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董超、薛霸押着林冲,到了沧州城里,上州衙交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 官大尹,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下帖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领了回文,自 回东京去。 沧州牢城营内收了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有那先来的罪人,都来看 他,对他说:“这里的管营、差拨,十分厉害,一心只想诈人钱物。要是有人情钱 物送给他,就照顾得你好;要是没钱,就把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要是得了人情,也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暂且寄下;要是不得人情,这一 百杀威棒就打得你七死八活。”林冲说:“谢谢众位兄长如此指教。比如要使钱, 应该拿多少给他?”众人说:“要想好,管营那里给他五两银子,差拨那里也得五 两银子。” 正说话间,差拨过来问:“哪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上前答应:“小人就是。” 差拨不见他拿钱出来,变了脸,指着林冲就骂:“你这个贼配军,见我怎么不下拜? 你这厮在东京做出事来,见了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你这贼配军,一脸的饿鬼相, 一世也不得发迹!你这把贼骨头,如今落在我手里,早晚叫你粉骨碎身!”骂了个 狗血喷头,林冲哪里敢应答?众人见他挨骂,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说:“差拨哥哥,些小薄礼,莫 嫌轻微。”差拨看了说:“这是送给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林冲说:“这是送 给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给管营。”差拨看看林冲,笑着说 :“林教头,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来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 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又有这一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 久后必做大官。”林冲笑着说:“全靠差拨照顾。”差拨说:“你只管放心。”林 冲取出柴大官人的书信说:“相烦老哥把这两封书信下一下。”差拨说:“既然有 柴大官人的书信,烦恼什么?这一封书信,值一锭金子。我先给你去下书信,一会 儿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的时候,你就说你‘一路上生病,还没痊愈’,我 自会帮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林冲说:“多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和 书信去了。林冲叹了口气:“‘钱可以通神’,这话不错。” 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拿五两银子和书信给管营,说林冲是条好汉,柴大官人 有书信相荐,定是高太尉陷害。管营说:“既然有柴大官人的书信,必须看顾他。” 就叫林冲来见。 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牌头来叫:“管营在厅上唤新到罪人林冲去点名。” 林冲听得叫唤,来到厅前。管营说:“你是新到犯人,先朝高祖武德皇帝①留下旧 制:新来的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左右,给我驮起来。”林冲告说:“小人一路 上感冒风寒,未曾痊愈,告寄打。”牌头说:“这人确实有病,乞赐怜恕。”管营 说:“这人确实有症候在身,暂且寄下,等病痊愈了再打。”差拨说:“现在看守 天王堂的,已经期满,可以叫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 取了行李,到天王堂交替。差拨说:“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看守天王堂,这是 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要烧烧香扫扫地就行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起 直做到晚,尚且不饶他;还有那没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冲说:“谢谢照顾。”又取二三两银子给差拨:“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 这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说:“都在我身上。”忙去禀了管营,把枷也开了。 -------- ① 先朝高祖武德皇帝──原文为“太祖武德皇帝”,指唐高祖李渊。武德是 李渊的年号。《水浒传》原文中多次提到“太祖武德皇帝”和“武德爷爷”,容易 误会是宋太祖赵匡胤。因此这里特地指明是“先朝”,并把“太祖”改正为“高祖”。 林冲从此在天王堂内照管,每天只是烧香扫地。不觉过了四五十天。那管营、 差拨得了贿赂,由他自在,也不来拘管他。这时候已经是深冬,柴大官人又常派人 来送冬衣和日用给他。 一天巳牌时分,林冲偶然到营前闲走,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他:“林教头,你 怎么在这里?”林冲回头一看,认得是李小二。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酒店当伙计, 偷了店主东西,要送官问罪,多亏林冲陪话,又替他陪了些钱财,方才免送官司。 京中安不得身了,又亏林冲送他盘缠,投奔别处,不料今天却在这里撞见。林冲说: “小二哥,你怎么在这里?”李小二急忙下拜说:“自从得到恩人救济,到处投奔 人不着。辗转来到沧州,一个姓王的酒店老板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①。他见小人勤 力,安排得好菜蔬,调和得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彩,买卖越做越顺当。主人家有 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在营 前开了个酒店。不知恩人怎么在这里?”林冲指着脸上说:“我因为被高太尉生事 陷害,受了一场冤屈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还不知日后怎么样。” -------- ① 过卖──酒饭店里的伙计。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地说:“我夫妻 二人正没个亲眷,今天恩人到来,真是从天而降。”林冲说:“我是罪囚,恐怕玷 辱你夫妻两口儿。”李小二说:“谁不知恩人大名?有衣服脏了破了,就拿来浆洗 缝补。”当即管待林冲酒食,又送他回天王堂。第二天又来相请,从此不时送汤送 水来营里给林冲。林冲的棉衣衫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林冲见他两口儿恭 敬孝顺,常拿些银两给他做本钱。 一天,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见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闪了进来,在里面阁子 里坐下,随后又一个走卒模样的人闪了进来,挨着那军官坐下。李小二问:“可要 吃酒?”那军官取出一两银子给小二说:“你且收下,放在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 等客人一到,有好的果品酒馔只顾拿来,不必再问。”李小二说:“官人请什么客?” 那军官说:“烦你给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你就说有个官人请他们说 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 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又同到管营家中请了管营,都到酒 店里。那管营和差拨问:“素不相识,请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说:“有高太尉 书信带来,你一看就知道了。且坐下喝酒。”李小二连忙开了酒坛,铺下菜蔬果品, 那人把了盏,相让着坐了。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来回服侍。那跟来的走卒在一旁 烫酒。大约吃过十数杯按酒,那人对小二说:“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就别来了, 我们有些话要说。” 李小二应了,到后面对老婆说:“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不尬。听他们的口 音是东京人,并不认得管营。后来我送酒进去,听见差拨说出‘高太尉’三个字来。 这人是不是跟林教头身上有些挂碍?我在门前招呼,你到阁子背后去听他们说些什 么。”他老婆说:“你快去营中请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说:“林教头是个 性急的人,叫他来一看,倘或正是他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善罢甘休么?弄不好就 要杀人放火。做出事来,会连累咱们的。你先去听一听再说。”他老婆去听了一个 来时辰,出来说:“他们交头接耳说话,不听清说的是什么。只见那个军官模样的 人,从怀里取出一帕子东西,递给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包的,大概是金银。只听 见差拨说:‘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 正说话间,阁子里叫:“取汤来。”李小二急忙送汤进去,看见管营手里拿着 一封书信。小二换了汤,添了些下饭,四个人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 差拨先去了。随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不多时,恰好林冲走进店里来,李小二慌忙说:“恩人请坐,小人正要去找恩 人,有些要紧话说。”林冲问:“什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 “刚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天酒。我听差拨口里说 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惑。又叫浑家去听了一个时辰,他们交头接耳 说话,都听不清。临了只听见差拨答应说:‘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 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给管营、差拨。不知是什么样人?小人心下犯疑,只怕跟恩人 身上有些挂碍。”林冲问:“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说:“五短身材,白净 面皮,没什么胡须,大约有三十多岁。那跟的人也不高大,紫赯色面皮。”林冲听 了大惊说:“这个三十多岁的正是陆虞候。这个贱贼,还敢来这里害我!让我撞着, 叫他骨肉变泥!”李小二说:“只要小心提防他就是了。岂不闻古人言:‘吃饭防 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了把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到处 去找。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当晚无事。第二天一早,洗漱罢,带了刀,又 去沧州城里城外、大街小巷,团团转找了一整天,都没踪影。一连找了三五天,仍 不见消息,林冲心下也就慢了。 到第六天,管营把林冲叫到点视厅上,说:“你来这里许多天了,有柴大官人 的关照,不曾抬举你。这里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凡是去纳草纳料的, 都有些常例钱收取。原是一个老军在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 你到那里去得几贯盘缠。你这就跟差拨到那里去交割。”林冲应声说:“小人这就 去。” 林冲离了营中,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今天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 管事,不知是什么意思?”李小二说:“这个差使,又比天王堂强。那里收草收料, 都有些常例钱。要是不给管营银钱,是不能够得这差使的。”林冲说:“他不害我, 倒给我好差使,不知是何用意?”李小二说:“恩人不要疑心,只要没事儿就好。 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天挪工夫去看望恩人。” 林冲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和差拨一同投草料场来。正 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越下越密,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处买酒吃。好不容易冒雪来到草料场外一看,周遭是 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七八间草屋做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 座草厅。到那厅里,一个老军正在向火。差拨说:“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 堂看守,你可即刻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吩咐:“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 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拿出账本,点了堆数临了儿说:“火盆、铁锅、 碗碟都借给你。”林冲说:“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就拿了去。”老军 指着墙壁上挂的一个大葫芦说:“你要是买酒吃,走出草场,投东边大路走两三里, 就有市镇。” 交割清楚,老军自和差拨回营去了。林冲见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 炉里。仰面看那草屋,四下里都坏了,被朔风一吹,摇撼振动。林冲寻思:“这屋 如何过得一冬?等雪晴了,到城里叫个泥水匠来修修。”向了一会儿火,觉得身上 寒冷,想起刚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个市镇,何不去沽些酒来吃?就取了些碎银子, 用花枪挑了酒葫芦,盖了火炭,取毡笠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了 大门,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背着西北风, 信步投东。 那雪正下得紧,走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座古庙,林冲合掌顶礼默祷:“神明 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走了一段路,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细看,见篱笆外 挑着一个草帚儿做的酒幌子在风雪中摇摆。林冲走进店里,店主人问:“客人哪里 来?”林冲问:“你认得这个葫芦么?”店主人看了看,说:“这葫芦是草料场老 军的。”林冲说:“我就是接替老军看草料场的。”店主说:“原来如此。既然是 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先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 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林冲一连喝了几杯。又买了些牛肉,包了揣在怀内, 再灌了一葫芦酒,留下些碎银子,用花枪挑着酒葫芦,叫声“相扰”,就走出篱笆 门,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林冲踏着瑞雪,迎着北风,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进去一看:那两间草厅, 已经被大雪压倒了。林冲在雪地里放下花枪、葫芦,恐怕火盆内的炭火延烧起来, 搬开破墙壁,探半身进去一摸,火盆里的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再摸摸床上,拽出 一条被絮来。林冲见天色黑了,没处安身,想起离这儿半里路外,有一座古庙,只 好暂且到那里去过一夜,等天亮了再说。就把被絮卷了,用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 把门拽上,锁了,就往那庙里走去。 进了庙门,把门掩上,见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掇过来顶住了门。到里面一看, 殿上塑的是一尊山神,并无庙祝。林冲把被絮、枪和酒葫芦放在供桌上,取下毡笠, 把身上的雪都抖了,脱下白布衫来,把被子扯过来盖了下半截身子,这才把葫芦提 过来慢慢地喝着冷酒,就拿怀中的牛肉下酒。 正吃喝着,忽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门缝里往外一看, 只见草料场里火起,烧得正旺。林冲拿起花枪,正要开门出去救火,又听见外面有 人说着话走来。林冲就趴在门边听,是三个人的脚步响,直奔庙里来。先用手推门, 被石头顶住了,推不开。那三人就在庙檐下站着看火。其中一个说:“这条计好么?” 另一个答应说:“多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保你们二位都 升官。这次张教头可没的推故了。”那人说:“林冲如今被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 病必然好了。”另一人说:“张教头那厮,太尉三番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 没了。’张教头总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的病看看重了。太尉这才特地叫俺两个来央 二位干这件事,今天总算完备了。”又一个说:“小人爬进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 了十来把火,他还能走到哪里去?”那一个说:“这早晚料想烧个八分过了。”又 听得一个说:“即便他逃得性命,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说: “咱们回城里去吧。”一个说:“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见了太尉, 也显得我们会办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的口音,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心想: “老天可怜林冲!要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 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三个人急忙想走,惊得呆 了,反而走不动。林冲举手,“咔嚓”一枪,先搠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 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一枪,也搠倒了。 翻身回来,陆虞候刚走了三四步,林冲大喝一声:“好泼贼,哪里去!”劈胸一提, 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他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在陆谦脸上 搁着,喝问:“泼贼,我和你自幼相交,没什么冤仇,你何苦这样害我?”陆虞候 求告说:“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说:“奸贼,事事都是你出 头,怎么不干你事?”说着,把尖刀捅进他心窝里。回头一看,差拨正爬起来要走。 林冲过去按住了:“你这厮也这样歹毒!且吃我一刀!”再一刀把头割了下来,回 来把富安、陆谦的头都割下来,把三个人的头发结做一处,提进庙里来,都摆在山 神面前的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戴上毡笠,把葫芦里的冷酒都喝光了。 这才提了枪,出庙门往东去。 走不到三五里,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说:“你们快去救应, 我去报官。”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越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离得草料场 远了。只是身上衣服单薄,挡不过那寒冷。见前面树木深处,有几间草屋,被雪压 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直奔那草屋而去,推开门,见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客, 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客在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木柴。林冲走到面前叫一声: “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里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你这火烘一烘,望给个 方便。”庄客说:“你自烘好了,不妨事的!”
林冲烘着身上的湿衣服,略有些干了,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 林冲就说:“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回些酒吃。”老庄客说:“我们每夜轮流看 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人还不够吃呢,哪有多的给你!” 林冲又说:“胡乱回两三碗给小人挡挡寒。”老庄客说:“你这人,别纠缠了。” 林冲闻着酒香,越发想吃,又说:“没奈何,回两碗吧。”众庄客说:“好意让你 烘衣裳向火,又来要酒吃!快走吧,再不走,把你抓起来吊在这里。”林冲火气上 来,发怒说:“这厮们好没道理!”把手中枪扎了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往老庄客 脸上一挑,又把枪在火炉里一搅,那老庄客的髭须就轰地烧着了。众庄客都跳了起 来。林冲掉过枪杆来乱打,老庄客先走了;庄客们被林冲赶打一顿,也都走了。林 冲说:“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有两个葫芦瓢,取一个下来,倾出那瓮 里的酒来吃了一半儿,剩下一半儿。这才提了枪,出了门,一步高,一步低,踉踉 跄跄,走了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吹,就在那山涧边醉倒了。 众庄客引了二十多人,拖枪拽棒,奔到草屋内一看,不见了林冲。顺着踪迹赶 了来,见他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众庄客一齐上,提起林冲,用绳索绑了, 把他解送到一个庄院前。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大官人还没起,且把这厮吊在 门楼底下。” 天亮之后,林冲酒醒一看,见好大一个庄院,大叫起来:“什么人敢吊我在这 里?”庄客听见,手拿着白木棍,从门里走出来,喝一声:“你这厮好大口气!” 那个被烧了胡须的老庄客说:“不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问明白了送官。” 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直叫:“不要打我,我有话说。”只见一个 庄客进来说:“大官人来了。” 只见一个官人,背叉着手,走了出来,问:“你们在这里打什么人?”众庄客 答说:“昨夜捉住个偷米的贼。”那官人过来一看,认得是林冲,忙喝退庄客,亲 自解下,问:“教头怎么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都走了。 林冲一看,正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大官人救我!”柴进说:“教头怎么 来到这里,被村夫羞辱!”林冲说:“一言难尽!”两人到里面坐下,把火烧草料 场一事备细说了。柴进听了说:“兄长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请先住下,再 作商量。”叫庄客取一身衣裳出来,让林冲从里到外都换了,请到暖阁里安排酒食 管待。自此林冲就在柴进东庄上住下。 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放火烧了大军草 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差缉捕人员四处张挂,出三千贯赏钱,捉拿林冲。 林冲听得这个信息,等柴进回庄,就说:“不是大官人不留小人,只因官司追 捕得紧,挨家搜捉,倘若查到大官人庄上,恐怕连累大官人。只求大官人借林冲些 许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柴进说:“既然兄长一定要 走,小人作书一封,给兄长安排一个去处。”林冲问:“不知投何处去?”柴进说: “山东济州①管下有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 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叫‘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摸着天’ 杜迁,第三个叫‘云里金刚’宋万。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 多有做下弥天大罪的人,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三位好汉,都和我交厚, 常寄书信来。我修书一封,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冲说:“如此最好!” 柴进说:“只是沧州道口如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搜检,把住道口。 兄长必须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说:“我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 -------- ① 济(音j ǐ挤)州──济州建于北魏泰常四年,治所经过多次搬迁:唐代 以前治所在碻(音 què确)礅,即今山东茌(音chí池)平县境内;唐代初年治所 在庐县,因庐县县城被河水冲毁,并入郓(音y ùn 运)州(原址在今山东东平县 西、东平湖东岸的州城镇);五代后周广顺二年(公元952年)移治所于巨野;金 天德二年(1150年)移治所到任城(今山东济宁)。宋江故事发生在政和(1111-1117 ) 及宣和年间(1119-1125 ),济州的治所应该还在巨野;但是郓州在政和初年升为 东平府,离梁山泊很近,今天的东平湖,就是当年“八百里梁山泊”消退后剩余的 一部分,京杭大运河穿湖而过,被称为“小洞庭”。所以梁山泊在宋代政和年间似 乎应该属于东平府管辖。 柴进先叫庄客背了包裹出关去等,然后备了二三十匹马,一行人带了弓箭,驾 了鹰雕,牵着猎狗,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投关外来。把关的军官坐在关上, 见是柴大官人,忙起身说:“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二位官人为何在 此?”军官说:“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守 把。所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着说:“我这一伙儿人中,正 夹带着林冲,你怎么不认得?”军官也笑着说:“大官人是识法度的,难道肯夹带 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着说:“二位如此信托,得了野味回来,再相送 吧。”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 一行人走了十四五里,见先去的庄客在路边等候。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 猎的衣服,穿上庄客带来的衣裳,挎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辞别柴进, 往南去了。 「简评10」军官出身的林冲,“忠君守法”的思想根深蒂固。从他妻子被高衙 内调戏直到自己被诬陷发配到沧州,始终抱着“能忍就忍”的态度,不敢反抗,而 是把希望寄托在“负屈含冤”之后,能够“挣扎着”回到东京,和妻子团聚。他前 后两次怀刀,也只是想杀陆谦,并不敢杀高俅,更不想反抗朝廷。但是直到陆虞候 火烧草料场之后,他才懂得自己的忍让,并不能换来高俅的宽容,也就是到了忍无 可忍的时候,方才唤醒了灵魂深处的“匪魂”,演出一场“风雪山神庙”,在漫天 的风雪中,在火烧草料场的熊熊大火映过来的火光中,猛下杀手,血溅山神庙前的 风雪大地,遗下一幅血红雪白的惨烈森冷的图景,然后踏上了夜奔梁山的不归之路。 不过这还是“无法中的办法”,如果朝廷真能赦免他的罪,他是会很高兴地接受招 安的。他是《水浒传》中第一个被逼上梁山的人,而且写得很详细、很符合他的出 身和性格。 林冲杀人以后,到柴进庄上向庄员讨酒喝。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快活饮酒,甚至 是他唯一的一次从嘴里说出“快活”二字。梁山好汉中说“快活”说得最多的是李 逵。这时候林冲的夺酒以及自称“老爷快活饮酒”,那腔调,那行事,和李逵也差 不多了。这是因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林冲杀过人之后,终于可以一伸郁怀了,那蜷 缩了太久的疲惫而沉重的灵魂,终于可以一得舒展了,因此他需要放怀一醉,而且 也果然沉醉了。 写差拨的小人嘴脸,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真是钱能通神,更能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