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十字坡武松打黑店 武松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 路上小心服侍。武松见他两人小心,反正包裹内有的是金银,过村坊铺店,买酒 肉和两个公人一起吃。 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刺配孟州,正是六月前后, 赤日炎炎当空,真是烁石流金,只得赶早凉而行。走了二十多天,来到一条岭上, 已经是巳牌时分。武松说:“咱们别在这里坐了,赶下岭去,买些酒肉吃。” 三个人奔过岭来,见傍着溪边的土坡下有十几间草屋,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 武松见了,用手一指:“你看,那里不是有个酒店么!”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 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来。武松叫了声:“汉子,借问这里叫做什么地名?” 樵夫说:“这岭是孟州道,离孟州不远了。岭前面大树林边,就是有名的十字坡。” 武松和两个公人奔到十字坡边,见村口一棵大树,四五个人都抱不过来。大 树边一家酒店,门前窗边坐着一个妇人,搽一脸胭脂铅粉,穿着绿纱衫儿,敞开 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儿金钮;头上黄澄澄地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 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就起身出来迎接,说:“客官, 歇歇脚再走。本店有好酒、好肉,要吃点心,有好大的馒头!”。武松抬头一看, 见她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眉横杀气,眼露凶光。碌碡①般的腰肢,棒锤似的 手脚,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就和两个公人走到里面,在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坐 了。 -------- ①碌碡(音liù-zhou 六粥,后一字轻声)──碾粮食的石头滚子。 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的包裹解下来, 放在桌子上,又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说:“这里又没人看见,我 们担些干系,给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就揭开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 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
那妇人笑容可掬地问:“客官要打多少酒?”武松说:“不要问多少,只顾 烫来;再切三五斤肉来,一总算钱。”那妇人说:“有好大馒头。”武松说: “拿二三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着走进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 三只大碗,三双筷子,切出两盘肉来;先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 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就吃。 武松取一个掰开看了,叫着说:“酒家,这馒头馅儿①是人肉的,是狗肉的?” 那妇人嘻嘻地笑着说:“客官别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哪里有人肉的馒头, 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是牛肉做的。”武松说:“我在在江湖上行走,早就听 得人说:‘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儿,瘦的拿去当柴火。’” 那妇人沉下脸来说:“客官,哪有这话?这是你自己胡诌出来的。” -------- ①馒头馅儿──早先的馒头是带馅儿的。如今上海的“生煎馒头”还带馅儿。 包子和馒头的区别,在于包子有折子,馒头没有。 武松说:“我见这馒头馅儿里有几根黑毛,所以疑忌。”接着又问:“娘子, 你家丈夫怎么不见?”那妇人说:“我丈夫出去做客未回。”武松说:“要这样, 你独自一个,可冷清?”那妇人抿嘴一笑,心里寻思:“这贼配军不是作死么, 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这可不是我来找你。”就说: “客官,不要取笑。再吃几碗,到后面树下乘凉;要歇,就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松听了这话,寻思:“这妇人不怀好意了。我且先耍她一耍。”就又说: “大娘子,你家这酒太淡薄了。另外有什么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说: “有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刚酿不久,浑些。”武松说:“最好。刚酿的酒是浑 些,可是好吃。”那妇人心里暗喜,就到里面托出一旋浑酒来。武松看了说: “这个正是刚酿的好酒,烫热了吃最好。”妇人暗忖:“这个贼配军该死,倒要 热的吃。这药却发作得快,那厮该是我手里的行货。”就说:“还是这位客官内 行,我烫来你尝尝。”烫得热了,拿过来筛做三碗,说:“客官,尝尝这酒。” 两个公人哪里忍得?拿起来就喝了。武松却说:“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 你再切些肉来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进去,却把这酒泼在暗处,嘴里虚咂着舌 头说:“好酒,好酒!” 那妇人哪里去切肉?虚转了一遭儿,就出来拍着手叫:“倒!倒!”那两个 公人,果然天旋地转,望后扑地倒了。武松也虚把眼睛闭紧了,扑地跌倒。那妇 人笑着说:“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就叫:“小二、小三, 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从桌上提 了武松的包裹和公人的缠袋;捏一捏,估莫里面是些金银。那妇人高兴地说: “今天得了这三头行货,倒有好几天馒头好卖,又得这许多东西。”把包裹缠袋 提了进去,再出来看,见这两个汉子正在抬武松,哪里抬得动?直挺挺地躺在地 下,像是有千百斤重似的。那妇人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在一边吆喝说:“你 们这两个鸟男女全没用,只会吃饭吃酒,还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这样 壮大,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 那妇人一面说,一面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光着膀子,一哈腰就把 武松轻轻地提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拘拢来,当胸搂住,却把 两条腿往那妇人下半截只一夹,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了起来。那两 个汉子正要上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得呆了。那妇人被按倒在地上,只叫: “好汉饶我!”哪里敢挣扎?正在这时候,一个人挑着一担柴,歇在门口,见武 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进来,叫一声:“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 有话说。”
武松跳了起来,用右脚踏住妇人,抬头一看,见那人头戴青纱巾,身穿白布 衫,下面绑腿护膝,八褡麻鞋,腰系缠袋,两块颧骨高高的,微微有几根胡须, 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请问好汉大名。”武松说: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武名松!”那人问:“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 武松说:“正是。”那人低头就拜,说:“闻名已久,今天有幸拜识。”武松问: “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说:“正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 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就放妇人起来,那妇人穿了衣裳,前来拜了都头。武松 说:“刚才冲撞,阿嫂莫怪。”那妇人说:“有眼不识好人,是我的不是,望伯 伯恕罪。且请里面去坐。”武松又问:“我看你们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 请问高姓大名?怎么知道武松?”那汉子说:“小人姓张名青,本是此间光明寺 种菜的园子,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因为争些小事,一时间性起,把寺 里的和尚都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府也不来问,小人就在这 大树坡下剪径①。一天,有个老头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出来要抢他的 担子,跟他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头儿一扁担打翻。原来那老头儿年轻时候专门 剪径;他见小人手脚灵活,就带小人回去,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 人做个女婿。小人无以为生,就来这里盖些草屋,以卖酒为名,其实是只等客商 过往,有那入眼的,就拿蒙汗药给他吃,大块的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 做馅子包馒头。有多的也挑些去村里卖。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 都叫她‘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刚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到是遇见都头了。 小人多次吩咐她:有三等人切不可坏:第一是云游僧道。他们并不曾受用过份, 又是出家的人。可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 前提辖,姓鲁名达;因为三拳打死了一个屠户,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法名 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多斤。鲁智深在五台山几次醉酒闹事,住不得了, 被打发到东京大相国寺当菜头,却和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交厚。只为高俅那 厮陷害林冲,先生事端把林教头发配到沧州,后打发解差在半路上要取林冲性命, 多亏鲁智深在野猪林救了林教头,一路护送到沧州。解差回禀了高俅,高俅就派 人到大相国寺菜园去捉他,被他知道了消息,一把火烧了菜园的廨宇,逃走在江 湖上。那天他从这里经过,我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进作坊 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回来。见他那条禅杖非比平常,慌忙拿解药救起来, 结拜为兄。他在我这里住了四五天,打听得二龙山珠宝寺被一个叫邓龙的占据着, 招了几百喽啰,打家劫舍。鲁智深特地上山去入伙,可恼邓龙那厮不肯留他,两 人厮拼,邓龙又不是他对手,只把山下三座关牢牢守住,不放他上山。正好这时 候青面兽杨志失落了生辰纲,无处投奔,也来二龙山入伙。两人联手,加上有个 在山下开店的‘操刀鬼’曹正设计赚开寨门,杀了邓龙,从此占了二龙山宝珠寺, 在那里落草。小人几次收到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武松说:“这两个 人,我在江湖上也久闻他大名。”张青说:“只可惜了一个头陀,七八尺高的一 条大汉,也被我浑家麻翻了。小人回来得迟了些,已经卸下手足。如今只留得一 个头箍,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东西最难得:一件是一 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来这个头陀, 也杀人不少了。小人只恨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又吩咐浑家:第二 等是行院里的妓女不可杀,她们冲州撞府,作贱皮肉,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 如果取了这样的钱财,那厮们就说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 配的人,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天又冲撞 了都头,幸喜小人回来得早些。却是为何又起了这片杀心?”孙二娘说:“本来 没打算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者也怪伯伯说疯话,因此一时起意。”武 松说:“我是斩头沥血的人,怎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心了, 因此特地说些疯话,赚你下手。那碗酒我已经泼了,假装被你麻翻,你果然来提 我。冲撞了嫂子,莫怪!” -------- ①剪径──拦路抢劫。 张青大笑起来,就请武松到后面客席里坐。武松说:“兄长,你且放出那两 个公人来。张青引武松到后面人肉作坊里,见那两个公人,正一颠一倒仰天躺在 剥人凳上。武松说:”大哥,你且救起他们两个来。“张青说:”请问都头:得 了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和嫂嫂的缘由,一一说了。张青夫妻两 个称赞不已,就对武松说:”小人有句话说,不知都头以为如何?“武松说:” 大哥但说不妨。“张青说:”不是小人心歹,与其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 在这里把这两个公人做翻,都头就在小人家里住。要是都头肯去落草,小人亲自 送到二龙山宝珠寺,和鲁智深相聚入伙,都头意下如何?“武松说:”兄长一片 好心,顾盼小弟。只是有一件却使不得:武松平生只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 在我面前很是小心,一路上服侍我。我要是害了他,天理不容。你要是敬重我, 快救起他们来。“张青说:”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这就救醒他们。“ 张青叫伙计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调来一碗解药,张青扯住耳朵,灌了下 去,又抬到外面。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醒来,看着武松说:“这家搀酒果然好! 我们又吃不多,怎么就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吃。”武松笑了起来,张青、孙 二娘也笑了。两个伙计宰鸡杀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武 松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五个人开怀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 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人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行径。当晚就张青家 里歇了。 第二天,武松要上路,张青哪里肯放,一连住了三天。武松感激张青夫妻厚 意。论年齿张青长武松五年,武松就结拜张青为兄。武松告辞要上路,张青又置 酒送行;取出行李、包裹、缠袋,交还了;送十两银子给武松,拿二三两碎银子 给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都给了两个公人。戴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 张青和孙二娘送到门前,武松作别了,和公人投孟州来。 「简评25」《水浒传》中不止一次提到卖人肉馒头的黑店。有一些点评《水 浒传》的专家,运用阶级分析法,把这种现象解释成:因为贪官污吏横行,苛捐 杂税盘剥,老百姓活不下去,只好铤而走险。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从书中看, 张青为小事杀了和尚,放火烧了寺院,以拦路抢劫为业,后来碰见个老盗,传授 了许多本事,还把拿杀人不当一回事儿的女儿嫁给他,两口子从此以开黑店、杀 人卖人肉馒头为业。在任何一个社会中,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这种人绝对不是好 人。他们开的是路边小店,杀不了达官贵人,而只能杀过往客商。他们并不是被 压迫被压榨的贫苦农民,而是货真价实的歹徒,属于流氓无产阶级,对国家对社 会只起坏作用而不具有任何反抗性、革命性。他们后来参与梁山泊大聚义,也不 是反抗官府的结果,更不是要为农民阶级谋福利、求解放,而是本身无法生存, 上山避祸,加上朋友的裹胁,如此而已。 据新闻报道,解放后西北某地,居然还有一家离派出所不远的“黑店”,前 后谋害了三十多名旅客,也用人肉做菜做包子,而把骸骨存放在一个地窖里。由 此可以证明,在任何一种社会中,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总是有的,但第一绝对是 少数,第二这种人绝对是打击对象,而不是歌颂对象,更不是什么被压迫阶级反 抗斗争的表现。 《水浒传》作者对“英雄”和“好汉”的定义相当偏激,似乎敢杀人的就是 英雄,讲义气的就是好汉,而不问善恶。这是今天的少年读者所应该特别注意的。 二龙山究竟在什么地方?书中没有交代。前面从杨志口中得知,二龙山和桃 花山都在大名府到开封的途中,应该在河南省的东北边;现在又说离孟州不远, 在河南省的西北边了。到了后文,又说二龙山在山东,属于青州管辖。《水浒传》 中的地理观念十分模糊,许多地方简直是信口开河,读者要特别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