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梁山人江州劫法场 戴宗扣着日期,回到江州,当厅下了回书。蔡九知府见戴宗如期回来,十分 高兴,接了回书,赏了酒,问:“你曾见到太师么?”戴宗回禀:“小人只住了 一夜就回来了,不曾得见恩相。”知府拆开封皮,前面说,信笼内许多物件都收 了。后面说题反诗人宋江,今上①要亲自看看他,可打造牢固囚车,差的当人员, 连夜解上京师,沿途休教走失。书尾说黄文炳立此大功,早晚奏过天子,必然另 有除授②。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胜,叫取一锭二十五两花银赏了戴宗。一面吩 咐制造囚车,商量差人解发起身。戴宗谢了,自回下处,买了些酒肉,到牢里去 看望宋江。 -------- ①今上──当今皇帝。“上”指皇帝。 ②除授──当时官场上的套语,指除去原来官职,授予新的官职。 蔡九知府制成了囚车,正要起程,门子来报:“无为军黄通判特来相探。” 蔡九知府请到后堂相见。见他又送来些礼物、时新酒果,道谢说:“累承厚意, 何以克当。”黄文炳说:“村野微物,何足挂齿。”知府说:“恭喜早晚必有荣 除之庆。”黄文炳问:“恩相何以知之?”知府说:“下书人前日已回,妖人宋 江,着解京师。家尊回书,备说通判之事,奏过今上,升擢高任,只在早晚。” 黄文炳说:“深感恩相主荐。那个人下书,真乃神行人也。”知府说:“通判如 不信,请看家书,显得下官言之不谬。”黄文炳说:“只恐恩相家书,外人不便 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观。”知府说:“通判乃心腹之交,看看何妨。”就取 出家书,递给黄文炳看。 黄文炳接书在手,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见图书新鲜;卷过来,看又了封皮, 摇着头说:“这封书不是真的。”知府说:“这是家尊亲笔,怎么不是真的?” 黄文炳说:“公相容复:往常家书,曾用这个图书么?”知府说:“往常来的家 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只是随手写的。今番一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 个图书。”黄文炳说:“相公休怪小生多言,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 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况兼这个图书令尊恩相做翰林学士 时就使出来,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如今升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 出来?更兼是父寄书与子,不当使用讳字图书。令尊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 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细细盘问下书人,曾见府 里谁来。若说得不对,即是假书。休怪小生多说,因蒙错爱至厚,方敢僭言①。” 蔡九知府听了,说:“这事不难,此人自来不曾到过东京,一问就知虚实。” -------- ①僭(音jiàn 见)言──不该讲的话。“僭”是超越本份。 知府把戴宗唤到厅上,说:“前日有劳你走了一遭儿,来去迅速,真个会办 事,却不曾重重赏你。”戴宗回答:“小人承奉恩相差使,怎敢怠慢?”知府说: “我连日事忙,未曾问你个仔细。你去京师,从哪座门进去?”戴宗说:“小人 到东京那天,天色晚了,不知叫做什么门。”知府又问:“我家府里,谁接待你? 留你在哪里歇?”戴宗说:“小人到府前寻着一个门子,接了书信进去。少刻, 门子出来,收了信笼,着小人自去寻客店里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门前伺候,那 门子拿了回书出来。小人怕误了日期,哪里敢多问?慌忙回来了。”知府再问: “你见我府里那个门子,多大年纪?是黑瘦,还是白胖?是长大,还是矮小?是 有须的,还是无须的?”戴宗说:“小人到府前,天色已经黑了。次早去取回书, 又是五更时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细,只觉不太高大,中等身材,敢是有 些胡须。” 知府大怒,喝一声:“拿下厅去!”旁边走过十几个狱卒牢子,把戴宗揿翻 在地。戴宗说:“小人无罪。”知府怒喝:“你这厮该死!我府里老门子王公死 了多年,如今是小王看门,如何说他有胡须?况且门子不能进府堂里面去,各处 来的书信禀帖,必须先交府堂里张干办,然后由李都管达知里面,才收礼物。要 取回书,也得伺候三日。我这两笼东西,如何没个心腹的人出来问你个备细,就 胡乱收了?我昨日一时间仓促,被你这厮瞒过了。你如今只好好招说这封假书从 哪里得来!”戴宗说:“小人要赶程途,一时心慌,不曾看得分明,也是难免。” 蔡九知府大喝:“胡说!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左右,给我加力打这厮!” 狱卒牢子情知不好,顾不得情面,把戴宗揿翻,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 捱不过拷打,只得招认:“这封书信是假的。”知府问:“你这厮,从何处得这 封假书来?”戴宗说:“小人路经梁山泊,走出一伙强人来,把小人劫了,绑缚 上山,要割腹剖心。从小人身上搜出书信看了,把信笼都夺了,却饶了小人。情 知回乡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里却写了这封回书给小人,回来脱身。一时怕 见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这就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眼见得你和 梁山泊贼人通同造意,谋了我信笼物件,却说这话。再打那厮!” 戴宗由他拷问,只不肯招认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说:“不必问了。取具 大枷枷了,下在牢里。”退堂后来谢黄文炳:“若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儿误了 大事。”黄文炳说:“眼见这人结连梁山泊,通同谋叛,若不除去,必成后患。” 知府说:“我这就把他两个问了招状,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斩首,然后写表申奏。” 黄文炳说:“如此一者朝廷见喜,知道相公干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来 劫牢。”知府说:“通判高见,下官当亲自保举。”。 次日,蔡九知府升堂,吩咐当案孔目:“快把宋江、戴宗的供状招款叠成文 案,写下犯由牌,来日押赴市曹斩首。自古谋逆之人,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 宗,免致后患。”当案黄孔目,和戴宗颇好,无缘救他,只能替他暂缓时日,当 即禀告:“明天是个国家忌日,后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皆不可行刑。大后天是 国家景命①。一直要五日之后,方可施刑。”──他这样一拖延,倒给梁山泊好 汉争取到了三千里路急急赶来的时间。 -------- ①景命──“景命之日”指皇帝登基的日子,这里指登基纪念日。皇帝全都 自称“受命于天”,“景命”就是“上天授予皇位之命”的意思。 蔡九知府只得依从黄孔目的话。到了七月十七日早晨,先差人到十字路口去 打扫了法场,饭后点起土兵和刀仗刽子,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巳 牌时候,狱官禀请知府升堂亲自来做监斩官。黄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当堂判 了两个“斩”字。江州府众多节级牢子虽然和戴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办法救得 他。只得从大牢里把宋江、戴宗两个提出来,换了行刑的囚服,用胶水刷了头发, 绾个鹅梨角儿,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带到青面圣者②神案前,磕了头,烧了 纸,各人给了一碗长休饭、三杯永别酒。吃罢,辞了神案,宋江在前,戴宗在后, 推出牢门来。刽子手前推后拥,把宋江和戴宗押到市曹十字路口面北跪下,四面 团团转枪棒围住,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 -------- ②青面圣者──指狱神。一般都供在监狱大门内影壁的背后,只有一二尺高, 青面怒目,犯人进出监狱,都要参拜狱神。 江州府看的人,真是挨肩叠背,何止一二千人。将近午时,蔡九知府方才骑 着马慢慢儿地走来。因为十字街口地方小,没设监斩棚,知府就勒住马站在当街, 只等时辰一到,斩讫报来。 这时候,法场东边一伙儿弄蛇的丐者,强要挨进法场里来看热闹,众土兵赶 打不退。正哄闹间,法场西边一伙儿使枪棒卖药的,也强要挨进来。土兵喝骂: “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什么地方,也要强挨进来看。”那伙儿使枪棒的说: “你们这群村鸟,我们冲州撞府,哪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③。就是京师里天子 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就是挨进来看一看, 打什么鸟紧!”正和土兵浑闹,监斩官吆喝:“都赶出去,不许放进来。”正闹 着,法场南边一伙儿挑担的脚夫,又要挨进来,土兵喝一声:“这里出人,你挑 哪里去?”那伙儿人说:“我们是挑东西送给知府相公的,你们怎敢阻挡我?” 土兵说:“就是相公衙门里的人,也得从别处绕着走。” -------- ③出人──专指在刑场上杀人。 那伙儿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扁担,站在人丛里看。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儿客 商,推着两辆车子,一定要挨进法场里来。土兵喝问:“你们那伙儿人,哪里去?” 客人应声说:“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们过去。”土兵说:“这里出人,怎么能 放你过去?你要赶路程,从别的路过去。”那伙儿客人笑着说:“你倒说得好。 俺们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的鸟路,只能从这大路走。”土兵哪里肯放, 那伙儿客人齐齐地都在车子上站定了看。 蔡九知府见四下里吵闹不休,禁治不得。正没分解处,法场中间一个测时辰 的阴阳生大喊一声:“午时三刻到!”蔡九知府就在马上一举马鞭,喊了声: “斩讫报来。”两个牢子就去开枷,行刑刽子就举起法刀在手。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那伙儿推车客人听得“斩”字令下,其中一个客人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 站在车子上“噹噹噹”地敲,四下里一齐动手。首先是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 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 从半空中跳了下来。手起斧落,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就望监斩官马前砍来。 众土兵急忙用枪去搠,哪里拦挡得住?众人只得簇拥着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东边那伙儿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见着土兵就杀;西边那伙儿使枪 棒的,高声大喊,只顾乱打乱杀,顿时打倒了一片土兵狱卒;南边那伙儿挑担的 脚夫,抡起扁担,横七竖八,立刻打翻了土兵和看热闹的人;北边那伙儿客人, 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两个客商,一个背了宋江,一个背了戴宗。 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投的。 ──原来,扮客商的这一伙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那伙儿扮使 枪棒的,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 勇;那伙儿扮乞丐的,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 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头目和小喽啰一百多人,四下里砍杀。不问军官百姓,杀 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跌翻的,不计其数。
人丛里那个黑大汉,抡两把板斧,一味地砍杀,只见他第一个动手,杀人也 最多,众人却不认得。晁盖猛省过来:戴宗曾说有一个黑旋风李逵,是个莽撞的 大汉,却和宋三郎最好。晁盖就叫:“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子抡 着大斧,火杂杂地只顾砍人,哪里听得见?晁盖就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 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众头领撇了车子担子,跟着黑大汉,直杀出城来。背后花 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 这黑大汉血溅满身,直杀到江边来,还在找人厮杀。晁盖大叫:“不干百姓们事, 别只管伤人!”那汉子哪里肯听?依旧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去。离城沿江约莫走 了五六里路,前面除了莽莽苍苍,一片芦苇,就是滔滔滚滚,一派大江,却没了 旱路。 那黑大汉见没人可杀了,这才叫着说:“大家都不要慌,且把哥哥背到庙里。” 众人一看,靠江边一座大庙,两扇门紧紧闭着。黑大汉两斧砍开,先抢进去。晁 盖等人一看,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的是 “白龙神庙”。小喽啰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花荣就叫:“快拿衣服来给 二位兄长穿了。”直到这时候,宋江方才敢开眼,见了晁盖等众人,哭着说: “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说:“恩兄不肯留在山上,致有今日之苦。这 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宋江说:“这个就是黑旋风李逵。他几番要在大牢 里放了我,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说:“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 又不怕刀斧箭矢。” 正说话间,只见李逵提着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宋江叫住他问:“兄弟哪里 去?”李逵应声说:“找那庙祝,一发杀了。可恼那厮不来接我们,倒把鸟门闭 上了。却找那厮不着。”宋江说:“你过来,和晁哥哥及头领相见。”李逵听了, 丢了双斧,望着晁盖跪了一跪,说:“大哥莫怪铁牛粗鲁。”与众人都相见了, 听说跟朱贵是同乡,两人更加欢喜。花荣说:“哥哥,你叫众人只顾跟着李大哥 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大江拦住,走到断头路上来了,又没一只船接应,倘或 城中官军赶杀出来,怎么迎敌?如何接济?”李逵说:“不要慌,我和你们再杀 进城去,连那个鸟知府一发都砍了再走。”戴宗苏醒过来,忙叫:“兄弟,使不 得莽性,城里有五六千军马,我们人少,杀进去,必然有失。”阮小七说:“远 望隔江岸边,有几只船在,我兄弟三个洑水过去,夺那几只船过来如何?”晁盖 说:“也只能这样了。”
阮家三弟兄都脱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就钻进水里去。约莫刚洑开半里多 水面,见江面上流头飞也似飘下三只驾船来。众人一看,见那船上各有十几个人, 手里都拿着军器。宋江听了,奔出庙来看,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着一条大汉,倒 提一把明晃晃的五股叉,正是张顺。张顺在船头上先喝问:“你们那伙儿是什么 人?敢在白龙庙里聚众?”宋江赶紧高声叫:“兄弟救我。”张顺等人见是宋江, 三只船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看见,也洑过来。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 头一只船上,是张顺引着十几个壮汉;第二只船上,是张横引着穆弘、穆春、 薛永,还有十几个庄客;第三只船上,是李俊引着李立、童威、童猛,也带了十 几个卖私盐的伙计。 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说:“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 可救。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我只得去找我哥哥,引到穆太 公庄上,叫了许多相识。今天我们正要杀进江州去劫牢,不想已经有好汉们救出。 这伙儿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么?”宋江指着上首站的说:“这个就是晁盖哥 哥。”大家厮见,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加上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 十九人,都进白龙庙聚会。各各见礼罢,小喽啰进庙来报:“江州城里鸣锣擂鼓, 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远远望见旗幡蔽日,刀剑如麻,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 来了。” 李逵听了,大叫一声:“来得好,杀他娘的!”提了双斧,就奔出庙门。晁 盖叫一声:“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助着晁某,杀尽江州军马,方才回梁山泊 去。”众英雄齐声答应:“尊命。”晁盖着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 李俊同张顺、三阮整顿船只,等待众人杀敌回来上船。 众好汉齐声呐喊,挺手中军器,出庙来迎敌。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六千 人马,当先都是马军,顶盔贯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背后步军簇拥,摇 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先,抡着板斧,赤条条地飞奔迎上前去,背后是 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花荣怕李逵着伤,取出弓箭来,搭上箭,拽 满弓,望着为头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翻筋斗射下马去。那一伙马军吃了一惊, 各自奔命,拨转马头就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了一半。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上去, 杀得官军尸横遍野,血染江水,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打下滚木礌石。官军慌忙 入城,关上城门。 这一仗,梁山一百五六十条好汉,打败了江州五六千官兵,从此梁山的威名 大震。 「简评35」《水浒传》作者最不善于写战争。本回书写的是两起以少胜多的 战事。先不提一百多人如何能在几天之内走三千里路赶到江州,单说法场上有五 百多名官兵弹压,被一个李逵、十几个头领和几十个喽啰一冲一撞,全都走散了; 特别是最后五六千人马追出城来,居然被花荣一箭射中一个马军,其余的就都四 散奔逃,而己方居然无一伤亡。这一方面给己方创造了一个无法令人相信的神话; 也把官军写得过于不堪、过于废物了,哪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官军? 李逵只知杀人,不问好坏的性格,这里显示得淋漓尽致。 如果不加偏颇,黄文炳倒是一个富有心计、忠于朝廷的好官。从能力、水平 来看,比那个昏聩懵懂、只知搜刮钱财的蔡九知府强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