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鲁智深打成了禅杖、戒刀,离开五台山,往东京进发。从五台山到东京开封, 足有一千里路,鲁智深脚程快,只走了十来天天,就到了东京城中,陪个小心问 过往行人:“请问大相国寺在哪里?”那人指点说:“过了前面州桥就是。”智 深谢过,提了禅杖就往前走,来到寺前,抬头一看,好一座大刹! 智深走进寺里,先找知客。知客僧见他生得凶恶,还提着铁禅杖,挎着戒刀, 先有五分怕他,就问:“师兄从哪里来?”智深放下包裹、禅杖,打个问讯说: “小僧从五台山来,本师智真长老有书信在此,着小僧来投上刹智清大师长老处, 讨个职事僧做做。”知客说:“既然有智真长老的书札,理当到方丈去。” 智深随着知客到了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信来,拿在手里。知客说:“师 兄,你怎么不懂规矩?长老出来,你应该解了戒刀,取出坐具信香来礼拜长老。” 智深道:“你怎么不早说!”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信香、坐具,却又不知 道该怎么办。知客帮他披了袈裟,又教他怎么铺坐具。片刻,智清禅师出来,知 客上前回禀:“这个僧人从五台山来,有智真禅师书信在此。”智清长老说: “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忙叫智深:“师兄,快来礼拜长老。”智深先 把那炷香插在炉内,拜了三拜,将书信呈上。智清长老接过书信拆开一看,信中 备细说明智深出家的因由,以及如今下山投托上刹的缘故,“……万望慈悲收录, 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智清长老看了来书,说:“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 暂歇,吃些斋饭。”智深谢了,收拾起坐具,提了包裹,拿了禅杖、戒刀,跟着 知客去了。
智清长老召集两班职事僧人,说:“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 人,原来是经略府的军官,因为打死了人,才落发出家。他两次在五台山大闹僧 堂,难以留他。你那里安他不的,却推来给我。想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 咐,不能推托;要是留他在这里,倘若乱了清规,如何使得?”知客说:“弟子 们看那僧人,全不像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得下他?”都寺说:“弟子寻思, 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面那片菜园,时常被营内军健们和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 户侵害,纵马放羊,十二挺多的。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哪里敢管他们?我看倒 不如叫智深到那里去住持,也许倒管得下。”智清长老说:“都寺说得是。”让 侍者去僧堂客房里等他吃过饭,就把他叫来。 侍者去不多时,引着智深到方丈里。智清长老说:“你既然是我师兄智真大 师荐来我这寺中挂搭①,做个职事人员,敝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旁边, 如今委派你到那里去住持管领。每天只要交上十担菜蔬了,余下的都归你用度。” 智深说:“本师智真长老着小僧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不教俺做个都寺、监寺, 怎么教洒家去管菜园?”首座说:“师兄,你不懂得,你新来挂搭,又没有功劳, 怎么就做得都寺?经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了。”智深说:“洒家不管菜园, 俺只要做都寺、监寺。”知客又说:“你听我给你说: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等 级,也各有所司。比如小僧做这个知客,只管接待往来客官僧众。至于维那、侍 者、书记、首座,这些都是清职,也不容易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些 都是掌管常住财物的。你才到这里,怎么就能得这些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 叫做藏主;管殿的,叫做殿主;管阁的,叫做阁主;管化缘的,叫做化主;管浴 堂的,叫做浴主。这些都是主事人员,属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 饭头,管茶的茶头,管厕所的净头,以及管菜园的菜头,这些都是头事人员,属 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就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 就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智深说:“既然也有出身,洒家明 天就去。”智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当天议定了职事,随即写 了榜文,先派人到菜园里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定于次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 -------- ①挂搭──和尚临时寄住在别的庙里,把随身带的东西都挂在禅房的挂钩上。 所以凡是客居的和尚,都称为挂搭,也作“挂褡”或“挂单”。 第二天一早,智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 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上包裹,挎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相送的和尚,到酸 枣门外廨宇里去交割住持。 这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只知赌博不务正业的破落户泼皮,都靠着在园内偷 盗菜蔬养身。这天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榜文,上写:“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 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那几个泼皮 看了,就去跟众破落户商议:“大相国寺里差一个和尚,叫什么鲁智深,来管菜 园。咱们趁他新来,闹他一场,一顿打下他势头来,好让那厮服咱们。”其中一 个说:“他又不认得咱们,咱们怎么去寻闹?我有一个主意:等他来的时候,咱 们诱他到粪窖边去,装作去祝贺他,大家一齐动手,抓住他双脚,翻筋斗攧那厮 下粪窖去,小耍他一下。”众泼皮说:“好,好!就这样办!” 鲁智深来到廨宇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几个种地 的道人,都来参拜了,所有锁钥,也都交割清楚。那两个相送的和尚和老住持和 尚,都回寺去了。 智深来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些果 盒、酒礼,都嘻嘻地笑着说:“听说和尚新来住持,我们邻舍街坊特地来作贺。 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旁边来。 那伙儿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 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的迎了过来,智深也接了过去,见这伙儿人都 不走动,只站在粪窖边,齐声说:“俺们特地来给和尚作贺。”智深说:“你们 既然都是街坊邻舍,都请来廨宇里坐。”张三、李四就拜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只指望和尚来扶他,就好动手。智深见了,心里疑惑:“这伙儿人不三不四,又 不肯近前来,莫不是要攧洒家?那厮们却是来捋虎须!俺且走上前去,让那厮们 看看洒家的手脚。” 智深大踏步走近众人面前。那张三、李四就说:“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 一面说,一面上前来,一个抢左脚,一个就抢右脚。智深不等他沾身,右脚早起, 腾地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正待要走,智深左脚又起,两个泼皮都被踢进 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得目瞪口呆,都想逃走。智深大喝一声: “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 众泼皮都不敢动弹。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一身的臭屎,头发上 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令:“你们快扶那撮鸟 上来,我就饶了你们。”众人伸手把这两人拉了上来,搀到葫芦架边,臭不可闻。 智深呵呵大笑说:“你们两个蠢物,快去水池子里洗干净了,再来和洒家说话。” 两个泼皮洗干净了,众人脱几件衣服,给他两个穿了。智深说:“都来廨宇 里坐着说话。”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说:“你们这伙儿撮鸟,别瞒洒家, 你们都是什么鸟人?来这里戏弄洒家!”张三、李四和众泼皮们一齐跪下说: “小人们祖居在这附近,都只靠赌博诈钱为生。这片菜园,就是俺们的衣食饭碗。 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也奈何我们不得。师父是哪里来的长老,这么了得!相国 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后我等愿情服侍师父。”智深说:“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 种经略相公帐前的提辖官,只为杀的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从五台山来到这里。 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别说你们这二三十个人,就是千军万马中,俺也敢杀进 去杀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辞去了。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宿。 第二天,众泼皮凑了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头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 里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下,两边坐着那二三十个泼皮,开怀饮酒。智深说: “什么道理,叫你们众人破费?”众人说:“我们有福,今天有师父在这里给我 等众人作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 有笑的。正在那里喧哄,只听门外老鸦哇哇地叫。──当时人认为听见老鸦叫不 吉利,就用祖传的法子破它,有频频叩齿的,也有说“赤口上天,白舌入地”的。 智深问:“你们这是做什么?”众人说:“老鸦叫,怕有口舌。”智深说:“哪 有这话?”那种地的道人笑着说:“墙角边杨柳树上新近添了一个老鸦巢,每天 聒到晚。”众人说:“快拿梯子爬上去拆了那鸟巢。”有几个就说:“我们去。” 智深乘着酒兴,也到外面去看看,见一棵碗口粗细的杨柳树上,果然有一个 老鸦巢。众人说:“搬梯子上去拆了,也落个耳根清净。”李四就说:“我盘上 树去,不要梯子。”智深抬头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弯下身子,左 手在下,右手在上,把腰只一拱,渐渐站起身子,居然把那株杨柳树连根儿拔起。 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不是凡人,是真罗汉身体,没有千万 斤力气,怎么拔得起?”智深说:“打什么鸟紧?明天都来看洒家演武使器械。” 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 从第二天开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了智深服服帖帖,每天拿酒肉来请智深, 看他演武使拳。过了几天,智深寻思:“每天吃他们的酒食,洒家今天也安排些 酒肉还席。”叫道人去城里买了几样果子,挑回两三担酒来,杀了一口猪、一腔 羊。那时候正是三月底,天气开始热起来。智深叫道人在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 那些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趁酒 兴正浓,众泼皮说:“这几天见师父演力,不曾见师父使兵器,怎么得师父让我 们看一看也好。”智深就到房内取出浑铁禅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众人 看了,尽皆吃惊,都说:“两臂没有水牛般力气,怎么使得动?”智深接过来, 飕飕地抡起来,浑身上下没半点儿破绽。众人看了,一齐喝彩。
智深正使得活泛,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一声彩:“使得好!”智深听见, 住手一看,见墙缺边站着一个官人,生得豹头环眼,燕颔(音h àn 汉)虎须, 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嘴里说:“这位师父,身手不凡,使的好器械!” 众泼皮说:“连这位教师都喝彩,必定是好。”智深问:“那军官是谁?”众人 说:“这位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叫林冲。”智深说:“何不 请过来讨教?”林教头就跳进墙来,两人在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下。林教头问: “师兄何处人氏?法讳上下怎么称呼?”智深说:“洒家是关西鲁达。只为杀的 人多,情愿出家为僧。年幼时也曾到过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大喜,就 结义智深为兄。智深说:“教头今天怎么到这里来?”林冲说:“刚才和拙荆① 一同到隔壁岳庙里还香愿,见这边使枪棒,看得入眼,叫使女锦儿和荆妇自去庙 里烧香,林冲就在这里观看,不想得遇师兄。”智深说:“洒家初到这里,正没 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天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忙 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 -------- ①拙荆──在他人面前称自己的妻子。“拙”是笨拙,“荆”是“荆钗裙布” 的省略。 刚饮了三杯,只见使女锦儿慌慌急急,红着脸,在墙缺边叫:“官人别在这 里坐着了!有人跟娘子在庙中啰嗦。”林冲忙问:“在哪里?”锦儿说:“我们 正从五岳楼下来,撞见个奸诈不唧②的人,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忙说: “小弟先去看看,再来拜望师兄,休怪,休怪。”说着,与使女匆匆地走了。 -------- ②不唧──形容词后缀,口语中用来增强语气,有贬义。如果形容词是单音 节的,可重叠为“不唧唧”,如“贼不唧唧”、“滑不唧唧”等。 林冲别了智深,急忙跳过墙缺,和锦儿直奔岳庙里来。赶到五岳楼前一看, 见有几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站在栏干边;台阶上背立着一个年轻的后 生,把林冲的娘子拦住说:“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说: “清平世界,调戏良家妇女,是何道理?”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扳过来 怒喝:“调戏良人妻子,该当何罪?”正要下拳打,认得是本管高太尉的干儿子 高衙内①。──原来高俅新近发迹,没有儿子,就把阿叔高三郎的儿子过继为儿 子。那厮倚势豪强,在东京专爱淫人妻女。京师人惧怕他权势,都叫他“花花太 岁”,谁敢跟他争口? -------- ①衙内──在唐代,衙内本是官署衙门内禁卫官员的通称,如衙内都校、衙 内都监、衙内都指挥使等。唐末宋初,各地藩镇大都用自己的儿子统领禁卫军, 从此就把某部门主管官员的儿子尊称为衙内,并不一定实领禁卫军。 林冲见是高衙内,手就软了。高衙内反倒说:“林冲,干你什么事儿!要你 来多管!”──原来高衙内不知道这是林冲的娘子。众闲汉一齐围拢来相劝: “教头莫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林冲怒气未消,瞪着眼瞅那高衙内。众 闲汉劝了林冲,哄着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 林冲引着妻子和使女锦儿,正要出庙,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 破落户,大踏步地跑了来。林冲见了,忙叫:“师兄哪里去?”智深说:“我来 帮你厮打呀。”林冲说:“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一时间无礼。 林冲本想痛打那厮一顿,碍着太尉面上不好看。古话说:‘不怕官,只怕管。’ 林冲不该是他的属下,暂且让他这一次。”智深说:“你怕他是本官太尉,洒家 怕他个鸟!俺要是撞见那撮鸟,一定叫他吃洒家三百禅杖。”林冲见智深醉了, 就说:“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暂且饶他。”智深说:“有什么事 儿,就来叫洒家。”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他说:“师父,俺们暂且回去,明 天再说。”智深提着禅杖说:“阿嫂莫怪,不要笑话。阿哥,明天再会。”智深 相别,自和泼皮去了。林冲领了娘子回家,心中郁郁不乐。 「简评7 」“倒拔垂杨柳”,是《水浒》名段,实际上是后文的铺垫:显示 鲁智深的神力(当然那棵杨柳树不会十分粗大),结交林冲,引出高衙内看中了 林冲娘子和高俅陷害林冲以及鲁智深大闹野猪林等一系列故事。其中也写了鲁智 深粗中有细以及对破落户泼皮并不歧视的性格。 林冲一出场,就说他的相貌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和 《三国》中所写的张飞相貌“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完全相同,就连 兵器,也和张飞一样,都是丈八蛇矛;此外第四十八回林冲出马擒捉扈三娘,书 中也有诗说“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可见《水浒传》的作者是想 把他写成张飞的形象,而不是舞台上老生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