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杀都监血溅鸳鸯楼 过了一个多月,已到深秋。那天快活林酒店门前来了两个军汉,牵着一匹马, 进店里来问:“哪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一看,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 蒙方的亲随,忙问:“你们找武都头做什么?”那军汉说:“奉都监相公钧旨: 差我们牵马来请他。有相公钧帖在此。”施恩寻思:“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 武松又是个配来的囚徒,属他管,只得叫他去。”就对武松说:“兄长,这几位 是张都监相公差来请你的。哥哥心下以为如何?”武松是个刚直的人,就说: “他既然来取我,连马都牵来了,只得走一遭儿,看有什么话说。”随即换了衣 裳,上了马,投孟州城里来。 到了张都监宅内,参拜了张都监,叉手站在一边。张蒙方大喜,说:“我闻 知你是个大丈夫,英雄无敌。我帐前现缺这样一个人,不知你肯给我做亲随么?” 武松跪下称谢:“小人是个牢城内的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愿执鞭随镫,服 侍恩相。”张都监就叫取果盒来,亲自赐了酒,就在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给 武松安歇。第二天,又差人到施恩处取了行李。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 堂赏酒食,放他穿房入户,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给他彻里彻外做秋衣。武松 寻思:“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抬举我。”只是自从到了这里,没工夫去快活林 跟施恩见面了。 武松得到张都监见爱,就有人为些公事来央求他,他去对都监相公一说,没 有不依的。这些人就送来些金银、财帛、缎匹,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些东西 都锁在里面。 八月中秋那天,张都监在后堂鸳鸯楼下安排宴席,庆赏中秋,叫武松也到里 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就要转身出来。张都监叫住武松 问:“你到哪里去?”武松回答:“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当回 避。”张都监大笑说:“我敬你是个义士,如同自家人一般,特地请你来一起饮 酒,为什么要回避?快坐下。”武松说:“小人是个囚徒,怎敢和恩相同坐?” 张都监说:“你怎么见外?这里又没外人,坐下不妨。”武松三番五次谦让告辞, 张都监哪里肯放?一定要武松一同坐。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着身子坐 下。张都监叫丫嬛、养娘斟酒相劝。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来,又进 了一两道菜。张都监说:“大丈夫饮酒,怎能用小杯!快取大银赏钟来斟酒给义 士吃。”连珠箭似的又劝了武松好几钟。 武松吃得半醉,张都监唤一个养娘叫玉兰的出来唱曲。那玉兰生得脸如莲萼, 唇似樱桃,眉似远山,眼如秋水,纤腰袅娜,素体馨香。张都监指着武松对玉兰 说:“这里没外人,只有我心腹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给我 们听听。” 玉兰手执象板,上前各道个万福,轻启珠喉,唱一支东坡学士的《中秋·水 调歌头》。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站在一边。张都监说:“玉兰, 你可把一巡酒。”玉兰答应一声,拿了一副劝盏,丫嬛斟酒,先递给相公,次劝 了夫人,第三个就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着。武松哪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 接过酒来,朝相公、夫人唱了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就还了盏子。张 都监指着玉兰对武松说:“此女颇聪明伶俐,善知音律,极能针黹。如你不嫌低 微,几天之后,择个良时,给你做个妻室。”武松起身再拜说:“小人是何等样 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说:“我既然出了此 言,必定给你。你不要推阻,我必不负约。” 武松一连又饮了十几杯酒,恐怕失了礼节,就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回到 前厅廊下自己房内,觉得酒食在肚,不好就睡,就拿条哨棒出来,在庭心里月明 下使了几回棒;仰面看天,约莫三更时分。武松进房,正要脱衣睡觉,听得后堂 里一片声叫“有贼”,武松当即提了哨棒,抢进后堂里来。只见玉兰慌慌张张地 走出来指着后面说:“一个贼,逃到后花园里去了!”武松提着哨棒,大踏步赶 到花园里,不见有人。翻身跑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 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把武松一条麻绳绑了。武松急叫: “是我!”众军汉哪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 叫:“拿贼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地打到厅前,武松大叫:“我不是贼,是武松。”张 都监大怒,变了面皮,喝骂:“你这个贼配军,怎么竟干这样的勾当?”武松大 叫:“相公,我是来捉贼的,怎么倒把我当贼捉了?”张都监喝一声:“你这厮 别赖!把他押到他房里,搜看有没有赃物。”众军汉押着武松,到他房里,打开 他的柳藤箱子一看,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金银酒器,约有一二百两赃物。 武松见了,目睁口呆,连连叫屈。 众军汉把箱子抬到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贼配军,如今赃物搜出来了, 还想赖么?先把赃物封了,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再说。”武松大叫冤屈,众 军汉扛了赃物,把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张都监连夜派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 孔目上下都送了钱。 第二天一早,知府升堂,把武松押上堂来,赃物都放在厅上。知府喝令左右 把武松捆起,把刑具放在他面前。知府喝一声:“这厮一定是见财起意。既然搜 出了赃物,不要听这厮胡说,只给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竹片,雨点似地 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本月十五日,见本官衙内许多金银酒 器,一时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写了招状。知府叫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把他 的双脚昼夜镣着,又用木钮铐住双手,哪里容他有些许松宽? 早有人把此事报知施恩,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说:“分明是张团 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设这条计策陷害武松。我寻思,他就是认下了偷 盗,也不该死罪。快去买求两院押牢节级,存他性命。”施恩说:“如今当牢节 级姓康,和孩儿最好,只得去求他了。” 施恩拿了二百两银子,到康节级家,把武松的事诉说了一遍。康节级回答: “不瞒兄长说:这件事,都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办的,他们是同姓结义的兄弟。 如今蒋门神就躲在张团练家里,央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商量出这条计来,一应上 下人等,都是蒋门神贿赂钱。知府给他作主,一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有一个叶 孔目不肯。这人忠直仗义,不肯害人,因此武松还不吃亏。如今听施兄所说,牢 中的事,我去维持,今后不会叫他吃半点儿苦。你快去央叶孔目,求他早早断出 去,就可以救得武松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给康节级。康节级哪里肯受?再 三推辞,方才收了。 施恩回营,找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给他,只求早早决断。 叶孔目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也有心周全他。只是知府受了张都监的贿赂,不肯从 轻判处;而窃取财物,又不该死罪,因此拖着,只想在牢里谋他性命。如今得了 一百两银子,把文案都改得轻了,出豁了武松,只等限满决断。 第二天,施恩安排了酒馔,央康节级引领,进大牢来看望武松。武松得到康 节级照看,已经把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二三十两银子,分俵给众小牢子。施 恩取酒食叫武松吃,附耳低言:“这场官司,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你且宽心, 我已经和叶孔目说通了,他会周全你的。等限满断决,再作打算。”武松得到松 宽,本想越狱;听施恩这样说,打消了那心思。 施恩上下打点,催着断下文书来。过了两天,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进牢 里和武松说话,分俵了些零碎银子给众牢子。一连几天,施恩进了三次大牢,却 不提防被张团练的心腹看见了。 张团练就去对张都监说。张都监再使人送金帛来给知府。知府就差人常常下 牢里来查看。见了闲人就拿问。施恩得知了,哪里敢再去?武松有康节级和众牢 子照管他,倒是没有受苦。 当案叶孔目瞅空在知府面前说明就里,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许 多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陷害武松,心想:“你赚了许多银两,倒叫我给你害 人!”因此心都懒了。 看看捱到六十天限满,知府升堂,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 读了招状,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①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当厅 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 差两个壮健公人,防送武松,限时起身。 -------- ①恩州──故治在今山东德州南面的恩城镇。明代改为恩县,1956年撤销。 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武松出孟州衙门。武松忍着一口气,带上行枷,出 得城来。走了大约一里多路,见施恩从官道旁边的酒店里钻了出来,又包着头, 吊着手臂,忙问:“你怎么又这个模样?”施恩说:“半月之前,蒋门神领着一 伙儿军汉来厮打被他再次夺了店面。小弟又被他痛打了一顿,也要小弟央人陪话, 交还了家伙什物。小弟在家将养,今天听说哥哥断配恩州,有两件棉衣,送给哥 哥路上穿。还煮了两只熟鹅,请哥哥吃两块去。” 施恩邀请两个公人同进酒肆,两个公人发话说:“武松是个贼汉,我们吃你 的酒食,要惹口舌。”施恩取十两银子送给他们,他们也不肯接,只催武松赶紧 上路。 施恩斟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两只熟鹅就挂在 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包裹里有两件棉衣,还有两双八褡麻鞋,一帕子散碎 银子。路上要仔细提防,我看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武松点头说:“不须吩 咐,我知道了。再来两个,也不怕他。你快回去将息。”施恩拜辞了武松,哭着 去了。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走不到几里,听见两个公人悄悄地说:“怎不见那两 个来?”武松的右手被套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就取下那熟鹅来,只顾啃着 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又走了四五里路,再把另一只熟鹅除下来,右手捏着, 用左手撕着吃。约莫离城有八九里路,见前面路边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挎口 腰刀,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就傍着一路走,还挤眉弄眼,打些 暗号。武松瞧了个八九分,只当没看见。 又走不几里路,见前面是一处鱼浦,牌额上写着“飞云浦”三字。五个人走 到浦边一条阔板桥上,武松站住说:“我要净一下手。”一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 被武松叫声:“下去!”飞脚踢中,翻筋斗跌下水去。另一个急忙转身,武松右 脚又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公人慌了,急忙逃下桥去。武松大喝一声: “哪里去!”双手用力一扭,把行枷折做两半个,追下桥来。 两人中摔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个逃走的后心上一枷打翻,就水边 拿起朴刀来,赶上去,砍上几朴刀,死在地下,转身回来,把那个跌倒的也砍了 几刀。 两个被踢下水去的,挣扎起来正要走,武松追上去,又砍倒一个,揪住一个 喝问:“你实说,我就饶你性命!”那人说:“小人两个都是蒋门神徒弟。受师 傅和张团练差遣,一起来害好汉。” 武松问:“你师傅现在何处?”那人说:“小人临来的时候,师傅和张团练 都在张都监家的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手起刀落,把这人也杀了。 解下他们的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 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站在桥上看了一会儿,思量:“虽然杀了四个 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着朴刀,踌 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武松进了孟州城,已经是黄昏时候,踅到张都监后花园墙外,见是一个马院, 就在马院边伏着。不久角门呀地开开,马夫提着个灯笼出来,武松过去把这马夫 劈头揪住,问:“你说实话,张都监在哪里?”马夫说:“他和张团练、蒋门神 三人吃了一天酒。如今还在鸳鸯楼上吃哩。”
武松得了实信,手起一刀,把这马夫杀了。进了角门,就往灯亮处走。一看, 是厨房,有两个丫嬛在里面。武松推开门进去,把一个使女的髽(音zhu ā抓) 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想要走,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吹灭了灯火,趁 着月光,走进后堂来。 武松踅到鸳鸯楼扶梯边,蹑手蹑脚摸上楼来。这时候亲随们服侍得厌烦,都 远远地躲出去了。只听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正在说话,埋怨那两个杀 手这早晚了还不回来。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火高三千丈,冲进楼中。蒋门神 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正要站起,被武松一刀劈脸剁着,连那交椅都砍翻了。武 松转身,那张都监刚站起来,被武松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倒在楼板上。张团 练终究是个武官,虽然酒醉,也还有些力气。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就提 起一把交椅抡过来。武松接住,就势一推。别说张团练酒后,就是清醒,也及不 得武松的神力,扑地倒了。武松赶上去,一刀先剁下脑袋来。蒋门神还有些力气, 刚挣扎起来,武松一脚把他踢了个跟斗,按住了,也割了头。转过身来,把张都 监的脑袋也割了。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拿起酒钟来一连吃了三四钟,这才从死尸 身上割下一片衣襟,蘸着血,在墙上写下八个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把 桌子上的金银器皿踏扁了,揣在怀里。正要下楼,听见楼下夫人在叫:“楼上官 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人上去搀扶!”正说着,有两个人上楼来了。 武松闪在扶梯边,见是两个亲随,让他们过去,却拦住了去路。两人上楼来, 见三个无头尸横在血泊里,正要回身,武松在背后手起刀落,剁翻了一个。那一 个急忙跪下讨饶,武松说:“饶你不得!”也砍了头。武松提了刀下楼来,夫人 问:“楼上怎么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一条大汉过来,还在问: “是谁?”武松的刀劈面剁着,倒在房前。武松按住了想割脑袋,却怎么也切不 动。就月光下看那刀,原来砍缺了。武松回身去后门外拿了朴刀,丢了缺刀,翻 身再回楼下。见两个小丫头,提着灯笼,引着那个唱曲儿的玉兰,见夫人被杀死 在地下,刚叫了一声:“啊呀!”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去。两个小丫 头,也一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又找到三个妇女,也都一刀一个砍了。
武松杀了张团练、蒋门神和张都监一家十几口,觉得心满意足了,就撇了刀 鞘,提了朴刀,走出角门外面来。把踏扁的金银酒器都掏出来装在缠袋里,拴在 腰间,拽开脚步,倒提着朴刀,走到城边,寻思:“要是等开门,会被做公的拿 了,不如连夜越城逃走。”就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并 不很高,托地一跳,就站在护城濠岸边了。这时候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泉水都 不旺。月明下看那水,只有一二尺深。武松就濠边脱了鞋袜,解下绑腿护膝,扎 起衣服,就从护城壕里走到对岸。想起施恩送的包裹里有八褡麻鞋,取出一双来 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已经打四更三点。武松仰天大小一声:“这口鸟气,今 天总算出得松爽!”提了朴刀,投小路往东走去。 「简评27」关于这一回,自古读《水浒》和评《水浒》的大致有两种看法: 第一,张团练要害武松,办法多得很,本来就是争夺地盘的黑社会的互斗,依旧 可以用黑社会的手段诸如暗杀、放毒、收买之类整垮施恩,收拾武松,何况张团 练从职务到势力,本来就比施恩大,而武松只是一个囚徒的身份,没有必要花这 样大的力气,先要买通张都监,收用、笼络武松,然后定一条并不高明的计策, 栽赃诬陷武松是贼,最后还要贿赂知府和衙门里的人,悄悄儿在牢房里整死武松。 武松固然是个打虎英雄,可是到了牢营里,实际上已经是一只蚂蚁,张团练要害 他,只要把他收到自己或张都监管下,或明或暗地把他弄死,都是十分容易的事 情,何必要费这样大的力气,甚至屈身俯就,竟连夫人、养娘都上阵了? 这个观点,从道理上说是站得住的。小说中这样写,无非是为了要制造武松 一夜连杀十五人这样的一件“英雄业绩”。此外,张团练不报复不可能,一报复, 武松非死不可,下面的故事,岂不是没有了? 第二,武松一口气杀了张都监一家男女十五人,未免太狠毒也太不分好坏了。 这有两种原因,一来说明武松对张都监的痛恨,当时就有“杀你一门良贱”的报 复手段;二来受作者“善杀人即英雄”的错误观点支配,《水浒传》中,以善于 杀人而被推崇的英雄,数量众多,可不止武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