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谋杀亲夫,死因奸淫起 世态炎凉,官在人情存 荣公有一个会场门生,姓智,单名一个功字,山西人,新点差南京代巡。他居 官清正,真是铁面冰心,人都称他为龙图包老的后身。他得知荣公寄寓土山,政事 稍暇,减去衣从,坐了轿子,带着十数个人下乡来谒见老师。村中人并不知他是按 院。 轿子刚到了村外,忽然一阵旋风,夹沙扑面,在轿前旋转不散。智按院心中一 动,喝了一声:“若有冤枉,魂魄有灵,可领我衙役同往。”才说毕,那风就旋转 着往前卷去。智按院吩咐两个衙役:“你两个快随了这旋风去,看到何处止。看切 实了来回话。”那两个衙役如飞般跑着,跟定那旋风去了。 他到了荣公门上,阍人传进话去,请入相会。到厅上拜谒过,师生坐了,叙了 些寒温。献过了茶,只见两个衙役上前跪禀说:“小的随了旋风去到一座坟前,一 旋就散了。小的问明附近居人,说那坟是此处财主易家的,才葬了不到一年。” 荣公问其缘故,智按院说:“门生才到村外,忽然一阵旋风,聚而不散。门生 觉其有异,故差衙役随去。此事必定有冤,故鬼魂到门生轿前来显示。”荣公不胜 惊讶地说:“钟丽生真异人也。”智按院说:“老师闻此而惊诧,必有所闻也。钟 丽生又是何人?乞明示。”荣公说:“内中隐微,我学生不知其详。”就将钟生来 看他,留宴,约易于仁相陪,掌灯后散去。次早闻他五鼓暴卒,同钟生往吊。钟生 回来说,易家妻妾有数人哭声带惧,其中有一人哭声甚哀,意为易于仁死必不明, 叫学生记着,将来定有验处。今日贤契遇旋风之异,彼有先知之明,岂非异人乎? “智按院忙问:”此钟丽生何人也?今在何处?“荣公笑着说:”此人贤契岂不闻 其名?即向年请罢太监监军,被放归来之钟情也,丽生乃其字耳。“智按院说:门 生慕其芳名久矣。况他是前辈先生,明日定然去拜访,以伸渴仰之私。”荣公笑着 说:“他做人孤介得很,从来不会当事的,闭门推病。贤契果要会他,除非带我一 个名帖去,才可相会。”智按院说:“门生初进,始历仕途。虽有为民伸冤理枉之 心,无奈才力不及,奈何。即如易家这一段公案,当何以究之?祈老恩师赐教。” 荣公说:“贤契少年英俊,何询及于我老朽?当年钟丽生在刑曹时,无冤不白,至 今为人称仰。贤契不妨前去访他,定有所益。”智按院打一恭说:“领命了。”荣 公因他远来,留饭而别。 智按院回衙,次日即往拜钟生。他的拜帖同荣公的名帖一齐传入,钟生连忙出 迎。打一恭说:“不知老公祖大人降临,有失远迎,得罪了。”智按院笑吟吟也打 一恭说:“岂敢惊动大驾,为罪耳。”让到厅上,揖罢坐下。智按院说:“弟在都 门时,闻老先生大名,渴仰久矣,常以未得识荆为憾。昨见敝座师,谈起老先生来, 故特深诚晋谒。”钟生说:“治弟草野放民,不敢干谒当道,所以老公祖大人驾临 此地,也不敢趋叩。反辱先施,获罪多矣。”按院又打一恭说:“岂敢!” 茶罢,按院顾左右说声:“回避。”众人都退了出去。他将椅子拉近前,与钟 生促膝相对,说:“昨天弟去谒敝座师,方到村外,忽起一阵旋风,盘旋不散。弟 觉有异,命衙役随去,到一坟前而散。云系易姓之坟,葬末期年。敝座师道及老先 生向聆其妻妾哭声,即觉有冤,有前知之哲。故此弟特来请教当作何审究?”钟生 说:“弟向日不过一时臆度,偶尔中耳。治弟孤陋寡闻,何敢多喙?老公祖大人素 有神明之称,此等事直饶为之。”按院说:“一应词讼,即疑难事,弟或可为断理。 此阴魂事,现从何处究起?以何为证据?祈老先生明以教我,开我茅塞。不但弟感 老先生厚爱,即冤死者冥冥之中亦荷大恩矣。”钟生说:“老公祖大人既谆谆下问, 敢不献刍蕘之见①?前哭得极悲恸之妇人,必有连心之苦,不能出之于口,故隐痛 于心。若得此人询之,必得其详。众妇必俱调来面诉,老公祖可审其辞语,察其颜 色。公堂之上,心虚者必现之于面。只需细心详审,必得其情,胜于用刑者多矣。 管窥之见如此,老公祖大人自另有高明,非治弟之所能测矣。”智按院说:“承教 了。”又问:“向年与老先生同为一事回来的那位关年兄老先生,可知他近况何如?” 钟生说:“老公祖大人与敝年兄相识么?”按院说:“他令先尊与先君同年,向年 又同在翰院。弟与关年伯关年兄相聚数载,情同骨肉,今别将二十载矣。”钟生说: “关年兄贫寒素守,今住在天和州孝义乡,弟曾去看过一次。老公祖大人若按临其 地,还当青目一二。”按院说:“这是自然。”说罢,别了出来。钟生随后也去答 拜了。 按院次早吩咐四名差役,到土山去,将易家得用的家人访拿两个来,不许惊扰 地方。差役领命,去到土山,访问易家的邻舍说:“借问一声,易家得用的管家是 哪两个?”那邻人问:“列位打哪里来?问他有什么事?”一个差人悄悄儿地说: “我们是上司衙门差了来的,要叫他家两个管事的去问话。”邻舍们近来见苗秀、 谷实都穿上了绵绸直裰,腰中银钱不断,洋洋自得,严然一副财主的身份,目中无 人的样子,有些看不得。又风闻得他伙伴中有气不忿的传说,说他二人私通主母的 这些丑话,街坊众人无不痛恨,就指说他两个的姓名。 差人到他门口,恰好听见这两人坐在那里高谈。苗秀说:“当日咸菜梗子,或 几粒咸豆,吃酒吃饭一般也罢了。间或得个鸡蛋尝尝,觉得馨香美味。近来这嘴还 是我的,离了好菜就吃不下去。不但闻着鸡蛋一股鸡屎臭,连荤菜都觉得没味儿。 我想进城去买些好菜肴来嗒嗒。这乡村中不过鸡肉之类,吃得很厌烦,别无可吃之 物了。”谷实说:“正是呢。当日穿着破衲头,赤脚穿草鞋,也不觉得。三五年做 件粗布直裰穿上,自己觉得十分光彩。我如今这几件绸衣服鞋袜,略旧了些,穿着 就觉得不好意思见人了。我也要进城去买几个绸子来呢。明天备两匹驴子,我同你 一起去。”苗秀笑着说:“你怎么自己放低了架子?我们如今还骑驴,不怕人笑话 么?叫佃户抬两乘轿子来,咱们到了城中,在大酒馆里我请你。”谷实说:“上半 天我扰你,下半天我还席。”苗秀说:“我常听见人说,城里武定桥那里有个旧院, 全是好婊子,我当东请你去玩玩儿。”谷实说:“那使不得。俗话说得好,要叫人 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时被上屋里知道了,就了不得。要是恼了她,咱们就要弄出 当日的原身来了。嫖字趁早收拾起,还是吃的为高。” 二人正说得高兴,两个差人上前问:“府上有一位姓苗的,一位姓谷的可在家?” 他二人看了几眼,坐着不动,昂昂然回答:“我二位就是,你有什么话说?”差人 从腰间摸出铁绳来套上,他两个怒说:“我又不犯法,你这是做什么?你是哪里来 的?这样大胆可恶!”差役笑着说:“你犯法不犯法我们不知道。奉按院老爷的命 令,差来请你二位去说话,大胆得罪了。你到了衙门,等老爷替你陪罪吧。” 他两人听得按院两个字,魂也不知哪里去了。忙向街邻说:“烦老爹到我们家 里说一声,不知为甚事,按院老爷拿我们呢。” 四个差人不由分说,带着他们二人飞走。二十来里路,不到两个时辰,已经拿 到了衙门。传梆进去,禀称拿到易家得用的两个家人苗秀、谷实。按院吩咐带进后 堂来,差人带入。按院见这二人虽系乡农,却露一脸凶暴之气。又穿着绸衣,打扮 得古里古怪的样子,就有几分动疑,问:“你两个就是易家的家人么?”二人答应: “是,老爷。”又问:“你家主人是怎么死的?有人告你两个知道详细,可实说上 来。” 他二人听见这话,面色顿改,似有惊恐之状。苗秀望着谷实,谷实也望着苗秀, 答应不出。按院怒喝:“问你话,怎么不答应?”苗秀含含糊糊地答说:“小人们 并不知道。”按院说:“胡说!你们既是他的家人,主人是怎样死的,都推不知, 就该打嘴。”谷实说:“那天小的主人在荣老爷家吃酒回来,醉了,睡到五更,就 没有了。小的们是下人,在外边住着,哪知是怎样死的?”按院又问:“如今你家 上边还有些什么人?”谷实答:“一个奶奶姓袁,一个生过姑娘的邹姨娘,两个生 相公的,一个马姨娘,一个水姨娘。还有一个主人族中的侄儿媳妇,姓焦的焦大娘。 就是她们几个守寡,还有几个丫头,别的姑娘、姐姐都嫁了去了。”按院说:“焦 氏既是你主人的侄儿媳妇,怎么也守起寡来?”苗秀说:“她也算是主人跟前的小 了。”按院点头叹息说:“此人家门如此,焉得不弄出事儿来?”吩咐且将二人寄 监,即出签差人提袁氏、邹氏、马氏、水氏、焦氏五名听审。 袁氏先听得家人上来说,按院差人将苗秀、谷实拿了去,心下大骇,不知是为 甚事。忙叫家人跟去打听,回来报说,带进后堂,不知问些甚事,就把两人收了监。 又差人来拿奶奶姨娘同众姑娘了。袁氏吓得魂不附体,忙着人飞星去烦亲家牛质去 说情。牛质、牛耕听了这话,飞马到村中来问。正值差役在厅上坐着提人。牛质先 安抚了众人。众役都知他是尚书之弟,又是财主,自然做些情面。牛质进内去问详 细,袁氏哭着说:“并不知为什么事。先拿了两个家人去,又来拿我们。亲家若不 顾瞻我们,叫我们出乖露丑的,亲家的脸面也不好看。如今也说不得了,有情面说 得下来的,情愿谢他一千两银子。” 牛质叫预备酒饭款待差人,每人送十两的一个封儿,且缓停半日。留下牛耕陪 着差役,他飞马回家去求族兄牛骍. 牛骍听得有一千两谢仪,就亲自去拜按院。智 按院本不欲相会,因牛骍做过布政,在山西是旧公祖官,只得延入坐下。牛骍说起 易于仁是他的亲家,不知何故,今提他家,要求情的意思。智按院说:“闻得令亲 死得不明。”就把前日冤魂显示的话说了。又说:“不过提来问质而已。”牛骍再 三婉恳徇情,按院作色说:“老先生为朝廷大臣,见小民有冤者,还该除奸剔弊。 令亲母袁氏同诸妇固当护,而令亲易于仁反不当护么?今提了来,若无他弊,仍安 然回去。倘有别故,正令亲报冤雪恨之时。老先生亦当相助行之,为何要护庇罪人? 鄙性执法如山,宁获罪于老先生,决不敢遵命,以负亡者。”牛骍被他抢白了一场, 扫兴而归。 按院大怒,另差衙役速去土山,立刻提众妇到案。若稍迟延,定行重处。差役 飞奔而去。牛骍复了牛质的话,牛质又到土山说与袁氏,举家惊慌。又去求荣公, 荣公推辞不管。后差又到,把前差都锁了。牛质知道事情下不来了,也不敢多管。 后来的差人见按院动怒,可肯拿性命换钱使?哪还顾情面,闯将进去,问明白了签 上人犯,锁起袁氏等五人,哭哭啼啼,叫了轿子如飞般抬到衙门。传禀了,按院即 刻升堂。将先去的差人每人打了三十大板,一个个打得七死八活,拖了出去。然后 叫上众妇,点了名,就叫袁氏。 按院见她满脸惊惧之色,也还以为妇女从未见官,故尔如此。就问:“你丈夫 死得不明,端的是怎么样死的?可实说上来。”袁氏说:“日里在荣老爷家吃酒, 一更天回来,好好儿地睡觉。到五更不醒,一看已经死了。不知是什么急病,又不 知酒里有什么缘故。”按院笑着说:“据你的意思,是说荣老爷毒害他的了?” 按院虽然问着话,眼中留神看那几个妇人。见那三个面色赤黄无主,惟有邹氏 两眉如锁,悲容满面。心想:“此妇得非钟先生所云悲而且伤之人耶?询彼自知其 详。”命带过袁氏及众妇人远远站着,叫那邹氏上来到公座前,用好言抚谕说: “本院看你满脸悲恸之色,定然有伤心的事。你夫主之死,你虽未必知其详细。但 他的冤魂前日到我的轿前来显示,必有奇冤,因此才提你们众人来审问。你可把你 知道的前后始末情由,细细说上来我听,本院再为详夺。” 这邹氏向因易于仁死得不明,已经一肚子疑心说不出来。后来袁氏把众妾婢都 遣去了,叫她也改嫁,又忍了一口气。见袁氏同焦氏、马蚤儿、水良儿做了一路, 同苗秀、谷实竟公然大做起来,他并非耳闻,竟是眼见,越疑夫主死得无故。今见 按院问她,又说夫主显魂的话,不胜悲恸,呜呜咽咽,连话都说不出来。按院也觉 惨然,说:“你不必悲恸。且把内中原委说明,待本院详查。” 邹氏因无证据,不敢禀说袁氏众人的奸情的话。一面哭着,就将易于仁那天荣 府吃酒回来,如何打骂焦氏,并踢打马氏、水氏,声言次日要处治苗秀、谷实。又 如何同袁氏相闹,是她劝息了,扶他在床上睡下。看着睡着了,才各散去。次日五 鼓时分,袁氏上边叫哭说夫主死了。此系前后实话,并无虚谬。至于如何身死,则 不知道。说毕,不禁大恸。 按院听了这番口词,心内了然。叫她下去,叫上袁氏来,将惊堂木一拍,大喝 一声:“你丈夫明明是你谋害,你可实供,免受刑罚。”袁氏说:“他自己得暴病 死了,与我何干?叫我从哪里说起?”按院大怒,命拶起来,她抵死不肯承认。又 命敲了三十,仍不肯招。吩咐放了,又叫上焦氏、水氏、马氏来,也每人一拶,都 不肯招认。按院想了一想,命将众妇人带到仪门外去,叫监中提出苗秀、谷实来。 须臾带到,按院说:“你主人是如何死法?快快实说。”二人答说:“老爷天恩, 小的实在不知道。”按院怒说:“袁氏等四人已经供称明白,说你二人同谋下手害 了主人性命,你还敢强赖?夹起来。”左右答应了一声,拣极短的夹棍套上,收将 拢来。二人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辣味,叫苦连天。按院说:“还不实招,夹折你的狗 腿,也不饶你。”吩咐着实敲。才敲夹了几下,有些受不得了。但他两个当日虽是 凶顽下手害主,因贪爱着主母,又是主母的主意。二者怕主人次日追究,希图脱祸, 就依着高兴做了。今天受这酷刑,又被按院一诈,说主母已供出是他两人所为。他 到底是乡民,以为是真,心想:“主母做的事,倒推在我两个身上,何不大家供出 来?”就叫着说:“老爷天恩,小人情愿实招。”按院命松了夹棍,他两人就将主 人如何醉了睡着,如何半夜里主母命马氏、水氏叫他二人上去,如何主母主谋,叫 他二人用大铁钉钉在主人耳朵眼内钉死的经过都说了。又说:“这是主母吩咐小的 们做的,与小的们无干。”按院叫录了口供,又问:“你家中人也多,单叫你去谋 杀主人,你两个定有奸情,再招上来。”二人强说没有,按院又吩咐夹起来,二人 抵死不招。按院叫带了袁氏众人上来。按院笑着说:“袁氏,苗秀、谷实已经招认 明白,谋杀丈夫是你主谋,是用大号铁钉钉在耳中钉死的。你还有何辩?你只将如 何通奸,如何起事,快快供招。” 袁氏听说,面色如土,望着苗秀、谷实。他二人罔知所措,暗暗叫苦。袁氏还 不肯招承。按院说:“你谋杀夫主,罪案已定。你就招出奸情,也无重罪科的了。 本院不过要明始末缘由,以便定案具题耳。”又叫邹氏说:“你夫主之死,他们已 经招承。但她们的奸情,你再没有不知道的。备细说上来,此案就定了。”邹氏听 得丈夫果然是她们谋害,一面恸哭,一面将她们如何通奸,是她亲眼看见。是她告 诉夫主,叫他小心谨防,恐她们谋害。不想他吃酒回来,醉后发作,以致丧命,哭 诉了一遍。又将夫主死后,她们众人如何淫乱,也详细禀上。按院又问袁氏。她见 事情已经败露,徒受刑罚,料不能免,也都细细招了。又问她如何下手,袁氏又供 谷实捂嘴,苗秀钉耳,她们四人压在身上,都说了。录了口供,叫他六人都画了招。 邹氏又将易勤、易寿并非夫主之子也禀了。按院叫马蚤儿、水良儿上去问,二人也 实招系主人当日叫她们借种的事上禀。按院笑着说:“易于仁所为,已非人类,一 死也不为过。但妻妾家奴非死他之人耳。”命将男女六人押去收监。邹氏在外边住 着,听候发落。 牛耕也在衙门前听审,见邹氏出来,把她接到家中去了。按院拟定众人的罪: “袁氏因奸,主谋杀害夫主。苗秀、谷实不但烝淫主母,又同谋下手杀害家主,三 人皆依律凌迟。马蚤儿、水良儿虽系同谋,未曾下手,减一等,律斩。焦氏虽未同 谋,知情不首,奸因她起,致害多人,律绞。众犯俱供明白,易于仁免毁尸检验。” 题请了上去,奉旨依议。袁氏、苗秀、谷实、马蚤儿、水良儿、焦氏剐的剐,杀的 杀,绞的绞,俱正了典刑。 按院叫邹氏上去吩咐:易勤、易寿系家奴奸生之子,如何承得宗嗣?即行逐出。 其易于仁家产,一半入官助饷,一半给付邹氏养老,着于家本族择亲友承继后,发 放回家。 可笑易于仁半世贪淫,一生刻薄,把妻妾俱化为淫物,自己死于非命,妻妾恶 仆死于国法。虽袁氏众人之罪,实起于易于仁倡淫之罪也。若非邹氏化淫为良,易 于仁覆盆之冤,终莫能雪。 邹氏得继嗣儿,享下半世之福,乃淫而能改之报也。 这一年,是牛质的五旬大寿,古人说得好: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他不但囊中有元宝兄,且家中又有尚书兄,真是势利双全的时候。这些亲戚朋友送 锦屏的,送寿帐的,送八仙的,送三星的,猪羊鸭鹅,果酒面桃,纷纷而来,如蚁 聚腥膻一般,真个是其门如市。他少不得治酒席,叫梨园,悬灯结彩,谢友酬亲。 热闹了十多天,才事毕了。 那牛耕自从奇姐死后,他心中常想:天地间哪里再去寻第二个妻名而夫实的女 子来续弦?况且他弄妇人的时候少,小子弄他的日子多。就是偶然高兴,还有这八 个丫头足以盘桓,故此他也不复再娶。他父亲生辰,家中忙了多日。这晚无事,他 同丫头们先阴阳交合了一番,然后教小子人同他以阳攻阳,弄得他前后饱足,方才 睡下。别的小子、丫头各寻对偶,也都狂荡了半夜。一来连日辛苦,二来这一番豪 兴,都乏倦了,一齐酣睡。不想他们纵淫的时候,房中烛台点着通宵大蜡,亮得如 同白昼,照着行乐。一时困倦睡去,就不曾吹灭。也是天厌人恶,不知如何,遗火 房中灼将起来。这些人睡得好不受用,及至被浓烟呛醒,睁眼一看,满屋火光飞舞, 浓烟迷目,又加心慌,也不知门在何处,惟喊叫救命。阖家的人都是熬乏了的,正 在好睡。有睡得醒些的,耳中听得必必剥剥的火声,一睁眼,窗外一片通红。急忙 穿衣起来,走到房门外一看,原来是小主人房中遭了回禄①。忙四处奔跑,高声喊 叫众人救火。一面去报老主人,一面赶着去抬水、拿钩。比及到了跟前要救火,已 经烧了个十之七八。牛质眼见得贤郎乃孙皆成灰烬了,要往火中跳,众家人拉住了。 正在劝时,这时是十一月下旬的天气,西北风大作。风吹火势,火趁风威,刮得火 星四处乱舞,到处就灼。霎时一片通红,一片宅子中,前后左右,无处不是火。众 人忙把牛质抬着跑了出去。 -------- ① 回禄──本是传说中两个火神的名字,后世即用“回禄”表示失火。 苟氏自从胡旦死后,又接着奇姐死了,她呕了许多血,一病几乎死去。后来虽 然好了些,却成了一个痼疾,不时举发。她思念胡旦,只要一伤心,就呕血不止, 竟以此疾而故。牛质自苟氏死后,也不曾再娶。看女儿香姑的面上,将计氏立了正。 此时计氏见火紧,顾命为上,一丝东西顾不得,单身逃了出来。牛骍并众亲友知他 家被火,都率人来救。见火势猛烈,连大门也进不去。只见厅房楼屋已倒,剩了些 大柱子,烧得通红,如竖着许多大风蜡一般。直烧到午后,方才火熄,但已经把一 座雕梁画栋的繁华宅第,烧作乌焦一片破瓦窑了。幸亏他家四面都是风火墙,只他 一家被难,竟不曾祸延邻居。 牛质既心疼儿孙,又心疼财帛,悲恸欲绝。香姑亲来,再三劝慰。牛骍见他无 家可归,接到家中去权住。牛质要拣儿孙的骨殖殡葬,可是男妇大小烧在一处,知 道谁是谁?只要是白骨,就都拣了出来,一处装殓了,埋葬在奇姐同一穴中。这些 男妇,真算是生同衾死并骨了。 牛质的住宅虽然烧成了一片空地,好在他的佃房甚多,择了一所宽大的,腾了 出来,搬进去住。带领着家人,在火烧的房基内四处刨挖,那烧毁的散碎金银,也 还获得数千金。牛质无一日不悲恸,不到数月,就同儿孙一处往幽冥地府相聚去了。 计氏将他棺殓,设斋开丧出殡,同苟氏并了骨。葬后总算家产,也还有万余金。 见丈夫无后,知道红梅所生之子,虽有胡旦一半工夫,本系丈夫的骨血。就请了牛 骍同众族中并女儿香姑来家商议,要立他为嗣。这事众人都是知道的,况这小子形 容与牛质无二,也都无异言。计氏将这小子叫上来,改名牛承嗣,以继牛家宗祧。 红梅也就母以子贵体面起来,阖家称为姨娘,相伴计氏守节。 再说那关爵自得了钟生所赠,家中尚有祖遗的薄田数十亩。惟有省俭度日,也 还无求于人。他足不履户,手不释卷,倒也家门清静,人口平安。 一天,阎良五十岁,关爵买了一份寿礼,打发儿子、媳妇去拜祝。贫淡家风, 不过是鸡鸭鱼肉、寿桃、寿面而已。到了丈人家内,拜了寿坐下。创氏不瞅不睬, 半天连茶也没有一盅。 坐了一会儿,只见丫头小子如飞地跑进来说:“傅姑爷、姑奶奶来送礼拜寿来 了。”阎良、创氏慌忙出去迎着。阎良一手拉着女婿,创氏一把搀住女儿,同进房 来,正面放了两张椅子,让他夫妻坐。那傅金见了关必显,待里不理地拱了拱手。 富姐看见姐姐,只假意让让座。创氏忙说:“他们是老女婿女儿了,你二位是娇客, 不消让得。”他夫妻也竟坐了。傅家的礼物抬了进来,绸缎履袜,食物菜品,摆了 一堂屋。阎良、创氏满心欢喜,一面叫丫头仆妇收了。创氏连声叫茶,顷刻就是茶 来。创氏叫先送到傅金、富姐面前,拿下了,才叫送与关必显、贵姐。那关必显正 在少年,性气刚傲,茶也不接,忿了一口气,辞也不辞,徜徉走了出去。阎良、创 氏只当不曾看见,也不留不送。贵姐儿见丈夫去了,心中也想要回去。因是父亲整 寿,只得耐住。见爹娘奉承妹夫、妹子的样子,心中好恼,坐不住,就走到西屋里 坐着。见爹娘那边摆果子茶,款待妹夫、妹子,竟不请她一声,又是一口气咽在心 里。这些下人见主人待姑爷如此,也就放肆起来。这个说:“今天老爹一个整寿, 你看傅姑奶奶家送的尺头鞋袜,并许多的吃食,才像个礼。关姑娘家那样的东西, 亏他家拿得出来,连我都还不稀罕呢!”又一个说:“傅姑娘是有福的,怪不得老 爹、奶奶疼。关姑娘寒砢砢的样子,不要说老爹、奶奶了,连我们也看不上眼。” 这个一嘴,那个一舌,贵姐的肚子几乎气胀,又不好发作。 少刻,有几个亲戚家的内眷来了,创氏走过来,向贵姐说:“今天是你爹的好 日子,众亲戚奶奶们来,像你妹子那样体面就罢了。你又没穿的戴的,怎么陪客? 或是问你妹子借几件衣服首饰穿戴穿戴,或是你不出去,我叫人送两碗菜来,你就 在这屋里坐坐吧。”贵姐一听,由不得那心头的气发将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嚷: “我不过穷罢了,难道少个鼻子眼睛,就陪不得人?我家掉了锅底了,到娘家来讨 饭吃的么?我家虽然穷,公公也做过官,跷起脚来,比那有钱村牛的头还高些。手 掌看不见手背,妈也不要太认真了。我穷的难道只是穷,富的只是富么?我洗净了 眼睛看着你。”创氏说:“哎呀,这扯淡的话打哪里来。你家穷是谁带累你穷的么? 你骂穷啊富的,牵扯着你妹子做什么?”贵姐说:“也罢,妈,你也只认得有钱的 女儿。我今天回去,不得好日子过,我誓不上爹娘的门。”创氏说:“哎呀,今天 是什么日子?你没得孝敬老子的,还哭哭啼啼来魇样他么?你来也罢,不来也罢, 我也不借你公公的光来荣耀我家,料道也求不着你。要去就请行。”贵姐说:“我 不去,赖在你这里么?”赌气就往外走。阎良在外边听着,也不则声,连下人也没 一个出来送她。那家中的狗也可笑得很,不知是嫌她穷,还是因为她不大上门来眼 生,竟跟着她汪汪乱叫。 贵姐到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公婆丈夫细说。他母子皆有些气忿,口中牢 骚不平。关爵说:“你们妇人小孩子见识浅薄,他当日之亲厚我者,并非道义,因 见我做官故尔。如今他见我官坏了,仍如贫士,他自然不能如前。虽然如此,我家 也承过他的厚情,但念他当年的好处,把今天的坏处就待谅过去了。” 那关必显夫妇自此总不上丈人家的门。 阎良见女婿、女儿赌气竟然回去,他不能伏低来请,但是既然受了他的礼,又 不好意思的,只得叫家人来请关爵。关必显说:“这样炎凉人家,父亲到他家做什 么去?”关爵说:“你少年不知事,大丈夫正要在这些地方看得破才好。看了他们 的行径,不强如看戏文么?”就不顾儿子劝阻,竟到了阎家来。 进了门,只见那傅厚昂昂然先占了首位,见了关爵,只把手略举了举。还有几 个亲朋都同关爵作了揖,彼此让座。众人说:“太祖仪制,乡绅在间,非长亲父执, 不许僭坐,自然是关老爷请坐首位。”阎良忙说:“虽然如此说,乡党莫如齿。况 都是至亲,傅亲家年长些,应坐首席的。”关爵笑着说:“客随主便,自然是亲翁。” 傅厚也竟不推辞,公然竟坐。关爵又让众人:“内中还有齿长的,我如何好僭?” 众人决定不肯,关爵方才坐了二席,众人按次序坐了。阎良只在博厚面前周旋,关 爵同众人跟前,他淡淡推让而已。席散后,关爵含笑归家。此后两亲家竟如陌路, 正是: 天伦骨肉贫犹淡,何况婚姻两姓亲。 那傅厚一步时运好,历年来田上大收,家中又放些账目,积累得将有万金之富。 他一个小人,自不能知富而无骄。但那些无耻的匪类见了他,明知这种看财奴任你 怎么样奉承他,他还舍得拿出个纸钱来给人的么?不知是甚缘故,世人见了有钱的, 他自己不觉就软了,像个大乌龟把头缩了进去,只剩两个肩头。那一种胁肩谄笑的 样子,真看不得。所以把那有几文臭钱的人,敬奉得不知如何尊贵。那傅厚父子就 以为,天下第一个贵的是皇帝,第一个富的就是他了。 他乡中有一个土棍儿姓吴,因他生性惫懒,人都顺口叫他做吴赖,也该着傅家 的几两银子。他原只借了十两,五分行息。过了两年,就是本利二十两,他分文俱 无,只好换了一张二十两的文书。十年之间,竟滚到了一百余两。问他要,他就说: “十多年来,我欠过你一文钱么?利钱是年年清的,你尽着催什么?”傅厚却一文 钱不曾见,只不过年年换借约而已。傅厚看看依不得了,就叫家人去讨着要。那吴 赖气恨恨地揪着那家人到他家来,恰好遇傅金在厅上。吴赖说:“我该你家几两银 子,有了自然还你,你叫家人紧着讨什么?”傅金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 该我的,怎么不讨?你既怕讨,还了我就罢了。难道我是汉子,你不是汉子么?” 吴赖说:“我一条鸡巴剁三截,拿那一截比你?我就是安心不还钱,不怕你这财主 扛了我去求雨。你拿你财主的势儿吓唬我,不要说我的脚鸡眼儿不待见你,连我的 鸡巴还不朝你溺尿呢。” 那傅金是到处受人奉承惯了的,谁敢挺撞他?见吴赖说了几句无赖的村话,哪 里还容得?就破口大骂:“日娘的奴才,你敢在我跟前放肆,把你祖奶奶送给叫驴 日。”吴赖说:“人之父母,犹己之父母。你待着有几个浪钱,你伤我的祖父。你 骂我就同骂你的祖宗父母一样,都着你,都着你。” 傅金越怒,喝叫家人打他。那吴赖素常会几招三脚猫的把式,也就支手舞脚起 来。那家人敌他不住。傅金大怒,四处望了几望,见大厅旁边竖着一根大门闩。他 双手举起来,劈头就打。那吴赖正同他家人相持,见那门闩下来,把头一侧,不想 一下正着耳门。一交跌倒,动也不曾一动,就绝了命。家人忙去报与博厚,他听了, 魂魄皆无,飞跑了来。那傅金也吓得面无人色。傅厚恐怕尸亲来难为儿子,叫他夫 妻都躲到隔壁丈人家去。傅厚将相熟的亲友请了许多来作卫护,然后去报与尸亲人 家知道。 那吴赖的父母、哥嫂、兄弟、老婆、儿子、媳妇、女儿哭哭啼啼,拿棒槌的、 拿短棍儿的、拿拨火棍儿的,妇女们还有拿着马桶刷的,来了一大群。喊进门来, 见他家人多,不敢打人,只将厅上桌椅隔扇打得粉碎。还想打到内里去,他那内门 关得铁桶一般。众人打得性瘫了,傅家亲友出来做拦停。再三再四地讲私和,不必 到官,将旧欠的文书还他,还给他一百两银子。讲来讲去,说到五百外加五十两, 让他们把尸首抬回去,自己发送。吴家是个穷户,倒也肯了。那总甲、里正有同傅 厚对不着的,竟先去报了官。 这知州姓喜名惠,听得是财主儿子打死人命。因他老子是监生,不好拘拿。差 了四名衙役,立刻拘拿凶犯,提尸亲到案,随命吏目带仵作人役相验尸伤。到了傅 家,傅厚都有厚赠,治酒饭款待。一面烦亲友寻门路,向知州求情。许送三千金为 寿,恳求免究,尸亲底下讲和。喜知州先执意不依,定要凶身。后来才松口,要银 一万,方完此案,不然定拿凶身抵偿。傅厚着了急,只这一个独子,如何舍得?加 到五千还不依,讲到了六千上仍不准。傅厚的家私连房屋地土不足万金。这六千两, 连尸亲五百五十,并杂项使用,七千出头,也就算罄家所有了。再要添,如何还来 得?真急的要死。把个阎良、创氏也急的恨不得抹脖子上吊,团团乱转。那几个差 人因提凶犯不到,每天打了屁股,到他家来高坐痛吃。虽然大块的银子送了他,嘴 里没话说,但终非了局。况且一个死尸放在家中,着实厌气。 正在为难,恰好智按院按临和州。知州因接台忙乱,这事且暂搁起。傅家虽得 耳边略静,若按院去了,又将奈何?此时傅厚也就几乎要急死了。傅金躲在阎家, 总不敢露头。 智按院公事稍暇,就到孝义乡来拜关爵。把这村中人的屁都惊出来,互相传说 按院都来拜关老爷来。家家关门闭户,鸡犬无踪。按院到了关家,迎入逊坐。他二 人是世交,也无大套话,只说了些久别渴慕的真情,问问所处的近况,又因前日闻 得钟生说知他家贫寒,就屏退左右从人,说:“地方上或有无碍的事,老年兄可寻 一两件来,弟当尽情,稍助老年兄薪水之需。”关爵再三致谢。 关爵因他远来,说:“老年兄远来赐顾,弟备一餐便饭。但乡村中之物不堪, 不敢相待,奈何?”智按院说:“兄与弟两辈世交,何尚作此客话耶?一盂脱粟饭, 蔬食菜羹,弟可敢不饱?”关爵也不过是杀鸡为黍而食之。问及子女,关必显也出 来拜见了。按院问习何业,关爵说:“小人不才,去岁幸得游痒了”。按院甚喜。 从人饭毕,然后别去。 傅厚见按院来拜关爵,忙来寻阎良。到了房中坐下,说:“关亲家既然同按台 相厚,小儿就可得命了。但他向日来家,弟丝毫不曾尽情,待他太薄,今天不好去 奉求。恳请亲家将前后事细说,我情愿将许州尊的六千金送他。只求免提小儿,完 结此案,就是造化了。”阎良说:“亲家你待他薄,我待他也不厚呢,我也有些没 面见他了。”因抱怨创氏说:“他当日回来的时候,我说或是请请他,替他接接风, 或送个下程。人说的,冷灶里着一把,热灶里着一把。那时候你要是依了我的话, 到今天也好求人,你执定不肯。到这时候,闲时候不烧香,忙时抱佛脚,有什么脸 面去求?”创氏说:“啐!你一个男子汉,不拿定主意行,谁叫你来问我的?这时 候倒来抱怨我!”阎良说:“你可记得那年五十岁,你望着大姐,把话都说绝了。 至今几年,女儿、女婿都不上门。古人说:凡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被你说得尽 情尽意。你当日说借不着她公公的光,求不着她家。过头的饭儿好吃,过头的话儿 少说。你把话都说绝了,叫我如今去见他,只好拿裤子蒙着脸儿去了。”那创氏大 闹起来,说:“老杀才,臭忘八,不说你没能干,倒尽着抱怨我。如今的年程,早 起不做官,晚上不唱喏。他倒了运,自然就不理他。他有了时运,自然又该敬他。 这是普天下人情之常,你难道就不曾听说:‘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今天他又有了势,再去陪个小心奉承他何防? 况是为女婿的事,怕什么羞?丢了你什么脸面?你是个什么大东大西,怕拆了你的 架子么?若恼了我,我把裤带子一松,拿顶绿帽子套在你头上,那才真没脸面呢。” 富姐拉着创氏,劝说:“妈且不要吵闹,商议女婿的事要紧。二位爹请去同关家爹 讲,我到里边去求亲家娘同姐姐。”阎良想了一会儿,说:“讲不得我舍着老脸皮 同亲家去走一趟。据我的意思,俗话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你不如竟把银子抬到他 家去。他一个穷官,见了这些白晃晃的东西,就不看亲戚面上,肯看家兄的面上也 不可知。况且栽住了他,他便推辞不得。”傅厚说:“有理,有理。”忙回去拿出 预备送知州的那六千金来,装了六个酒坛,叫家人抬着,同到关家来。 关爵闻知,见他数年不上门,今天突如其来,也猜到了几分。一定是看见按院 来拜,动了他们势利的念头,只得出来接着。到厅上,让了富姐进去。那阎良同傅 厚假做一脸的笑,深深一揖就跪下,慌得关爵忙还礼,说:“二位亲家,这是为何?” 二人说:“有事奉求亲家,敢不跪恳?”关爵说:“岂有此理。我们儿女至亲,何 须如此?有话请坐下见教。弟力量可行的无不效劳。”再三让着,才起来坐下。二 人同声说:“自从亲家回府,弟们因穷忙,总不曾丝毫尽情,着实抱愧。”关爵说: “我辈至戚,何必作此客话?”阎良接着说:“傅家女婿因人命一事,州太爷不知 听了什么人的谎言,说傅亲家是个大财主,定要一万两银子,才肯完事。已经出到 六千金,他还不依。傅亲家的家私,亲家所知,通共不及一万。如今连尸亲杂项所 费已经七千有余,所剩者不过是些房地,难道不留些度日?今破着一点给他,也不 能足数。因亲家老爷同按台相厚,特来奉求转央一个情。倘事完了,六千两不拘送 按台也可,亲家老爷留下也可,只求完事。尸亲底下傅亲家自己去打点。”指着坛 子说:“这是银子,先送到府上。”关爵说:“按台今早远来赐顾,承他厚情,已 经是过份了。弟一个革职的穷官,哪里有这样的体面?况且才相会,怎么就好求情? 倘若说不下来,反而误了二位亲家的事,还是另寻的当门路为妙。” 阎良、傅厚见他推辞,忙又跪下说:“若说的当,哪里还有过于亲家老爷的。 若念旧事,就不得结局了”。傅厚落泪说:“小儿若不得命,弟并无他男,也就不 能活了。”关爵跪下扶起,说:“先请起来,再做商议。” 正说着,里面一个仆妇来说:“奶奶请老爷呢。”关爵别了他两人进来。关奶 奶说:“傅姑娘再三求我转对你说,替他女婿说说吧,你的主意怎么样?”关爵说: “方才二位亲家说了这一会儿了,我真的不好去说的呢。”富姐跪下哭着说:“亲 家爹要是不救你女婿,你忍心看着他死么?”关爵叫媳妇拉着她,说:“姑娘,你 请起来商量。”富姐说:“没有什么商量的,亲家爹要不肯去说,我也不敢起来。” 关奶奶说:“也罢,你看她们急得恁个样子,你就替她去说说,看按院依不依,再 作计较罢了。”关爵踌躇了一会儿,说:“也罢,我明天去说了看。你请起来。” 那富姐叩了个头,才起来了。 关爵出去,富姐也跟了出来,向阎良、傅厚说:“二位爹,关亲家爹依了,许 明天替我们说去呢。”二人笑吟吟忙作揖道谢,辞了要回去。关爵说:“亲家把这 银子还抬了去。事体还不知如何,等说妥当了再来取。”傅厚说:“老亲家的金面 去说,再没个不完的事情,何必又抬回去?只管请收下。”二人就走了出去,富姐 也同着去了。 关爵送到门外回来,叫家人把坛子抬到上房,连坛放着。次日,进城回拜按院, 按院留住酒饭。闲话中间,关爵见左右无杂人,说起傅厚是他四门亲家,他儿子由 于过失伤人,尸亲都说明白了,已肯和息。州尊误听人言,说舍亲是财主,定要伊 子到官。昨天承老年兄光降寒庐,舍亲托弟转求。不敢瞒老年兄说,许弟有厚赠, 祈鼎言免究。不但舍亲父子感恩,弟亦叨受多矣。“按院说:”这些须小事,明日 自当报命。“关爵袖中取出个帖儿递过,按院接过一看,上写”舍亲傅金求青目 “几个字,递给家人接了。关爵吃毕酒饭,辞了回家。 傅厚、阎良走来讨信,关爵把按院的话相告。他二人喜不自胜,作了十数个揖, 谢而又谢,方才去了。 关爵见事情已妥,把银子取出。生平从未见过这许多,也自欢喜,收入箱中。 次日,按院传了推官进来,说:“傅金过失杀伤人命一案,尸亲并无异辞。喜知州 无故刁难,显有情弊。可传谕他,叫他将此案速速完结。”推官出来,向喜知州说 了。喜知州丢了一注大财还是小事,听见按院知道他索贿,惊得魂不附体。忙差人 去传前差,傅金免提。又差人忙传吴家尸亲,作速领尸埋葬。又差人去命傅厚给尸 亲烧埋银两,即刻将案卷注销。禀了按台,按院差人去复关爵。关爵送了他个折酒 饭的封儿去了,又亲到城中察院去谢。 傅厚父子二人同阎良到关家来叩谢,富姐也来拜谢关爵夫妇姐夫姐姐。傅厚把 尸亲的银子也给清了,尸首吴家抬回。一天大事已完,感激关亲家不尽。那知州打 听按台何以得知这事,访问得傅厚系关翰林的亲家,关翰林是按台的年弟兄。犹恐 怕关爵怀恨,忙亲到乡中拜见,陪了许多不是,又送了一份厚礼,尚求在按台前吹 嘘。那阎良、富厚见州官如此奉承陪罪,越发敬这亲戚如神明一般。 阎良备了戏酒,一来算接风,二来算奉谢,亲自来请关爵夫妇同女儿女婿。关 爵说:“你我至亲,何必拘此?决不敢奉扰。”阎良说:“一杯薄酒,原不是敬亲 家老爷的,不过尽我的穷心。戏都叫来了,老亲家若不肯光降,我难道自己家里吃 不成?乡中亲友们看着我连亲家都请不去,我就羞死了,还出得门么?”关爵见他 如此,就说:“亲家既费了事,我领情就是。”他方才笑了。又见关必显在旁,就 说:“姑爷也请到我家坐坐。”关必显说:“家父去领就是一样。小婿是什么人, 怎敢去扰岳父?不怕岳母见怪么?”阎良红着脸陪笑说:“你还记你丈母娘的馊话 么?那是吃屎的人,你别同她一般见识。你要恼她,我老丈人替她陪罪吧。”关爵 向儿子说:“长者命,少者不敢辞。岳父叫你,去就是了,多讲什么?”对阎良说: “少刻弟带小儿一同到府。”阎良向关必显说:“今天一个外客也没有,专请亲家 老爷、亲家太太、姑爷、姑奶奶,约傅家夫妻、你姨夫、小姨奉陪,烦姑爷你进去 请声太太同姑奶奶。”关必显去了一会儿出来说:“家母就去。女儿身上有病,去 不得。”阎良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既这样说,我叫你丈母亲自来请。” 阎良辞了回去,向创氏说:“亲家夫妻二位同女婿请了都来,惟有我家这位姑 奶奶不肯,说是有病,大约还是记着你当日的话。我说了等你去请。”创氏说: “你不济,等我去。如今时世论什么娘母女儿的?她要记恨不来,我就下她一跪, 陪个礼,还怕她不肯么?”阎良笑说:“我自己觉得我算炎凉得很了,谁知你比我 还狠几分。你有那样狠嘴,也才配得这副老花脸。”富姐说:“我同妈妈一起去请 她。” 创氏、富姐到了关家,逯氏让了坐下。创氏向贵姐说:“亲家太太倒肯去了, 你是自家女儿,倒重新做起客来推辞。”贵姐说:“自己爹娘,有什么推辞的?一 来我身子不好,二来恐怕玷辱了爷娘,我所以不敢去。”创氏笑嘻嘻地说:“罢了, 我的姑奶奶,你还记着我的馊话么?我是待死的人,你同我一般见识做什么?你若 恼我,就如同恼那猪狗一样。我正在这里要借你府上的光,怎讲玷辱的话。你要不 去,我可就要跪着了,看你可过意得去?”富姐笑着说:“姐姐,妈这么说,你再 不去,也不好意思的。我跪着吧。”才要跪,贵姐忙拉了起来。关奶奶说:“亲家 奶奶同姑娘这样说,你还推什么?就同我一起去吧。” 贵姐见婆婆允了,又见娘同妹子的样子又可笑又可怜,回答说:“奶奶吩咐, 我怎敢不去?”创氏说:“席都齐备了,请亲家太太就一同去吧。”关奶奶见贵姐 穿着家常的旧布衣裙,说:“我有年纪的人罢了,你少年人,还是换件衣服去吧。” 贵姐说:“就是这样好,不换吧。”关奶奶也不强他。他两家一墙之隔,出了关家 的门,就是阎家的门。也不用轿子,就一同走了过去。 阎良又亲自来邀,关爵父子也就同到他家来。傅厚爷儿两个迎到大门外,深恭 大喏地让到厅上。关爵一看,厅西边用帘子隔了一间,堂客坐里面,外面两间待官 客。正中放了一席让关爵坐,傅厚同阎良下陪。关爵说:“哪里有这个坐法?傅亲 家年长。”傅厚说:“岂敢。今天此席特为亲家而设,弟是叨陪的,亲家自然是这 样坐。”让之再三,关爵要傅厚同他并坐,傅厚决定不肯。阎良说:“今天是弟特 请亲家老爷,傅亲家决不肯僭,倒求亲家老爷依实些吧。”关爵只得坐了。关必显、 傅金横头安了一席。唱戏饮酒,不必细说。 女眷们在内坐席,那创氏好不肉麻,敬这样,奉那样。一会儿说:“亲家太太, 不堪的东西,你请用些。”一会儿又说:“姑奶奶,你只怕饿了,将就吃些儿,也 尽尽我们的穷心。”又说:“我这大姑奶奶此时也不错,后来有个大造化。小小的 年纪就稳重,不像人家轻狂,你看她打扮得模样实实的。”贵姐说:“我家贫寒, 没有得好穿戴。裙布荆钗,原是我们穷人的打扮。”创氏笑着连声说:“哎呀,大 姑奶奶你玷我么?我说的是实话,你当我讥诮你么?我要有这个心,就嚼舌根死了 我,我说的是真心话。”奉承得婆媳两个真是说不出的样式。 那傅奶奶同富姐没话说强说,不笑强笑,做出那些假亲热来趋奉。当日贬浅贵 姐的那几个婢妇,这个拿过酒壶来,说:“姑奶奶的酒恐怕寒了,我换换。”那个 捧过茶来,说:“姑奶奶,请用一杯茶。”叫得那姑奶奶震心。 席散了,进去更衣,众人没一个不簇拥着贵姐。要匀面,这个忙去捧镜子,那 个就去拿粉盒。要洗手,这个赶忙去端水,那个慌去拿手巾,十分小心殷勤,都不 足为异。连当日望着她叫的那几条狗,如今见人奉承她,它也跟在前后摇着尾巴乱 跳,似乎要来奉承之意。外面吹打上席,众堂客也都出来上坐。外边阎良,内里创 氏,无非一味奉承而已。傅厚两口子也帮着打撮棒鼓趋奉。到三鼓席散,傅厚夫妻 在席上就面请了关爵父子夫妻。关爵再三辞谢,他再四敦请,关爵只得允诺。次日, 又扰了傅家一天戏酒。 此后,阎良、傅厚同关家亲厚无比,没三天不接女儿女婿,无十天不请亲家夫 妇。关爵因见世事不妙,也不叫儿子求名,置了些肥田美产,温饱以终天年,这便 是他的结局。 智按院临行,又来辞关爵。关爵因受了知州之托,向他说:“州尊在地方上虽 然要几个钱,也还是他份中当得的,从不酷虐害民,求老年兄垂青一二。”按院首 肯。 次早,关爵又进城拜送。按院起行之日,知州送到交界。按院说:“前天关年 兄力荐该州在地方上颇得民心,此后请更加慎勤,本院自有公道。不须远送,回去 罢。”喜知州满心欢喜,辞了回衙,又到乡中来拜谢关爵推扬之德。逢时遇节,厚 礼相送,不必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