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 武松自从领了知县的差遣,监送车仗到东京,投下了文书,交割了箱笼,街 上闲逛了几天,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去的时候是正月新春,回 来已经是三月初头了。往返一趟,前后将近两个来月。 武松先到县衙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知道金银宝物交割 得明明白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 武松回到下处,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房门,直往紫石街来。 到了武大门前,揭起帘子,见门半开着,就探身进来。迎面看见摆着灵堂,魂牌 上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不禁呆了,揉揉双眼说:“莫不是我眼花了?” 急忙叫:“嫂嫂,武二回来了!” 潘金莲在楼上答应:“叔叔少坐,奴家就来。”过了半晌,方才从楼上哽哽 咽咽地哭着下来。武松说:“嫂嫂且别哭!我哥哥几时死的?得的什么症候?吃 谁的药?”潘金莲一面哭,一面说:“自从你走后不过一二十天,你哥哥猛可地 害起心疼病来。前后病了有八九天,求神问卜,什么药没吃过?医治不得,死了。 撇得我好苦哇!”说罢,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隔壁王婆听见了,忙走过来。武松说:“我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怎么心疼 几天就死了?”王婆说:“都头怎么这样说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谁保得长远没事?”潘金莲说:“多亏王干娘。我是个没脚蟹,不是王干娘,邻 舍家谁肯来帮我!”武松问:“如今埋在哪里?”潘金莲说:“我独自一人,哪 里去寻坟地?没奈何,停了三天,抬出去烧化了。”武松问:“哥哥死了几天了?” 潘金莲说:“再过两天,就是断七①。” -------- ①断七──迷信的说法,认为人有三魂七魄。人死之后,每七天散去一魄。 四十九天,魂魄散尽。因此人死第四十九天,叫做“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就回县衙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 系在腰里,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短刀,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叫一 个土兵去县前买了些米面、佐料、香烛、冥纸等物。晚间到家敲门,潘金莲开了 门,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饭,自己在灵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安排端正了,武 松扑翻身祭拜,烧化了纸钱,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潘金莲也 在里面哭。武松哭了一阵,把羹饭酒肴和土兵二人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土兵在 中门旁边睡。武松拿条席子,就铺在灵前睡。潘金莲上楼去,闩了楼门自睡。 天色渐渐明了,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潘金莲下楼来,看着武松说: “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问:“嫂嫂,我哥哥究竟害什么病死了?”潘金莲说: “叔叔怎么忘了?夜来已经对叔叔说了,是害心疼病死的。”武松问:“吃谁的 药?”潘金莲说:“现有药方在这里。”武松问:“是谁买的棺材?”潘金莲说: “央求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问:“是谁扛抬出去?”潘金莲说:“是本处团 头②何九叔。一切丧事,尽是他张罗的。”武松说:“原来这样。且去县里画了 卯,再来。” -------- ②团头──叫花子头子,在当时也算是士绅的末流,凡是丧事,都由团头出 面经管。 武松带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土兵 说:“都头怎么忘了?他也曾来给都头作庆。他家就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说: “你引我去。”土兵引着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把土兵打发走了,这才揭起帘 子,叫声:“何九叔在家么?”何九叔刚起来,听见是武松来了,吓得手忙脚乱, 急忙拿上东西,出来接着,问:“都头几时回来?”武松说:“昨天刚到。有几 句闲话,想跟九叔说,请挪尊步。”何九叔说:“小人就去,都头且请拜茶。” 武松说:“不必了,免赐。” 两人一同出来,到巷口酒店里坐下,武松叫小二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说: “小人不曾给都头接风,怎么反扰?”武松说:“且坐。”何九叔心里忐忑不安。 武松更不开口,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只拿些闲话来说。 武松并不把话来提起。两人吃了几杯酒,武松呼地站起,撩起衣裳,飕地掣出那 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店里的人都惊呆了,哪里敢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 不敢吐气。武松捋起双袖,握着尖刀,指着何九叔说:“小子粗鲁,也还懂得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别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是怎么死的, 就跟你不相干!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池,我这口刀立刻叫你 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言不用说,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什么模 样?”武松说罢,两只眼睛瞪得圆彪彪地,看着何九叔。 何九叔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说:“都头请息怒。这个袋儿, 就是一个大见证。”武松打开那袋儿一看,里面是两块酥黑的骨头,一锭十两的 银子,就问:“怎见得这就是老大见证?”何九叔说:“小人并不知前后因由。 正月二十二日,开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去殓武大郎尸首。刚走到紫石街巷口, 迎面碰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小人,邀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 庆取出这十两银子给小人,吩咐说:‘所殓尸首,百事遮盖。’小人得知那人是 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到了大郎家里,揭起千秋 幡①,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嘴唇上有齿痕,显然是生前中毒的迹象。小人本待声 张起来,只是没有苦主,没人出头。因此小人不敢声言,自己咬破舌尖,装做中 了恶气,让人扶回家来了。是伙计们殓了尸首,也不曾接受一文。第三天,听说 要抬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躲开了王婆和令嫂,暗拾了 这两块骨头,藏在家里。这骨殖酥黑,就是中毒身死的证据。这张纸上写着年月 日时,和送丧人的姓名,这就是小人的口词了。都头详察。”武松问:“奸夫是 何人?”何九叔说:“不知是谁。小人听得闲话说,有个卖梨儿的郓哥,曾和大 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人人都知道的。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武松 说:“好。既然有这个人,一同去走一遭儿。”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 算还酒钱,就同何九叔往郓哥家里来。 -------- ①千秋幡──盖在死人脸上的纸。 走到郓哥门前,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条栲栳,刚籴米归来。何九叔叫一声: “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说:“抬大虫进城来的时候,我就认得了。 你们两个找我做什么?”郓哥也瞧出了八分来意,就说:“只是一件:我老爹六 十多岁了,没人赡养。我可难以陪你们吃官司玩儿。”武松从身边取出五两银子 来,说:“郓哥,好兄弟。你拿去给老爹做盘缠,再跟我来说话。”郓哥心想: “这五两银子,也盘缠得三五个月,就是陪他吃官司也不妨。”当即把银子和米 拿进屋去交给老爹,就跟着两人出了巷口,到一家饭店的楼上。武松叫过卖送三 份儿饭菜上来,对郓哥说:“兄弟,你年纪虽然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刚才 给你的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断以后,我再给你十四五两银 子做本钱。你可备细告诉我:你是怎么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的?” 郓哥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气苦。今年正月十三,我提了一篮儿雪梨, 去找西门大官人,想让他买我几个梨儿,可就是到处找他不到。有人说:‘他在 紫石街王婆的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勾搭上了她,每天都在 那里厮混。’我听了这话,就奔去找他。可恼王婆这个老猪狗在门口拦住了我, 不放我进房里去。被我拿话揭了她底子,那老猪狗就打了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 来,还把我的梨儿都倾倒在街上。我气苦了,去找你家大郎,跟他备细说了。他 就要去捉奸。我说:‘你不济事。西门大官人手脚了得,你要是捉他不着,反而 被他告了,倒不好。我明天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要是张见 西门大官人进茶坊里去,我就先进去,你寄了担儿在外面等着。只要看见我丢出 篮儿来,你就抢进去捉奸。’那天,我又提了一篮梨儿,径去茶坊里找西门大官 人。那老猪狗还是不放我进去,我一骂,那婆子就来打我。我先把篮儿撇到街上, 一头把那老猪狗顶住在墙壁上。武大郎抢了进去,婆子被我顶住了,没法拦截, 就大喊:‘武大来了。’原来他们两个在房里顶住了门,大郎只在房门外叫喊, 不提防西门大官人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出来, 扶大郎不动,像是伤势很重的样子,我慌忙也走了。过了五七日,听说大郎死了。 我却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武松问:“你这话是实?你却不要说谎。”郓哥说: “就是到官府,我也只是这几句话。”武松又问:“这个西门大官人,是干什么 的?”何九叔说:“他是阳谷县一个财主,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排行第一, 以前人都叫他西门大郎。从小就是个奸诈的破落户,学得些拳棒;近来发迹有了 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他在县前开着个生药铺,还在县衙里勾结官吏,管 些公事,给人说事,放刁排陷。满县人见他实力大了,都让着他些个。”武松说: “凭他势力再大,通奸、杀人,总不成没王法了。”就叫拿饭来吃了,付了饭钱, 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说:“小人告退。”武松说:“且随我来,正要你们给我 证一证。”把两人一直带到县衙厅上。 知县见了问:“都头告什么人?”武松说:“小人亲兄武大,因西门庆和我 嫂子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是见证人,请相公作主。”知县先问了何九 叔和郓哥的证词,又去和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和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都说: “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就说:“武松,你是本县都头,怎么不懂得法度?自 古说:‘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已经没了,你又不 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人的言语,就要我问他杀人的罪,不也忒偏向么?你 不可造次,要仔细寻思,当行即行。”武松怀里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 一张纸,说:“禀告相公:这个可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知县看了说:“你且 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只要可行,就给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 房里。西门庆得知消息,当天就派心腹人到县衙里给官吏送银两。 第二天早晨,武松到厅上告禀,催知县拿人。知县收了西门庆贿赂,拿出骨 殖和银子来,说:“武松,你不要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 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造次。” 县吏就说:“都头,但凡人命案子,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 推问。”武松说:“既然相公不准所告,再作打算。”收了银子和骨殖,交给何 九叔收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土兵安排饭食给何九叔和郓哥吃,说:“请在 我房里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武松离了县衙,在街上买了笔、墨、纸、砚;又叫两个土兵,买了一个猪头、 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一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约莫巳牌时候,带了土 兵来到家中。潘金莲已经知道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胆子看他怎的。 武松叫一声:“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下楼来,问:“有什么话 说?”武松说:“明天是亡兄断七,你前些日子麻烦了众街坊邻舍,我今天特地 过来敬一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人。”潘金莲大剌剌地说:“谢他们什么!”武 松说:“礼不可缺。”叫土兵在灵堂前面点起两支蜡烛,焚起一炉香,把祭物在 灵前摆了,在桌上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叫一个土兵烫酒;一个土兵安排桌凳;还 有两个前后把门。武松吩咐定了,就叫:“嫂嫂,你来待客,我去请客人来。” 先请隔壁王婆。那婆子说:“不用麻烦。”武松说:“往日多多扰了干娘, 武二备一杯谁酒相谢,不要推故。”那婆子取下招儿,关了门,从后门走过来。 武松说:“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经得到西门庆回话,放了心。两人 都在心里说:“看他怎地!” 武松又请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说:“小人忙些,不敢相扰都头。” 武松拖住了说:“一杯淡酒,又不长久,请到家小坐。”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 在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对门请了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说: “小人买卖撇不得,不能陪奉。”武松说:“那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 老人家爷父一般,怎能不去?”被武松扯到家里,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 卖冷酒的店主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员出身,瞧这场面有些尴尬,哪里肯来?武松 不管他,硬拖了过来,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问:“王婆,你隔壁是谁?” 王婆说:“是卖馉饳儿①的张公。”武松过去,张公见武松进来,吃了一惊,问: “都头,有什么事儿?”武松说:“家兄在世,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 那老儿说:“哎呀!老儿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儿吃酒?”武松说: “不成敬意,请即到家。”老儿也被武松拖了过来,请在姚二郎肩下坐。 武松请到四家邻舍,连王婆和嫂嫂,一共是六个人。武松掇条凳子,坐在横 头,叫土兵把前后门都关了。一个土兵过来筛酒。武松向大家唱个大喏,说: “众位高邻:莫怪小人粗鲁,请随便吃些。”众邻舍说:“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 洗尘接风,如今反倒来相扰。”武松笑着说:“不成敬意,众高邻不要笑话。” 众人不知怎么回事儿,都心怀鬼胎。刚喝了三杯酒,胡正卿站起来说:“小人忙 些个。”武松叫着说:“去不得!既然来了,就是再忙也得坐一坐。”胡正卿心 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寻思:“既然好意请我们吃酒,怎么却这般 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 前后吃了七八杯酒,武松叫土兵收拾了杯盘,打抹了桌子。众邻舍正要起身, 武松两只手一拦,说:“正要说话。众高邻中,哪位会写字?”姚二郎说:“胡 正卿当过书吏,写得极好。”武松就唱个喏,说:“相烦胡先生。”当即卷起双 袖,从衣裳底下飕地掣出那口尖刀来,腾地插在桌子上,接着左手抓住嫂嫂,右 手抓住王婆,瞪着两只圆彪彪的怪眼说:“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有头,债有主, 只要众位做个见证。” 四家邻舍吓得目睁口呆,面面相觑,不敢做声。武松说:“众高邻不必吃惊。 武松虽然是粗鲁汉子,还懂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 个见证。若有一位先走的,莫怪武松翻过脸来,叫他先吃我五七刀,武二就是偿 他命也不妨。”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武松看着王婆,喝一声:“你这老猪狗听着!我哥哥的性命都在你身上,慢 慢地再问你!”回过脸来,看着潘金莲说:“你这淫妇!你把我哥哥怎么谋害了, 从实招来,我就饶你。”潘金莲说:“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是害心疼病死 的,干我什么事儿!”话没说完了,武松伸手把刀拔出,用左手劈胸提住潘金莲, 把桌子一脚踢倒了,把这妇人轻轻地提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牌面前,用脚踏住, 右手举起刀来,指着王婆说:“老猪狗,你从实招来!”那婆子脱身不得,只得 说:“都头不要发怒,老身说就是了。” 武松叫土兵取来纸、墨、笔、砚,放在桌子上,指着胡正卿说:“胡先生, 相烦你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瑟瑟抖着说:“小人这就写。”讨了些水,磨 起墨来,胡正卿拿起笔,拂开纸,说:“王婆,你实说!”那婆子说:“又不干 我什么事儿,叫我说什么?”武松说:“老猪狗,我都知道了,你还想赖么!你 不说,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再杀你这条老狗。”提起刀来,在潘金莲脸上蹭了两 蹭。那妇人忙叫:“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就是了。”武松一把提起 那婆娘,跪在灵前,怒喝一声:“贼淫妇,快说!” 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天在门口放帘子,被西门庆看 上,王婆怎样借做衣裳为由做牵头,勾搭两人通奸,后来武大去捉奸怎么挨了踢, 西门庆怎么设计下药,王婆怎么相帮毒死武大,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潘金莲说 一句,胡正卿就写一句。王婆听了,说:“咬虫,你先招了,我怎么赖得过?” 只得也招认了。这婆子的口供,胡正卿也写了。先叫她们两个都画了押,再叫四 家邻舍也画了字。又叫土兵背剪绑了王婆这老狗,卷了口供,藏在怀里。取一碗 酒,供在灵前,把纸钱点着,这才拖过潘金莲来,跪在灵前,武松说一声:“哥 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给你报仇雪恨!”潘金莲见头势不好,正要叫,被武松一 把揪住发髻,按倒在地下,一只脚踏住她肩膀,“咔嚓”一刀,割下脑袋来,血 流满地。四家邻舍见他行凶,大吃一惊,都掩了脸,又不敢动。武松叫土兵到楼 上取来一床被单,把人头包了,擦干净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唱个喏说: “有劳众高邻,请到楼上少坐,武二立刻就来。”四家邻舍,不敢不依他,只得 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吩咐土兵押那婆子上楼去。关了楼门,着两个土兵在楼下看 守。
武松直奔西门庆开的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唱个喏,问:“大官人在么?” 主管说:“刚才出去。”武松说:“借一步说话。”那主管也认得武松,不敢不 出来。武松把他引到僻净巷内,翻过脸来,一把抓住他问:“你要死,却是要活?” 主管慌了,忙说:“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头。”武松说:“你要死, 别说西门庆去向;你要活,就对我实说西门庆在哪里。”主管说:“刚才和一个 ……相识,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酒。”武松听了,放了那主管,转身 就走。 武松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问酒保:“西门庆大郎和谁吃酒?”酒保说: “和一个老财主,还有两个唱的,在楼上边街阁儿里。”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 阁子前窗眼儿里一张,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年老的坐着客席,两个唱的 粉头坐在两边。武松把那被包打开,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 钻了进去,把那人头往西门庆脸上掼去。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 “哎呀!”就跳到凳子上,一只脚跨上窗槛,打算要逃。一见下面是街,跳不下 去,心里正慌,说时迟,那时快,武松托地跳到了桌子上,把些盏儿、碟儿,都 踢下来。两个唱的吓得走不动。那个老财主慌了脚手,也惊倒了。西门庆见武松 来得凶,右手虚晃一招,飞起右脚。武松上身一闪,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把 那口刀踢得飞了起来,落下街心里去了。西门庆见踢去了刀,不再怕他,右手虚 晃一晃,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躲过,就势从胁下钻进来, 左手带住头,连肩胛按倒,右手早抓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西门庆怎 当得武松勇力?只见头朝下,脚在上,倒栽葱撞落在街心里去,跌得个发昏章第 十一。街上的人,都吃了一惊。
武松伸手在凳下提起淫妇的脑袋,钻出窗子,往下一跳,跳在当街上,先抢 了那口刀在手里。看西门庆,已经跌得半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只有眼睛还会 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他脑袋来。把两颗人头相结做一处,提在手里,拿 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 土兵开了门,武松把两颗人头供在灵前;把那碗酒浇奠了,说:“哥哥灵魂 不远,早升天界!兄弟给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天就行烧化。”叫土兵楼 上请众高邻下来,把那婆子押在前面。武松拿着刀,提了两颗人头,对四家邻舍 说:“我还有一句话,要禀告你们四位高邻。”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都说: “都头请说,我众人一切听命。”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说:“小人为哥哥报仇雪 恨,犯下了杀人大罪,虽死而不怨;只是刚才惊吓了众位高邻,很是不安。小人 今后死活不知,我哥哥灵位今天就烧化了。家中一应物件,烦四位高邻替小人变 卖些钱来,以作随衙用度。小人现在就去县里首告,不要管小人罪轻罪重,只要 替小人从实证一证,就感激不尽了。”随即取过灵牌和纸钱来烧化了。楼上有两 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交给四邻收贮变卖。然后押着那婆子,提了两颗人 头,径投县衙里来。 这时候早已经哄动了整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得禀报, 不禁骇然,随即升堂。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 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 供,从头至尾读了一遍。知县叫书史先问了王婆,倒没翻供。四家邻舍,当堂指 证明白。又叫何九叔和郓哥上来,都取了明白供状。当即委吏一员,带仵作等人 到紫石街检验了妇人尸身,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尸身。填写了尸格,回 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把武松和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证人, 寄监在门房里。 县官虽然受了西门庆贿赂,却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到他护送财物上京 这一遭儿,一心要周全他,就和县吏商议,把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 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武松因救护亡兄神主, 与嫂斗殴,一时失手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 相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当堂读款状给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 把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①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然是个小县份,倒有仗义的 人。许多上户人家,都来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的。武松拿出十二三两 银子来,给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来送酒肉。当下县吏领了公文, 和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杖,带了一干人犯,上路往东平府来。 -------- ①东平府──本是宋代的郓州,在政和初年上升为府,治所旧址在今山东东 平县西、东平湖东面的州城镇。 众人来到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知府陈文昭,生性正直,豁达贤明, 是个聪察的官。听得报来,随即升堂。看了公文,已经知道始末因由,叫押过一 干人犯,当厅审录一遍,把赃物和行凶刀杖封了,把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 下在牢里;给王婆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死囚牢里。给了县吏回文,发落何九 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 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县吏领了何九叔、郓哥和四家邻舍, 回本县去了。 陈府尹怜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顾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 他一文钱,倒拿酒食给他吃。陈府尹把招状卷宗又改得轻了些,一面申报省院详 审议罪,一面派个心腹,带了一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员有 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案子的始末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王婆生情造意, 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 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 夫人命,且系自首,亦难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 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证,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文,拘到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和西 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延明降,开了长枷, 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 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①牢城。其余一干众人,各放宁家。 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吃了一剐。 -------- ①孟州──今河南孟县。在洛阳的北面,离东平约一千多里,并不到二千里。 武松带上行枷,看着剐了王婆,那武大的上邻姚二郎,把变卖家私什物的银 两交给武松,作别回去了。当厅押了文贴,着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 「简评24」在《水浒传》中,武松不算个粗人。他虽然和潘金莲以前有过感 情,但是一旦成了自己的嫂嫂,就决不越过雷池一步。发现哥哥被谋害,他并没 有立即动手杀嫂嫂,而是希望通过司法程序惩办杀人凶犯,但是碰见一个贪官, 不肯秉公办理,这才被逼无奈,亲自动手了断此事。 本回前面,原来还有两回书详细描写西门庆如何一步一步勾搭潘金莲,又如 何设计谋害武大郎。文字固然写得淋漓尽致,属于书中的精彩篇章,但是第一有 诲淫诲盗的嫌疑,不太适合少年读者阅读,第二在本回书中基本上已经交代明白, 形成重复叙述,因此这两回书这里全部删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