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献妻送女,御史侍郎善谄媚 卖官鬻爵,阁老尚书会敛钱 日月如流,又是崇祯十七年新春,岁次甲申。钟生闻得流寇渐逼京师,终日眉 头不展,饮食惧废。每谈及此,即长吁堕泪。钱贵见他如此,劝他说:“古云:不 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这些当道大老,受朝廷莫大之恩,将国事尽皆置之膜外。 何况君林下小臣,做此杞人之忧何益?”钟生正色说:“贤妻是何言也?我虽蒙圣 恩放逐归来,我当日也曾食禄数载。食人之食者,当忧人之所忧。岂可以今日不曾 做官,就不经心朝廷之事乎?”钱贵见他说得大义凛然,不胜感叹。 又过了些时,闻知李闯三月十九日攻破都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已殉社稷。 他打听这信真了,白冠向北拜祭,大哭了一场,要寻自尽。被人知觉了,合家啼哭 劝止。他只是哭泣,坚执不听。钟自新同着钟文、钟武日夜守着他,寸步不离。钱 贵暗暗着人对梅生说了,请他来劝解。 梅生来了,劝他说:“合城多少乡宦,未闻以身殉国者,兄何必乃尔?”钟生 说:“士各有志。古云;主辱臣死。况主已死了,为臣子者与闯贼誓不俱生。恨我 书生力绵,不能杀贼,故欲一死以报君恩耳,尚忍臣贼乎?”梅生说:“故君虽崩, 自有嗣君继立。尚还仰望歼贼复仇,以雪斯恨,今日徒死何益?况我们这南京地方, 还是明朝地土,并不曾为贼所有,何得就是贼之臣子?何必预先就死?若此地果为 贼所有,弟虽未仕,亦叨一第,亦当蹈东海而死矣,肯臣贼乎?今日尚早,死非其 时,不必着急。”钟生听他这话,寻思亦似有理。答说:“兄言亦是,弟姑俟之。” 次日,宦萼、贾文物、童自大、邬合、鲍信、鲍复之闻得了消息,都来劝解一 番。钟生自此以后,足不履户,惟兀坐小斋,终日书空咄咄。虽于妻妾之前,从不 曾见他有一点喜笑之容,如此者将及一载。 一天,宦萼到钟生家中来,坐下说:“老父闻得长兄自从知先帝升遇之信,与 贼誓不惧生,终日长叹。方才得一邸报,知李自成已被天诛,特命弟送来与长兄一 看,稍快心胸。”钟生接过看了,以手加额,说:“先帝有灵,先帝有灵。”又恨 恨地说:“恨不能以此贼剖心沥血,肆诸市朝,以祭先帝在天之灵为快耳。” 你道这李闯是怎么死的?他自得了北京,亲自领兵去攻山海关。到了一片石, 被大清兵马杀得大败亏输,亡魂丧胆,跑回北京。也不想做皇帝了,收拾了些子女 玉帛,领着部众,星夜直奔襄阳。他此时尚有兵十数万,分为四十八部,在武昌住 了五十日。改江夏县为瑞符县,设立为官,敛各处铜炭,拘匠役铸永昌钱。李自成 一日聚众将说:“湖广四战之地,不可久居,须先夺南京,以为根本。尔等心下何 如?”众人公议了一番,主意皆同。就谋夺船,先取宣、歙二处。他又说:“西北 既不能定,东南岂可再失?今当星夜速往。” 择期将行之日,阴霾四塞,暴风烈雨,旗枪皆折。他于四月二十二日改路,由 金牛、保安走延宁、薄圻。到通城,命四十八部先发。通城有一座九宫山,又名罗 公山,山上有一所北极元天上帝的庙宇。那天,山下左近百姓闻得流贼到来,聚众 赛会,大家设誓共保乡里。李自成带了二十名骑兵,要到山上去看看。到了山下, 命众人不许跟随,他单骑登山入庙,见帝像拜谒,若被神击,伏不能起。众村人疑 是劫盗,取锹锄棍棒一齐下手,打得头颅粉碎,骨肉如泥。见他腰下有一颗金印, 内有非常衣服,大惊大骇,皆从山后逃出。那二十骑见他久不下来,上去看时,只 见早已毙命。──或曰九宫山死者并非李自成,是一面目略似者所装扮,目的在于 迷惑明廷,而其真人则到湖南石门县夹山寺出家,另图东山再起。 这时候弘光帝已经在南京即位,以凤阳总督马士英先升礼部尚书,即命入阁办 事。马士英又特荐阮大铖,奉旨起阮大铖为江防兵部尚书。众人皆仰望太平,不想 他君臣如醉生梦死一般,不知所作所为是些甚事。只有一个史兵部、一个乐府尹两 位好官。那史兵部虽也入了阁,又督兵往扬州驻镇去了。乐府尹虽也升了吏部尚书, 只是一齐人传之,众楚人咻之,他也没法。那弘光皇帝自从登极,一丝朝政皆不理, 悉委大学上马士英批办。他在宫中终日服春药、养大龟,渔猎少童幼女,有时候一 夜里就弄死两三个,第二天一早拉出宫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仍日逐配制春药服 用,还令乞儿们都要派交大蛤蟆,取蟾酥用来配春药,上插黄旗,大书“上用”二 字,你道可笑不可笑? 更有一件妙事,除夕之夜,弘光临御兴宁宫。百官进朝辞岁,见他两眉如锁, 低首沉吟,像有万千心事不能解释的一般,都以为他是忧虑国家大事。这些模样宰 相,伴食中书,家而忘国,私而忘公的臣宰,倒都有些内愧。朝廷有如此隐忧,我 辈食禄者,反毫不以国事为意,也太觉无良。只得上前俯伏启奏:“闯逆万恶,致 先帝崩遐,危我社稷。此皆臣子不共戴天之仇,终当尽力扑灭,以雪天人之恨。今 日除夕,陛下且稍宽圣心。”弘光也不答应,只听他口中叹息说:“这可怎么处? 如何过得?”司礼监太监韩赞周上前启奏:“虽然国事日盛,如今天下尚有东南半 壁,事犹可为。明岁敕文武诸臣,各尽心力,以抒国患,皇爷且请开怀。” 弘光听得有些厌烦了,忽然大声说:“你众臣不能上体朕心,惟以这些琐事为 言。我所忧者大,又是目前紧急要务。”说了,连声嗟叹。众臣不知他虑的什么大 事,听见责备,俱免冠谢罪说:“臣等鄙猥小见,蠡测管窥,不识圣意若何,万乞 示知。”弘光长叹了数声,说:“目下新年,戏班中竟没有一个好女旦,以供娱乐。 所以朕心如焚,寝食不安,哪里为那些国家的小事?” 众臣见皇上降下这样的纶音,竟无言可对。韩赞周俯伏在地哭着说:“以为今 日令节,皇爷或上念先帝,或追思皇考,岂意作此想耶?”弘光满面怒容,方要发 作,只见首辅马士英出班启奏:“臣一介庸材,蒙皇上天恩,待罪首揆。谅此等事, 臣不能尽力以开圣怀,何颜居百僚之上?臣星夜访求,必得一色艺双绝者,以娱圣 意。”弘光转怒为喜,说:“足见先生忠君之心,燮理之才。但朕望此不啻饥渴, 当速求之,朕自当有以报卿。” 话犹未了,左班中又有一个大臣,红袍玉带,象简乌纱,履声橐橐,上前跪奏: “臣在先帝时,被东林诸贼臣诬陷,放弃者十有余载。今荷蒙圣眷,得掌本兵。夙 兴夜寐,正无可上报天恩之万一。况既逢尧舜之主,安敢不肝脑涂地以辅之?臣今 当佐辅臣,选择精通音律美女上献,稍尽臣报主之忠忱一二。”弘光天颜大悦,说: “朕素知卿才兼文舞,歌词一道,甲于元人之上。若得卿尽心为朕谋得佳人,富贵 当与君共之。”众臣一看,原来是阮大铖,无不匿笑。 又见班部中两个官儿出来跪下,一个是马士英的表弟,名唤冯寅,现任都察院 佥都御史。一个是阮大铖的妻弟毛羽健,现任工部左侍郎。冯寅奏说:“辅臣与阮 尚书虽各具忠臣爱主之心,恐一时难获其人,新年何以开悦宸衷?臣家有一女子, 虽不敢谓色艺双绝,尚还可以娱目,但不敢上献耳。”弘光喜甚,说:“卿有此美 意,朕心嘉无比,何不敢之有?”冯寅说:“乞赦臣死罪,方敢上奏。”弘光说: “卿如此尽忠于朕,当以百世宥之,尚有何罪?只管奏上。”冯寅说:“古人云: 主忧臣辱。臣今见圣容不怿(音y ì译),不得已而为此。臣妻解氏,小字语花, 颇知演剧。虽无十分娇丽,也还可以寓目。意欲上献,不识圣意容纳否?”弘光满 脸是笑地说:“卿爱君如此,肯捐妻以奉朕,朕不但不肯轻待于解氏,必不肯薄报 于卿。若果如朕意,当以贵妃封彼,卿亦不须愁不富贵矣。”冯寅又奏:“圣恩若 此,诚臣夫妻之厚幸也。”弘光又问毛羽健:“卿又有何妙论?”毛羽健顿首说: “冯寅既能献妻,臣又何难进女?臣有一女,年方十六,颇觉聪慧。虽不能歌舞, 乞陛下留在宫中,使之慢慢学习,或可以供御乐之用。”弘光喜笑说:“这更妙了。 卿爱朕一至此乎,朕亦不惜茅土之封以报尔也。今晚二卿便可送进宫来为妙。”二 人谢恩而退。 这些文武众臣,有那无耻的,深恨家中无美妻娇女可献。有几员略有骨气的, 无不暗笑,无不长叹。 次早元旦,不知什么人题了一副对联在午门外: 福人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 幕府凯歌已休,惟听阮中拨出。 所谓“福人”者,弘光乃福王世子而践位者也。“沉醉未醒”,谓他如昏昏醉 梦,愚顽毫无所知,全凭马士英胡诌打混而已。“幕府凯歌已休”者,阮大铖为江 防兵部,西北数省尽失,犹终日报捷,愚南京人之耳目。“惟听阮中拨出”,阮者, 月琴也,暗指阮大铖之姓。谓何尝有凯歌?乃阮中拨出耳。 下面我且把弘光的来历表白一番,才见这圣子神孙的妙处。他父亲是神宗万历 皇帝之爱子,名常洵,乃郑贵妃宠冠后宫,万历将她之子册为福王,那群臣择一富 庶之地封他。众臣拟了河南洛阳为他封建之处。福王就国之日,海内全盛。神宗遣 税使矿使数十人,月有奉,日有进。广南明珠、滇黔丹砂、宜青宝石、豫章磁器、 陕西异织文毳(音cuì脆)、蜀中重锦,并齐楚矿金矿银,搜括嬴羡亿万计。虽名 人主私财,都入贵妃掌握,以十分之九给了福王,福王之富厚甲于天下。及流贼逼 城,援兵到洛,毫无费资。众人口语藉藉,署于道中,说:“王府金银千万,府中 之人梁肉都厌了不吃,以饲犬豕,却叫我们枵腹杀贼。下次有警,我们也不来了。” 此时文武众官苦苦劝王给赏,王坚执不听。后贼复攻城,叛兵内应。及城破之 日,贼入王府,珠玉金宝山积,悉为贼有。福王之血肉加上鹿肉做了“福禄宴”, 世子逃在外边。南都闻崇祯殉了社稷,因他是万历亲孙,是崇祯从兄,就拥立了他。 有那样个昏老子,就生了这个昏儿子。总之,国运与人的家运一般,该兴旺,自然 生出好儿孙来成家立业。若该败坏,自然就有不肖子弟轻轻送去。败国亡家,总是 一理。 再说冯寅、毛羽健二人到家,随即将妻女送了进宫。原来这解语花是冯寅用一 千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女戏子,先拿她做妾。嫡妻故了,即命她掌管家务。此时假说 是他的妻子,献与弘光,希图厚赏。次日元旦,即加封贵妃。是日朝毕,合宫妃嫔 称觞上寿。弘光多饮了几杯,又去行幸毛羽健的女儿。刚扑上身,只见那女子“哎 呀”了一声,两手握拳,两眼反插。弘光忙叫宫女来救,只见下体血如泉涌,已是 无及。弘光见她死了,也着实深悔冒失。次日传旨,以妃礼殡葬。又敕毛羽健着升 礼部尚书,冯寅着升都察院左都御史,开印后到任办事。 开印之日,二人到了任。那时礼尚、左都现有其人,所以当时有“总宪衙门两 都御,礼部堂上二尚书”之谣,都下传为笑谈。末世君臣所作所为,一至于此,无 不可笑。 毛羽健知女儿被弄死了,心中也甚惨。得升显职,也还欢喜。热闹了一番,自 不必说。 一天,毛羽健正在家闲坐,家人进来禀说,京中刘老爷的奶奶到了,即同温氏 忙接了出去。只见刘奶奶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一个老仆跟着,蓬头垢面,衣裳褴 褛,不堪之甚。那刘奶奶见了他夫妻二人,痛哭了一场,让到上房坐下。 你道这刘奶奶是谁?就是他表兄刘懋的继配了。刘懋的元配已故,这是他在北 京继娶的夫人。姓钮,才二十六七岁。刘懋莅仕数年,点了一次盐差,又收了两次 税务,家有十数万之富。李闯乱极之时,崇祯向百官借响。知他家富,坐名借一万, 他只献一千。崇祯不准,他出了三千,苦苦说家私已罄。李闯陷城以后,比较众官 银两,他也在内中。几铜夹棍献出十万,贼犹不足。闯贼知向年裁驿是他附和而成, 恨入骨髓,直夹死而后已。家私抄掳,将他妻子赏了一个小头目。那时李自成本要 杀毛羽健,因他迎降劝进,十分谄媚。要买人心,只得容忍过了。到李闯去后,毛 羽健知表兄已死,表嫂已配了贼,也不暇寻问,独自逃归。今见她们寻来,又悲又 喜,坐下问问别后事情。钮氏哭诉说:“自你表兄被贼夹死之后,尸骸也不知撇在 哪里。家私抄没,家人都逃散了。我带着这孩子分在一个贼家,那贼几次要杀这孩 子,我苦苦护庇。喜得那贼他心爱我,肯听我劝,才替你哥哥留下这个根儿。后来 贼兵败了,星夜逃去,我母子故得留下。贼退后,这个老家人来寻着我母子。幸喜 那贼家中还有些银子,故此才得同逃了回来。如今夫亡家破,我寡妇孤儿全仗叔叔 婶婶照看。” 毛羽健叫家人将大厅旁边三间房收拾了,给钮氏母子住。摆酒接风,做衣裳, 缝被褥,俱不必细说。 过了几天,这钮氏饱食暖衣,把前日来的风霜之色尽退了,嫩森森一张白脸, 妖娆娆一个身材,笋尖尖一双小脚,娇滴滴一口京话,甚是可爱,比温氏强了百倍。 毛羽健就动了偷窃之念。平日也难免轻薄、调情。一天,毛羽健说话间笑问:“嫂 子前日嫁了流贼,那样人可也还知道些温存情爱么?”钮氏红了睑,含愧笑说: “那也是没奈何,有什么情爱?”毛羽健说:“便宜了这贼,享用嫂子这样美人, 我还没有他的福气。”钮氏斜溜了他一眼,低头微笑,百媚俱生。毛羽健不觉魂飞, 也顾不得她肯与不肯,走上前抱住,就亲了一个嘴。那钮氏也不说话,只笑笑把脸 扭转。毛羽健将她抱到床上,钮氏说:“你快放手。我素常知道婶子厉害,怕她知 道了,不是儿戏的,你不要闯祸。”毛羽健笑着说:“你放心,我如今不怕她了。” 你道毛羽健一时如何就这样胆大?内中有个原委。温氏自京中回来之时,她父 母虽没了,她兄嫂在乌程闻得妹子到家,差了一个家人温世宠来问候。这温世宠生 得标致异常,宛似一个美女。温氏一见了他,心魂飞越。毛羽健此时尚在京未回, 温氏就强逼着同他私通了。温氏既爱其外貌,又喜其内材,不肯放他回去。写字差 人送给哥嫂,要了温世宠留下。她将卧房隔壁一间耳房裱糊洁净,床帐桌椅收拾得 甚是华丽,就在卧房床后开了个便门出入,做间秘室,以为行幸之所。后来毛羽健 来家,以为是温氏收拾了为休息之所,也不敢常到里屋去。一天朝罢回来,走到上 房堂屋。恰好丫头夭桃在那里,见左右没人,尽着用手向房内指,毛羽健也不懂其 故。谁知温氏同温世宠正在秘室行乐,听见毛羽健回来了,一时做手脚不迭,温氏 只得走了出来。毛羽健见她鬓松面赤,心中大疑。想起夭桃指的必有缘故,走到那 秘室中一看,只见温世宠面色如土,在墙上站立。毛羽健冷笑了两声,走了出去。 温氏虽然淫悍,到此也羞赧无地。毛羽健此后也不睬她,她也不敢再发一语。 温氏这几天冷眼见毛羽健时常在钮氏屋里,她留了一片心,不住叫丫头窃听。 这天听知他们二人在房中成了好事,温氏暗喜,忙忙走来。他不曾关门,直走到床 前,他二人方才看见,钮氏羞得把眼紧闭。温氏笑对毛羽健说:“此后你也管不得 我,我也不管你的闲事,大家混着些吧。”即抽身回去。 试看如此之君,若是之臣,焉有不败坏天下者乎? 还有那一位贤宰辅马士英,惟以喜怒用人,卖官鬻爵为事,丑名四著。钟生在 家,闻知这些言动,时时长叹:“天下事休矣。” 马士英独掌朝权,开纳助工例,武英殿中书纳银九百两,文华殿中书纳银一千 五百两,内阁中书二千两,待诏三千两,拔贡一千两,推知衔一千两,监纪职方万 千不等。时人有打油诗说: 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 监纪多似羊,职方贱如狗。 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 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马士英也耳有所闻,他一来见自己做得太丑,想图掩饰。二来也要公用一两个 人,要买人心。他知钟生年未四十,是个好官,又素有名望,要以翰林院学士起用 他,以崇人望。钟生是生平耿介清高的人,一则不肯因人而热,二则见不成局面, 决不肯应命。只推有病,苦苦辞了。 一天,贾文物来会钟生,说:“阮大司马向保先岳故交,当日在熹宗时,弟也 蒙过他提携之力,他今要用弟在他幕下为凤阳兵备。弟见兄苦苦推辞官爵不受,必 有所为。弟迟疑不决,特来请教。”钟生说:“既承垂问,况我辈又是多年至契, 俱在亲谊,敢不倾心吐胆,以至诚相告?兄看今日之规模,还成一个世界么?虽在 仕途,亦当拔足。避之犹恐不及,岂有反往火坑中跳入之理?当日先帝圣恩钦赐的 堂堂正郎,尚且不受,今日反受幕府私情之一兵备乎?弟鄙见若此,兄或另有主裁, 弟亦不敢苦劝。”贾文物说:“承兄唤醒愚迷,弟佩爱多矣。”就绝意仕进。 阮大铖原是魏忠贤门下头一个心腹用事的走狗,他是魏珰门下漏网的一个余孽, 一生专与正人为仇,不想他竟得漏网,躲了这些年。他与马士英自来契厚,臭味相 投。所以马士英一入了阁,就荐他平素知兵,起他做了江防兵部尚书。大学土高弘 图请下九卿会议,马士英说:“若命会议,大铖决不得用,况魏珰之遂非闯贼可比。” 给事中罗万象上言:“阮大铖不知兵,恐《燕子笺》、《春灯谜》乃彼枕上之阴符, 袖中之黄石也”。马士英力违众议,特疏举荐。弘光惟以他言是听,竟准用了。 阮大铖退居了十数年,今天一旦做了显官,越发凶鄙不堪,真是无钱不受,无 恶不作,无丑不备,都还是末事。更有可恨之处,令人发指。南都择日祭先帝烈宗 之灵,黎明,百官皆丧绖①到齐,独阮大铖一人不到。众人排班等候,直到已饭之 时,他才八舆黄盖,鸣锣呼拥而至。众人一看,他内穿大红圆领,外罩白袍。进门 大号:“先帝呀,因你不曾杀尽东林逆党,致有今日。臣必杀尽诸人,以为先帝雪 恨。徐汧(音qiān 千)诸人,今皆北走矣。” -------- ① 绖(音dié碟)──丧服上的麻布带子。 马士英忙跑过来,用手捂住他的嘴,说:“徐九一现住苏州,东林余党还有许 多人,先生快不要如此。” 两班众人见他们两个这样子,有忿恨的,也有匿笑的,却不敢发语。你道可恨 不可恨? 他到了江北,慕义、林忠、尚智、鲍信同众千总、把总,少不得都要来呈履历 参见。他见没有送了礼来,心中大恼。禀过三四次,方许进见。参毕,他满面怒容 地说:“你们众人虚报军功,本部素知。当日何尝有一个流贼到此,史阁部为尔等 蒙蔽欺骗。欺主骗朝廷爵禄,这几年也受用够了。俟本部查访实确,把你们这些冒 功受职的,少不得都要题参问罪,且各回去管事后再定夺。” 众人虽然满腔忿忿,却不敢出言。出来聚在一处商议:“我们当日为各保身家, 大家义举,原不指望受赏加官。不意蒙史、乐二公天恩,提拔我们至此。又蒙先帝 天恩,我等一介小民,虽有杀贼微功,叨食皇家二品俸禄,本欲杀身报国,尽我一 片忠忱。今看阮家这个贼胚,是想我们的银子。我们一腔忠义,惟天可表,除了俸 禄之外,别处毫无所取。如今休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给这贪污之徒。若不理他, 久之必为所害。此时若奋义杀了他,不过如捕腐鼠,上可为朝廷除害,下可为东林 诸公出一口怨气。但有识我们心事的,谓我们是一口忠义之气;倘不知道的,说我 们背反朝廷,岂不把生平的忠肝义胆都枉费了?为今之计,我们恋此微名做什么? 但我们受老史爷莫大之恩,今天一面写禀帖送到扬州帅府内,一面申文告病辞了这 官职,他岂奈我何?” 众人商议停当,鲍信说:“诸位既有同心,我又何恋此微名?如今乐老爷现掌 吏部,我也辞了吧。”就一齐告了病。 此时各衙门正要寻事革官,出了缺,好卖银子。要无事革退,还恐人含怨。见 他们来辞职,喜得了不得,可有不准之理?就都准了下来。他们大家都缴了扎,各 自回去了。有四句打油诗专说这阮大铖的恶处: 北都会逆忠良尽,脱网南逃故土来。 今为朝廷驱猛士,奸邪贪恶甚于豺。 乐公先还不准鲍信辞职,后来见众武官都辞准了,留他一个文职何用?也就准 了。史公见了他众人禀帖,大惊说:“可惜失此沿江保障。”差人探听兵部准与不 准。回报说都准辞退了,史公跌足叹息不已,欲上疏保留已经来不及了。差官去调 他们来军前效用,尚智知机,苦推有病。惟慕义、林忠到他幕下。千总、把总们也 有一半去的,一半情愿退闲。 史公见众人到来,心中大喜,皆以厚待,以原街委用。后来扬州城破,史公自 刎,慕义、林忠也自杀殉难。那几员千总、把总死的死了,去的去了。此是后话, 不题。 阮大铖正要寻事害他们,见他们知机辞退,心中暗喜。出了这二十多个缺,正 算计要卖一块好银子。暗叫一个心腹书办名叫黄金聚的,在外面招揽主顾。谁想这 些乡勇见主将辞退了,大家聚拢商议说:“我们又不吃朝廷粮响,各人自己替朝廷 出力,原是大家的义举。今天众主将都无故辞了,我们为什么叫别人来管辖?这个 事做不成。就是流贼再来,凭他杀了也罢。我们大家也散了吧,只有盔甲器械原是 官给的,我们一齐到江防兵部衙门交还了他。各人去各安生理。” 大家约同了,一两天传遍了三县。这三千人齐集了,到了衙门口,大喊:“小 人们原是百姓,因怕流贼,故大家出力相保。今天太平了,情愿归农,将当日领的 盔甲器械交还老爷。”就一齐堆在衙门前,一哄而欧。 中军官忙传禀了进去,阮大铖知道了,又羞又气。气的是才来未久,就激散了 这些义勇,失了沿江保障;羞的是这些缺,本也卖得好些银子。这一散了,既无兵 可管,还设这官做甚?岂不白丢了这股财?想要杀几个出气,又怕激出祸来,只得 罢了。他着了急,凡是有缺,只要有银子就卖,虽娼优隶卒也不管,银子一到就补 授,咨送到马士英跟前来考验。马士英因他是久交,况又是他举荐一场,凡事不好 违阻,每每曲从。后来竟连瞎子、瘸子、拐子和七八十岁的老汉,都放了要紧武职。 送来考验,马士英太觉不堪,也恐人谈笑议论,就回下一角文书,说:“此后送来 考验人员,贵部当稍选略似人形者,方不遭物议。”尚恐他来歪缠,出了一张大告 示,说是: 凡来考验武职,若有疲癃病废残疾不似人形者,除革退外,仍重处不贷。 这些买官的人见了告示,恐怕费了银子反要获罪,不肯买了,才阻住了他。他 见了这些话,还恬不知耻。但是马士英不准也没法。无奈何,只得又略略稍拣不瘸、 不瞎之人。真是自古来亡国之人臣,再没有个丑似他的,可笑似他的了。 阮大铖在外边无恶不作,他夫人在家中无乐不为。向年,阮大铖差庞周利往京 中去探听逆党的事体,回来路上遇见了马氏,到家禀知了阮大铖。过后有人传入毛 氏耳中,毛氏急于要问苟雄的信。因阮大铖在家,不敢叫庞周利来问。一天,阮大 铖往祖堂寺去了。毛氏恐怕上房人多耳众,就到娇娇那房里去。原来毛氏将此房收 拾洁净,床帐俱有,时常到那里闲坐。这天到来坐下,叫丫头传了庞周利来,问他: “前日我听得人说你禀老爷,说你在路上看见马六姨了,可是真的么?”庞周利说: “小的真看见来,还同她说了半天话呢。”毛氏说:“她跟着苟雄逃去,你既然看 见她,可曾见到了苟雄?”庞周利将苟雄被杀,马氏为娼的话,详细说上。毛氏听 说苟雄死了,心中难过,由不得掉下泪来。恐庞周利和丫头们看见,连忙转过脸去 拭了。只长叹了几声,说:“这淫女倒还在,可惜了个苟雄倒死了。” 这庞周利自幼生得清秀,本是际大铖的龙阳。他奸诈百出,有一段鬼聪明,哄 得阮大铖滴溜溜地转,故此阮大铖着实抬举他。长大了,就用他做了大管家。他自 听得马氏说毛氏与苟雄有私,他也就怀着希望之心。非爱主母之色,乃贪主母之财。 倘弄得厚了,定有重赏。以为得主母一幸,定然是他的如意君。心虽如此想,却无 进身之策。今天恰好毛氏叫他来问话,有此机缘。又见毛氏听得苟雄死了,这番悲 惨叹息伤心的样子,庞周利随机应变,无中生有,诌出一篇话来哄诱毛氏说:“马 六姨向小的啼啼哭哭,好生埋怨来,说奶奶坑了她,有好些话叫小的告诉老爷。小 的蒙奶奶这样恩典,怎敢向老爷说?”毛氏说:“这淫妇跟苟雄逃走了,自作自受, 怎么埋怨我?又叫你对老爷说什么?”庞周利说:“这话只奶奶听得。两位姐姐在 这里,小的怎敢说?”毛氏就叫丫头们都出去,等我叫再来。两个丫头去了,庞周 利说:“奶奶不要怪小的,小的才敢说。”毛氏说:“你是学着马家那淫妇的话, 我怎么会怪你?”庞周利说:“马六姨说,她当日好好地在家,一天偶然要对奶奶 说话,到了娇娇这屋里,奶奶正同苟雄做什么事,被她撞见了。奶奶同苟雄急忙跪 在地下,百般哀求,叫她不要对老爷说。恐怕她过后嘴不稳,苦苦求她也要同苟雄 弄弄才放心。她见奶奶是这样小心,心里软了,才同苟雄相好的。后来恐怕老爷知 道了,没奈何,才同苟雄逃走了。这可不是奶奶害了她?她叫小的细细地回禀老爷。 奶奶请想,这个话可是说得的?” 毛氏听了,脸脖子通红,低了头不做声。庞周利说:“奶奶只管请放心,这话 小的烂在心里,决不肯告诉人。就是老爷知道些风声,凭着怎么盘问小的,小的可 有个不卫护奶奶的?决不肯说。”又挑了一句:“苟雄这没良心的人,不是被强盗 杀了,就是剐一万刀也是该的。不想想我们一个做下人的,蒙主母这样天恩,把千 金身子都赏你受用,就死也值了。怎么忍心撇了就走?要是小的蒙奶奶这样恩典, 拿刀压着脖子,还撵我不去呢。” 毛氏想了一会儿,见庞周利这汉子也不亚似苟雄,且又少年,模样比他还强了 许多。且他的声口中已经有几分讹意,若不给他个甜头,恐张扬得阮大铖知道了, 可不是儿戏的。就说:“我当日也是一时错,失身给这奴才,谁知他这样没良心。 你刚才嘴上倒说得听好的,但是你们男人的心肠,哪里拿得定的?” 庞周利听毛氏口气有几分偏就之意,忙跪下说:“小的若蒙奶奶施恩抬举,敢 有一毫负心,天打雷劈,遇强人斫一万刀,比苟雄死得还惨。”毛氏也就笑着说: “要你心应口才好。”庞周利听这话明明是肯了,就叩了个头,说:“日后奶奶才 知道小的的心呢。”于是两人就在这屋里苟且了一番。事毕,庞周利穿了衣裤,喜 孜孜地出去了。 阮大铖的丑不能尽言,姑举一二以见其余。他受了铁化三千金之贿,欢喜非常, 特题了他长河卫掌印指挥,公然三品武臣。这也还罢了,就连嬴阳这样戏子而兼乌 龟的人,也放了他浙江湖州府归安县守御所千户,岂不可笑?你道这是何故?这阮 大铖酷喜填词,魏珰正在势焰之时,他或南来替他采访害人的事体,或无事之时, 在祖堂寺、呈剑堂,白天同诸狎客叙饮谈笑,夜间就作戏文,作了几部传奇。那时 嬴阳正在他门下,他夫妻都唱得好,阴氏又风骚可喜。这阮大铖除了“气”字之外, “酒、色、财”三个字是无一不爱的,同这阴氏也很契厚。不过后来嬴阳回去了, 每每想念。过了数年,嬴阳因记挂女儿,到南京来看看。此时魏珰已败,阮大铖正 缩头藏尾躲在家中,门庭冷落。嬴阳因感念他向年托铁按院替他报了聂变豹的仇, 不能相忘,亲自到他家叩谢,又送了些苏州人事。阮大铖见他心不忘旧,冷灶添柴, 倒也甚是感激他。近来嬴阳闻知他突然做了兵部尚书这样大官,想来打他的抽丰。 备了百金一份贺礼,阴氏又梯已带了些私房人事送他。嬴阳到了南京投见送上,他 心中甚是欢喜。但他向来要人家的银子,心中尚嫌不足,可肯拿出己囊来赠人?多 了舍不得,轻了过不去,无可答情。正值这个缺出,就补放了他,以酬他夫妇之情。 那嬴阳的来意,不过想他两百银子,梦想不到竟得了个官做,公然峨冠博带地 穿戴起来。他在戏场上久了,礼貌比别人更熟。来会了女儿女婿,又见外甥十多岁 了,甚是清秀,好生欢喜。他向年来虽已见过,那时候继祖尚少,他只当是女儿亲 生的,并不知是拾来的孩子。今见女儿女婿家道更觉从容,也买了房,又有家人使 用,外甥又大了,要带他们同往任所。邬合此时正替宦萼管事,他手头宽裕,又恋 土难移,嬴氏难舍丈夫儿子,都不愿去。嬴阳不能强他,回到昆山。他丈人丈母早 已亡故,只同阴氏郡君这样一对好老爷奶奶,竟四轿而黄盖地赴任做官去了。 阮大铖所用之人,大都如是。这算他忠心为主,荐贤报国了,岂非奇闻? 嬴阳夫妇自到任之后,一天,两人偶然闲话。嬴阳叹息说:“我家世代做戏, 少年时遭了多少卑污苟贱,今天竟得了个些小前程,无非天地鬼神之恩。我们无可 报答,只做一个好人,存一点善念,以报上苍万一。我想好人也不知如何做起,我 又不曾读过书,不知这些道理。我听见人说好话,开口就说万恶淫为首。况你我二 人在这个淫字上也领教得多了,从此把淫心尽息是第一件。二者我现做着个头目, 待这些管下人众,要着实地恩待他们。你想我们是何等出身?娼优隶卒。良人跷起 脚来,比我们的头还高。众人谁不知道我的来历?自己却不可忘了本。” 阴氏近年来淫心也甚淡,颇有良善之心。听了这些话,大以为有理,深赞甚是。 嬴阳此后待人一味谦和,驭下甚有恩惠,管下的卫丁个个感激他,倒也有个好名。 他夫妻年仅半百,嬴阳时常叹息:“我家世代单传,今到了我,却断了根了。”阴 氏说:“我是不能生的了。你娶个小,或者还生得出,也不可知。”嬴阳笑着说: “我这样人,虽然弄了一顶纱帽在头上,不过如戏场上一般,为人要自己知道出处。 我们今天享朝廷一命之荣,已经是过份,又想娶小生子,真是妄想折福了。我有个 笑话说给你听:‘当日一个女人嫁了丈夫,总不生育。他一个亲戚妇人同他闲话, 问她:”奶奶,你同你家是不那个的么?怎再不生产?“那女人答说:”倒也不是 不那个呢。“那妇人说:”既不是不那个,你不生是甚缘故?“她说:”这个道理 连我也不明白。若说不会生,我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也生过好几个。要说会生,自 从嫁到这里,竟不生一个。“’即如你吧,若说不会生,当初怎么生皎皎来?虽说 是金家的种,到底有我的气儿。就是你心里,也未必辨得出是哪一个的骨头。要说 你会生,这二十多年来,种子也下过几千次了,我的精脉也去了几盆,总不见个影 儿,可见是命中该绝的了。命既如此,就寻了个小来,也未必能有。我年轻力壮的 时候,你还不受胎;如今衰了,越发没用,何苦白担误人家女孩儿?” 阴氏笑了一会儿,说:“事情不是这样论,这叫做撞造化,必定有个可生的东 西,你去撞了看,或者撞着了,竟生个儿子,亦未可料。我如今是不能生的了,你 就撞塌了头皮,也是没用。”嬴阳说:“你要想男儿诞子的事,图侥幸你自己生出 个儿子来。妇人家到了五十岁就不能生育,何况于男子?谅越发不能够。劝你不要 痴想。”夫妻大笑了一阵。 他衙署隔壁有一个秀才,叫做陈继常,他妻子东氏,妒恶异常。他家有一个丫 头,叫做海榴。也并非美婢,不过黑的是发,白的是脸,身躯不粗不细,还是个人 形,不至于魑魅恶态。东氏疑她丈夫同这丫头有苟且的事,时常打骂。那陈秀才极 其老实,循规蹈矩。那丫头虽然在面前服侍,他连正眼也不敢多看。但是仍禁不得 东氏动了疑,见丫头上前,说她浪汉,在主公面上讨好;及至退后,又说她故意做 出娇态,引诱主公,无回不打。面上掐的瘢痕,身上打的血印,新旧重叠,再不能 脱。陈继常看得甚是不过意,想要劝劝,又恐怕妻子越发疑心起来,倒不是替丫头 求生,反是给她送死了。 他夫妻二人同嬴阳两口子都说得来,颇觉亲密。后院仅隔一墙,还有个便门可 通往来。陈继常把这事告诉嬴阳,求阴氏从中解劝解劝,打发掉她,救她一命,只 当大积阴德。嬴阳也曾向阴氏说过。阴氏近日想替丈夫寻小,每常见这个丫头也还 看得,就想到了她身上,也不说破。 一天,听得隔壁东氏又打这丫头,打了足够百余下。那丫头杀猪似的叫,还不 肯饶,口中不住大骂,又听得不明白。阴氏带了个仆妇,开了后门,走了过去。东 氏见了她,方才住手。阴氏笑问:“奶奶,为甚事又在这里生气?”东氏让了坐下, 脸都气得雪白,战笃笃地说:“奶奶,说不得天地间哪里有这样大胆的事,大白天 的,这骚淫妇同那没廉耻的偷,刚刚被我撞见,你说气得过么?我定要打死这淫妇 才罢。” 你道这事可是真的么?原来这天早上东氏卯饮了几杯,一时醋兴发作,拿这丫 头来消酒,结结实实打了一顿。一时酒涌头晕,到床上去睡了。这丫头受不得了, 趁这空儿,到后面厨房去寻死。却好陈继常走去看见,再三叫她不可轻生。说: “我已经求了隔壁嬴奶奶救你,你权且忍耐。”那丫头听见有生路,自然就舍不得 死了。陈继常也恐怕东氏醒来,忙忙走出。恰巧东氏睡醒了,见丈夫匆忙自后面出 来,心中大疑。忙走到后边去,看那丫头还在那里拭泪。一见了,大发雷霆,说他 两个偷情,定是向主公哭诉她的狠恶,定要打死。 阴氏也不知内中真假,就劝说:“奶奶,杀生不如放生,一条人命何苦轻轻断 送?你不如卖放她,眼中何等干净?又算行了好事,可不好么?”东氏说:“奶奶 劝我,我可有不听的?况我的心比菩萨还软几分,别的都待得过,就是这一件,我 眼里心里都放不下。这一时哪里就有人买?若再留着她,我哪有这些精神去防闲? 真是一刻也留不得的。”阴氏笑着说:“我跟前一个大丫头配了汉子,近来正没个 丫头使唤,正要买人,奶奶不若卖给我吧。也不好讲价钱,奶奶当日是多少银子买 的,我照原价送你。奶奶可肯么?”东氏说:“这淫妇原是十二两银子买来的。既 是奶奶要,我就是奉送也有限。但只是一件,她是引汉子的班头,恐怕后来同你家 嬴爷七个八个的,你不要抱怨我。奶奶,你看我这样防得紧,他们还偷空弄鬼呢。” 阴氏说:“我自然会管她。”就叫仆妇回去取了十二两银子来,递与东氏。东氏也 将原来的文书查出给了她。阴氏将文书收了。也就告别,就将丫头带回,把前话告 诉了嬴阳,笑了一阵。 过了几天,这丫头脱了棍棒之难,阴氏又着实恩待他,好茶饭给她吃,那脸上 身上的痕迹都渐渐退去。阴氏见她好了,叫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服,叫她到 跟前,向她说要给丈夫做小的话。那丫头一脱地狱,连登天堂,已感恩不尽;忽然 又听见说要她做小,她虽是下人,十七八岁的丫头,何尝不想男女之事?只因主母 厉害,主公又怯惧若此,何暇荫及此念?今有这样美事临头,那种欢喜哪里还说得 出来?顿时笑容满面,跪下叩了无数的头。阴氏叫她起来,请了嬴阳到跟前,笑着 说:“你一番好心,叫我去救了这丫头来。如今已经将息好了,算你救了她的命。 让她给你做小,报你的恩,也不为过。你今夜就去同她共宿。”又悄悄儿在他耳边 说:“听陈奶奶的口气,这丫头也未必是处女了。只要她有本事养儿子,整破也不 必论了吧。” 嬴阳还要假推几句,心里喜得只是笑,连话也说不出。阴氏就叫仆妇送上果酒 来,他夫妻共坐,就叫那丫头坐在旁边。嬴阳细看那丫头,虽比阴氏少年,而美貌 十不及一。但小女子十五六岁至二十五六岁的十年之中,只要略似人形者,定有几 分丰韵。如今阴氏老了,两处看着,竟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晚间阴氏叫他二人到西屋去睡。次早嬴阳告诉阴氏,说这丫头白挨了那么多次 打,竟还是个女儿身。阴氏听了,也好笑了一场。 大凡人有一善之念,上苍决不负人。嬴阳、阴氏各存了一点好心,戒淫行善, 定然不致绝嗣。嬴阳同这丫头一夜中风流了两度,竟得了胎,喜出望外。到分娩之 时,竟破了他祖宗单传之例,生了一个双胎,得了两个儿子,喜得他夫妻笑得嘴都 合不拢。 他此时大小是个地方官,贺喜者填门。雇奶娘,摆酒席,那是不消说得。弥月 之后,替丫头抬了头,家中皆称姨娘。那东氏知道了这事,心中大恼,怪阴氏不该 把丫头给丈夫做小,这样伤风败俗的事都做了出来,就同阴氏断绝往来。这种妒妇 连别人家的醋都吃,真是可笑之极。 后来嬴阳这两个儿子大了,一个叫做嬴绍之,一个叫做嬴绿之。也不学戏了, 抛去这祖传衣钵,都教他们念书。嬴阳做了两年官,一天,向阴氏说:“为人不可 不知足。古人有两句话说得好:‘知足知辱,知止不殆。’还有两句话更说得好: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我侥幸做了这一任官,真出于意想之外,还图升迁 到哪里去?况又得了儿子,有了后代了。你我都将望六旬的人了,还不想退步,就 是无厌之徒了。我于今辞了回去吧。”阴氏也着实赞成,嬴阳就告老还乡。在他也 就算是荣归故里了,到了家中自然比当年更热闹些。金矿、闵氏更加亲热。后来他 两个儿子都娶妻生子,合家欢乐,他夫妻偕老寿终。 可见人能一心向善者,天必赐之以福。嬴阳、阴氏何等之人?当日受闵氏之恩, 就念念不忘。告聂变豹虽是自己报仇,却救拔出了闵氏,又嫁了金矿,也算以德报 德了。他在任上又存了一番善念,生了二子。可见人存一番好心,自有一番好报。 嬴阳之人犹如此,何况胜于嬴阳者,反不自省,岂不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