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破落户踢球得恩宠
宋哲宗赵煦在位的时候，东京①开封府有一个破落户②子弟，姓高，排行第
二，人称高二。自小不务正业，喜欢刺枪弄棒，踢得一脚好气毬③。京师人都叫
他高毬。──后来他干脆就把那“毬”字去了毛旁，添上个立人儿旁，改名高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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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东京──宋代建都汴梁（即开封），称为东京，相应地设三个陪都：应天
府（今河南商丘）为南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为西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
为北京。
②破落户──指祖先富有、由于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而把家产花光的城市贫民。
③气毬──“毬”是“球”字的古体。古代的球，外面是皮革制的，里面填
充的是羽毛，所以写作“毬”。到了宋代，才出现充气的气球──据说是用猪尿
脬（音suī-pāo 虽抛）做的内瓤。但是仍写作“气毬”。
这人吹弹歌舞、相扑顽耍，样样都会；诗、书、词、赋也胡乱学了点儿；正
经谋生的本事却全不行，只好在东京城里富贵人家帮闲。因为他引诱王员外④的
儿子吃喝嫖赌，王员外到开封府衙门告了他一状，府尹⑤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⑥，
递解⑦出开封府外，不许东京城里人留他在家。高俅无可奈何，只得到淮西临淮
州⑧去，投奔一个开赌坊的柳世权，在柳家一住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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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员外──本来指编制以外设置的副职官员。因为这种副职往往可以被有钱
人家用金钱买来作为一种头衔，所以后来就用来对有钱人家的尊称。
⑤府尹──宋代的地方行政区划县上为州或府，设知州或知府，但是东南西
北四京的行政长官称府尹，比知府的官衔和权力都大；开封府府尹又称京兆尹。
⑥脊杖──用鞭子或竹片抽打脊梁的一种刑罚，专用于发配到外地的罪犯，
以避免打屁股之后两腿受伤无法走路。
⑦递解──由解差押送罪犯。
⑧淮西临淮州──淮西，古代泛指皖北豫东淮河以北地区。按临淮郡置于汉
代，治所在江苏徐州；晋代治所在江苏盱眙（音x ū-yí需移）；南北朝治所在安
徽灵璧；唐代治所在泗州（今安徽泗县）；唐以后废。宋代没有临淮州。
后来哲宗皇帝大赦天下，高俅也得到了赦宥（音y òu 又），思量着要回东
京。柳世权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士是亲戚，就写了一封书信，给
了些盘缠，打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士家过活。
董将士看了柳世权的来信，暗自寻思：“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下？他要是个
老实人，容他在家，也让孩子们学点儿好。他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德行的人，
当初又犯过事。如果留在家中，倒惹得孩子们不学好了；要是不收留他，又撇不
过柳大郎的面子。”
当时只得暂且留他在家，每天酒食管待。住了十几天，董将士想出一个路数，
拿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信，对高俅说：“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
怕耽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到小苏学士①处，以后也得个出身。足下觉得如何？”
高俅大喜，谢了董将士。董将士派人拿着书信，带领高俅到苏学士府。小苏学士
看了来信，知道高俅是个帮闲的人，心想：“我这里如何安得下他？不如做个人
情，荐他到驸马②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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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小苏学士──指苏洵的儿子、苏轼的弟弟苏辙。
②驸马──驸马都尉本是汉代的官名，大都由皇亲担任。魏晋以后，皇帝的
女婿大都挂驸马都尉的虚衔，简称驸马，所以后文称王晋卿为“小王都太尉”、
“小王都尉”。
这个王晋卿，人们都叫他小王都太尉，就喜欢高俅这样的人。小苏学士给董
将士回了书信，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写了一封荐书，派人送高俅到
小王都太尉处。
这个小王都太尉，是哲宗皇帝赵煦的妹夫，神宗皇帝赵顼（音x ū需）的驸
马。他生平最喜爱会玩儿闹的风流人物，正用得着这样的人。见小苏学士差人送
高俅来，拜见了，就有些喜欢。随即写了回书，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
一天，小王都太尉庆贺生日，府中安排下筵宴，专请小舅爷端王赵佶（音j
í吉）。这端王是神宗皇帝赵顼的第十一个儿子，哲宗皇帝赵煦的御弟，是个聪
明俊俏的人物。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
自不必说。
端王来王都尉府赴宴，喝了几杯酒，上了几道菜，端王起身净手，到书房少
歇，见书案上有一对儿羊脂玉雕琢的镇纸狮子，一声说：“好！”王都尉见端王
心爱，就说：“还有一个玉龙笔架，细巧玲珑，做得极好。端王拿起狮子不放手
地看了一会儿，赞了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天取来，一并相送。”
端王大喜说：“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定更妙。”两人依旧入席，尽醉方散。
第二天，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用一个小锦盒子盛着，
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让高俅送去。
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捧着两件玉玩器，怀里揣着书呈，到端王宫中来。老
管家出来问：“你是哪个府里来的？”高俅施礼回答：“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
送玉玩器来的。”老管家说：“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①踢气毬呢，你自己过去
吧。”高俅说：“相烦引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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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黄门──太监的别称。
院公引高俅到庭前，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音j ì记）
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扎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
小黄门相伴着踢气毬。
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站在从人背后伺候。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
个气毬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高俅见气毬滚过来，
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了个鸳鸯拐，踢还端王。端王见了大喜，就问：“你是什么
人？”
高俅向前跪下回禀说：“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送两件玉玩器来，
有书呈在此拜上。”说着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听了，笑着说：“姐夫直如此挂心。”
端王看了书信，又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给管家收了去。
端王问高俅：“你原来会踢气毬！你叫什么？”高俅跪下回禀：“小的叫做
高俅，胡乱踢得几脚。”端王说：“好！你就下场来踢一回耍子。”高俅拜谢说：
“小的是何等样人，怎敢与恩王下脚！”端王说：“这是‘齐云社②’，名叫
‘天下圆’，人人可以踢的，你只管下场来踢。”高俅再拜辞谢：“小的怎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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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齐云社──宋代踢球的组织，也就是下文所说的“圆社”。
高俅三番五次辞谢，端王一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先叩头谢罪，然后下场来踢。
刚踢了几脚，端王就喝彩。高俅忙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气毬就像
鳔胶粘在身上似的，身份模样，人人叫好。端王大喜，哪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
留在宫中过了一夜。第二天，安排了筵席，专请王都尉来宫中赴宴。
王都尉当天不见高俅回来，心里疑虑。第二天门子来报：“端王差人来传令
旨，请太尉①到宫中赴宴。”王都尉出来，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端王府前，
下马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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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尉──宋代的太尉本是武官的最高职务，位列三公之一；但常常被用来
作为对某一武官官署主管的尊称，并不是实职。驸马都尉也是武官，所以下属这
样称呼。
端王大喜，入席饮宴，先谢了两件玉玩器，又说：“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毬，
孤②想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回答：“殿下③要用此人，就留在宫中服
侍殿下吧。”端王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番，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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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孤──帝王的自称，本是“孤陋寡闻”的自谦。
③殿下──对王、公、太子的尊称。
高俅从此得到端王的赏识，每天跟随，寸步不离。不到两个月，哲宗皇帝晏
驾④，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这就是宋徽宗──也就是玉
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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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晏驾──指帝王死亡。
端王做了皇帝，对高俅更加宠信，几乎是言听计从。一天，徽宗对高俅说：
“朕⑤想要抬举你，但是要有边功⑥，方才可以升迁。如今先叫枢密院⑦给你入
名，暂时做个随驾，等待机会，再给你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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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朕──皇帝的自称。
⑥边功──本指在边疆作战立功，这里泛指军功。
⑦枢密院──宋代的枢密院总理全国军务，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
不到半年工夫，徽宗皇帝就抬举高俅做到了殿帅府⑧太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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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殿帅府太尉──《宋史·职官志》中没有殿帅府，明代的殿帅府只设于京
师，叫做“京营殿帅府”，掌管京城的防守与治安，相当于今天的首都卫戍司令。
《水浒传》中有时候把“殿帅府”叫做“殿司府”。按“殿司府”是“殿前司”
的俗称，最早为后周世宗柴荣所创，统领殿前军，是皇帝的卫队，当时赵匡胤就
是殿前司都虞候。
高俅得了殿帅府太尉的职务，选了个吉日，到殿帅府到任。所有下属衙吏将
军，都来参拜，各呈手本①。高殿帅一一点过，其中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
进。据禀：此人半月之前，就有告病状上呈；因患病未愈，今天没来衙门办事。
高殿帅大怒，怒喝一声：“胡说！既然有手本呈来，却又不到，那厮②分明是推
病抗上，藐视本官！快去给我抓来。”随即差人去捉拿王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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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手本──写有本人姓名籍贯履历的帖子，用于拜见上级官员。
②厮──对男子的蔑称，那厮，相当于“那小子”、“那家伙”。
王进没有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纪已经六十多岁。牌头③来到王进家说：
“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④禀说染患在家，现有告病状在案。
高殿帅哪里肯信？只说是教头诈病在家，定要拿你。教头只得去走一遭儿。你要
是不去，一定要连累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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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牌头──旗牌军（也作牌军，是武官的卫队）头目，相当于班排长的下级
军官。
④军正司──应作“军政司”，是军事机关管理内部事务的官员，相当于参
谋长。
王进无奈，只得挣扎着起来。进了殿帅府，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了
个喏⑤，起来站在一边。高俅问：“你那厮就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么？”王进
回禀说：“小人正是。”高俅大喝一声：“这厮，你爹是街市上使枪棒卖膏药的，
懂得什么武艺？前官没眼，参⑥你做了个教头！如今竟敢小看我，不服我点视！
你托谁的势？竟敢推病在家，安闲自在！”王进禀告说：“小人怎敢？的确是患
病未愈。”高太尉大骂：“贼配军，你既然害病，怎么又来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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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唱喏（音rě惹）──古人行礼的一种方式：一面躬身作揖，一面口中喏喏
连声，表示恭谦。
⑥参──古代公文用语，有两个涵义，一是保举任命，一是检举揭发。这里
指任命。
王进又禀告：“太尉呼唤，怎敢不来！”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
给我加力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一同禀告：“今天
太尉上任，是好日子，暂且免他这一次吧。”高太尉又怒喝：“你这个贼配军，
且看众将的面子，今天饶了你，明天再跟你算账！”
王进谢了罪，起来抬头一看，认得原来是帮闲的高俅。出了衙门，叹了口气
说：“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还以为是什么高殿帅，原来是东京‘圆社’踢
球的高二。他早先学使棒，要和我父亲比试，被我父亲一棒打翻，养了三四个月
才好，所以记下仇了。他如今发迹，做了殿帅府太尉，正想要报仇，恰巧我正属
他管。古话说：‘不怕官，只怕管。’我怎么能和他争？”回到家中，对娘说了
此事，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他娘说：“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怕
没处走。”王进说：“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个主意。延安府老种经略
相公①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到京师来的，爱儿子使得好枪棒，何不逃去
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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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种经略相公──种是姓，有两个读音，一个音chóng崇，一个音zhǒng肿，
是两个不同的姓氏。经略是官名。宋代在边疆的州府设经略安抚使，简称经略，
是军政合一的地方官员，权力比知府、知州大。相公是对地方官员的称呼，比
“老爷”亲切。北宋时代，种世衡和他的子孙先后在西北边境出任经略安抚使。
这里说的老种经略相公，指种世衡的儿子种谔；后文的“小种经略相公”，指种
世衡的孙子种师道。
当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点好了。又装
了两个喂马的料袋。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搭
上，牵到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跟在
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
「简评1 」小人得志，一定猖狂，本也不足为奇。奇的是这样的小人，偏偏
有人赏识；古往今来，总是君子难于出头，小人容易得志。于是市井无赖，摇身
一变，成了显贵；正人君子，倒要受他的鸟气。
高俅得势害人，罪在赵佶；尽管许多人被逼上梁山，并不都是高俅一人所为，
但是除了高俅之外，还有蔡京，还有高俅的弟弟和儿子，还有蔡京的儿子和女婿，
组成了一个小人统治集团，危害百姓。归根结底，其罪难道不在赵佶？蔡京号称
“状元宰相”，并非“白痴总理”，可见才子不等于君子；高俅球艺精湛，如果
当个球社教练，也许还能发挥所长，如今让他当“首都城防司令”，不单不称职，
还要横生事端，祸害百姓。《水浒传》开篇就从小人得志陷害好人写起，其良苦
用心，难道还不明白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