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宋公明私放晁保正 济州府知府收到梁中书信札,正忧闷间,只见门吏来报:“东京太师府差干 办前来,有紧急公文,要见相公。”知府慌忙升厅,说:“这件事,下官接了梁 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人缉捕贼人;前天留守司行札到来,下官又着经管缉捕尉 司杖限捉拿,只是至今未见踪迹。”干办说:“小人奉太师钧旨,特来这里要这 一干贼人。临行太师吩咐,叫小人到贵府后,就在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捉拿这 八个贼人和在逃军官杨志。限十天内捉拿,差人解赴东京。要是十天内捉不到, 不但小人难回太师府去,怕是还要请相公到沙门岛①去走一遭儿。相公不信,请 看太师府的钧帖。” -------- ①沙门岛──在山东蓬莱县西北的海中,宋代属登州府管辖,是流放罪犯的 地方。 知府看罢大惊,随即传唤缉捕使臣②何涛。太守③问:“黄泥冈上打劫生辰 纲一案,是你该管么?”何涛答:“禀复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差下眼 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昼夜无眠;已经多次杖责,至今未见踪迹。” 知府怒喝:“胡说!‘上不紧则下慢’今天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 师台旨:限十日内,必须捕获各贼解京。要是违了限期,我非止罢官,还要投沙 门岛走上一遭儿。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 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当即叫过文面匠人来,在何涛脸上刺下“迭配…… 州”字样,只空着州名。 -------- ②使臣──汉以后,对州郡长官尊称“使君”,相对使君而言,对州郡长官 下面的属官称为“使臣”。后文的“使臣房”,指的是属员办公的地方。 ③太守──本是汉代郡守的官名。宋代改郡为府或州,废去太守的官名,但 习惯上仍称知府、知州为太守。 何涛领了台旨,回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商议。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 默默无言。何涛说:“你们往常都在我这里赚钱使用,如今有了难办的案子,都 不做声了。你们也应该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说:“上复观察①,人非草 木,小人们岂不知道?只是这一伙儿客商,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旷野来的强人,偶 然经过,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怎么拿得着?” -------- ①观察──宋代对缉捕使臣的尊称。 何涛本来只有五分烦恼,听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离了使臣房,上马回 到家中,闷闷不已。他老婆问:“夫君,你今天怎么这般嘴脸?”何涛说:“你 不知,前天太守委我一纸批文,因为黄泥冈上有一伙儿贼人,打劫了梁中书给丈 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不知是什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 道钧批,到今天未曾得获。今天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 伙儿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复:‘不曾获得。’太守大怒,在我脸 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去处,往后更不知我性命如何!” 正说话间,他兄弟何清来了。何涛说:“你来做什么?除了赌钱,你还会什 么?”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说:“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 跟着嫂嫂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排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说: “哥哥也忒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亲兄弟!”阿嫂说:“阿叔,你不知道,你 哥哥心里过不得哩!只为黄泥冈上,有一伙儿强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 的生辰纲。如今济州知府奉着太师钧旨:限十天内,定要捉拿贼人解京。要是捉 不着,就要把你哥哥刺配到远恶军州去。他心里闷,你却怪他不得。”何清说: “我也听得人说:有贼人打劫了生辰纲去,却不知在哪里地面上?”阿嫂说: “听说在黄泥冈上。”何清问:“是什么样人劫了?”阿嫂说:“听说是七个贩 枣子的客人。”何清呵呵大笑说:“既然知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还闷什么?何 不差人去捉。”阿嫂说:“你倒说得轻松,就是没地方捉去。”何清笑着说: “嫂嫂,倒要你忧心。哥哥敬重的是常来的一班儿酒肉弟兄,不理不睬的是亲兄 弟。今天有事儿,又叫没地方捉去。若是让兄弟得知,也赚得几贯钱使使。量这 伙儿小毛贼,有什么难抓?”阿嫂说:“阿叔,你敢情知道些风声?”何清笑着 说:“等到哥哥临危之际,兄弟再来救他。”说着,起身要走。 嫂嫂听他这话说得跷蹊,留住他再吃两杯,忙来对丈夫说了。何涛连忙到何 清面前,陪着笑脸说:“兄弟,你既然知道贼人去向,怎么不救我?”何清说: “我并不知道什么来历,我和嫂子说着玩儿呢!”何涛说:“好兄弟,你要多想 想我的好处,别记我的歹处,救救我!我听你说的话里有些门路。”何清说: “有什么门路,我不懂得!不要慌。等到你真的急了,兄弟自然会帮你拿这伙儿 小贼。”阿嫂说:“阿叔,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如今太师府发来钧贴,立 等要这一干贼人,天来大的事,你却说是小贼!” 何涛听他话中有些来厉,忙取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说:“兄弟,先把这 锭银子收了。日后抓住了贼人,金银缎匹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着说: “哥哥真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我如果要你银子,就是兄弟勒掯你了。 你且把银子收起,不要拿银子来赚我。你要是这样,我就不说。既然你两口儿给 我陪话,我可以告诉你。不要拿银子出来吓唬我。”何涛说:“这银子都是官府 出的,兄弟,你别推却。我且问你:这伙儿贼人在哪里?”何清拍着大腿说: “这伙儿毛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 何清从身边招文袋①内摸出一个经折儿②来,指着说:“这伙儿贼人,都写 在这里面了。不瞒哥哥说:兄弟前天赌钱输了,身上没一文盘缠。有个一起赌钱 的,引兄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家客店内,凑些碎赌。为是官 司行下文书来,着落本村,凡是开客店的,都要置立文簿,每夜有客商来歇宿, 须要问他:‘哪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什么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 官府每月查照一次。为的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他抄了半个月。那天是六月 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着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其中一个为头 的客人,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怎么认得他?我早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 因此我认得。我写着文簿,问他:‘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绺胡须白净面皮的 抢过来答应说:‘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我虽然写了,却有 些疑心。第二天,他们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赌钱,来到一处三叉路口,见一个 汉子挑着两个桶走来。我不认得他。店主人和他招呼:‘白大郎,哪里去?’那 人说:‘有担醋,挑到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跟我说:‘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 也是个赌客。’我也只放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六月初四日黄泥冈 上一伙儿贩枣子的客人,用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你说不是晁保正 干的,还能是谁!如今只要捕了白胜,一问就明白了。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副 本。” -------- ①招文袋──挂在腰带上的口袋,用它装文件和零星东西。 ②经折──折叠式小手折,外面有一个硬纸套,古人用它记零星账目。 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何清,到州衙里见了太守。知府叫进后堂去,仔细 问清楚了。当即差八个做公的,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村,叫上店主人做 眼,直奔白胜家里,叫店主人赚开门,打火点上灯,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哼哼。问 他老婆,说是害热病,不曾得汗。从床上拖了起来,见白胜脸色刷白,就拿绳索 绑了,喝一声:“黄泥冈上干得好事!”白胜哪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 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找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挖开,不到三尺深,从 地下取出一包金银。随即把白胜锁了,带上他老婆,扛着赃物,连夜赶回济州城 里来。 知府升堂,把白胜押到厅前,问他谁的主意,谁的同伙儿,白胜抵赖,死不 肯招。连打三四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知府吆喝着说:“贼首正主,捕 人已经知道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这厮还想赖么!你快说那六个人是谁,就 不打你了。”白胜熬不过打,只得招供:“为首的是晁保正。他只来雇我帮他挑 酒,并不认得那六个人。”知府说:“这个不难。只要拿住晁保正,那六个人就 有下落。”取一面二十斤死枷枷了,他老婆也锁了,分别押去男女牢里收监。随 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郓城县投下,着落 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的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 眼拿人。
何观察领了一行人,星夜来到郓城县。只怕走漏了消息,不敢打草惊蛇,先 把一行公人和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两个人跟着,直奔郓城县衙门前来下 公文。当时已经是巳牌时分,知县退了早衙。何涛走进县衙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 问茶博士:“今天县前怎么这样清静?”茶博士说:“知县相公早衙方散,公人 都吃饭去了。”何涛又问:“今天县里不知是哪个押司①值日?”茶博士指着说: “这不是今天值日的押司来了、”何涛抬头一看,见县里走出一个吏员来。看那 人:丹凤眼,卧蚕眉,两耳悬珠,双睛点漆,鼻正口方,额阔顶平,年可三旬, 身躯六尺②。 -------- ①押司──宋代地方官的属吏,分管案椟、官司等事务,相当于县政府秘书, 由当地懂文墨、有产业的富户中选用。 ②宋代的尺子比现代的短,大约一尺只有现代的七八寸。因此虽然“身躯六 尺”,后文仍说他“面黑身矮”。 那押司姓宋名江,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因为他面黑身矮, 人都叫他“黑宋江”;又因他在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都叫他“孝义黑三郎”。 母亲早丧,只有父亲在堂,下有一个兄弟,叫做“铁扇子”宋清,和他父亲宋太 公在村中务农。宋江刀笔精通,吏道纯熟,爱习枪棒武艺。平生最好结识江湖上 好汉,凡是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高低,就留在庄上。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真 是挥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也不推托;而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想周 全人性命。还时常施舍棺材药饵,济人贫苦,救人之急,扶人之困,因此山东、 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走出县衙来。何观察当街迎住,叫一声:“押司, 请过来小坐拜茶。”宋江见他公人打扮,慌忙答礼:“尊兄何处来?”何涛说: “请押司到茶坊里吃茶说话。”两人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打发到门前等候。宋 江说:“请问尊兄高姓?”何涛答:“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请问押司高 姓大名?”宋江说:“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何涛倒地下拜说: “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说:“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说:“小 人怎敢占上?”宋江说:“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的客。”两人谦让了 一番,宋江坐了主位,何涛坐了客席。宋江问:“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 务?”何涛说:“实不相瞒,来贵县要拿几个要紧的人。”宋江问:“莫非贼情 公事?”何涛说:“有实封公文在此,敢烦押司作成。”宋江说:“观察是上司 差来捕盗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为什么贼情?”何涛说:“押司是当案的人, 说也不妨。敝府管下黄泥冈上出现一伙儿贼人,共是八个,用蒙汗药麻翻了北京 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劫去十一担珍珠宝贝,共计 十万余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有太师府特差 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批贼人,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江说:“不提太师府 着落,就是观察来要,敢不捕送?只不知白胜供指那七人是何名字?”何涛说: “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还有六名从贼,不知姓名,烦乞用心。” 宋江吃了一惊,寻思:“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弥天大罪,我不救 他,性命完了!”心内虽慌,却从容答应:“晁盖这厮,本是奸顽役户,县内上 下人等,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教他好受!”何涛说:“烦押司立即办 事。”宋江说:“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公 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堂投下,本官看了,才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 这件公事,非同小可,不可轻泄。”何涛说:“押司高见极是,相烦引进。”宋 江说:“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正在少歇。观察请略待片刻,待知县升 堂,小吏来请。”何涛说:“有烦押司。”宋江说:“理之当然。小吏回到寒舍, 分拨些家务就来,观察请少坐一坐。”何涛说:“押司请便,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江离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吩咐伴当到茶坊门前伺候:“如果知县 坐衙,可去茶坊里安抚那公人,叫他略等一等。”却去槽上鞴了马,牵出后门外 去,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 出了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地往东溪村跑去,没半个时辰,就到 晁盖庄上。庄客见了,进去报知。 这时候三阮已经分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 唐在后园葡萄架下吃酒。晁盖听说宋押司在门前,忙问:“有多少随从?”庄客 说:“只他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是急着要见保正。”晁盖忙出来迎接。宋江匆 匆拱了一下手,就携了晁盖到侧边小房里来。晁盖问:“押司何事如此慌张?” 宋江说:“哥哥不知,兄弟我舍着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经被 拿在济州大牢里,供出你等七人。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带着若干公人,奉着太 师府钧帖和本州文书,来捉你等七人。天幸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着,且 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特地飞马而来,报知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 计’我回去引他当堂投下了公文,知县会立即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 有些许疏失,别怨小弟不来救你。” 晁盖听了大吃一惊,说:“贤弟大恩难报!”宋江说:“哥哥,你别多讲了, 赶紧安排走路。我回去了。”晁盖说:“我们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五、 阮小七,分得了财物,回石碣村去了;后面还有三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们一面。” 宋江随他来到后园,晁盖指着说:“这三位:一个吴学究;一个公孙胜,蓟州来 的;一个刘唐,潞州人。”宋江略施一礼,回身就走,嘱咐说:“哥哥保重,急 速快走,兄弟去了。”宋江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往县里去了。
晁盖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说:“你们认得这个人么?”吴用说:“他 是何人?怎么慌慌忙忙地就走了?”晁盖说:“你们三位还不知哩!要不是他来, 咱们的性命全完了!”三人大惊:“莫不是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晁盖说: “幸亏这个兄弟,担着血海也似干系,来报知咱们。原来白胜已经被捉在济州大 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带若干公人,来郓城县立等要拿 咱们七个。亏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等候,飞马先来报知咱们,如今回去下了公 文,少刻就差人连夜来捕!”吴用说:“要不是此人来报,都打在网里。这大恩 人姓甚名谁?”晁盖说:“他就是本县押司‘呼保义’①宋江。”吴用说:“只 听说宋押司大名,却无缘难得见面。”公孙胜、刘唐都问:“莫不是江湖上传说 的及时雨宋公明?”晁盖点头说:“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弟兄。” -------- ①呼保义──关于宋江的这个绰号,各家的解释颇多,但都不妥当。这里存 疑。 晁盖问吴用:“事在危急,怎地么救?”吴学究说:“兄长不须商议,‘三 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说:“刚才宋押司也叫我们走为上计,只是到哪里去 好?”吴用说:“我已经寻思过了。如今咱们快收拾五六副担子挑了,都奔石碣 村三阮家里去。先着一个人,去通知他们。”晁盖说:“三阮都是打鱼人家,如 何安得下咱们许多人?”吴用说:“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的那边,就是梁 山泊。如今山寨里十分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逼得紧,咱们一 发上山入了伙儿。”晁盖说:“这一论倒是上策,只怕他们不肯收留咱们。”吴 用说:“咱们有的是金银,献些给他,就入伙了。”晁盖说:“既然说定了,事 不宜迟。吴先生,你和刘唐带几个庄客,挑担先去阮家安顿了,再来旱路上接我 们。我和公孙先生两个打点了就来。” 吴用、刘唐把打劫来的金珠宝贝,分做五六担装了,叫五六个庄客,吃了酒 食。吴用袖了铜链,刘唐提了朴刀,押着五六副担子,一行十几人,投石碣村来。 晁盖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庄客,给他们些钱,随他们去投别主。 宋江飞马回到下处,急忙到茶坊里来,只见何观察正在门前张望。宋江说: “观察久等。刚才村里有个亲戚,在下处说些家务,因此耽搁了。”何涛说: “有烦押司引进。”宋江说:“请观察到县里。”两人进了衙门,正值知县时文 彬在厅上发落事务。宋江拿着实封公文,引何观察到书案边,叫左右挂上回避牌。 宋江上前回禀:“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 文书。”知县接过,拆开看了,大惊,对宋江说:“这是太师府差干办来立等要 回话的公事。这一干贼人,要立刻差人去捉。”宋江说:“白天去,只怕走了消 息,只可差人夜间去捉。拿住了晁保正,那六个人就有下落了。”时知县说: “这东溪村晁保正,听说是个好汉,怎么会做这等勾当?”随即叫县尉和朱仝、 雷横两个都头上堂来。 朱仝、雷横两个来到后堂,领了知县言语,和县尉上了马,到尉司点起马步 弓手并土兵一百余人,当晚就同何观察和两个作眼的虞候出发拿人。县尉和两个 都头骑着马,各带腰刀弓箭,手拿朴刀,前后马步弓手簇拥着,出了东门,飞奔 东溪村晁家来。 到了东溪村,已经是一更天气,都到观音庵取齐。朱仝说:“前面就是晁家 庄。晁盖家有前后两条路。我知道晁盖武功了得,又不知那六个是什么人,想必 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厮们都是亡命徒,倘若一齐杀出来,又有庄客协助,咱们怎 么抵敌?只好声东击西,等那厮们乱窜,才好下手。不如我和雷都头分做两路: 我和你分一半人,都步行去,我先在他后门埋伏了。以唿哨响为号,你们从前门 只顾打进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雷横说:“此话有理。朱都头, 你和县尉相公从前门打进来,我去截他后路。”朱仝说:“贤弟,你不知道。晁 盖庄上有三条活路,我早都看在眼里了。我进去,认得里面的路,不用火把。你 不知他家出入的门路,倘若走漏了风声,不是玩儿的。”县尉说:“朱都头说得 对,你带一半人去。”朱仝说:“只消三十来个就够了。”朱仝领了十个弓手, 二十个土兵,先去了。县尉上了马,雷横把马步弓手都摆在前后,护着县尉。土 兵等都在马前,明晃晃照着二三十个火把,拿着叉、朴刀、留客住、钩镰刀,一 齐都奔晁家庄来。 到了庄前,还有半里多路,见晁盖庄里火起,黑烟遍地,烈焰飞空。前面雷 横挺着朴刀,背后众土兵发着喊,把庄门打开,扑进里面一看,见火光照得如同 白日一般明亮,却没有一个人。只听得后面喊声大作,都叫前面快捉人。──原 来朱仝有心要放晁盖,故意赚雷横去打前门。雷横呢,也有心要救晁盖,所以争 着要来打后门,却被朱仝说开了,只得去打前门。这时候故意大惊小怪,声东击 西,想要催逼晁盖赶紧逃走。 朱仝赶到庄后的时候,晁盖还没收拾完。庄客看见,来报说:“官军到了!” 晁盖叫庄客四下里放火,他和公孙胜引了十几个庄客,呐喊着,挺起朴刀,从后 门杀出来,大喝:“挡我者死!避我者生!”朱仝在黑影里叫:“晁盖别走!朱 仝在这里等你多时了。”晁盖哪里听他说?同公孙胜舍命杀出来。朱仝虚闪一闪, 放开条路,让晁盖走了。晁盖却叫公孙胜引了庄客先走,他独自断后。朱仝带着 步弓手从后门扑进去,大叫:“前面快捉贼人!”雷横听见,转身出庄门外,叫 马步弓手分头去赶。 雷横在火光下面东张西望,装作找人。朱仝撇了土兵,挺着刀,去赶晁盖。 晁盖一面走,一面说:“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什么?”朱仝见后面没人,方才 说:“保正,你还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打你前门, 我在后面等你出来放你。你没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去么。你不可投别处去,除 非梁山泊可以安身。”晁盖说:“深感救命之恩,他日必报!” 说话间,背后雷横大叫:“别让贼人走了!”朱仝说:“保正,你别慌,只 管往西走,我会让他往东去。”朱仝回头叫:“有三个贼往东边小路上去了,雷 都头,你快追。”雷横就领了人,向东面小路上追去。 朱仝一面和晁盖说着话,一面追他,就像护送相似。渐渐黑影里不见了晁盖。 朱仝装作失脚,扑倒在地下。众土兵随后赶来,急忙上前扶起。朱仝说:“黑影 里看不见路,失脚滑倒了,伤了左腿。”县尉说:“走了正贼,这可怎么办!” 朱仝说:“不是小人不肯追赶,实在是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这些土兵,没 几个有用,都不敢向前。” 县尉叫土兵再去赶,众土兵心里说:“两个都头尚且不济事,近他不得,我 们有什么用?”都去虚赶了一番,转来说:“黑地里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往哪 条路上走了。”雷横也赶了一趟回来,寻思:“朱仝和晁盖最好,多半是放了他, 没来由我做什么恶人?我也有心要放他,如今已经去了,只是没了人情。晁盖那 人,也不是好惹的。”回来说:“哪里赶得上?这伙儿贼的确了得!” 县尉和两个都头回到庄前,已经是四更天。何观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 夜,不曾抓住一个贼人,叫苦说:“这叫我怎么回济州见知府!”县尉只得捉了 几家邻舍去,解到郓城县里来。 「简评16」晁盖是个地主,他发动多人劫取生辰纲,完全出于个人私利,并 不想拿这笔钱去救济穷人或接济革命武装;宋江和朱仝、雷横放了晁盖,完全是 出于个人感情。这里面和革命斗争、阶级感情毫无关系。从国家的角度来看,实 际上是县政府里的三个干部(一个县府秘书、两个刑警队长)欺上瞒下,买放了 重大案犯。关于这一点,《水浒传》的作者写的恰如其份,既没有拔高他,也没 有美化他。 《水浒传》中说宋江是个仗义疏财的人,时常接济穷人。他是一个县衙门里 的小吏,家里也不过是个中小地主,收入并不十分多,至少不能和柴进相比。因 此如何正确认识宋江这个人,对于他的经济来源、是不是一个廉洁奉公的正派人, 不能不加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