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解纷争共投梁山泊
黄信自从逃到了清风镇，点起寨兵，日夜提防，牢守栅门，又不敢出战。累
次派人探听，都不见青州调兵策应。
那天，听得寨兵来报：“秦统制独自一骑马到来，现在栅门外。”黄信上马
飞奔到寨门边一看，果然是一人一骑，并无人马伴当。黄信就叫放下吊桥，迎接
秦总管进来，黄信问：“总管怎么单骑到此？”秦明先说了损折军马的经过，最
后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敬他？他如今就在
清风山上，我也已经在山寨入了伙。你又没老小，何不听我言语，也去山寨入伙，
省得再受那班文官的气。”黄信说：“既然恩官已经入伙，黄信怎敢不从？只是
不曾听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上。”秦明笑着说：“就是你前天押解的‘郓城虎张三’
嘛，他怕说出真名，惹起自己的官司，所以只认是张三。”黄信听了，跌脚说：
“要是得知他就是宋公明，路上也会放了他的。听了刘高一面之词，险些坏了他
的性命。”
两人正在商量，寨兵来报：“有两路军马，鸣锣擂鼓，杀奔镇上来了。”秦
明、黄信急忙上马，到栅门边一看，一路是宋江、花荣，一路是燕顺、王矮虎，
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就叫寨兵放下吊桥，大开寨门，迎接两路人马到镇上。
宋江传下号令：不许害一个百姓，不许伤一个寨兵。只叫打进南寨，把刘高一家
老小全都杀了。王矮虎先夺了那个妇人。小喽啰把所有家私、金银、财物、宝货
之类都装上车子。马匹牛羊，也尽数牵了。花荣回到家中，搬取妻小、妹子，把
所有的财物装载上车。再把官库打开，把金银粮草尽数装车，不愿上山的寨兵，
都发放路费打发了，大家饱餐一顿，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都回到山寨里来。
车辆人马都到山寨，郑天寿接到聚义厅上相会。黄信和众好汉见礼后，坐在
花荣肩下。宋江叫把刘高的财物分赏众小喽啰。燕顺见王矮虎把带回来的那个妇
人，藏在他自己房内，就故意问：“刘高的妻子，如今在何处？”王矮虎说：
“这次可得给小弟做押寨夫人了。”燕顺说：“给你可以，你且叫她出来，我有
一句话说。”宋江也说：“我正有话要问她。”
王矮虎叫小喽啰把刘高的老婆带到厅前，那婆娘哭着求饶。宋江怒喝一声：
“你这泼妇，我念你是个命官的恭人，好意救你下山，你怎么恩将冤报？今天擒
来，还有什么话说？”燕顺跳起身来说：“这种淫妇，问她什么？”拔出腰刀，
一挥两段。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就要和燕顺厮拼，
宋江等人起身来拉住。宋江说：“燕顺杀了这个妇人，也杀得是。兄弟，你看我
一力救了她下山，叫他夫妻团聚，尚且转过脸来，叫丈夫害我。贤弟，这样的人
你留在身边，有损无益。宋江日后一定给你娶一个好的，叫贤弟满意。”燕顺说：
“兄弟也是这样想的，不杀了，留她不但没用，日后必定还要被她所害。”王矮
虎被众人劝住了，默默无言。燕顺叫小喽啰打扫了血迹，安排筵席庆贺。
第二天，宋江和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说合，要花荣把妹子
嫁给秦明，一应财礼，都从宋江和燕顺名下出。众人一连吃了三五天筵席。
秦明成亲之后，又过了五六天，小喽啰上山来报：“打听得青州慕容知府申
办文书，上报中书省①，说是反了花荣、秦明、黄信，如今要起大军来征剿，扫
荡清风山。”众好汉商量：“这个小寨，不是久恋之地。倘若大军到来，四面围
住，如何迎敌？”宋江说：“在这里西南方向，有个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
间宛子城、蓼儿洼，晁盖晁天王聚集了三五千军马，把住了水泊，官兵捕盗，不
敢正眼觑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马，到那里入伙？”秦明说：“既然有这个去处，
倒是十分好。只是没人引进，他怎肯接纳咱们？”宋江大笑，就从黄泥冈智取生
辰纲讲起，直说到“刘唐送书信和金子来谢我，为此杀了阎婆惜，逃走在江湖上”
等等。秦明听了大喜，说：“这么说，兄长正是他那里的大恩人。事不宜迟，咱
们立刻收拾了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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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书省──唐宋时代的中书省，是管理国家政务的官署之一，与尚书省、
门下省合称“三省”。三省的主管官员都相当于宰相。宋代的中书省，主管机密
文书诏令。
当天商量定了，把老小和金银财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装载在几十辆车子
上。放火烧了山寨。小喽啰和秦明带来的军汉们，有不愿去的，打发些银两，任
从他们下山去另投别主；愿去的，编进队里，共有三五百人，还有二三百匹好马。
宋江叫分作三起下山，全装作去征剿梁山泊的官军。路上行人见了这许多军马，
旗号上又明明写着收捕草寇官军，谁敢阻挡？
宋江和花荣带领第一拨人马，和第二拨人马隔着二十来里远近。走了十几天，
离梁山泊已经不远，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中间是一条驿
道。忽然听见锣鸣鼓响，花荣说：“前面必有强人。”一面叫骑马的军士，催后
面的两起军马上来，一面把车辆人马扎住了。两人引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
走了半里多路，见一簇人马，约一百多人，簇拥着一个壮士。头束红缨三叉
冠，身穿大红百花袍，骑一匹火红胭脂马，使一条朱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
红衣红甲。那壮士横戟立马，在山坡前大叫：“今天我再和你比试，一定要分个
胜败，见个输赢。”
对面山冈子背后也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也拥着一个穿白的壮士。
头束白缨三叉冠，身穿雪花镔铁甲，骑一匹纯白玉兔马，手中横一杆银色方天戟。
背后小校，都是白衣白甲。
两支人马，这边都是素白旗号，那边都是绛红旗号。红白两个壮士更不打话，
各挺手中戟，纵坐下马，就在大路中间交锋，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和
宋江两人在马上连连喝彩。花荣催马上前，见那两个壮士的两支戟上，一支是金
钱豹子尾，一支是金钱五色幡，在一来一往中，上面的绒绦结住了，缠作一团，
哪里分拆得开？花荣看见，就把马带住，左手取弓，右手拔箭，曳满弓，飕地一
箭，恰好把缠住的绒绦射断。两支画戟登时分开，那二百多人不由得齐声喝彩。
那两个壮士也不斗了，都纵马跑来，到花荣马前，在马上欠身声喏，说：
“请教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回答：“这位义兄，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
我就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那两个壮士听了，立刻下马，倒身就拜，说：
“闻名已久。”宋江、花荣也慌忙下马，扶起那两位壮士说：“请问二位壮士高
姓大名？”
那个穿红的说：“小人姓吕，名方，祖贯潭州①人氏，平昔爱学吕布为人，
因此练习方天画戟，人都叫小人‘小温侯②’吕方。因贩生药到山东，折了本钱，
不能还乡，暂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来这个壮士，要夺吕方的山寨，
我说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天下山厮杀。不想今天得遇尊颜。”宋江
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那人说：“小人姓郭，名盛，祖贯西川嘉州③人氏，因
贩水银货卖，黄河里遭风翻了船，回乡不得。原在嘉陵学得方天戟，向后使得精
熟，人都叫小人‘赛仁贵④’郭盛。听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
舍，因此来和他比试戟法。一连战了十几天，都不分胜败。不想今天遇见二公，
不胜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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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潭州──今湖南长沙。
②温侯──三国时吕布的封号。吕布是使方天戟的好手。
③嘉州──今四川乐山。
④仁贵──指唐人薛仁贵，唐太宗征辽时的将军，使方天戟的好手。
宋江听了，就说：“既然有幸相遇，就给二位劝和如何？”两人大喜，都依
允了。
这时候后队人马都到了，引见之后，吕方请众人上山，安排筵宴。第二天，
又是郭盛置酒设席欢宴。宋江说了自己这一行人的来历，就劝他们两个一起上梁
山泊去，投奔晁盖聚义。两人都依允了。点起两山人马，收拾了财物，正要起身，
宋江说：“咱们这里五六百人马打着征剿梁山泊的旗号，晁天王那里也有探事的
细作，如果以为咱们真是去收捕他的，可不是耍。不如我和燕顺先去报知，你们
随后再来，还分作三拨走。”花荣、秦明说：“兄长高见，应该如此。兄长先走
半天，我等催督人马，随后就来。”
宋江和燕顺带领十几个人先走。第二天晌午时分，见官道旁边有一个大酒店。
宋江说：“孩儿们走得困乏，都吃碗酒再走。”
宋江和燕顺走进店来，见只有三副大座头，小座头也不多。一副大座头上，
有一个人占了。那人有八尺来高，淡黄脸，没胡须，穿着打扮像公人模样，桌子
边倚着短棒，横头上放着个衣包。
宋江就叫酒保过来说：“我的伴当人多，你叫那个客人移动一下，换那副大
座头给我们。”酒保就去对那个客人说：“有劳上下，挪借这副大座头给那两个
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叫他“上下”，不高兴地说：“也有个先来后到
嘛。什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换！”燕顺听了，对宋江说：“你看他无
礼么！”就要发作。宋江说：“由他去，你也和他一般见识！”把燕顺按住了。
那汉子回头看了看宋江、燕顺，哼哼冷笑。酒保又陪着小心说：“上下，周
全小人的买卖，换一换何妨？”那汉子大怒，拍着桌子说：“你这个鸟男女不识
人头，欺负老爷独自一个，要换座头。就是赵官家来了，老爷也不换。再则声，
大脖拐子不认得你。”酒保说：“小人又不曾说什么！”那汉子说：“量你这厮
敢说什么！”燕顺听了，哪里忍耐得住？就说：“那鸟汉子，你也忒逞强了吧，
不换就算了，没得吓唬他。”那汉子跳了起来，绰了短棒在手里，应声说：“我
就骂他了，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拿来做脚底下的泥。”
燕顺火起，提起板凳来就要去打架。
宋江听了那人的话，忙横身在中间劝解：“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天下只
让哪两个人？”那汉子说：“我告诉你，把你吓傻了。”宋江说：“请教那两个
好汉的大名。”那汉子说：“一个是柴世宗的孙子，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宋
江暗暗点头，又问：“那一个是谁？”那汉子说：“这一个，是郓城县押司山东
及时雨宋公明。”宋江看着燕顺暗笑，燕顺就把板凳放下了。那汉子又说：“除
了这两个，就是大宋皇帝，老爷也不怕他。”宋江说：“你说的这两个人，我都
认得。我问你：你在哪里跟他们两个相见？”那汉子说：“你既然认得，我不说
谎，三年前我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是不曾见过宋公明。”宋江说：
“你想见黑三郎么？”那汉子说：“我如今正要去寻他。”宋江问：“你找他干
什么？”那汉子说：“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叫我送家书给他。”
宋江听了大喜，上前拖住他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我就是黑三郎宋江。”那汉子仔细看了看宋江，跪下拜了一拜，说：“幸亏在这
里遇见哥哥，争些儿错过，空到孔家庄走一遭儿。”宋江把那汉子拖进里面问：
“家中近来没事儿么？”
那汉子说：“哥哥听禀：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赌为
生。本乡起小人一个异名，叫做‘石将军’。为赌博上打死了人，逃到柴大官人
庄上。常听得江湖上人说起哥哥大名，特地到郓城县去投奔哥哥，见到四郎，听
说小人从柴大官人处来，才说哥哥为杀阎婆惜事出外，如今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
又写了这封家书，叫小人来孔太公庄上面交，要兄长急速回去。”宋江心中疑惑，
问：“你到我庄上住了几天？见我父亲了么？”石勇说：“小人在庄上只住了一
夜，不曾得见太公。”宋江把带领弟兄们上梁山泊的事对石勇说了。石勇说：
“哥哥既然去那里入伙，可否携带小人？”宋江说：“这个不必你说，不多你一
个人！”石勇就从包裹内取出家书，递给宋江。
宋江连忙扯开封皮，书信前半写些官司已经逐渐松下的话头，后面写着：
“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现今停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千万，千
万，切不可误！宋清泣血奉书。”
宋江读罢，大哭起来，捶着胸脯自骂：“不孝逆子，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
之道，与畜生何异！”宋江哭得昏天黑地，又把头去撞墙壁。燕顺、石勇边劝边
拉。宋江说：“不是我寡情薄义，老父没了，我只得星夜赶回去，让兄弟们自己
上山了。”燕顺劝说：“哥哥，太公既然已经没了，就是赶到家，也见不着了。
世上没有不死的父母，且请宽心，这里离梁山泊不远了，请哥哥先引我们弟兄去
了。那时候小弟再陪侍哥哥归去奔丧，也不晚嘛。”
宋江说：“要我送你们上山再回去，得耽误我多少日子？只要我详细写一封
书札，晁盖一定会收留你们的。我马也不要，从人也不带，连夜赶回家去。”燕
顺、石勇哪里留得住？宋江问酒保借了笔砚，讨了一幅纸，一头哭，一头写。写
好，交给燕顺收了。讨石勇的八褡麻鞋穿上，取了些银两，挎一口腰刀，酒食都
不肯沾唇，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飞也似的独自一个去了。
燕顺和石勇在那店里吃了些酒食，叫石勇骑了宋江的马，带了从人，再走三
五里路，就找个大客店歇了等候。第二天辰牌时分，全伙儿都到。燕顺、石勇告
知宋江已经回家奔丧，众人都埋怨燕顺：“你怎么不留他半天？”石勇说：“他
得知父亲没了，恨不得去寻死，怎么肯停脚？写了一封书札，叫我们只顾去，绝
无阻碍。”花荣和秦明看了书信，对众人说：“此事进退两难，只好先去，如果
那里不容，再另作打算。”九个好汉并作一伙儿，带了五六百人马，渐近梁山泊。
一行人马正在水泊旁边寻找大路上山，忽然听见锣鼓响，水泊中摇出两只快
船来。当先一只船上，摆着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站着豹子头林冲；后面那只
哨船上，也是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站着的是赤发鬼刘唐。林冲喝问：“你们
是什么人？哪里的官军？你们也应该知道梁山泊的大名，敢来送死！”花荣、秦
明等人都下马，站在岸边答应：“我等不是官军，有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书札
相荐，特来投奔大寨入伙。”林冲听了说：“既然有宋公明兄长的荐书，请把书
札拿过来送上山寨去看了，再来相请厮会。”说着晃动一面青旗，从芦苇丛中摇
出一只小船来，船上有三个渔人，一个看船，两个上岸来说：“请把书札交给小
人。”花荣、秦明把书札交出，船上把白旗一招，铜锣响处，大小三只哨船一齐
去了。众人只得暂且在岸边把营盘扎下，等待山上消息。
第二天辰牌时分，有二三十只大白驾船来接。吴用、朱贵邀请九位好汉下船，
老小车辆，人马行李，都搬在各船上，到金沙滩上岸。众多好汉随着晁头领全副
鼓乐来接。晁盖为头，与九个好汉相见了，迎上关来，直到聚义厅上，行礼坐下。
中间焚起一炉香来，参拜设誓之后，大吹大擂，大排筵宴。新到的伙伴都在厅下
参拜了，自有小头目们管待筵席。又收拾了后山房舍，让老小家眷都安顿了。
第二天，山寨中再备筵席，议定坐次。晁盖、吴用、公孙胜、林冲以下，众
人推让花荣在林冲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坐第六位，刘唐坐第七位，黄信坐第
八位，三阮之下，就是燕顺、王矮虎、吕方、郭盛、郑天寿、石勇、杜迁、宋万、
朱贵、白胜，共是二十一个头领坐定。
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打造枪刀、军器、铠甲、头盔，整顿
旌旗、袍袄、弓弩、箭矢，准备抵敌官军。
「简评31」黄信也是个没骨气的，如果稍有头脑，只要听秦明一说宋江如何
凶狠恶毒、滥杀无辜，就应该跳起来劝说秦明反水，借机以假投降为幌子混上山
去，杀了宋江，为民除害，怎么能够因为秦明降了自己也降？当年要扫平三山的
雄心壮志哪里去了？怎么可能仅凭一句“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
好汉，谁不钦敬他”，就去入伙呢？要论“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当数柴
进为第一，宋江那点儿家财、那点儿地方，能与柴进相比？
后文的比戟，纯粹是为了引出吕方、郭盛两个人物以及显示花荣箭法高超生
造出来的，两个将军，居然会在交战中发生武器的穗子交缠在一起而无法分开的
怪事，简直是千古奇谈。连扯断穗子的力气都没有，还玩儿什么方天画戟？这种
描写，在小说技法中，当属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