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晁天王东溪村密谋 山东济州郓城县有两个巡捕都头:一个是马兵都头,姓朱名仝,身高八尺四 五;有一部虎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 叫他“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 好武艺。手下管着二十个马弓手,二十个土兵。一个是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 高七尺五寸,紫赯色面皮,有一部扇圈儿胡须,只为他膂力过人,能跳二三丈阔 的山涧,满县人都叫他“插翅虎”。原是打铁匠人出身,学得一身好武艺,虽然 仗义,只是有些心地偏窄。手下管着二十个步兵,二十个土兵。 当时天下并不太平,各处乡村盗贼猖狂。当都头的,难免要经常带领土兵各 处走走。一天,两个都头商量好:夜间来一次例行巡查,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 门,分头巡捕。如有贼人,随即捕获申解,并不惊动乡民。 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土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儿,回来到东 溪村山上,采了几片红叶,就下村来。走不到二三里,到了灵官庙前,见殿门不 关,雷横说:“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非有歹人在里面么?咱们进去 看一看。”众人举着火把进去,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天道热,那汉 子把破衣裳团成一团当作枕头,齁齁地沉睡。雷横说:“好怪!知县相公真神明, 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大喝一声,那汉子正要挣扎,二十个土兵一齐上前, 把那汉子一条索子绑了。当时正是五更时分,天色还早。雷横说:“咱们且押这 厮去晁(音cháo 潮)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再解到县里去。”一行众人就都 奔晁保正庄上来。 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因身强力壮,体魄魁伟,人称“托塔天王”,祖上是 本县本乡富户,最爱剌枪弄棒,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为人仗义疏财, 专爱结识天下好汉,只要有人来投奔他,不论好歹,都留在庄上住。走的时候, 还给银两助他起身。 雷横和土兵押着那汉子来到庄前敲门,这时候晁盖还没起,听说雷都头到来, 忙叫庄客开门。众土兵先把那汉子吊在门房里。雷横引了众人到草堂上坐下。晁 盖起来接待,动问:“都头有什么公干到这里?”雷横回答:“奉知县相公钧旨: 着我和朱仝两个引了部下土兵,分头下乡到各处巡捕贼盗。因走得力乏,径投贵 庄暂歇,有扰保正安寝了。”晁盖说:“这个何妨!”忙叫庄客安排酒食管待, 接着又问:“敝村可曾拿得个把小贼么?”雷横说:“刚才前面灵官殿上有个大 汉睡着在那里,我看那厮不像良善君子,一定是醉了,就地睡着。我们把他绑了, 本待解去县里见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让保正知道,日后父母官查问,保正 也好答应。如今吊在贵庄门房里。”晁盖听了,称谢说:“多亏都头见报。” 不久庄客捧出酒食,晁盖说:“这里人多,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少坐。” 叫庄客点起灯烛,请都头到里面对酌。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晁盖一面 陪着雷横喝酒,一面寻思:“村中有什么小贼让他拿了?我且去看看是谁。”陪 着喝了几杯酒,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你陪都头坐一坐,我去净了手就来。” 那主管陪侍雷横喝酒,晃盖拿了个灯笼,来到门楼下看。土兵都去喝酒了, 没一个在外面。晁盖就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哪里?”庄客说:“在 门房里关着。” 晁盖推开门一看,只见高高吊着那汉子,露出一身黑肉,两条黑毛腿,赤着 一双脚,紫黑阔脸,鬓边一搭硃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晁盖问:“汉子,你 是哪里人?我村中不曾见过你。”那汉子说:“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 个人,却把我当做贼拿了。”晁盖问:“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那汉子说: “我来这村中投奔一个好汉晁保正。”晁盖问:“你投奔他有什么事情?”那汉 子说:“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我有一桩富贵要送给他。”晁盖说:“我就是晁 保正。要我救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一会儿我送雷都头等人出来,你就叫我阿舅, 我就叫你外甥。只说你四五岁就离了这里,如今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 两人说定以后,晁盖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提了灯笼,回后厅来。三人又 喝了几杯酒,见窗外射进亮光来,雷横说:“东方亮了,小人告退,好去县中画 卯①。”晁盖说:“都头官身,不敢久留。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儿。” 雷横说:“不须保正吩咐,一定再来拜望。” -------- ①画卯──当时在衙门里当差的人,早晨卯时(五至七时)要到衙门报到, 叫做画卯。 两人一同走出来,那伙土兵都吃饱了,各自拿了枪棒,到门房里解了那汉子, 带出门外。晁盖见了,说:“好一条大汉!”雷横说:“这厮就是灵官庙里捉的 贼。” 正说着,只听那汉子叫了一声:“阿舅,救救我!”晁盖假意看他一看,喝 问说:“你这厮不是王小三么?”那汉子说:“正是我,阿舅救我!”众人吃了 一惊。雷横就问晁盖:“这人是谁?”晁盖说:“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怎 么在庙里歇?他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岁的时候随家姐夫和家姐 上南京去住,一去十几年。这厮十四五岁的时候来这里走过一遭儿,跟个东京客 人学贩卖,向后再不曾见面。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怎么却在这里?小可本也 认他不得,只为他鬓边有这一搭硃砂记,因此影影认得。”又即喝问:“小三, 你怎么不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那汉子叫着说:“阿舅,我不曾做贼。”晁 盖喝问:“你不做贼,怎么把你抓了?”夺过土兵手中棍棒,劈头劈脸就打。雷 横和众人劝说:“先不要打,听他说。”那汉子说:“阿舅,你听我说:自从十 四五岁来走了那一遭儿,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 舅,想去庙里睡一觉,等酒醒了再来;不想被他们把我拿了,却真不曾做贼。” 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一面骂:“畜生!你不来见我,却在路边贪噇这口黄汤, 我家中没酒给你吃?辱没杀人!”雷横过来劝说:“保正别生气,令甥本不曾做 贼。我们见他偌大一条汉子,却在庙里睡,觉得跷蹊,且又面生,因此动疑,捉 了他来这里。要是早知道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叫土兵快解了绳索。众土 兵登时放了那汉子。雷横说:“保正莫怪,小人们回去了。”晁盖叫那汉子拜谢 了雷横,取十两银子给雷横,又取了些铜钱赏了众土兵,送出庄门外。 晁盖同那汉子到后轩,取几件衣裳给他换了,问他姓名,何处人氏。那汉子 说:“小人姓刘名唐,祖贯潞州①人氏,因鬓边有这搭硃砂记,人都叫小人‘赤 发鬼’,特地送一套富贵来给保正哥哥。”晁盖说:“你说送一套富贵给我,现 在何处?”刘唐说:“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 物,送上东京,给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去年他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走到半 路里,不知被谁打劫了,至今也没捉到。今年他又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早晚起 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这是一套不义之财,取之何妨?不知哥哥 意下如何?”晁盖说:“这件事可要从长商议,来日再说。你先到客房去歇息。” -------- ①潞州──今陕西长治县。 刘唐在房里寻思:“可恼雷横那厮,平白骗了晁保正十两银子,又吊了我一 夜。想那厮去还不远,我何不拿条棒赶上去,打翻了那厮,夺回银子来,也出一 口恶气。”当即走出房门,到枪架上拿了一把朴刀,出庄门大踏步往南赶了五六 里路,见雷横引着土兵,慢慢地走去。刘唐赶上,大喝一声:“那都头,不要走!” 雷横吃了一惊,忙去土兵手里夺条朴刀拿着,喝问:“你那厮要做什么?” 刘唐说:“懂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我就饶了你!”雷横说:“这是你阿舅送 我的,干你什么事?”刘唐说:“我又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我阿舅 十两银子。懂事的快拿来还我,佛眼相看;要不还我,叫你眼前流血!”雷横大 怒,指着刘唐大骂:“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刘唐说:“你这作贱百姓 的泼才,怎敢骂我!”雷横又骂:“你这等贼心贼肝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 累晁盖!”刘唐大怒:“我来和你见个输赢。”举着朴刀,直奔雷横。雷横见刘 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两人就在大路上厮并,一来一往,斗了 有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众土兵见雷横赢刘唐不得,正要一齐上前,只见路边篱 门开处,一个人手提两条铜链,叫着说:“你们两个且不要斗,我有话说。”把 铜链就中一隔,两人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站住了脚。看那人,秀才打 扮,戴一顶桶子样齐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鸾带;下面 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这人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 道号加亮先生,本乡人氏。 当时吴用手提铜链,指着刘唐问:“那汉子,你因为什么和都头争执?”刘 唐斜眼看着吴用说:“不干你秀才的事!”雷横说:“教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 条地睡在灵官庙里,被我们拿了,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看他 母舅面上放了他。晁天王请我们吃了酒,送些礼物给我。这厮瞒了他阿舅,赶到 这里来问我讨取,你说这厮大胆么?”吴用寻思:“晁盖和我自幼结交,他的亲 眷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况且年龄也不相称,必定有些跷蹊。我且劝开 了这场闹,再去问他。”就对刘唐说:“大汉不要执迷,你母舅跟我是至交,跟 这都头也过得着,就是送些人情给他,你来讨还,也坏了你母舅的面皮。看在小 生面上,就算了吧。”刘唐说:“秀才,你不知道。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给他的, 是他诈取我阿舅的银两;要是不还我,誓不回去。”雷横说:“除非保正亲自来 取,就还他,却不还你。”刘唐说:“你冤屈人做贼,又诈了银子,怎地不还?” 雷横说:“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刘唐说:“你不还!除非我手里朴刀 肯答应。”吴用又劝:
“你们两个斗了半天,又没输赢,斗到几时是了?”刘唐说:“他不还我银 子,就和他拚个你死我活。”雷横大怒:“我要是添个土兵来斗你,也不算好汉。 好歹我一定要搠翻你!” 刘唐大怒,拍着胸脯就扑上去;雷横千贼万贼地骂,也指手划脚地迎上来。 两人又要厮并,吴用横身在中间劝,哪里劝得住?正要斗,众土兵指着说:“保 正来了。” 刘唐回身一看,见晁盖披着衣裳,前襟散开,匆忙赶来,大声吆喝:“畜生, 不得无礼!”吴用大笑:“必须保正亲自来,方才劝得了这场闹。”晁盖赶得气 喘,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斗朴刀?”雷横说:“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讨取 银子。小人说:‘不还你,要还我还保正,不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 是吴教授出来解劝。”晁盖说:“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都头看小人的面子请 回吧,改日再登门陪话。”雷横说:“小人也知道那厮胡来,不跟他一般见识, 又劳保正远出。”作别去了。 吴用对晁盖说:“不是保正亲自来,几乎出了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的确好 武艺。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连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他不过,只辨得架隔 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因此小生慌忙出来隔开了。这个令甥从何而 来?往常庄上不曾见有。”晁盖说:“正要请先生到敝庄商议一件事,还没叫人 来请,就不见了他,枪架上又少了把朴刀,心知他一定追下来了。我慌忙随后追 来,亏得教授劝住。请尊步同到敝庄,有些事计较计较。”吴用回到书斋,在书 房里挂了铜链,对主人家说:“学生来了,就说先生今天有事,放一天假。” 吴用拽上书斋门,拿锁锁了,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同进后堂坐下。吴 用问:“保正,这人是谁?”晁盖说:“江湖上好汉,姓刘名唐,潞州人氏。因 为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 我只好认他做外甥,求得脱身。他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 送上东京,给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过,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妨?’ 正要去请教授商议这件事,不知尊意以为如何?”吴用笑着说:“小生见刘兄来 得跷蹊,也猜到七八分了。这件事,人多了做不得,人少了也做不得。宅上空有 许多庄客,更是一个也用不得。如今只有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做? 就是保正和刘兄十分了得,也担当不下。这件事,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了也 没用。”晁盖说:“教授可有心腹可靠的人?”吴用寻思了半晌,说:“有了! 有了!”晁盖说:“先生既然有心腹好汉,快去请来,成就这件事。”
吴学究说:“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于赴汤蹈火, 同死同生”晁盖说:“这三个是什么人?”吴用说:“这三个人是亲弟兄,在济 州梁山泊边石碣村住,以打鱼为生,也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一个叫‘立地太 岁’阮小二,一个叫‘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叫‘活阎罗’阮小七。小生曾在 那里住过几年,他们虽然不通文墨,但为人最讲义气,都是好男子,因此和他们 常来往。到如今也有好几年不相见了。要是能有这三个人,大事必成。”晁盖说: “我也曾听说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是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路 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吴用说:“着人去请,他们怎么肯来?必须小生 亲自去那里,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说(音shu ì税)他们入伙。”晁盖大喜: “先生高见,几时启程?”吴用回答:“事不宜迟,今夜三更就去,明天晌午可 到那里。”晁盖说:“这样最好。” 当即叫庄客安排酒食来吃。吴用说:“从北京到东京也有好几条路,只不知 生辰纲从哪条路上来?再烦刘兄辛苦一趟,连夜去北京路上探听生辰纲起程的日 期、从哪条路上来。”刘唐说:“小弟今夜就去。”吴用说:“别忙,蔡京的生 辰是六月十五日,今天刚刚五月初头,还有四五十天。等小生去说了阮氏三弟兄 回来,再叫刘兄去也不晚。”晁盖说:“也是,刘兄弟就在我庄上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