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救宋江大闹青州道
青州府知府复姓慕容，名彦达，是徽宗天子慕容贵妃的胞兄。他倚仗皇亲的
权势，在青州横行霸道，残害良民，欺压百姓，无所不为。那天早衙后正要回后
堂早饭，见左右递上刘知寨飞报贼情的申状公事。慕容知府看了文书，大吃一惊，
说：“花荣是个功臣之子，怎么也会连结清风山强贼？这罪犯得不小，却又不知
虚实。”就唤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吩咐他去清风寨查办。
这个都监姓黄名信，武艺高强，威镇青州。那青州地面，管下有三座恶山：
第一座是清风山，第二座是二龙山，第三座是桃花山。这三座山都强人草寇占领，
里了山寨。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自称“镇三山”。
黄信领了知府的钧旨，点起五十个健壮军汉，披挂了衣甲，腰悬一口丧门剑，
连夜下清风寨来，到刘高寨前下马。刘知寨出来接着，请到后堂，一面安排酒食
管待，一面犒赏军士。后面取出宋江来，叫黄信看了。黄信当即把宋江装进囚车
里，车上插一面纸旗，上写“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黄信问刘高：“你拿住
张三，花荣他知道么？”刘高说：“下官昨夜二更拿了这贼，悄悄儿藏在家里，
花荣只当他已经上山了，安坐在家。”黄信说：“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了。明
早安排一桌酒席，在大寨公厅上摆着，却埋伏下三五十个人。我去花荣家请他，
只推说：‘慕容知府得知你们文武不和，特差我来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
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他，一同解上州里去。”刘高喝彩说：“还是相公主意
高，真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当夜定了计策，第二天一早，先在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埋伏了军士，厅上虚
设着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马，只带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花荣出来迎接，
请他到厅上叙礼坐下，问：“都监相公有何公干到此？”黄信说：“下官奉知府
钧旨，为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员不知为何不和，诚恐二位因私仇而误公事，特差黄
某携羊酒前来，给你们二位讲和。已经安排在大寨公厅上，请足下上马同去。”
花荣笑着说：“刘高是正知寨，花荣怎敢欺罔他？只是他累次要找花荣的讹头，
不想惊动了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
两人来到大寨，同上公厅来。刘高已经先在公厅上。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先
把花荣的马牵了出去，闭了寨门。花荣不知是计，也没在意。黄信擎一盏酒，先
劝刘高：“知府听得你们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很是忧心，今天特委黄信来给二公
陪话。望以报答朝廷为重，以后有事，共同商议。”刘高回答：“刘高不才，也
颇识些理法，让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没什么言语争执，都是外人妄传。”
黄信大笑说：“要是这样，最好！”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
“既然刘知寨这样说，想必是闲人妄传。且请饮一杯，以后和衷共济。”花荣接
过酒来干了。刘高斟一盏酒，回劝黄信：“有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请满饮此杯。”
黄信接过酒来，四下一看，见有十几个军汉拥上厅来，就把酒盏往地下一掷，只
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健壮军汉，一起上前，把花荣按倒
在厅前。黄信喝声：“绑了！”
花荣一片声叫喊：“我有何罪？”黄信大笑：“你还敢叫哩！你连结清风山
强贼背叛朝廷，该当何罪！我念你往日交情，不去惊动你家老小。”花荣大叫：
“也得有个证见。”黄信说：“还你一个证见，叫你看看真赃真贼。左右，给我
推上来。”不多时，一辆囚车，插着纸旗儿，从外面推了进来。花荣一看，见是
宋江，做声不得。黄信说：“这可不干我事，现有告发人刘高在此。”花荣说：
“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他确是郓城县人，你怎么强扭他做贼？到了上司
处，我自有分辩。”黄信说：“你既然这样说，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己去分辩。”
就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花荣对黄信说：“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就
是到朝廷，我和他也还有分辩。请看在我和都监一样都是武官，不要除去我衣服，
容我坐在囚车里。”黄信说：“这件事可以依着你。你和刘知寨一同到州里折辩
明白。”黄信和刘高都上了马，押着两辆囚车，带五十名军士，一百寨兵，簇拥
着车子，奔青州府来。
众人离了清风寨，走不过三四十里路，前面是一座大林子。正走到山嘴边，
前头寨兵都站住了脚。黄信在马上问：“为什么不走了？”军汉回答：“前面林
子里有人窥看。”黄信喝一声：“别睬他，只顾走！”
看看渐近林子，只听得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了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
只想逃走。黄信喝一声：“站住，都给我摆开。”叫一声：“刘知寨，你压着囚
车。”刘高在马上答应不得，满口里只念：“救苦救难天尊。”惊得脸如经霜的
东瓜，青一块，黄一块。
黄信是个武官，有些胆量，拍马上前一看，见林子四边涌上来三五百个小喽
啰，把一行人团团转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穿
红。都戴着万字头巾，挎一口腰刀，使一把朴刀，挡住去路。中间是锦毛虎燕顺，
上首是矮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好汉大喝：“来往的到此住脚，
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你过去。”黄信在马上大喝：“你那厮们不得无礼，
‘镇三山’在此！”三个好汉瞪着眼大喝：“你就是镇万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
金！没有，就不放你过去。”黄信说：“我是上司取公事①的都监，有什么买路
钱给你？”那三个好汉哈哈大笑说：“莫说你是个都监，就是赵官家驾过，也要
三千贯买路钱。要是没有，且把公事人②当在这里，等你取钱来赎。”黄信大骂：
“强贼，怎敢如此无礼！”拍马舞剑，直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
黄信。
--------
①②公事、公事人──这里都指案犯。
黄信见三个好汉都来战他，奋力斗了十合，怎当得住他们三个？黄信怕被他
们三个拿住了，坏了名声，只得一骑马“扑喇喇”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众
军士见黄信回马，发一声喊，撇了囚车，都四散走了。
刘高见势头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要跑，小喽啰拽起绊
马索来，把刘高的马掀翻，倒撞下来。小喽啰一齐上前，拿住了刘高。花荣自己
已经把囚车掀开，跳了出来，又打碎另一辆囚车，救出宋江来。小喽啰剥了刘高
的衣服给宋江穿了，把马先送上山去，把刘高赤条条地绑了，押回山寨去。
众人上了山，已经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备酒食管待。请宋江、花荣
当中坐定，三个好汉对席相陪。花荣在厅上称谢说：“花荣和哥哥得三位壮士救
了性命，报了冤仇，此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
擒捉。”燕顺说：“花知寨放心，明天我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来。”
宋江说：“且给我押刘高那厮上来。”燕顺就说：“把他绑在将军柱上，割腹取
心，给哥哥庆喜。”花荣说：“我亲自下手割这厮。”
刘高被押上来，宋江大骂：“你这厮，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
么要听信那不贤的妇人害我！今天擒来，有何话说？”花荣说：“哥哥问他则甚？”
把刀去刘高心窝里只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面前。小喽啰把尸首拖了下去。宋江
说：“今天虽然杀了这厮，还有那个淫妇还不曾杀得。”王矮虎就说：“哥哥放
心，明天我就下山去拿那妇人，今番还归我受用。”众人都大笑。
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一面紧守栅门，一面急写申状，派两
个头目，飞马禀报慕容知府。知府看了黄信的申状，忙差人去请青州指挥司总管
本州兵马统制秦明，来商议军情。
秦明是山后开州①人氏，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因此人都叫他做“霹雳
火”秦明。祖先是军官出身，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听得知府有请，
即到府衙里来见知府。慕容知府把黄信的飞报申状给秦统制看了，秦明大怒：
“红头子竟敢如此无礼！不须公祖忧心，不才立即起军马，不拿了这伙儿贼人，
誓不再见公祖！”
--------
①开州──金皇统四年（1144）置开州，属大名府（今河北大名）管辖，在
这以前，唐代称澶（音chán馋）州，宋代徽宗年间称开德府，府治在今河南濮阳。
慕容知府说：“将军若是迟慢了，怕这厮们去打清风寨。”秦明说：“如此
大事，怎敢迟慢？今天连夜我就去点起人马，明天一早就出发。”知府大喜，忙
叫安排酒肉干粮，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了大碗，烫下酒，每人三碗酒，两
个馒头，一斤熟肉。秦明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先出城去取齐，扎下了营盘。
第二天清早，秦明上马出城来，见慕容知府在城外赏军，忙下马来和知府相
见。知府把了盏，说了些“旗开得胜，早奏凯歌”之类的话头。赏军完毕，秦明
即摆布军马，放起信炮，领兵起行。秦明全副披挂，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总管
秦统制”，果然英雄无比。五百人马，大刀阔斧，径奔清风寨来。
清风山的小喽啰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要去打清风寨，听
得禀报：“秦明引五百兵马到来。”都面面相觑。花荣说：“众位不要惊慌。叫
小喽啰饱吃了酒饭，依着我的计策行事：如此如此，好么？”宋江说：“好计！
如此必胜。”宋江和花荣商定了计策，叫小喽啰各自去准备。
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第二天五更造饭，军士们吃罢，
放起一个信炮，直奔清风山来，拣空阔去处摆开人马，擂起军鼓。先听见山上锣
声震天响，接着飞下一彪人马来。秦明勒住马，横着狼牙棒，睁眼一看，见众小
喽啰簇拥着小李广花荣下山来。到了山坡前面，列成阵势，花荣在马上擎着枪，
朝秦明声个喏。秦明大喝：“花荣，你是朝廷命官，却去连结贼寇，背叛朝廷，
该当何罪？今天我特来捉你，晓事的快快下马受缚，免得费我手脚。”
花荣陪笑说：“总管容禀：花荣怎肯背叛朝廷？实在是刘高这厮无中生有，
官报私仇，逼迫得花荣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暂且躲避在此，望总管详察救解。”
秦明说：“你不下马受缚，还在花言巧语，煽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抡
动狼牙棒，催马上前，直奔花荣。花荣大笑：“秦明，你这厮不识饶让。我念你
是个上司，对你客客气气，难道我真个怕你不成！”纵马挺枪，来战秦明。两人
就在清风山下厮杀，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这一场恶斗，好比是：一对南山
猛虎，两条北海苍龙。来来往往，点钢枪用力刺来，距心坎仅差半指；翻翻复复，
狼牙棒当头劈下，离顶门只隔分毫。两人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
卖个破绽，拨马望山下小路上佯装败走。秦明策马在后面拼命赶来。花荣俯身伏
在鞍上，悄悄儿把枪在了事环①上带住，左手执弓，右手拔箭，拽满弓，扭过身
躯，望秦明盔顶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那颗斗来大的红缨，恰似报个信儿给
他。秦明吃了一惊，不敢再追。众小喽啰一哄都上山去。花荣也从别的路转上山
寨去了。
--------
①了事环──马鞍上的铁环，用来放置兵器杂物。
秦明见他们都走散了，心中越怒，喝叫鸣锣擂鼓，取路攻山。众军士齐声呐
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两三个山头，上面滚木、礌石、灰瓶、金汁②，从险峻
处打了下来。向前的退步不迭，被打倒了三五十个，只得退下山来。
--------
②金汁──熔化了的液态金属。一说为粪汁。
秦明是个性急的人，心头火起，哪里按捺得住？带领军马，寻路上山。到了
午牌时分，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中闪出一队红旗军来。秦明引了人马赶去，却
锣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秦明看那路，只是几条砍柴人踩出来的小径，还用树
枝杂木交叉填塞，挡了路口，不能上去。正想差军汉开路，又见军汉来报：“东
山边锣响，一队红旗军出来了。”秦明引了人马，飞也似奔过东山边来，却又锣
也不鸣，红旗也不见了。秦明纵马四下里寻路，都是乱树杂木塞了砍柴的路径。
探事的又来报：“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军又出来了。”秦明拍马再奔来西山边，
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
如此反复多次，秦明气满胸脯，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数内有一个军汉禀说：
“这里都不是正路，只有东南方有一条大路，可以上去。”秦明听了，说：“既
然有大路，快赶过去。”忙驱一队军马奔东南角上来。
看看天色晚了，走得人困马乏；到了东南方山下，正想扎寨造饭，只见山上
火把乱晃，锣鼓乱敲。秦明又怒，引领四五十马军跑上山来。山上乱箭射了下来，
又射伤了好些军士，秦明只得回马下山，叫军士造饭。刚点着火，山上有八九十
个火把，打着唿哨下来。秦明急忙引军追赶，火把一齐都灭了。月光被阴云笼罩，
看不分明。秦明怒不可遏，叫军士点起火把，烧那树木。忽听得山上有鼓乐之声，
秦明纵马去看，见山顶上点着十几个火把，照见花荣陪着宋江坐在一块大石上饮
酒。秦明看了，没处出气，勒着马，在山下大骂。花荣不慌不忙地回言：“秦统
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歇息着，明天一定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秦明大叫：
“反贼，你下来，我此刻就和你拼个三百合！”花荣笑着说：“秦总管，今天你
劳困了，我就是赢了你，也不算好汉。你且回去，明天再来。”秦明越怒，又怕
花荣的弓箭厉害，不敢上山，只在山下叫骂。
正叫骂间，只听得下面本部军马发起喊来。秦明急忙回到山下，山上火炮火
箭一齐射下，背后二三十个小喽啰做一群，用强弓硬弩在黑影里射人。众军马发
一声喊，都拥过山侧深坑里去躲。这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众军马正在山沟里躲
弩箭，忽然上流头滚下水来──原来这里是一条小溪，上流头把水堵住了，如今
放了下来，人马都泡在水里，各自挣扎逃命。爬上岸的，尽被小喽啰挠钩搭住，
活捉上山去了；爬不上岸的，尽淹死在溪里。
秦明怒气冲天，见侧边有一条小路，把马一拨，抢上山来。走不到三五十步，
连人和马都跌进陷坑里去。两边埋伏下五十个挠钩手，把秦明搭了起来，剥了浑
身战袄、衣甲、头盔、军器，拿条绳索绑了，把马也救起来，都解上清风山来。
原来这都是花荣和宋江定下的计策：先使小喽啰或在东，或在西，引得秦明
人困马乏。预先用土布袋挡住两溪上游的水，等候夜深，把人马赶进溪滩里去，
上面放下水来。秦明带来的五百人马，一大半淹死在水中；生擒活捉了一百五六
十人，不曾逃得一个回去。还夺了七八十匹好马，最后才用陷马坑活捉了秦明。
这时候天色已经明亮。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小喽啰绑着秦明解上厅来。
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接下厅来，亲自解了绳索，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礼，
说：“我是被擒的人，该杀该剐，都由你们，怎么还来拜我？”花荣跪下说：
“小喽啰不识尊卑，误有冒渎，还望恕罪。”随即取衣服来给秦明穿了。秦明问
花荣：“这位为头的好汉，是什么人？”花荣说：“这位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
宋押司宋江。这三位才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郑天寿。”秦明说：“这三位
我都晓得。这宋押司莫不是叫做山东及时雨的宋公明么？”宋江说：“正是小人。”
秦明连忙下拜：“闻名久矣，不想今天得会义士！”宋江慌忙答礼。秦明见宋江
腿脚不便，问：“兄长贵足怎么不便？”
宋江就把怎么离开郓城县起头，直到被刘知寨当贼拷打的经过，对秦明说了
一遍。秦明频频摇头说：“要是只听一面之词，误了多少事情。容秦明回州去对
慕容知府说明此事。”燕顺挽留他多住几天，随即杀羊宰猪，安排筵席饮宴。抓
上山来的军汉，都关在山后房里，也用酒食管待他们。
秦明吃了几杯酒，起身说：“众位壮士，既然你们好情份，不杀秦明，请还
了我盔甲、马匹、军器，让我回州去。”燕顺说：“秦总管，既然你带来的五百
兵马都没了，怎么还能回州去？慕容知府能不见责么？不如就在荒山草寨住下。
即便小寨不堪歇马，也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明听了，就走下厅去说：
“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委我做到兵马总管，兼统制使，又不曾亏
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叛朝廷？众位要杀就杀，别想我随顺你们。”花荣
忙下厅来拖住说：“秦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我大小也是朝廷命官，被逼迫到
如此地步，也是无可奈何。总管既然不肯落草，怎敢逼你随顺？且请少坐，等宴
席终了，小弟讨衣甲、头盔、鞍马、军器还给兄长。”秦明哪里肯坐？花荣又劝：
“总管劳神费力了一天一夜，人尚且当不得，那匹马怎能不喂饱了去？”秦明听
了，觉得也说得是。就上厅来，坐了饮酒。五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秦明
一则困倦，二则被众好汉一劝，开怀痛饮，吃得大醉，就让小喽啰扶进房里睡了。
秦明一觉直睡到第二天辰牌方醒，跳起来，就要下山。众好汉都来相劝：
“总管，且吃了早饭动身，送下山去。”秦明性急的人，就要下山。众人慌忙安
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秦明披挂了，先叫人牵着战马、扛着狼牙棒
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匹军器。
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离了清风山，飞奔青州而去。到了巳牌时分，远
远地望见青州城外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心中就有八分疑忌，催马赶
到城外一看，原来城墙外面有几百户人家，如今都被烧成了一片瓦砾场，杀死的
男子妇人，横七竖八，不计其数。秦明大惊，打马跑到城下，只见吊桥高高拽起，
城墙上摆列着军士旌旗、滚木礌石。秦明勒着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来，度我
入城。”城上人见是秦明，就擂起鼓来，大声呐喊。秦明大叫：“我是秦总管，
怎么不放我进城？”只见慕容知府站在城上女墙边大喝：“无耻反贼，昨夜引人
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把许多房屋烧了，今天又来赚哄城门。朝廷可
不曾亏负了你，你这厮竟如此不仁！本府已经差人上奏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了你，
把你碎尸万段。”秦明大叫：“公祖，秦明奉命攻打清风山，折了人马，又被捉
上山去，今天一早方才脱身，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怒喝：“胡说！我难道
不认得你这厮的马匹、衣甲、军器、头盔？城上众人明明见你指拨红头子杀人放
火，你如何赖得过？即便你输了被擒，怎么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
今指望赚开城门搬取老小，告诉你，你的妻子，今天一早已经杀了。你要是不信，
拿首级给你看。”军士用长枪把秦明妻子的首级挑出城墙外面来。秦明看了浑家
的首级，气破胸脯，分说不得，连连叫屈。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了下来，秦明只
得回避。
秦明在瓦砾场上徘徊许久，恨不得就去死了，寻思了半晌，纵马再回旧路。
走不到十来里路，见林子里转出一伙儿人马来，当先五匹马上五个好汉：宋江、
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后面随着一二百小喽啰。宋江在马上欠身问：“总
管怎么不回青州？独自一骑投何处去？”秦明大怒说：“不知是哪个天不盖、地
不载，该剐的贼，装作我的样子去打青州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
倒结果了我一家老小，闪得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要是找到了那人，一
狼牙棒打碎他天灵盖才罢！”宋江就说：“总管息怒，既然没了夫人，不妨，小
人自当给总管做媒。我有个见识，这里难说。请总管且到山寨里小坐，容小人告
禀。”
秦明无奈，只得随着上清风山来，都进山寨内。小喽啰在聚义厅上安排了酒
馔，请秦明在中间坐定。五个好汉齐齐跪下，秦明连忙也跪在地上答礼。宋江说：
“总管莫怪，昨天留总管在山，总管坚决不肯，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叫一个似
总管模样的小卒，穿戴足下的衣甲、头盔，骑着那马，拿着狼牙棒，直奔青州城
下，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余人杀人放火，为的是绝了总管的归路。今天我等众
人特地请罪。”
秦明听说了，先是怒气上升，想要和宋江等人厮拼，既而寻思：自己被他们
所擒，本来应该处死，却以礼待之，可见他们的诚意，何况以一对五，也斗他们
不过，只得忍了这口气，说：“你们弟兄虽然好意要留秦明，只是这计也忒毒了
些，不但害得我断送了妻小，还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平民百姓。”宋江说：“不恁
地，兄长怎肯死心塌地？要是没了嫂夫人，花知寨有一胞妹，很是贤慧，可由宋
江主婚，许配给总管为室。”秦明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
众人让宋江居中坐了，秦明上首，花荣肩下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商议如何攻
打清风寨。秦明说：“这事儿容易，不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本是秦明的手
下，还是我教他的武艺，和我最好。明天我去叫开栅门，一席话，说他来入伙，
就取了花知寨宝眷，拿了刘高的泼妇，作为进见之礼，也给仁兄报仇雪恨，如何？”
宋江大喜，说：“若得总管如此尽力，多幸多幸！”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
「简评30」这一回，写了两个内容：第一，写花荣的智慧，反衬秦明的愚鲁；
第二，写宋江的凶残。
秦明不但是个只有匹夫之勇的笨将，带领五百人马去剿匪，居然连一点儿战
略战术都不懂，而且毫无节气：一个领兵的主将，全军覆没，而且被擒，仅仅因
为对方“以礼相待”，就坐下来和匪徒一起喝酒，还要回青州去向知府说情。作
为朝廷命官，还比不上刘高有骨气呢。
宋江为了赚秦明上山落草，平白无故地放火烧了青州城外几百户老百姓的房
屋，还杀了上千个老百姓，简直是凶狠之外，又加恶毒，出这样主意的人，就应
该千刀万剐，能说他有“仁心”吗？《水浒传》中，为了赚一个头领上山，不顾
成千上万人家破人亡的例子不是一个，这里只是第一次显露而已。
作为秦明，眼看宋江行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特别是因此而害了自己一家老
小的时候，居然还会投降，这样的将军，品格之低，历史上也很少见。夫人刚刚
被杀，听说宋江要以花荣的妹子赔他，也居然坦然受之，对他夫人，难道真连一
点儿感情也没有么？花荣的妹子何辜，竟让宋江当作一件礼品拿去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