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宋江自从结识了戴宗、张顺和李逵，他们有闲的时候，也时常送几尾鲜鱼来，
在一起喝酒谈天。可戴宗是个公事人，张顺要做生意，李逵更是个没头神，又没
家室，东边歇两天，西边歪几时，不知哪里是他住处。宋江时常找不到他们。
一天，宋江独自一人信步走出城外来，见一座酒楼前竖着一根望竿，挂着一
个青布酒旆子，上写“浔阳江正库①”。雕檐外的牌额，是苏东坡写的“浔阳楼”
三字。门边柱上一副楹联，写的是：“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心想：“早
就听说江州有一座浔阳楼，今天不可错过，上楼去赏玩一遭儿。”就上楼来，在
靠江的一座阁子里坐了。叫酒保过来：“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
酒保下楼去不久，装了一托盘端上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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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正库──宋代盐酒都是官卖，各地设有酒库，专管批发，私人酿酒也要交
酒税。“正库”是某地的总酒库。这里表示浔阳楼是浔阳江地区的酒业总批发店。
宋江独自一个，开怀畅饮，不觉沉醉，猛然想到：“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
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如今年过三旬，名不成，功
不就，倒被文了双颊，发配来这里。家乡老父兄弟，如何相见？”不觉潸然泪下，
偶然抬头，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触目伤怀，做了一首《西江月》词：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
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寻思：“何不就写在这里？倘若他日身荣，再来此地，重睹一番，以记
岁月，想今日之苦。“就向酒保借了笔砚，趁着酒兴，在那白粉壁上挥毫狂书。
写罢自己看看，大喜大笑，不觉狂荡起来，手舞足蹈，拿起笔来，在《西江月》
后面再写下四句诗：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①不丈夫！
郓城宋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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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黄巢 唐代山东曹州冤句人。乾符二年，聚众响应王仙芝起义。王仙芝
死后，被推为首领，号冲天均平大将军，拥兵达几十万人。乾符六年，先后攻破
广州、长安，建立大齐政权，年号金统。民间传说：黄巢是个历史上杀人最多的
魔君，先后杀人八百万。宋江的诗中“敢笑黄巢不丈夫”，可以有两种理解：一
说也要像黄巢一样造反称帝；一说要比黄巢杀人更多。
江州对岸，有个城子叫做无为军②。城中有个赋闲通判③，姓黄，名文炳。
这是一个阿谀谄佞之徒，心地狭窄，嫉贤妒能，胜于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
得知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时常以拜访为名过江来奉承讨好他，指望他引
荐出职，再次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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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无为军──“军”是宋代的行政区划之一。宋至道三年，分天下为十五路，
后又增加三路，共十八路，相当于现在的省。路下面，又分府、州、军、监。不
过“无为军”这个地名在各种类书中都查不到，很可能是《水浒传》作者杜撰的
（宋代有个无为县，在安徽中部，长江的北岸、巢湖的南面，明代升为无为州，
离九江很远）。
③通判──知府、知州的副手。
一天，黄文炳买了些时新礼物，带了两个仆人，坐自家的一只快船渡过江来，
把船缆在浔阳楼下，自己去府衙探望蔡九知府。恰恰撞着府里公宴，不敢进去，
只得先回船里。因为天气热，黄文炳就踱上楼去闲逛。见壁上题咏颇多，随便读
着消遣，看到宋江题的《西江月》词和四句诗，心说：“这不是反诗么？”就从
头仔细再读：“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心中冷笑：“这人自负不浅。”
接着读：“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心说：“是个不本份的人。”又
读：“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心说：“看来还是个配军。”又读：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心说：“这厮跟谁有仇？要在这里生事！
你只是个配军，有多大能耐！”又读那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不禁摇了摇头，心说：“这厮无礼，他要
赛过黄巢，不就是要谋反么？”再看署名“郓城宋江作”，就叫酒保来问：“这
两篇诗词，是何人题下的？”酒保说：“夜来一个人独自吃了一瓶酒，醉后疏狂，
写在这里。”黄文炳问：“是个什么样人？”酒保说：“生得黑矮肥胖。面颊上
有两行金印，多半是牢城营内人。”黄文炳就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在身边，
吩咐酒保不要刮去。然后下楼，就在船中歇了一夜。
第二天饭后，黄文炳叫仆人挑了礼盒，又到府衙来，正值知府退堂，邀到内
衙，分宾主坐下。黄文炳呈了礼物，说些闲话，就取出所抄之诗，呈给知府。蔡
九知府看了说：“这是反诗，通判哪里得来？”黄文炳说：“小生夜来去浔阳楼
上闲游，观看前人吟咏，见白粉壁上新题下这篇。上面明题着姓名，是‘郓城宋
江作’。”知府问：“这宋江是什么人？”黄文炳说：“他分明写着‘不幸刺文
双颊，那堪配在江州’。可见是个配军。”知府问：“不知此间有这个人么？”
黄文炳回答：“小生夜来问那酒保，说此诗前天刚写下。大人只要取牢城配军名
册一查，就知道了。”
知府立即叫从人取过牢城配军名册来看，见后面果然有五月间新到囚徒一名
“郓城县宋江”。黄文炳说：“此人敢写反诗，非同小可。可急差人捕获，下在
牢里，再详细问他。”知府随即叫两院押牢节级戴宗进来，说：“你立即带人去
牢城营里，捉拿浔阳楼吟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不可违误。”
戴宗听了，吃了一惊。随即出府来点了众小牢子，叫各人回家取了器械，到
城隍庙取齐，自己却骑马先到牢城营里。宋江见是戴宗到来，慌忙迎接，戴宗开
门见山就问：“哥哥，你前天到哪里去了？”宋江说：“前天因贤弟不在，我独
自无聊，到浔阳楼上饮了一瓶酒。”戴宗问：“你写下什么言语在楼上？”宋江
说：“醉后狂言，记不得了。”戴宗说：“刚才知府唤我，叫多带从人，‘捉拿
浔阳楼上题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我吃了一惊，先去稳住众做公的在城隍庙
等候，特地先来报知哥哥，这可怎么解救？”宋江听了，搔头叫苦：“我今番必
定死也。”戴宗说：“我教仁兄一着解手①：你披散了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
你就倒在上面，诈作疯魔。我和众人来了，你满口里胡言乱语，装作失心疯的样
子。我好去回复知府。”宋江说：“感谢贤弟指教，万望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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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解手──宋代语词，是“解决急难的办法”的意思（因此“解手刀”就是
应急刀）。
戴宗回到城里，到城隍庙带了众做公的，直奔牢城营里来，假意喝问：“哪
个是新配来的宋江？”牌头引众人到抄事房里，只见宋江披散了头发，倒在屎尿
坑里滚，见了戴宗和做公的人，就问：“你们是什么鸟人？”戴宗假意大喝一声：
“捉拿这厮！”宋江白着眼站了起来乱叫：“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叫我领
十万天兵来杀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给我一颗金印，重八
百斤，杀你这伙儿鸟人。”众做公的说：“原来是个失心疯的汉子，拿他去何用？”
戴宗说：“说得是。我们且去回话。”
众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回复知府：“原来这宋江是个失心疯的人。屎尿秽
污全不顾，口里胡言乱语，浑身臭不可闻，因此不敢拿来。”蔡九知府正要问缘
故，黄文炳从屏风背后转出来，对知府说：“别信这话。看此人作的诗词，写的
笔迹，不是有疯症的人，其中肯定有诈。好歹只管拿来。走不动，抬也要抬来。”
蔡九知府就吩咐戴宗：“你们不管怎地，只给我拿来。”
戴宗领了钧旨，无可奈何，只得再到牢城营里来，对宋江说：“仁兄，知府
不信你有病。兄长只得去走一遭儿。”就用一个大竹箩装了宋江，叫人抬到江州
府里。知府说：“拿过这厮来。”众做公的把宋江押到阶下。宋江哪里肯跪，瞪
着眼，对蔡九知府说：“你是什么鸟人，敢来问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
叫我引十万天兵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有一颗金印，
重八百余斤。你快躲开，要不，叫你们都死。”
蔡九知府看了，难辨真假。黄文炳又对知府说：“且唤本营差拨和牌头来问，
这人是来时就疯，还是近日才疯？如果来时就疯，那是真疯；如果近日才疯，必
是诈疯。”知府就差人叫来管营、差拨盘问，他们两个哪里敢隐瞒？只得直说：
“这人来时不见有疯病，敢情是近日发的病。”知府大怒，唤过牢子狱卒，把宋
江捆翻，一连打了五十板，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开初仍胡言乱语，次
后吃打不过，只得招认：“确曾酒后写下反诗。”蔡九知府取了招状，吩咐用一
面二十五斤的死囚枷枷了，推进大牢里收禁。幸亏得戴宗一力维持，没吃大苦。
蔡九知府退堂，请黄文炳到后堂道谢：“若非通判高明远见，下官险些儿被
这厮瞒过了。”黄文炳说：“事不宜迟，急急修一封书信，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
尊府恩相知道，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大事。一发回禀：‘若要活的，着一辆囚车解
上京去；如不要活的，就在本处斩首号令。’”蔡九知府说：“通判所言有理。
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送礼物。书上就荐通判之功。”黄文炳拜谢说：“小生终
身皆依托门下，自当衔环背鞍以报。但不知相公差哪个心腹人去？”知府说：
“本州有个两院节级叫戴宗，祖上本是边廷塘报快马，有极好的骑术，当年驿站
换马，一天能行八百里路程；此人学得祖传骑术，自带三匹骏马，每天可行五六
百里。我差此人往京师，只消半月，可以来回。”黄文炳说：“若能如此之快，
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当晚置酒管待，黄文炳第二天才回无为军去。
蔡九知府安排了两个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类，上面都贴了封皮。第
二天一早，叫戴宗到后堂嘱咐：“我有这些礼物，一封家书，要送上东京太师府
去，庆贺我父亲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莫辞辛苦，替
我星夜去走一遭，讨了回书立即转来，我重重赏你。你的前程，都在我心上。我
已经算定你回来的日期，专等你回报。切不可沿途耽搁。”
戴宗听了，不敢不依，只得领了家书、信笼，拜辞了知府，挑回下处安顿了，
就来牢里对宋江说：“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去，最多半个月就回来。就在
太师府里寻些门路，解救哥哥。每天饭食，我已经吩咐李逵，不会有缺。仁兄且
宽心忍耐。”
戴宗临行，叫过李逵，当面吩咐：“你哥哥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我
又被差到东京去，要半个月才回来。哥哥的饭食，早晚全靠你照应。”李逵应声
说：“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你只管放心东京去，
牢里谁敢奈何他！好就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戴宗又嘱咐：“兄弟
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饭食。不要出去噇醉了，饿着哥哥。”李逵说：
“哥哥，你放心去。要是疑忌，兄弟从今天就断了酒，等你回来再开。早晚只在
牢里服侍宋江哥哥。”戴宗听了大喜，说：“兄弟要能如此上心，坚意守着哥哥
更好。”当天作别去了。李逵真个不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寸步不离。
戴宗回到下处，打点了行装，腰里插了宣牌，便袋里藏了书信盘缠，到府衙
牵出三匹骏马，一匹骑人，两匹驮了两个信笼，出到城外，只加一鞭，三匹骏马
就如飞地奔跑起来。每隔一个时辰换一匹马，每逢中午打尖、夜晚投宿，每匹马
都喂一斗黄豆、一桶黄酒，酒内加了祖传的药饵，虽然一路没有换马，也能保持
马力不衰，真是耳边只听风声，四蹄腾空，如腾云驾雾一般，每天起早歇晚，一
天能走五六百里。
第五天，戴宗一早上路，走了大约二百多里，已经是巳末午初时分，却不见
路边有一个干净酒店。这时候正是六月初旬的酷热天气，三匹马已经跑得汗雨淋
漓，戴宗自己也全身湿透。正在饥渴之际，望见前面树林边有一座傍水临湖的酒
肆，戴宗策马走到跟前一看，里面干干净净二十多副座头，尽是红油桌凳，临湖
一带都是窗户，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戴宗下马，把马拴在树林里荫凉处，放开马
肚带，取下信笼，走进店里面，放下信笼，解下腰间搭膊，脱下衫子，拣一副座
头坐下，一个酒保过来问：“上下，打几角酒？要什么肉食下酒？”戴宗说：
“先打三桶黄酒，再回三斗黄豆，我要先喂马。再给我做口饭来吃。酒只要一角
就够”酒保说：“我这里卖酒也卖饭，有馒头、肉食、粉汤。”戴宗说：“天气
这样热，我不吃荤的，有什么素菜下饭就好。”酒保说：“素烧茄子、加料卤豆
腐、木樨汤①，怎么样？”戴宗说：“最好，最好！”酒保先提来三大桶黄酒，
又扛来一袋黄豆，戴宗拿到外面树下，在料袋里取药饵兑了，分成三份儿，让马
匹自己吃喝。回到店里，酒保已经把一碗卤豆腐、一盘茄子、一碗汤、一壶酒，
放在桌上。戴宗坐下，酒保一连筛了三大碗酒来。戴宗正饥又渴，一上来把酒和
豆腐都吃了，正要讨饭来吃，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两腿一软，就倒在桌
子边。酒保叫一声：“倒了！”只见店里走出一个膀阔腿长腰细的人来──正是
旱地忽律朱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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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木樨汤──蛋花汤。山东、河北一带民间讳言“蛋”字。木樨花就是桂花，
鸡蛋打散在汤里，样子像木樨花，所以叫“木樨汤”。
朱贵吩咐：“把信笼、搭膊拿进去，先搜那厮身边，看有什么东西。”两个
伙计去他身上一搜，从便袋里搜出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封家书，封皮上面写着：
“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就递给朱头领。朱贵拆
开一看，见上面写着：“……现今拿得题反诗人山东宋江监收在牢，听候发落施
行……”等话，朱贵看罢，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
伙计正把戴宗扛起来，朱贵一眼看见他腰间挂着朱红绿漆宣牌。拿起来一看，
上面雕着银字：“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就对伙计说：“且不要动手。我常
听军师说，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交相识。怎么倒送书信去害宋江？快
拿解药救醒他。”
伙计调了解药，扶戴宗起来，灌了下去。片刻之后，戴宗舒眉展眼，爬了起
来。见朱贵拆开了蔡知府的家书拿在手里，就喝问：“你是什么人？好大胆，敢
把蒙汗药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自开拆，毁了封皮，该当何罪？”朱
贵笑着说：“一封鸟书信，打什么紧！别说是拆了太师府书札，俺这里还要和大
宋皇帝做个对头呢。”戴宗听了大惊，问：“你是谁？”朱贵答：“俺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朱贵是也。”戴宗说：“既然是梁山泊头领，定
然认得吴学究先生。”朱贵问：“兄长莫非是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长么？”戴宗说：
“正是小可。”朱贵又问：“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吴军师曾寄一封
书信给足下，如今为什么反倒要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说：“宋公明和我也是
至爱兄弟，他因为吟了反诗，如今关在牢里。我正要到京师寻门路救他，怎么肯
害他性命？”朱贵说：“你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书信。”戴宗看了，也吃一惊，
就把宋江在浔阳楼醉后误题反诗一事，备细说了一遍。朱贵说：“既然如此，请
院长亲到山寨和众头领商议良策，如何救宋公明性命。”朱贵慌忙同戴宗带了信
笼下船，到金沙滩上岸，引到大寨，与众头领相见了。戴宗把宋江吟反诗的事一
一说了。晁盖大惊，就要请众头领点人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江上山。吴用
说：“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这里三千多里路，大批人马前去，恐怕打草惊蛇，
反倒送了宋公明性命。这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用不才，略施小计，只
在戴院长身上，一定能救宋三郎性命。”晁盖说：“愿闻军师妙计。”吴学究说：
“如今蔡九知府差院长送书信上东京去讨太师回报，咱们将计就计，写一封假回
书请院长带回去。书信上说：‘密差的当人员将犯人宋江解赴东京，问明详细后
处决示众。’等他起解东京，必从此间经过，我这里差人下山夺了。此计如何？”
晁盖说：“倘若不从这里经过，岂不误了大事！”公孙胜说：“这个何难。我们
多着人远近探听，不管他从哪条路来，务必等着，好歹夺了。”
晁盖说：“此计好倒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的笔迹，怎么办？”吴学究说：
“这个，吴用也已经想好了。如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①四家字体，是为宋
朝‘四绝’。小生曾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相识。那人姓萧名让。因他会写诸家字
体，人都叫他‘圣手书生’，也会使枪弄棒，舞剑抡刀。吴用知他写得蔡京笔迹，
不若就央戴院长到他家赚他说：‘泰安州岳庙里要写一道碑文，先送去五十两银
子，作安家之资。’要他就来。随后再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就叫他入伙，如何？”
晁盖说：“书信有他写，也还要使个图书②印记呀。”吴学究说：“这个，也想
好了。小生还有个相识，姓金名大坚，开得好石碑，剔得好图书，也会枪棒厮打。
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是中原一绝，现在济州城里居住。
也拿五十两银子去，赚他来镌碑文。到半路上，也如此如此行事。这两个人，反
正山寨里也用得着。”计议停当，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就在山上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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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苏、黄、米、蔡四家字体──指苏东坡（苏轼）、黄鲁直（黄庭坚）、米
元章（米芾，即米南宫）、蔡君谟（蔡襄）四家字体，称为“宋朝书法四大家”，
也称“宋朝四绝”。蔡京比蔡襄小三十三岁，两人倒是同乡（都是福建仙游人），
但是书法绝对没有蔡襄出名。《水浒传》作者把蔡京取代蔡襄为“宋朝书法四大
家”之一，既可能是知识性错误，也可能只是为了后文便于为造蔡京的假书信张
本，故意弄错，以混淆视听。
②图书──宋代语言，“图书”指印章，“书”指书信，“书本”才是可读
的书。
第二天，戴宗打扮成太保③模样，带上二百两银子，下山骑上快马，来到济
州，找到圣手书生萧让住处，在门口问：“萧先生在家么？”萧让出来，问：
“太保有何见教？”戴宗施礼说：“小可是泰安州岳庙里的打供太保，只为本庙
重修五岳楼，要刻道碑文，特地着小可送来白银五十两，请秀才到庙里作文。选
定了日期，不可迟滞。”萧让说：“小生只会作文、书丹④，如要立碑，还用刻
字匠作。”戴宗说：“小可另有五十两白银，要请玉臂匠金大坚刻石。万望指引，
寻了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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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太保──寺观里的庙祝。
④书丹──石匠在刻碑文之前，要用朱砂把所写的文字拓在石头上，叫做书
丹。
萧让收下五十两银子，和戴宗同来金大坚家，说：“泰安州岳庙里重修五岳
楼，要立一道碑文，这太保特地给你我各送五十两银子来，要请我和你两个人去
走一遭儿。”金大坚见有五十两银子，心中欢喜，当即答应了。戴宗就付给金大
坚五十两银子，作安家之资，又说：“已经拣定了日期，请二位立即动身。”萧
让说：“天气炎热，即便立刻动身，也走不多少路，前面赶不上宿头。不如明天
起个五更，一早出去。”金大坚说：“这样最好。”两人请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
杯。饭后各自归家。萧让留戴宗在家宿歇。
第二天五更，金大坚带上包裹行头，连同萧让的行囊都束在戴宗的马上，三
人各拿一根哨棒，一起上路。出了济州北门，走不到十里多路，戴宗说：“此去
泰安州，足有三百里路，二位先生慢慢走，不敢催逼，小可先走一步，回去牵两
匹马来接二位，明天就可以到。”说着上马去了。
这两个安步当车，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时候，约莫也走了七八十里路，
忽听见一声唿哨，山坡下涌出一伙儿绿林好汉，约有四五十人。前面一个头领，
是矮脚虎王英，大喝一声：“呔，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哪里去？孩儿们，拿这厮
取心来吃酒。”萧让告说：“小人两个是上泰安州刻石镌文的，身上只有几两打
尖吃饭的盘缠和穿的几件衣服。”王矮虎说：“俺不要你们的钱财衣服，只要你
们两个聪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萧让和金大坚焦躁起来，倚仗会些枪棒，就奔王
矮虎。王矮虎挺朴刀来斗。三人约战了五六个回合，王矮虎转身就走。两人拔脚
去追，不提防路边伏兵拽起绊索，左边走出宋万，右边走出杜迁，背后是郑天寿，
三人齐上，把萧让、金大坚横拖倒拽，捉进林子里去了。
四筹好汉说：“你们两个放心，我们都是梁山泊头领，奉晁天王的将令，来
请你们二位上山入伙。”萧让说：“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们两个只会吃饭。”
杜迁说：“吴军师跟你们早就相识，知道你们两个的本事，所以特地使人去宅上
相请。”萧让、金大坚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当即折而向西，黄昏时刻来到旱
地忽律朱贵的酒店里，相待了酒食，连夜唤船送上山来。到得大寨，晁盖、吴用
和头领众人都相见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一面细说仿蔡京笔迹回书一事。两人
听了，都扯住吴学究说：“我们在此趋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明天官府知
道，必然坏事。”吴用说：“二位贤弟不必忧心，天明就见分晓。”。
第二天一早，小喽啰来报：“都到了。”吴学究说：“请二位贤弟亲自去接
宝眷。”萧让、金大坚半信半疑，两人下到半山，只见几乘轿子抬着两家老小上
山来。问其备细，两家老小都说：“你昨天出门之后，这一行人抬着轿子来，说
你路上中了暑，如今在城外客店里，叫取老小去看救。出得城来，一直抬到这里。”
萧让和金大坚两个听了，闭口无言，只得死心塌地，上山寨入伙。
安顿了两家老小，吴学究就和萧让商议，怎么用蔡京的字体写回书，去救宋
公明。金大坚就说：“我见过蔡京的诸样图书名讳字号，可以按样雕得。”当时
两人立刻动手，安排了回书，备了筵席，就送戴宗起程。戴宗辞了众头领，相别
下山，到朱贵酒店里。戴宗牵出三匹马来，喂了药酒料豆，作别朱贵，上马登程
去了。
吴用送走了戴宗，同众头领返回大寨。刚进大厅，吴学究忽然说：“坏了，
坏了！”。众头领问什么事情，吴用说：“众位不知，是我这封书信，倒送了戴
宗和宋公明的性命了。”众头领连忙问：“军师书上有什么差错？”吴学究说：
“是我一时考虑不周，书中有个老大的脱卯①。”萧让说：“小生写的字体和蔡
太师字体一般，语句也没有差错。请问军师，哪一处脱卯了？”金大坚也说：
“小生雕的图书，也没有纤毫差错，怎见得有脱卯处？”吴用说：“戴院长拿去
的回书，是我一时不仔细，有见不到处。书信上使的那个图书，不是篆文‘翰林
蔡京’四个字么？就是这个图书，非叫戴宗吃官司不可。”金大坚说：“小弟每
见蔡太师书缄和他的文章，都是这样的图书，雕得也无纤毫差错，如何有破绽？”
吴学究说：“众位不知，这个江州蔡知府，是蔡京的儿子，哪有何父写书信给儿
子，却用讳字图书？因此错了。我一时见不到，戴宗回到江州，必被盘诘，问出
实情，却不好办。”晁盖说：“快使人骑马去追他回来！”吴学究说：“他是神
行太保，不但骑术高超，马都是用药酒喂的，谁能赶得上？这时候，早已经走出
一百里地了。如今事不宜迟，尽管路远，咱们也只得下山一趟，才能救他们两个。”
晁盖问：“用何良策？”吴学究就在晁盖耳边说：“这般这般，如此如此。暗暗
传下号令，不得误了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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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脱卯──本指木匠活儿的榫（音s ǔn 损）头对不上卯眼，转指事情办得不
合适。
众多好汉得了将令，各各拴束行头，连夜下山，望江州来。
「简评34」《水浒传》作者，一心只想把宋江写得英明伟大，是个难得的
“帅才”，但是除了反反复复说他“仗义疏财，专爱结交天下豪杰”之外，又举
不出更多的光辉业绩来。因为还有一个柴进，从实力上、态度上，都比宋江更加
仗义疏财，更爱结交天下豪杰。为了一个烟花女子阎婆惜，他成了杀人犯，逃亡
在外，经历了千辛万苦，最终还是被刺配江州，心理十分不平衡，是想象中事。
但是也绝不至于愚蠢到要在浔阳楼上题反诗的地步。如果从“酒后吐真言”的角
度看，他要血洗江州、要笑“黄巢不丈夫”，只怕都是心中所想，都是“真言”。
从这一回书看宋江，只能说他是个善于笼络人心、善于假仁假义、一心想当皇帝
的“狂徒”。
吴用造假信，果然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智多星”也有少智的时候。
不过如果没有这一失，不但没有了江州劫法场这样大显梁山泊神威的机会，少许
多英雄豪杰上山，宋江的历史，也要改写了。
本回书中，有一个很男自圆其说的“硬伤”：从江州到东京，也就是从江西
九江到河南开封，不论从哪条路走，都不可能经过梁山泊。按最近的路线走，应
该过江到湖北，经汉口、信阳到河南，再经许昌到开封。这条路，基本上都在华
北平原，只有湖北与河南之间有一座并不太高的鸡公山阻隔，但并不是山高路险，
无法行走。梁山泊在开封的东北面，距开封直线距离还有六百多里。从九江到梁
山，比从九江到开封要远好几百里路。因此戴宗到开封，或者宋江被押解到开封，
都绝不可能绕一个大弯子从梁山泊经过。出现这样的大错，是因为原作者缺乏地
理知识。但是水浒故事已经定型，牵一叶而动全枝，不可能更改了（要改只能改
为戴宗故意绕道到梁山泊找吴用，请求山寨出兵或行计解救宋江）。很可能宋江
故事的原型，根本就没有发配江州以及梁山好汉到江州劫法场这样一节。因为古
往今来，任何一个英明的军事家，都不可能带领千军万马从梁山出发到九江劫了
法场再平安地返回的，这一去一回，可是六千里路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