亡往事,看看日暮,就在寺内住了。 次日早饭罢,叫取了几钱香资送了和尚。起身,将午到了洪济寺,拣一处僧房 作寓,次日方去游赏。那梅树是数百年古物,也不知始自何代。大者有数抱,小者 也有两三围。有亭亭独立的,有垂偃如盖的。有斜欹的,有侧卧的。有三五株相聚 一处的,有一二株独立稍远的。花正开得烂漫,远远望之,竟是数百棵玉树,香闻 数里。游人如蚁。他二人拣了一丛四五株之下,铺茵坐饮。香气馥郁,沁人肺腑。 气爽神清,乐难言喻。又见那来赏玩的人,有乘轿来者,有坐船来者,也有徒步者, 都携着春食盒。也有雅俗,也有男女。但是穷人家妇女们如何来得起?都是富贵人 家闺秀。她们恐怕男女混杂,也拣那数株梅树下相聚,都解下绣裙来,连结了系于 树上,做了帏帐,在里面饮酒赏花。有挟妓来游的,还有带着清唱来的。丝竹管弦, 宫商迭奏,又是清幽中的一番热闹,真是第一赏心的妙境。钟生说:“三十年来闻 说江梅之妙,若非今日一游,几负梅花。” 二人赏玩了几天,又游了游燕子矶,看了一番江景,正下山来,到关帝庙前, 见一群人围着,钟生同梅生也近前一看,原来地下跪着两个花子,一个没了鼻子, 一个瞎了双眼,一腿臁疮。有一个人穿得甚齐整,是个买卖人的模样,尽着踢打那 花子。一面踢一面骂:“你这没良心的奴才,竟做出这样伤天理的事来。只说你长 远躲开我,再也见不到我了,没想到今天还是让我遇见了。你做了这丧天良的事儿, 今天也到了这个样子,真是现世现报了。别的我也不跟你计较,你只把我家的人还 我个下落,也就罢了。”一面说着,一面下死力打。那花子只是喊叫,并不说什么。 那人说:“你这奴才,问你话你不说,难道我就罢了不成?我送你到衙门夹起你来, 看你说不说?” 那花子被打急了,只得说:“是我一时吃了狗屎,做错了。你如今就是把我打 死了也没用,你妹子是我卖到外路去了。”那人说:“卖给了什么人?”那花子说: “卖给江西巡抚荣老爷家了。”那人说:“我不信,你怎么能卖到了他家?”花子 说:“现有媒人,这个可是说得谎的?”那人又忿忿地打了他两下,说:“我不同 你讲了,等告了下来,凭官府处治。夹着你这奴才,追着媒人,自有个的实下落。 我且找了地方总甲来,把你两个奴才交付明白,我再去呈状。”说着转身就走。 钟生听见话中有因,叫家人撵上那人,请他来说话。那人正走,听得后面有人 叫:“那位爷请站一站,我家老爷请你说话。”那人听见,连忙回身问:“是哪位 老爷?叫我说什么?”家人指着钟生说:“我家老爷姓钟,是刑部员外。”那人住 在同城,岂不知道?忙走回几步,到钟生面前。钟生对他拱拱手,他不敢回礼,躬 身说:“小人不敢。请问老爷呼唤,有何吩咐?”钟生问:“兄台上姓?”那人说: “小人贱姓郗,名友。”钟生说:“方才兄台打的那人是什么人?姓什么?”郗友 说:“那个瞎子叫做充好古,当日小人的妹子不幸嫁了他这个下流奴才,一生酷好 屁股,把家私花尽。后来厚上了一个兔子,叫做杨为英。小人外边去做买卖不在家, 他没有钱使,竟公然把小的妹子卖掉了。那个臁疮腿没鼻子的花子就是他心爱的兔 子杨为英了。小人后来回到家中,听了这话,要去告他。他不知如何知觉,把一间 破房子卖了,两个人一起逃了出来,躲了这十多年。不知几时害了天报疮,弄成这 个样子。小人今天来看江梅,偶然遇着这两个奴才。虽然他瞎了眼,声音举动还影 影认得。他今天到了这个地步,也就算现报在眼了。但不知舍妹下落,所以要呈官 追出个底细去处,小人好寻着了去看看,以尽兄妹之情。” 钟生听了这话,方才明白郗氏卖到荣公家的缘故。上前一把拉着他的手,笑着 说:“兄台不必着急,令妹的始末原由,我尽知道。我曾会见过她两次,我替兄报 个音信吧,不必跟那下流奴才较论,也不必惊动官府衙门了。”郗友惊问:“老爷 贵人,如何得知舍妹下落?”钟生说:“这话说起来甚长,此处也非说话之所。请 兄台同到敝寓,再细细奉告,如何?” 郗友同钟生、梅生缓步走到洪济寺来。钟生向梅生说:“这件事弟胸中糊涂了 这些年,今天听得郗兄说出这些原委来,方才明白。”梅生说:“从不曾听见兄提 及此事。”钟生说:“连贱内跟前,弟皆不曾说。” 说话之间,已到了寓处。携手共入,让坐。郗友说:“小人怎敢坐?”钟生拉 他坐了,说:“兄如今是一位夫人的令兄了。”郗友笑着说:“老爷这话来得奇, 舍妹焉有这样的福?”钟生笑着说:“兄疑我说谎么?我当年做秀才的时候,在这 位梅兄府上会文,回来途间遇雨,天又晚了,只得在一园中棚下暂避。”就将郗氏 如何投水说起,自己怎样救她,次日送她衣服盘费,“后来她说兄台八月内回家, 令妹就有靠了。接着那时我侥幸得中,忙忙碌碌,所以我就不曾去看。”又把出京 到了张家湾,如何偶然遇见,她如何相待,怎样承她夫妇二位盛情等等都说了。 “如今令妹是个侍郎夫人,难道还是假的?幸亏今天遇见我,所有关节全都明白了。 如果到了官,审出根由,再行文到荣公处,说起令妹是个有夫之妇,令妹如今是一 位夫人,岂不削了面皮?况且令甥也生了好几位了。” 郗友听了,一腔欢喜真是说也说不尽,连忙跪谢钟生,说:“真是大恩人。若 不是老爷救拔,舍妹焉有这一步?”钟生忙扶起,大家又谈了一会儿。郗友满脸喜 色地告辞。 钟生送了出来,只见两个小和尚跑来,说:“方才两个花子不知为什么事跳下 江去,连泡儿也不见冒一个,就不见了。好些渔船去救了,总不见影儿。”钟生向 郗友说:“这样的结局,也就足以泄令妹之气了。”郗友也十分感慨,叹息着离去。 钟生和梅生次日到燕子矶山顶上亭中坐下,俯瞰大江,见一群少年操弧矢,赌 饮江岸。内有一生,百发百中,满座倾倒。忽见一摇船客从而观之,叹息说:“善 则善矣,惜乎未尽其神也。”那生愠而操弓进曰:“请尔试之。”摇船客令立十竿 于百步外,引彀(音g òu 够)大呼:“中某节!”百矢无一虚谬。诸少年大惊, 邀上座,遂取觥自酌。钟生遥见之,知为异人,邀之上山同饮,请述姓名。他大笑 说:“我摇船客耳,有何名姓?”豪饮了数觥,见钟生的小童捧着笔砚,他立起取 笔在手,蘸得墨浓,向壁上大挥。 其一: 一叫苍天一抚膺,可怜功业已无凭。 吞声泣尽伤心泪,赢得霜毛两鬓增。 其二: 一叶长江万里浮,填胸空有半天愁。 痴心想望黄河水,逆向昆仑西北流。 其三: 自嗟无地可依栖,只合孤舟东复西。 怪杀伤心堤畔树,年年春暮子规啼。 题罢掷笔,如飞而去,百呼不顾。到江畔,跳上小船,放于中流,不知所往。 二生不胜叹异,虽知其为隐君子,恨不识其姓字。 钟生、梅生又游了两三天,也兴尽而返。不由旧路,就进了观音门,又看陈妙 常女贞观故址。进了神策门内城,又到古宁庵、紫竹林二处,游赏了两三天。这两 处都是修枯禅的真僧,一个吃酒肉的混帐和尚也没有,甚是幽雅。正合了古诗两句: 曲径通幽处,祥房花木深。他二人也合了两句: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二人途中分路归家。正值大雪弥漫,钟生在轿中,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到家 中不远,见一群人围在街上,不知何故。看时,都是左右街坊,忙叫住轿。那些街 坊上人先不防是他,见他下了轿,都躲避不及,上前告罪说:“不知老爷驾到,失 于回避,多有得罪。老爷贵人,天下着雪,就坐着过去也罢了。”钟生说:“列位 这是什么话?都是好街邻,这可使不得。列位,这样大雪在此有什么贵干?”内中 一个姓金的,名叫金德性,是钟生紧邻,上前答说:“不知何处来了一个花子,冻 死在这里。是我们地方上的事,所以同在这里看看。”钟生忙问:“死了么?”众 人说:“刚才摸他的胸口,还有些温热。但谁敢担这干系,抬了家去救他?只好看 着他断了气,报官去罢了。”钟生听了,艴然变色说:“岂有此理?救人一命,莫 大阴功。况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哪里有个见死不救的理?”就吩咐家人:“你们 同轿夫快把这个人抬了回去。”那家童上前一看,说:“看他这个样子,是活不成 的了,何苦抬个死人到家里去惹是非?”钟生怒喝了一声:“胡说!就是死在我家, 众位高邻都是证见。难道这样一个人,还怕人说我图财害命不成?他就是死了,我 给他一口棺材埋葬了,也是一点仁心。”众人说:“老爷的恩德,这是极好的事。” 众街坊巴不得要推干净,向轿夫说:“你抬着老爷的轿,我们帮着送了这人去。” 众人就上前用手抬了那乞儿到钟生家来。 钟生也不坐轿了,随众人踏着雪,步行来家。把那乞儿抬到一间小房内,放在 一张床上。众人作别去了。 钟生家人替他掸净了雪,叫取了副铺盖来让他躺着,烧了些姜汤灌下。睡了好 半日,渐渐苏醒过来。钟生大喜,忙叫取了热酒来,叫他吃了两盅。又煮了稀粥给 他吃了半碗。钟生吩咐家人照看着他,然后回到上房去安歇。 钟生见了这乞儿,就像至亲骨肉一般,由不得心里惦着,再睡不着。天才微明, 就叫人煮粥给他吃,又亲自起身去看,见他动得些了,叫家人取了棉衣棉裤给他穿 上,还叫他躺着。养了两三天,那乞儿已经好了。他原本没病,不过是冻饿坏了的。 得了这几天的饱食暖衣,屋里大盆火生着,暖气腾腾的,自然就好了。那天钟生来 看他,他慌忙爬下床来,跪下叩谢说:“小人已经是死了的,蒙老爷天恩救拔,杀 身也感报不尽。”钟生拉起来,问他:“你姓什么?哪里人?为何到了这个地步?” 那人见问,哭着说:“小人姓钟,就是本京人。原也是个好人家儿女,祖上都是诗 礼人家。因为自己不长进,自幼贪赌好吃才到了这个地步。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 人的。” 钟生听得他是同姓,又觉得他仿佛当日哥哥的形状,心有所触,忙问:“你可 有父母么?如今在哪里?” 他听见问这话,越发大哭起来,答应不出。钟生说:“问你缘何不说?”他才 说:“老爷若问到这上头,我越发该死了,所以不敢答应。”钟生说:“你只管讲。” 他说:“我父亲原在此处住,后来搬到清江浦去开店。为了一场人命,把房子也卖 了,才救出命来。小人不成器,赌输了没钱还人,将父亲的几两银子偷了,不敢回 家,就投了一个四川酆都县姓顾的四衙,跟了去。这些年顾四衙又死了,小人空身 出来。几千里奔到这里,想到清江浦去,又不敢见我父亲。在这里要寻我的一个叔 叔,总问不着。年成荒旱,带的几个钱用完了,衣服也当卖吃了。后来没法,只得 讨饭。谁知连饭也化不出来,所以流落到这个田地。肚里空着,前天遇上了那场大 雪,故此就冻倒了。要不是老爷的天恩怜救,小人此时也喂了猪狗了。” 钟生见他说的与向年嫂子的话相近,忙又问他:“你叔叔叫什么名字?做什么 事的?”他说:“我的那叔叔比我只大三四岁,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才十来岁,我 只七八岁。如今就是在眼前也不认得,也不知他做何事业,所以找寻不着。他的名 字我常听见爹妈说,叫做钟情。” 钟生听说,知道他就是小狗子了,却不认得。又问了一句:“你父亲叫什么名 字?你母亲姓什么?”他说:“我父亲叫做钟悛,我母亲姓鄂,我叫小狗子。” 钟生上前一把抱住,哭了起来说:“我的侄儿,我就是你亲叔叔钟情啊。”小 狗子把他看了一看,重复跪倒,叩了几个头,放声大哭了一场。钟生把他拉着到了 内室,指着钱贵对他说:“这是你婶娘。”他也叩了头。又指着代目说:“这是你 小婶娘。”他又要叩头,钟生拉住说:“作揖。”他作了一个揖。又叫了钟文、钟 武来拜见了哥哥,然后叫他坐下,问:“你父母如今可知道怎么样了?”他又哭了 起来说:“侄儿不肖,自从出来,如今已经十多年了,并不知父母音耗。”钟生也 流着泪,将他上京会试,在清江浦遇见鄂氏,已经嫁了何家,并他父亲已经死了, 无力买地,只好水葬的话对他说了。那小狗子听了这话,站起来向着墙尽力一头撞 去,血流满面,倒在地下。钟生惊得忙抱住叫:“侄儿,你快醒来。”叫了有多声, 只见他喉中声响,总不做声。钟生要热水,钱贵忙递过。撬开牙灌了几口,听得喉 中一声响,吐出两口鲜血,大哭说:“侄儿此刻就是去死,也已经迟了。叔叔不杀 我,还救我做什么?”钟生哭着说:“那是你幼年无知,你如今就死也救不转你父 亲了。你若能改过自新,你父亲也就瞑目了。”劝抚了一会儿,替他把血拭了,包 好了头,扶他起来。叔侄二人悲悲切切,连晚饭都没吃,过了一夜。 次日,叫他洗了浴。钟生取出自己的一身新衣,叫他彻底更换。这天正好梅生 来,闻知他们叔侄相逢,约了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公份来贺。钟生领着小狗子都 去回谢了,又请酒,也闹了几天。钟生每天留心看侄儿可能改过,见他时常提起父 母来就暗暗悲切。钟生也觉惨然,知道他有自悔之意,心中暗喜。又暗地吩咐钟用 诱他到外边去戏耍,他总不听。后来叫了他多次,他发怒起来说:“我是个该死的 人,叔叔把我还当人看。我再有丝毫不成器,即便叔叔不杀我,我父亲阴灵也要来 杀我了。你再要这样引诱我,就告诉叔叔。” 钟用复了钟生,钟生又悲又喜。喜的是侄儿改过,将来可以接续哥哥一脉。悲 的是侄儿虽然会着了,但哥哥已经殁了,嫂子又嫁了人,一家人永远不能再会了。 过了几天,钟生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钟自新,字又新。又迟了两个月,钟生叫媒 人替他寻媳妇。他知道了,对钟生说:“侄儿蒙叔父收养,愿侍奉一生,再不娶妇 的。”钟生说:“这是何故?”他又哭起来,说:“我父亲因我而气死,母亲因我 而无依,方才嫁人。侄儿若是长进,父亲未必得死。就是父亲病故,母亲有我养活, 也未必改嫁。想到这里,恨不得自己拿刀剖出心来。侄儿如今死有余辜,还敢望娶 妻生子地受用么?”说着流泪不止。钟生也滴了几点泪,正色说:“你说的固然是, 但你父死者不能复生。你可知道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不娶妻,岂不 绝了你父亲的后嗣,这是因小而废大了。”他又哭着说:“叔叔教导,侄儿焉敢不 听?但是我父亲虽然不能复生,我母亲如今现在人家,不知作何光景,我忍心在这 里快乐么?”钟生叹了几口气,说:“好,好,你的意思怎么样?”他说:“侄儿 想要去祭奠祭奠父亲,看看母亲的光景,回来再做商议。”钟生说:“这是极好的 事,我成全你的孝思。”就取出二十两银子递给他,说:“你拿去做盘缠。”他说: “哪里用得这些?四五两银子就够了。”钟生也是试他,看他见了银子花费不花费 的意思。见他说多,也不好收回。就说:“你母亲嫁的那家也甚贫穷,你用不了的, 就给了你母亲吧。”钟自新见叔叔说得关切,也就收下。 第二天天未亮,他就来辞叔婶。钟生又叮嘱早回,他起身去了。过了二十多天, 钟生在房中对钱贵说:“此处到清江浦不过五六天路程,往返半月多月就够了。他 如今去了许久,还不见回来,不知何故?”又过了几天,见钟自新面带喜色进来, 向叔叔、婶母作揖。钟生问:“我正在这里念叨你,你回来了。你母亲可好么?” 钟自新说:“母亲同侄儿一起回来了。”钟生惊问:“他在人家,如何得同你来?” 他说:“侄儿到了那里,找着了母亲。那继父已经死了两三个月,母亲正孤身无依 靠。侄儿祭了父亲,带的盘缠多了,又替母亲赶制了几件衣裳,所以迟了几天。雇 了一只小扬州划子到了仪真闸上换了满江红,同母亲来了,现在旱西门外石城桥泊 着。”钟生说:“既然来了,你为什么不同他来家?”他说:“母亲说,她是嫁过 人家的人,不知叔叔许回来不许,因此不敢同来。”钟生说:“这是什么话?你母 亲当日也是万不得已。今天既然来了,焉有不回家之理?”就叫家人雇轿,随侄儿 去接,又吩咐备下酒饭。不多时鄂氏到了,钟生率领钱贵、代目、两个儿子都接到 厅上。进来哭了一场,然后见了礼。鄂氏两鬓斑白,已经是老妇了。大家诉说几年 来的往事,然后安席接风,欢聚饮酒。钟生收拾了一个独院三间,给他母子同住。 又给了鄂氏一个小婢,又派了两个仆妇轮流供送茶饭。 梅生知他嫂侄重圆,知会了宦、贾、童三人,李氏、侯氏、铁氏、富氏都来看 贺,钱贵留下酒饭,钟生着钟自新进来谢了四位亲家母。李氏因问鄂氏:“令郎可 有了亲事没有?”钱贵接着说:“还不曾有岳家,正叫媒人替他寻着呢。”富氏说: “我倒看见一家有个好女儿,生得贞静贤淑,模样又干净,我去提了看。”钱贵说: “这好极了,但不知是谁家?”富氏说:“原是我家门下鲍信之,他如今做了北捕 厅通判,改名鲍信。有一回他的娘子请我,有她一个堂房小姑陪我,我说的就是她。 他的亲哥哥是个秀才。”钱贵忙下来,斟上了一盅酒敬富氏,又拜了一拜,笑着说: “全仗鼎力了。”富氏回拜,笑着说:“事还不知成与不成,我倒先吃了媒酒。” 钱贵说:“亲家奶奶去说,再没有不成的。”天晚散去,钱贵对钟生说了,钟生闻 之甚喜。 次日,又亲去托贾文物,贾文物也允诺。他夫妻二人商议了一番,要请含香妯 娌来当面讲。就差人去请鲍大奶奶、二奶奶二位闲叙。请了来,饮酒中间,富氏提 起这门亲事,含香满口应承,贞姑说:“回去同丈夫商议回话。”晚了辞归。 次日午后,含香打发一个仆妇来说:“亲事允了,请钟老爷这里着人到二房去 求便成。”贾文物遣人与钟生说知,钟生知道邬合与鲍信是故交,请了邻合来,烦 他去求。鲍复之允了,钟生择日行聘,又选吉辰娶了进门。果然好个媳妇。她是自 幼跟着贞姑陶冶出来的,知文达礼,十分贤孝。鄂氏得了这样个好媳妇,喜是不消 说,倒像个婆婆一般疼爱她,就是钱贵、代目也着实疼她了不得。一家和美。钟生 敬这鄂氏,还是以长嫂之礼,并不以另嫁过的人待他薄情。爱这钟自新媳妇也如亲 儿媳一样,钱贵与鄂氏妯娌也甚亲热。钟自新不但能孝顺母亲,他孝敬叔婶如同父 母一般,疼爱这两个兄弟无比,真可谓败子回头金不换。钟生见侄儿如此老成,心 中大悦,把家务全交付给他。自己无事只看书、赋诗,高兴了约梅生同去陶情山水, 俗事总不经心。钟自新也不负叔叔所托,把家中料理得井井有条。 一天,钟生正在家里同侄儿闲话,忽门上传进有个姓郗的人求见。钟生知是郗 友,叫请了进来。到了厅上,郗友叩谢,钟生忙还礼不迭。郗友说:“怎敢当老爷 这样过谦?定要请起。”钟生决乎不肯。方一齐起来,作揖坐下。郗友说:“前幸 遇老爷,小人次日就当来叩谢,恐老爷尚未回府。因有些要紧事件,往杭州去了许 久。昨晚到舍,今天特来奉叩。”钟生说:“岂敢有劳台驾?我们也算是老相与了, 兄这等称呼太谦,就不是了。”郗友从中取出个礼单来递上,说:“不堪微物,孝 敬老爷赏人吧。”钟生接过一看,都是上样食物:金华火腿、绍兴笋鲞、松红糟黄 雀、鲈鱼、江阴糟鲥鱼、炙鲚(音j ì记)、衢州橘子、湖州酒杨梅、台州天摩笋、 蜜浸雕枣①,并惠泉酒之类。 -------- ①台州天摩笋、蜜浸雕枣──台州天摩岭,山极高,山上有古刹,寺边有山民 百余家,但无地可耕,春天采笋运下山来货卖,细嫰色绿,称为天摩笋。岭上又产 大枣,去核后雕刻成人物花卉,以蜜饯之,称为雕枣,明代当地即卖二分银子一个。 此外岭上还产一种紫荆树,土人用其根制作香几、笔筒、箸笼之类,也很著名。─ ─据原文中的林钝翁夹评。 钟生说:“如何敢当这样厚爱,决不敢领。”郗友说:“舍妹蒙老爷再生之恩, 万分不能报一,只不过聊尽鄙心。老爷要是不收,使小人愧死了。”钟生推辞不却, 然后道谢收了,抬了过去。因问:“兄近来作何贵干?”郗友说:“当日原在外边 做些买卖,数年来因湖广沿江一带流寇纵横,所以不敢远出。只在家株守,不过苏 杭近处走走罢了。”钟生说:“兄若无事,何不到都中看看令妹?”郗友说:“小 人也有此想。”钟生说:“兄为何还是如此称呼?只做朋友相称才是。”郗友说: “承蒙老爷见爱,斗胆了。晚弟倒要去看看,但恐荣公位尊,难得见面。倘或一时 不认起来,徒费了往返盘缠。辛苦还是小事,仰攀豪贵亲戚,不遇而归,回来有何 颜面以见亲友?所以欲前又止。”钟生笑着说:“兄所虑乃势利中之常情,但荣公 及令妹决不是那种人。弟不过些须的微情,令妹夫人尚且念念不忘,荣公尚且如此 相爱,何况兄妹骨肉之亲情乎?且令甥今年已经十几岁了,焉有不认之理?兄若果 然要去,弟有一字问候荣公,内中再致一函候令妹夫人,备言兄去探亲的话。兄到 那里,先烦人投入。若令妹见了,自然会请相见。”郗友大喜,称谢不已。 钟生和他同到书房坐下,写了一封候荣公禀启,并郗夫人小启一封,也装在一 处封了,用了图书,交给郗友,说:“素常山东一带土贼猖獗,行旅甚难。兄不若 搭船,自运河而去,庶可放心。”郗友说:“承老爷盛爱,敢不遵命?”辞了回去。 过了几天,郗友收拾齐备,搭了一只长行客货船进京。将及一月,到了临清等 闸。船中无事,上岸走走,走了约有两箭之遥。过了闸口,见数只大座船也泊在那 里,船头上竖着两面“奉旨荣归”的金字大牌,吹吹打打,十分热闹。郗友正站住 了看,听得旁边一个人说:“不知是哪位大官府荣归故里,这般体面。”又一个人 说:“我才在闸上听见闸官齐集众人伺候,说有礼部侍郎荣老爷,是湖广人,告病 回籍的船要过闸。” 郗友听了一惊,心想:“此人莫非就是我妹子的丈夫?”正在踌躇,只见船上 摇摇摆摆走下一个体面的管家来。郗友上前陪着小心问:“请问大爷,这位老爷荣 归,可是原任做过江西巡抚的?”那人说:“正是。你问他怎的?”郗友满心欢喜, 回答说:“现在南京住的原任刑部钟老爷有书信问候老爷。我正要进京,不想在这 里遇见。”那人说:“既然有钟老爷的书信,拿来,我替你投进去。”郗友说: “书信还在船上,大爷略等片时,我去取来。”忙回到船上,换了一身新衣服,取 出书子,到船边递与那人。他说:“这是夫人的坐船,你远远站着,不许近前,等 候回话。”郗友就退回些站住。 那家人将书信拿上船去,到舱门口禀了,仆妇接入,呈给荣公。荣公拆开一看, 是一封问安并谢向年厚爱的话。又一个小封写着夫人禀启,荣公也拆开看了。上面 先是向安,并钱氏、戴氏同候致谢。后面方才说偶然遇见夫人令兄郗友,久想夫人 骨肉之情,不敢轻易造府相认。晚生劝其来京,特具函奉达,着其亲自上投。荣公 见了,忙叫丫环在内舱请出夫人来,把字儿念给她听了。就问:“这是待你刻薄的 令兄么?”郗夫人听见字儿上说的是郗友,就说:“不是。那一个是我叔伯哥哥, 这是我同胞的哥哥。我那年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到外面做生意去了。”就问那家人: “送书子的人在那里?”家人说:“现在岸上站着。”郗夫人忙到窗前向外一看, 果然是他亲兄,忙叫:“快请舅爷上船来相会。” 那家人方知送信人是夫人的胞兄,忙跑上岸,向郗友垂手躬身说:“小人先不 认得舅爷,大胆得罪,夫人请上船相会。”郗友就上船来,那家人忙搭扶手。荣公 接出舱门,携手到了舱中。郗友先与荣公作揖,然后兄妹两人大哭了一场。见礼坐 下,郗夫人叫五个外甥两个外甥女见了娘舅。大儿已十五岁,业已娶过外甥媳妇, 也拜了舅公。荣公向郗友说:“我五十岁尚还无子,以为后嗣无望了。自娶了令妹, 十六年中,竟得五男二女,实出望外。”因指着大儿子,说:“他名荣锡,第二的 名荣杖,三的名荣浩,四的名荣耀,五的名荣台。”郗友说:“此皆姑老爷忠君爱 民阴德所致,舍妹亦叨福庇。”郗夫人兄妹各叙了十数载想念不尽的话。荣公问及 钟生近况,郗友与钟生原非深交,不知其详,只约略答数句。荣公又问他往京可还 有别事,郗友说:“因别舍妹久了,欲图一会,并无别事。”荣公说:“既如此, 我们一同回去。”吩咐家人随舅爷去搬了行李来,在头号客船上安歇。郗友还带了 许多南京食物做土仪的,都搬来送上。郗夫人见哥哥来得这样体面,着实欢喜。荣 公摆酒接风,入席共饮。郗友与荣公对席,夫人打横。饮了数巡,郗夫人问可曾续 弦,娶了嫂子,生了侄儿没有。郗友说:“就是那年我八月尽回家,上冬就娶了邵 氏女儿续弦,到如今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十四,一个十一,一个儿子五岁了。”郗 夫人问:“那恶人好古还在吗?”郗友会意,回答说:“他自那年听得我回家,就 逃得不知去向。今年春间无心遇着,我要送他到官。他着了急,同杨为英俱投江死 了。”夫人叹了两声,又喜笑着说:“天有眼,天有眼。”荣公问:“你说的是谁?” 郗夫人说:“就是我那恶兄了。”荣公点头叹了两声,说:“人于骨肉无情者,岂 无报应?但迟早耳。”又向郗友说:“我湖广故乡屡遭流寇残害,似不可归。愚意 要在南京附近村中,有傍山临水可以陶情的地方,觅一所住宅暂居,不知可有这样 去处么?”郗友听说,满心欢喜。若在南京住下,他兄妹可常相会,十分怂恿,说: “离城只二十来里,乃当日谢安石①所居之东山,今名土山。那个地方真好山水, 若要卜居,除非那里方妙。”荣公说:“既然有此好的去处,舅兄暂歇数天,烦带 几个小价先去觅下住宅,预备下一应器皿并动用家伙要紧。” -------- ① 谢安石──晉代尚书仆射谢安,字安石。太元八年肥水之战,谢安任征讨 大都督,与侄儿谢玄、谢琰等以精兵八千大败苻坚。 荣公又复了钟生的回书,并谢他送郗友来相会一事。过了几天,郗友和家人带 了银子,雇了快船先去了。 郗友到了南京,见了钟生。投了荣公书翰,并谢了钟生的引进,然后说起荣公 要在南京卜居一事。郗友即到土山访买房地,易于仁闻知是侍郎公要买房子田地。 他住居的隔壁有一所大宅,并数百亩良田,情愿白白相送。郗友不肯,他竟贱价售 与,希图借光。这是自有生民以来小人之常情,又不足为笑。 钟生也甚喜欢,就着人打听荣公几时可到。过了些日子,荣公到了,钟生到船 上与荣公相见。他夫妇送了下程,再三谢向日之情。次日,钱氏、戴氏带了两个儿 子,也来船上谢了郗夫人。钟生又请荣公与郗夫人接风,荣公辞谢,他一概总不入 城。钟生夫妇又送了席来,荣公感谢不已。郗夫人又送了许多京中之物。 郗友来复荣公,已置了房子,各样全备,荣公阖家搬到土山去住。因易于仁有 让价之情,又系贴邻,时常请来相叙。钟生也常来看荣公,偶然与易于仁会着,说 起牛质是他的亲家。牛质的外甥女是鲍复之之妻,鲍复之之妹是钟生之侄媳,这样 算起来也是亲戚,他望着人就说:“刑部钟老爷也是我的四门亲家,荣侍郎老爷又 是我亲家的好友。”势利场中,依草附木,借人为荣者不少,惟明眼人看了觉得可 耻可笑耳。 后来荣公劝郗友也搬上土山同住。郗夫人见大侄女生得好,娶了做次子媳妇, 亲上加亲,分外亲热。不在话下。 一天,钟生特到土山来看荣公,荣公高兴地说:“学生僻处乡隅,此地竟无一 可谈之人,内兄还略可晤对,他又往浙江去了。承先生不弃,命驾远临,鄙意欲奉 屈草榻数宵。古人作平原十日之饮,我辈虽非饮客,可作十宵清夜之谈,不知台意 如何?”钟生笑着说:“晚生此躯也是毫无世事的,既承老先生见爱,敢不遵命? 但恐过扰郇厨①,大费主人物料,晚生有所不安耳。”荣公笑着说:“先生前虽降 临数次,皆因匆忙,未得深叙,心甚歉仄。今奉屈者,欲谈积愫耳。但乡村间恐无 美品以款嘉宾,何敢当个扰字?” -------- ① 郇(音x ún 寻)厨──唐代美食家韦陟(音zhì至)袭封郇国公,以厨 食奢靡著称,人称“郇公厨”。后世以“郇厨”赞誉膳食的精美。 两人在书房中促膝而谈,无非讲些经史,谈些诗文,议论些古今兴亡得失。或 手谈数局,或品茶数瓯,午后备了一桌极丰盛的酒席相待。钟生不安地说:“晚生 蒙老先生过爱,当以通家子侄相待便好。如此盛设,反使晚生不安了。”荣公笑着 说:“一餐饭,先生何须过谦称誉。”钟生说:“既承费事,只晚生一人在此,何 不约易亲翁同来坐坐,老先生尊意可否?”荣公说:“此翁于世情则圆熟,恐不足 以对高明谈吐。”钟生笑着说:“若请他来论文,或恐强其所难。请来吃酒,大约 也还不妨。”荣公大笑,吩咐家人去请。 那易于仁听见荣公请他陪钟生,可有不来的?顷刻而至。相揖罢,彼此相逊, 钟生让易于仁齿长,易于仁让钟生是客,决不敢僭。荣公说:“都是至交,就请随 便坐吧。”又让了多时,荣公向钟生说:“先生不必过谦了,请坐了吧。易亲翁与 学生比邻,还算半东。先生远来是客,倒是托契的好。况又非大席,何必过逊?” 易于仁说:“荣老大人尊言是极,我小弟是决不敢僭老亲翁先生的。”钟生只得告 了罪,坐了客位。易于仁还要让荣公对陪,荣公笑着说:“主人有僭客的礼么?这 不消让了。”他方才与钟生对坐,荣公下陪。 须臾,送上菜来,说不尽的美昧。虽无凤髓龙肝,也极尽人间佳品。饮过几巡, 送上饭来,吃毕撤了,给钟生家人吃。又换上果碟,都是绝精的下酒之物。荣公说: “我们并无外客,知己相逢,要脱客套才妙。我学生酒量不堪,与麴蘖①无缘,不 能奉陪。钟先生同易公要尽其酒量方妙。”钟生说:“承老先生厚爱,但晚生沟渠 量耳。数杯之后,即醺醺然矣。易亲翁尊量极宏,请宽饮数觥,以尽老先生雅爱。” -------- ① 麴蘖──麴和蘖(音niè聂)都是引起发酵的酒母。这里转指酒。 易于仁虽然是个土财主,每常以为鸡鸭鱼肉,或酒席上有些海参、鱼翅之类, 就是绝妙的了,何尝见过这样佳馔异味?俗语说:三代为宦,才知穿衣吃饭。虽然 不过都是以牲禽治办的,但烹蒸异样,竟不知是如何整治的。他方才虽然吃了那些 美味,还有几品不认得是何物。见别人吃,他也吃,只知美口而已。此时摆列着这 些稀奇果品,异样佳馔,酒又香得喷鼻,要去大饮大嚼,恐人笑他村气。见钟生让 他,可还不吃?就放量大饕。荣公是做大官的人,每常宴客,人在他面前局促拘束, 总要做出许多斯文态度来。今见易于仁这样大饮大嚼,不知他是村俗,不曾见过大 场面,不知礼貌,反以为他老实,十分可喜。就叫家人取了个玉杯来,连连送酒, 他也杯杯不辞。饮到掌灯以后,虽未到十分酩酊大醉,也有了八分醺意。钟生也酒 够了,说:“晚生鼠量已盈,夜深了,告止。”荣公还要留坐,钟生苦辞,方才肯 了。易于仁也辞别归家。荣公要陪钟生同榻,钟生再三不肯。他告了安置,始回上 房。一宿晚景不题。 钟生睡到五鼓醒来,隐隐听得有哭声,心下动疑。到天明之后,又听得窗外有 人。虽是轻轻说话,却内中带着咨嗟叹息之声,觉得有些异样。叫家人起来去问, 荣公管家进来说:“易大爷昨晚回去,五鼓时得暴病死了。方才他儿子到门口来叩 头报丧。”钟生吃了一惊,忙穿衣起来。不多时,荣公出来,也不胜骇异。早点毕, 荣公同钟生到他家去吊唁。问其得病缘由,只见他的两个儿子蠢蠢然毫无悲戚之容, 回答说:“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母亲说好好地睡觉,半夜里叫心疼,五更天就 死了。”钟生听得内中有许多妇人号哭。细聆其声,不住点头嗟叹。 二人回来,到书房坐下,荣公说:“适才先生在他家听得哭声,面上似有疑色, 是何缘故?”钟生说:“此人之死,定有不明。晚生虽不能聆音察意,也还得一个 大概。那些妇人无非是他的妻妾婢妇,内中哀而不伤者,乃众人哭不得不哭,不过 干号而已,此无所关心者也。内有数人,哭既不哀,声又带惧,不知何故?只有一 个哭得哀恸迫切之至,其中倘有他弊,异日必自此人身上明之。晚生鄙见如此,或 他日有验,亦未可知。”荣公点头叹息几声。 钟生住了数日,辞了回家去了。 这个易于仁究竟是怎么死的? 前面说过,那马蚤儿、水良儿两个丫头,奉主人之命借种,先许配给了苗秀、 谷实两个奴才,却不圆房,怀孕之后,易于仁又收了上来做妾。易于仁婢妾众多, 难得照顾她们两个,因此她们也与自己的旧夫经常叙旧。反正易于仁的婢妾们大都 有各自的私夫,也不来管她们的事儿,好几年来,到也相安无事。 倒是邹氏小妾,自从与狐仙生了女儿,逐渐退了淫心,主母袁氏只知道日夜淫 乐,不理家务,邹氏成了管家婆,在易家地位日见其高。后来女儿出嫁,又死于淫 乐,她自己也逐渐把男女的事情看得淡了。 易于仁自从收了焦面鬼焦大娘之后,因她面目可憎,除淫乐之外,又无可取之 处,只在开头一些日子偶然点缀,后来竟不再下顾。焦氏本是个极淫的人,如今落 一个眼饱肚子饥?见易家婢妾人人都也副夫而独我没有,间或做些媚态想去勾引下 人们,不单能邀爱,反而被人耻笑,一团兴致先化为愤怒,继而变成醋意,总想拿 住别人的错处,出她心中的闷气。 有一天,她四处找儿子不着,无意间走到苗秀的窗下,听见房间里有淫乐的声 音,凑到窗洞中一张,只见苗秀和马蚤儿在春凳上弄,谷实和水良儿在床上弄,四 个人的嬉笑哼叫之声,达于窗外。心知即便撞了进去,不单分惠,还要受他们轻薄, 只好走回自己房里,气恼了半日。后来遇见袁氏,就把这话悄悄儿地都跟袁氏说了。 袁氏叮嘱她:“你留心打听,她们早做此事,你来告诉我,我去拿住她们,定有好 处到你。” 又一日,易于仁进城看望女婿去了,众婢妾得了这个闲空,也各自去找自己的 对偶。焦氏留心,见马蚤儿、水良儿也溜出去了,就悄悄儿跟了来,见她们进了苗 秀的房间,她在窗洞里一张,见她们四个正在起手,急忙跑来告诉袁氏:“她们四 个又穿上了,奶奶快去看。” 袁氏同她一起走到苗秀门口,把门一推,那门没关严,应手而开,正好看见她 们四个在那里弄得高兴。她们见了主母,魂飞魄散,赤条条地一齐跪下磕头。袁氏 既不打,也不骂,口口声声只问两个丫头有了好东西为什么不孝敬主母。马蚤儿听 那口气,知道主母也有下顾的意思,就对苗秀说:“奶奶来了,你还不好好儿伺候 奶奶?”苗秀急忙起来伺候,马蚤儿就过来把袁氏搀到床上躺下。袁氏见谷实还跪 着呢,就发话说:“反正你们平时也偷够了的,今天你就照顾照顾焦氏吧!”谷实 虽然并不喜欢焦氏,可是有主母的吩咐,敢不应命?只得勉为其难,点缀了点缀。 袁氏和焦氏出来的时候,正好从邹氏门前经过,被邹氏看见了,又见她们好半 天不回来,心中起了疑。后来,只要易于仁不在家,袁氏和焦氏就一起出去,多半 天才回来,更其奇怪。一天,易于仁又出门去了,邹氏看见袁氏和焦氏又急急忙忙 地到外面去,就跟了出来。见她们一直走到苗秀的房前,开门进去,半天不见出来。 走到窗洞前一看,见苗秀和袁氏在床上,谷实和焦氏在凳上,马蚤儿和水良儿在背 后推,焦氏还浪声浪气地满嘴里叫着“亲哥哥、亲爹爹”。 邹氏不便再看,就抽身回来,心想:“丫头们不知羞耻,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也还不该,身为主母,怎么也跟家奴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决不定这样的事情,是 不是应该告诉易于仁。 过了几天,易于仁到邹氏房中来,见邹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就再三盘问; 邹氏就把所见的事说了,又再三叮嘱:“这事儿你千万不可声张,只能放在心里, 改日安排一个机关,让你亲自看见,把两个奴才赶了出去,既不落丑名,又没祸患, 天达的事儿都完了。这时候你如果闹了起来,没有凭证,也无法服人,如果说是我 说的,岂不是叫奶奶跟我结仇了么?如果奶奶的娘家人追究起来,还要说你听小老 婆的话诬陷她呢!” 易于仁虽然狗屁不通,却也还懂得人情世故,听了邹氏的话,值得暂时隐忍。 俗话说:“狗肚里装不得三两酥油。”他虽然极力隐忍,不曾发作,但是见了袁氏、 焦氏、马蚤儿、水良儿,总是一脸的怒气,就不是当日的脸孔了。 又过了两三天,荣公请他去陪钟生,他多喝了几杯,回家以后,酒往上涌,那 焦氏不看他的脸色,肩斟了一杯茶,扭扭捏捏地送了上来。他越看越有火儿,怒从 心起,忍不得了,也不接茶,兜脸就是一掌,打得焦氏一个踉跄,手中的茶杯掉在 地下,跌得粉碎。他指着焦氏大骂:“你这个淫妇,一个精棒棒的汉子,生生地被 你折腾死了,后来你又偷着卜先生;先生走了,没人爱你,你每日里浪声啼哭。我 好心收了你进来,有吃有穿,我也有些情意到你,你受用得肥疯了,又做牵头,同 这些没廉耻的淫妇们一起养汉。”骂得怒气上来,又赏了几拳几脚。焦氏蹲在地上 叫救命,易于仁火气更大了,一把推到,脱下鞋子来在她屁股上乱打。焦氏杀猪也 似的狂叫起来。众婢妾听见了,都走了来。邹氏暗暗叫苦,怕他说出自己来,见他 醉了,又不敢劝。 马蚤儿和水良儿也不听听主公的话茬儿,仗着自己是有儿子的妾,上前来劝他 说:“你这是那里来的话?真是无中生有。我们成天在一起,哪里就有这样便宜的 汉子叫她偷了?” 易于仁更加火儿了,丢下鞋子,先照马蚤儿的脸上给了一拳,打得她晃了几晃, 没有跌到,口鼻中鲜血直冒,用手捂着飞也似的跑了。易于仁回过手来抓住了水良 儿的头发,拳脚齐下,边打边骂:“你们通同作弊,一起偷汉子,还敢来替她分辩!” 袁氏见易于仁的话中有话,自己做贼心虚,不干出来护卫,后来见打得十分狼 狈,不能不有所表示,就从从房中走了出来,坐在椅子上说:“哎呀,一个人活了 五十多岁,倒学起撒酒疯来了。养汉子这种事情,哪儿是混赖得人的?你亲眼看见 的么?灌了几两猫尿,就装这样的贼羊,无缘无故地把几个人打成这样样子。”易 于仁一跳八丈高,手指着袁氏大骂:“没廉耻的淫妇,你还来护卫她们么?亏你还 有那脸面出来说话!‘吃鱼嫌腥,养汉撇清’,就是你这种人了。苗秀和谷实这两 个奴才,没有跟你和焦氏弄么?马蚤儿和水良儿两个,还帮你们推,你当我不知道 么?” 如同氏听他说的完全对针眼儿,无言可答,就大哭大闹起来:“没良心的忘八, 我跟夫妻三十多年,你听哪个忘八淫妇挑唆呢,赖我养汉!”易于仁正在火头上, 不管不顾,扑上去就打,边打边骂:“臭淫妇,你跟奴才干得高兴,反而说我赖你!” 邹氏见不是个势头,抵死抱住了易于仁。这时候他的酒涌了上来,也受不住了, 邹氏就把他扶到袁氏房间里的床上躺下,他还不住口地骂:“今天晚了,我不跟你 多讲。明天我把苗秀、谷实这两个奴才的狗腿打折了拷问,看他们招不招!等我问 明白了,我不剁碎了你们这几个淫妇,也不算我有手段!” 邹氏替他脱了衣服,安抚他睡下。他气愤愤地怒吼了一阵,就睡着了。这时候 已经三更,众人也都各自回房歇息。 袁氏哪里睡得着?把焦氏、马蚤儿、水良儿叫到西屋,悄悄儿地说:“这件事 情,他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明天要是果然拿他两个拷问起来,设或他们招了,他 那个恶性子,是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咱们六个的命就都难保了。古人说:先下手 为强,舍了他一个,救了咱们六个吧。”马蚤儿说:“我们不敢主张,听凭奶奶的 意思。”袁氏心想:事情揭穿,即便不死,这条路从此就断了,就发了个狠说: “罢,罢,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不过着事儿咱们都做不来,你们俩悄悄儿地开门 出去,叫苗秀和谷实进来!” 马蚤儿和水良儿出去没多一会儿,就和苗秀和谷实一起近来了。袁氏把易于仁 刚才的话语跟他们说了,又说:“这事儿如今不好了,除非是害了他,咱们几个才 有生路。你们两个怎么说?” 苗秀和谷实不过是村子里的粗汉,懂得什么叫做利害?听得明天易于仁要处置 他们,知道那滋味儿不好受,就说:“奶奶吩咐怎么的,我们就怎么的。”袁氏说: “我想,如果勒死、捂死,怕人看出行迹,我在家作女儿的时候,听说书的说,有 个女人谋害丈夫,在男人的耳朵眼儿里钉进一根钉子去,再也看不出来。除非这个 法子才妙。只是我们几个下不得手,所以才叫你们两个来。” 苗秀说:“这有什 么,一条大水牛还容容易易就宰了呢,何况是个醉人?你这里可有大钉子么?找一 根来。”袁氏说:“大钉子没有,倒有一根火筷子断了,我撂在炭箩里,你看看可 用得?”说着,就找了出来,递给苗秀。 苗秀接过来看了,说:“好得很,比钉子还好。只怕他叫起来,让人听见了, 怎么办?”向谷实说:“你捂着他嘴,奶奶和众人一起用力按住他身子,别让他动 弹,我来钉钉子。” 苗秀找了个锤子拿着,一起来到东屋。袁氏和三个婆娘一起压在易于仁身上, 谷实赶紧捂嘴,苗秀把火筷子尖儿对准了他耳朵,一锤就砸了进去,易于仁只挣扎 了一下,就完账了。苗秀把火筷子尖儿拔出来,袁氏把污血打抹干净,又拿棉花来 把耳朵眼儿塞紧,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就打发两个奴才赶紧出去。其余人也各 归各屋。 到了五更天,袁氏哭叫起来:“不好了,老爹作业说是心口疼,一觉就睡死了!” 众人听见,急忙赶来,易于仁已经是冰冷铁硬,急忙给他穿上装老的衣服,拿 门板停了,用黄纸蒙上了脸。那易勤、易寿是畜生一般的人,也不知道哭,叫他去 报丧,就去报丧;叫他在尸体前面守着,他就守着。 荣公和钟生来吊唁的时候,袁氏和那三个妇人亲手谋害了丈夫,心重到底有些 害怕,所以哭声中有些惧怕;其余婢妾,不过干嚎而已。只有邹氏,心里明白易于 仁的死,完全由于她的一句话而起,死得十载可疑,要想出头诘问,又没帮手,孤 掌难鸣,更怕真是暴病而亡,没个对证,心中千思百虑,所以哭声甚哀。 第二天入殓,请僧道念经。到了断七,埋在易老儿的旁边。 袁氏先还假哭了几场,自从棺材抬出去之后,只听见嘻嘻哈哈,再听不见悲痛, 只有邹氏一个,还时常恸哭。 袁氏嫌人多眼杂,把一些婢妾嫁的嫁,卖的卖,大都打发了,只留下焦氏、马 蚤儿、水良儿和几个心腹丫头。也曾经想叫邹氏改嫁,邹氏到易于仁灵前哭了半天, 说:“尽管我没生儿子,也养了个丫头嫁了人家。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活是易家的 人,死是易家的鬼。我往哪里去?一家人都走尽了,我还轮不着呢!”袁氏也拿她 没有办法。 过了一些日子,袁氏不惯独处,耐不得了,晚间就叫苗秀和谷实近来,和几个 妇人滚做一床,也曾经被邹氏看见过好几回。家里没了主公,苗秀和谷实得到主母 的宠幸,到处托大,自作主张,俨然是二主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