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匹夫寡勇,亡国不愿为冯妇 云游江浙,居无定所方外人 钟生主仆二人,骑着骡子到了丹阳,搭船直抵虎丘,在店中住下。他对小童儿 说:“我前日出门,一时匆忙,忘记带盘缠了。你快回去取来,我就住在这里等你。” 那小童儿信以为实,就搭船去了。到家见了主母,把上项话说了,钱贵疑心说: “他带了盘缠去的,怎么又说这话?”忙叫钟用来,交给他银子,同小童星夜赶到 虎丘,钟生已经不知去向。问店主,他说:“钟客官只在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 不知往哪里去了。”钟用寻了几天,杳无踪迹,只得归家报信。合家听了,不知是 生是死,痛哭了几场。钟自新要去寻叔叔,钱贵不肯,说:“你叔叔是安心要避出 去的,必定不在近处。浙江一路深山穷谷甚多,知道往何处去寻?况你兄弟又小, 无人照管家务,你如何去得?”他见说得有理,只得在家。时常想起叔叔的恩情, 就哭一场。钱贵、代目并他二子,不知淌了多少眼泪。 过了十多年,钟家有一个邻舍,叫做金德性,往浙江台州府去探亲。因慕雁荡 之胜,到那里去游赏。偶见老僧岩下有一间茅庵,进去歇脚。有一道人在里面独坐, 见有人来,也就起身让坐,却不交谈。金德性觉得这道人好生面善,目不转睛地看 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这人酷像钟老爷,他出来了十多年,原来在这里出家。” 又恐怕不是,不住地仔细端详。那道人说:“居士为何只管看我?”金德性听得声 音更熟,忍不住问:“你可是钟老爷么?”那道人笑着说:“既然是钟老爷,他如 何到得这里?”金德性说:“钟老爷虽然离家十多年,我是他紧邻,认得很熟。尊 面相似得很,只是反而丰嫩了些。”那道人笑而不答。金德性注视良久,越看越是。 暗想:“他形貌虽然略年轻了些,而声音不能改变,定然是他无疑。”就站起来说: “老汉同老爷一墙之隔,住了多年,常常相见,岂有不认得之理?老爷何必瞒我?” 钟生见被他识破,也站起来笑着说:“高邻,你好眼力,我就是钟丽生。”拉着他 的手让他坐下。金德性说:“自老爷出来之后,府上奶奶、相公至今想念。老爷难 道就不忆念家乡么?”钟生笑着说:“我已经弃家为方外野人,复何记念之有?” 金德性说:“老爷这些年在何处居住?今何孤身在此?”钟生知道他是个盛德老实 人,也将数年所历之处细细相告。天色将暮,钟生说:“日已衔山,老丈请回贵寓, 此地不堪留宿,明天再来相晤吧。”金德性也就辞了回寓。 次日早饭后,金德性又到庵中来,只得一间茅屋而已,内中已经空空如也,一 丝他物皆无了。金德性叹息了一会儿,还在左近访觅了两天,并无踪影。知他又远 避去了。 金德性回到南京,把遇见钟生的经过详细告诉了钟家。钱贵等人又哭了几场。 钟文、钟武此时俱已婚娶,定要去寻找父亲,钟自新也要去寻叔叔。钱贵起先不肯, 说:“你们虽去,决定寻不着。就是侥幸寻着了,他也一定不肯回来。你们父亲、 叔叔的天性,可是肯做冯妇的么?”他弟兄三人见钱贵不允,终日号泣。钱贵叫他 们到跟前,说:“我岂不愿你们去见一面?但恐怕空费跋涉,不能相会,徒劳往返。” 也就哭起来,说:“你们既然如此思念,我安忍阻你们的孝思。钟武在家吧,你兄 弟二人同去,寻得着,寻不着,要早早回来,不要叫你母亲同我在家倚门悬望。” 钟武说:“同是父母遗体,大哥哥是侄儿,倒还去呢,我难道不是儿子?我定要去。” 钟用也哭禀要跟了去寻主人,钱贵只得都依了。 他们收拾了一肩行李,带些途费,星夜去了。到了雁荡,寻了半月有余,杳无 信息。访问附近居人,皆云不知。三人恐母在家悬望,号哭而返。到家说了备细, 鄂氏、钱贵、代目合家大小又哭了几场。 你道金德性遇见钟生,他缘何到了那里?他当年在虎丘店中哄那小童回去之后, 即改了道装,次日就泛海到了崇明。地僻海陬(音z ōu 邹),住了月余。来游江 阴,赏澄江风景。见城西白石山幽静可居,自号白石山樵,复了儒服衣裳,在那里 训徒自食。 清兵南下,维扬失守,史阁部自刎。弘光听知这信,也不和众臣商议,带了十 多个内监,十数个宫嫔,共三十余骑,半夜开城向采石而遁,数十里外即为清兵所 获。次早宫门大开,宫娥内监纷纷逃散。百官进朝,方知圣驾已蒙尘在外了。正是: 九重尚有逃天子,朝内焉无遁大夫。 大家一哄而散。 先是,韩赞、周养子、李国辅提督勇卫营,操练禁旅,尽心为国。马士英奏弘 光,遣彼往浙江开矿,夺其营篆。把他那呆儿子马台改名马锡,提督营务。以此呆 物綰兵柄,时人无不笑骂。马士英年前特往贵州,调了数百苗兵来京,充当禁军。 他此时带领禁军,将他妻子蹇氏假充太后,同着家眷,向浙江逃去。浙人登城诟骂, 闭门不纳,只得逃往福建。因家赀重了,不能速行。那些五百两一个的大元宝虽不 能带,尚有数十万零碎之赀,日行十数里。过了仙霞岭,那时郑芝龙正在闽中。他 听了这信,遣将领兵,中途拦截。马士英夫妇,同那呆子马台,假孙马加卢,皆死 于兵刃之下。媳妇香姑同他的妾婢,皆被众卒抢去,不知所终。一生宦蓄,被抢一 空。 那阮大司马更是在行,听得清兵一到,即匍匐营门拜降。营内诸公久闻他有 《燕子笺》、《双金榜》、《狮子赚》、《春灯谜》诸剧,问他能自度曲否?他欣 然即起,执板蹬足,唱以侑酒,无耻到这个地步。他更算计得妙,想脚踏两头船, 做两朝的功臣。一面投顺了清兵,一面着人私通隆武①。后清兵追隆武,到赣州擒 获,在文书箱中收得阮大铖密本,差兵擒拿。他正在中首献花岩饮酒拨闷,闻得此 信,自上投下,头颅粉碎,骨肉如泥。 -------- ① 隆武──南明皇帝朱聿键的年号,1645-1646 年。 阮大钦向日曾以私隙杀雷縯(音y ǎn 演)祚于狱,那天早上忽然梦见縯祚用 斧头劈他脑袋。大铖直叫:“介公饶我。”介公,是縯祚的字。他因此心悸,想出 外闲游解闷,当天果然碎脑而死。 自从阮最、阮优死后,并无子孙。这时候毛氏已经年过花甲了,也不想立嗣。 拥着重赀,同庞周利朝夕行乐。别的妾见夫人如此,都效法马氏当日所为,各自相 厚了一个健仆卷赀逃去,莫知所往。后因阮姓族人众口哓哓,毛氏无奈,方才过继 了一个儿子。 当日阮大钦在世的时候,毛氏虽然同庞周利常常作乐,还不过是鼠窃狗愉的事。 阮大铖死后,她无可畏惧了,竟大张旗鼓,日夜叫庞周利到上边去,如同伉俪一般。 她愈老愈淫,庞周利虽然是个壮汉,当日偶然应差也还不觉疲劳。如今要他日夜应 付,如何有此力量?又恐失了主母之欢,不得不勉力支持。他有三个同盟的家人, 一个叫盛耇,一个叫司敷,一个叫杨壮,都知道他是主母的嬖(音b ì必)幸,常 常求他介绍。庞周利一则不负众人之托,二则自己也实在支撑不过来了,就荐贤自 代。这一回他三人毛氏都试过,兴头十分足了,身子也软瘫了。此后或轮流服事, 或四个一齐来,也混弄了几年。毛氏年将古稀,淫性虽然未倦,身子却渐渐干枯, 骨瘦如柴,白发蓬松,浑身如鸡皮一般皱着,甚是难看。他四人贪主母之赏,少不 得竭力以奉。一天,毛氏偶感风寒,饮食减少,奄奄一息,日夜还要他们四个齐攻。 那天大白昼的,他们四人正轮班同毛氏大弄。反复弄了数次,只见她哼了两声,四 肢不动,瘫于褥上,双眼紧闭。庞周利忙探她嘴鼻,只有微微冷气,已经告终了。 他四人慌了,忙各自穿衣下床。将她的箱柜撬开,把阮大铖在生所积的民脂民 膏,各卷了千金之数,一同逃去。 丫头们过来,见毛氏死了,忙报知她那螟岭之子。追问毛氏死的原故,丫头们 隐瞒不住,只得供出。那螟岭去找他们四人,已经不知去向。意欲报官,恐怕拿住 了供出前事,丑声扬播,只得罢了。开丧出殡,将毛氏同阮大铖合葬了。 阮大铖作孽一生,落得一家如此而已。古话说:世间坏人,远报儿孙,近报自 己。试看阮大铖、马士英两家,奸邪误国,到今天身死嗣绝,贻笑千古,岂不信乎? 庞周利等四人盗了重赀,逃到江西住下。恃着囊有余物,终日嫖赌。不上数月, 空空如也。他们赤手空拳,就入了江洋大盗伙儿内,后来被官军擒获,皆戮于市, 亦可谓恶奴之报。 再说弘光逃后,众文武官员见他一个做皇帝的,尚且弃天下如敝履,他们这一 顶乌纱,又能值几何?各拥着娇妻美妾,白镪黄金,一哄而散,并无一个死节之人。 只有一个乞儿,气愤不过,题了二十八个大字在文庙的照壁之上,投入泮池而死。 题的是: 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 忠良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钟生闻知,抚膺叹息:“朝廷高爵厚禄,以养此辈,临难不如一乞丐,竟是如 此散场!”常常泪下。 这江阴白石山中的居民,以前并不知书,皆业农樵。钟生在此居住数年之后, 学馆中子弟皆好学能文,后明经者十余辈。钟生不爱交游,惟与东山笑和尚相善, 往来无间。 这笑和尚不知何处人,语似楚音。忽来瓢子岗,寄栖一座破大王庙中。织履为 食,不乞化一文。人有与之者,笑而弗受。入市卖履,口不二价。他从不肯轻与人 言,见人辄笑。人问之,则大笑不止。常山谷独行,则鼓掌高笑。或临池独立,每 顾影自笑。织履之暇,或仰天长笑,或倚风豪笑。虚庭独立,或哑然冷笑,或莞尔 微笑,或葫芦大笑,举止未尝辍笑,故乡村男妇老幼都呼他为笑和尚。每入市,市 中群小儿因他好笑,皆拍手喧笑,拥绕大叫:“笑和尚来了!”和尚也喜与群小儿 欢笑,相与大笑不休。他常常同钟生危坐空山,终日作耳语。语毕,辄相视大笑而 散。 笑和尚有一厚友叫做哭道士,也不知何处人,来江阴盖了一间茅屋独居。冬夏 戴箨(音tuò拓)冠,着麻履入市求食。人与之,必北面再拜而祭,祭必哭,哭必 哀。人问其故,哭而不答。固问之,则放声大哭。起初人皆怪异,后皆识其诚。每 入市,人都说:“哭道士来了!”争与之食,食必祭,祭必哭。哭罢,诵《黄庭经》 以报之。笑和尚一日邀钟生去访他,到了庐外,道士方陈芋粟在中庭哭祭,哭声极 哀。钟生听和尚哭得伤心,亦唏嘘泣下。两人在扉外伫立,等他事毕,候了许久, 他哭愈劲,而声愈惨,钟生与和尚也掩面大恸。日暮,道士哭罢,二人扣门,拭泪 入见。道士即献茶,出祭品共食。和尚说起适才闻他哭时,我二人也不禁伤心悲恸, 不想触动了道士的心,又复呼天号泣,悲惨动地。钟生和尚亦皆潸(音shān 山) 潸泪下,相对达旦,于是三人遂成知己。 道士善哭,每于风雨临花、月明绕树,或云纫远嶂,雪满空山,莫不对景悲哀, 椎心泣血,闻者莫不酸鼻,然不知他是为何故。 又年余,道士辞别钟生,携手痛哭,往终南而去。次年,笑和尚也要别去。钟 生挽留不住,乃握手大笑而别,并不知所之。 钟生见他二人去了,无可为伴,也想他游,意尚未决。不意城中有许多人纷纷 来寻钟员外,他恐露了形迹,也飘然去了。 你道城中人如何知道他?内中有个缘故。那时江阴有一个杲头陀,字剑庵,倒 不知他的俗姓。天性端悫(音què却),幼孤,事母至孝。身长八尺余,力能举鼎。 每食,需粟一斗,肉十斤,酒一斛(音h ú胡)。家贫,力作奉养,日以革带束腰, 忍饿以给母。嗜学,昼则耕,夜则读,每达旦不寐。三十成文章,工书法,下笔数 千言立就,补邑博士弟子员,每试辄夺第一。里中弟子皆丰束脯,从学学子业,于 是始获饱餐。后母亡,遂为僧,隐居城南阳武墩。参心学,得某知识记莂(音bié 别)。然无丛林习气,风流潇洒。常芒鞋草笠,独步山中。拉樵夫牧竖话古今兴亡 事,樵牧不懂,欲谢去。杲则把其袂,必语竟而后释。初,邑南境地高,不通湖汶, 田家必藉山溪暴水始得丰收。若经旬雨水流不迭,则苗腐。经旬不雨,土壤燥裂, 则苗槁。多歉收,少丰年,多贫困,皆鹑衣草食。杲深怜悯,捐资募工凿沟,疏浚 溪港,建闸启闭。旱则储水各渠,涝则注水入江,由是数里瘠壤皆成膏腴之地。常 向人说:“大丈夫不能致身廊庙,为国家建不朽之业,居一乡,则当为一乡立奕世 利益。若诱愚夫愚妇修斋诵经建庙铸像为功德,不特有干名教,抑且获罪佛祖,大 负天地生我之意。”故虽受临济衣钵,未尝踞坐说法,操流募缘。 一年,值岁遭饥荒,里中富室每患剽窃。杲一夕独立要道,候群盗来,遮谓之 曰:“我剑庵和尚也,大众识之乎?大众不过为饥寒所逼,聊以自救。所谓夜里大 人是也。赤子之心原未绝灭,何可久迷不悟?今有稍赠君辈,持归各理生计,毋为 此龌龊事,上辱祖宗,下羞子孙也。”群盗皆弃杖罗拜,说:“愿奉教。”杲袖中 取出白金以赠之。此后众盗悉改为良民。 钟生在白石山住久了,名声远播,几乎无一日没人来访问。钟生恐或有人识出, 就辞了众门徒出来。闻得人说邑中有一个张颠,每日鸡鸣而起,即指山谷痛哭,大 呼崇祯皇帝数声,日出乃返,风雨不辍,即往访之。 这张颠名印顶,字大育。幼明辩,博学工诗,善鼓琴,又工击剑。然从不挟剑, 每酒酣兴发,即持双苇或柳枝狂舞中庭,如梨花乱落,紫电交驰,令人目眩。天性 忠义,甲申中传闻崇祯帝自缢于煤山,一恸即成颠疾,常号泣狂走于市,或裸体悲 歌于道。人多恶之,乃移家定山云停里,自署其门: 山定人随定,云停我亦停。 钟生访着了他,亦实告其始末。二人一见如故,相携大恸,款留数日而别。 又听说有陈颠夫之名,要访觅一晤,然已迁居,竟不知其所往。 这陈颠夫字乐山,名景,性豪侠,倜傥不羁。崇祯末年,中原流寇猖撅,颠夫 愤之。尽变家产,渡江募壮士五百人起义,与河南巡抚朱明合率大破贼众于柳园, 生擒贼首八斗糟斩之。既而朱明以谗去,援师不继,且食尽,遂遣散壮士而归。乃 漆八斗之头颅为酒器,大会亲朋。酒至客前,必令大骂逆贼者三,然后饮尽,如此 者七昼夜。此后或住或去,踪迹莫定。 钟生访问数日,不得一遇。有人见他行藏异人,知他是个埋名的高士,对他说: “陈颠一时哪里觅得着?四明有个万履庵,也是个义士。他是总不出门的,一去即 可相晤。”钟生即往四明去相访。 原来这万履庵名泰,自幼颖悟绝伦,凡书寓目即成诵。垂髫即有文名,乡士大 夫皆矜诩之。举诸生,以端方称。性孝友,内外无闲言。闭户求天人之学,终日危 坐。静思圣贤克己复礼的工夫,卒悟心性本原。故其诗文多自出性情,不事雕琢, 无斧凿痕,不蹈浮华,绝烟火气。读之者萧萧然,两腋若有清风来。吴越学人一时 翕(音x ī希)然,多宗之。然尚气节任侠,无腐头巾气。与人以诚,虽田夫牧竖, 必推心置腹。里巷有犯之者,多不与计较。及一旦有急难,已忘昔日冤怼(音duì 对),即殚(音d ān 丹)力拯其危,倾囊周其困。性虽耿介,然接人甚和。与之 处,油油然如坐春风中。即最猥琐之夫,一望见其颜色,鄙吝顿消,傲僻全捐矣。 思宗①崩,即弃家野服,筑居水中央,自署其门: 有天不戴逃方外,天地堪依住水中。 -------- ① 思宗──崇祯皇帝朱由检的庙号。 钟生寻到他住处,将来历向他家小奚①说明。履庵自驾小舟迎诸水浒,共载而 归,二人欢语悲歌了十余日。钟生辞别,复亲自棹(音zhào 兆)送十数里始返。 -------- ① 小奚──年幼的奴仆。 钟生由浙江出江西饶州府①到豫章②,偶遇着一个姓萧的主人,与语投机,定 要请钟生到他东山乡中,训他子弟。钟生此时又改了名姓,姓金,名生。盖取其姓 的半边,字的下一字也。萧家子弟十数人皆从受学。 -------- ① 饶州府──明代的饶州府辖境相当于今天的上饶地区,但当时的府治在鄱 阳县(今波阳县),不在上饶县。 ② 豫章──南昌的别名。 一天,萧家有子弟毕婚宴客,座中有一老人,自言从雁荡来,备言雁荡之胜。 钟生为之神往,不久即辞别萧家,到了雁荡。 这雁荡在何处?自浙江台州府①赴永嘉途中,出乐清县,则雁荡在道左焉。 -------- ① 台州府──明代的台州府府治在今临海市(今天的台州市在椒江)。 初到老僧岩,乃雁门户也,高数千尺。偏眉偏袒,绝似老僧。海气触山石,侵 晓皆成白云。或横亘荡下,远望之,俨若趺坐状。行益近,云气稍薄。比至岩下, 巍然立石耳。一肩一项,乃是两峰。自此林木蓊翳,岩石削立,径纡壑邃,渐入佳 境矣。至石梁洞,洞可容千人坐。石梁环洞门起,长数十丈。扶留①、女萝②杂缀 其上,略如苍髯老龙饮洞,作攫拿之势,亦一奇境也。 -------- ① 扶留──藤本类植物,常攀缘于树木上。 ② 女萝──地衣类植物,也作女罗、松萝。 向游天台县之石梁,婉蜒跨空,飞泉万丈出其下。游者目摇心悸,多不能度。 彼则石梁高架绝顶,重以瀑布增胜。此独偃蹇岩下,似稍逊耳。 涧下南出百步许,折而西行,有谢公岭。谢公者,南宋永嘉太守康乐公谢灵运 也。自岭以东,皆为雁荡东外谷。逾谢公岭而西,山石皆尽立,别有天地矣。岭下 有大洞,度危石过涧,群峰如剑、如槊、如华表、如灵芝,各种奇幻诡怪,不可殚 述。 石径出诸峰下,行里许,得古寺。名灵峰,不虚也。 寺旁为灵峰洞,洞外青天一片,下广上锐,空明滴翠。骤张目,绝似大野中望 见远山者。寻入寺,作苾蒭之馔。缓步出旧路,憩菱笋峰下,意谓山水奇境,至此 观止也。西灵峰五里有一寺,曰净名精舍,颇不俗,有老僧居焉。精舍在谷中,数 过绝涧,始至门前。有地宽平百亩,果木树皆成行列。其后轩面石壁,如百尺墙。 墙下杂植花竹,条叶鲜丽,长如春时。阶前列药炉茶臼,架上多名人手迹,皆题咏 瓯越诸山者,卷帙各精致有法。兀坐斗室中检阅移时,令人有超然之想。僧徐言灵 岩佳处,钟生问:“比灵峰如何?”老僧笑着说:“过之。”兴致跃跃,即别僧去。 钟生暗想:“前老人谓雁荡实胜天台。初余未到雁荡,不能定其优劣。比之灵 岩,叹老人之言不虚。”灵岩有寺,废久矣。而群峰益刻露呈秀,固知天地自然之 奇,非斧凿所能出。稍一点缀,反掩真色耳。寺基负石屏峰,峰高插天。左有峰曰 展旗,右有峰曰天柱,高与石屏等。天柱后为玉女峰,两峰之间别有小峰二,土人 呼为僧拜石,颇肖。 钟生坐废寺柱础上,历数诸峰。寻由石屏后小岭上盘折行千步,至龙鼻洞,龙 鼻水出焉。洞视石梁更隘,而险倍灵峰。独秀、卓笔两峰在其下。洞之胜至灵峰而 止,峰之胜至灵岩而止,瀑布之胜至大龙湫而止。 自大荆凡行四十余里,日晡至马鞍岭。徐行至岭上,望观音诸峰。既度岭,欲 投罗汉寺宿。未至寺六七里,遇寺僧,询路。僧指路旁谷:“从此而入,为大龙湫, 明日可一往也。”钟生因念明日至龙湫,则当自寺中却行十余里,往复甚费。遂入 谷,缘洞行。水声瀑潺潺,遥见一峰耸出,崡岈其端,则是剪刀峰矣。南行又里余, 径始绝。仰视石岩,高数千丈。下临绝谷,谷中皆磊砢大石。龙湫水直从岩顶飞下, 空中散落如雨,激乳石磳硡作声。初冬久旱,始至时,水势颇缓。有顷,忽大至, 横流倒泻,如决溃川。岂山灵有知耶?风声飕飕,吹雨过隔潭,直至岩下。谛视, 则岩端出石脚反数十丈,故水直下如建瓴。立未定,须发已尽湿。不觉大笑,为水 声所抑,不闻也。谷中多石菖蒲,着水尤鲜洁可爱。讵那庵、瑞鹿院皆仅存余址而 已。 先是灵岩卓笔峰下,亦有龙湫瀑布,仅长三百余尺,故有大小之别。坐龙湫上, 不觉日晚。自龙湫出里许,谷中有小岭甚锐,即寺后山也。过此即可直达僧厨下, 不必出谷行矣。日暮道远,鼓余勇凌轹(音l ì力)而上。初不知岭之锐,至岭背 俯视,则削如壁。寺中炊烟一缕,从墙脚出。寺后树高百尺,皆负墙而立。微茫有 小径可下,则松叶填集不可辨。遥见寺僧直下,如履平地,胆若稍壮。然每一措足, 惴然如履春冰。攀藤附葛而下,卒无恙。 钟生喟然长叹:“天下事,每失于不及持,而成于多畏。故驰康庄则马逸,饱 怒帆则舟覆,无所畏也。世路险巇,时时如行此岭,当无患巅蹶矣。” 寺之四面皆高山,夜坐望东北上,仅见斗柄。问僧雁荡在何处,不知也。但言 相传灵岩绝顶有大湖,雁过南海,常栖止其中,故名雁荡。水流出谷,为大龙湫, 盖不可至矣。 次日就路,破岩出竹,踏霜叶簌簌有声。行二里许,至能仁寺,亦久废。有大 镬,容四百斛。置榛莽中,是宋时物也。又西行为丹芳岭,甚高峻。凡四十九盘而 下,山势始开拓,大小芙蓉山在焉。自灵岩以东为雁荡东谷,自灵岩以西为雁荡西 谷,能仁至丹芳则西外谷也。 钟生赏玩了数日,初意欲住深山之中,恐米粮难以措办。因老僧岩离乡村路近, 于僻处搭一间茅屋静养。 住了二三载,以为此地决无人识,可以久居。不想被金德性识认,恐他次日复 来,那晚就不知避到何处去了。自此以后,总不知他下落,真是见其首而不见其尾, 确是神龙也。 钟生二子俱已成立,皆能绍续书香。长子钟文娶了梅生之女,次子钟武娶了宦 萼之女,子孙连绵不绝。钟自新也生了三子,此时有七十余岁。鄂氏也活到七旬之 外。钱贵与代目俱享高寿,见了四代重孙,方才老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