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娘娘庙宋江得兵书
晁盖等人从江州劫法场回来，又增加了许多头领和人马。除了暂时在山前山
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外，山寨里大兴土木，起造房舍，修理城垣，准备抵挡官军。
过了几天，山寨上众头领聚会，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宋江还有一件大事，
正要禀明众弟兄：小可打算乞假数日，下山走一遭儿，不知众位肯否？”晁盖问：
“贤弟要到何处去？干什么大事？”宋江说：“小可自蒙诸位救护上山，到此连
日饮宴，很是快乐，却不知老父在家如何。想来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文济州，
着落郓城县捉拿家属，比捕正犯，恐怕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到家中搬取老父上
山，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肯容否？”晁盖说：“贤弟，这是人伦大事，如何不
依？难道我和你在此快乐受用，倒叫家中老父吃苦不成？只是众兄弟连日辛苦，
寨中人马整编未定，再过两天，即可点起山寨人马，下山去取了来。”宋江说：
“仁兄，只怕江州行文到济州捉拿家属，因此事不宜迟。也不须多少人马，只要
宋江一人悄悄儿回去，乡中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
来。要是多带人伴去，必然惊动乡里，反而不便。”晁盖说：“贤弟路中倘有疏
失，无人可救。”宋江说：“为了父亲，死而不怨。”宋江执意要去，众人苦留
不住。第二天，宋江取个毡笠儿戴了，提条短棒，腰带利刃，就下山去了。
宋江顺着大路投郓城县走来。从梁山到郓城宋家庄，大约一百四五十里路，
一天走不到，只得投客店歇了。第二天到宋家庄，却又还早，汲取上次的教训，
在林子里伏到天黑，才到庄上敲后门。庄里听得，是宋清出来开门。见了哥哥，
大吃一惊，慌忙说：“哥哥，你回家来干什么？”宋江说：“我特地来家取父亲
和你。”宋清说：“哥哥，你在江州做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两个
赵都头，每天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就要捉我们
父子二人下在牢里。村里村外，白天黑夜，都有一二百土兵巡逻。既然你还不曾
被他们撞上，你快去梁山泊请众头领下山来，救父亲和兄弟。”宋江听了，不敢
进门，转身就走。当夜月色朦胧，看不分明，只顾拣僻静小路走。走了一个更次，
听得背后有人叫喊，回头一看，见一二里路外有一簇火把。
宋江一面走一面寻思：“不听晁盖的话，果然有今天的祸事。”不久风扫薄
云，现出一轮明月，宋江四面一看，方才看清前面一个村子，叫做还道村，四周
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条涧水，中间单单只有一条路。宋江要想回身，已经被背
后赶来的人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宋江只得奔進村里去，找地方躲避。
抹过一座林子，看见一座古庙。推开庙门，回手把庙门掩上，趁着月光，前殿后
殿走了一圈儿，想找个藏身之处。只见那庙，院墙坍塌，殿宇倾斜，两廓长青苔，
满地生绿草，供桌上蜘蛛结网，香炉内蝼蚁营窠，怎么安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
“大概逃到这庙里了！”宋江听得是赵能的声音，心里越慌。急切间没躲藏处，
见正殿上有一个神厨，揭起帐幔，见里面能容一人，就探身钻了进去，放下包袱
和短棒，缩做一堆儿伏在厨内，大气儿也不敢喘。
外面的人拿着火把照了进来。宋江在神厨里偷眼一看，见是赵能、赵得引着
四五十人，拿着火把，各处照看，眼看就要照上殿来。宋江心说：“我今番走了
死路，望祖宗庇护，神明庇佑。”只见一个个都走过去了，竟没人照看神厨。宋
江心说：“天幸，天幸！”赵得最后一个走来，举火把在神厨内一照，宋江心说：
“我这番要受缚了。”赵得左手举着火把，右手用朴刀挑起神帐，举火把上下一
照，那火把的黑烟往上一冲，冲下一片灰尘来，正落在赵得眼里，迷了眼。忙将
火把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揉着眼睛走出殿门外来，对土兵们说：“这厮不在
庙里。又没有别的路，走到哪里去了？”众土兵说：“这里不怕他走脱。这个村
叫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却没路上得去。都头只要把
住村口，除非他会插翅飞上天去，再也走不脱了。等天亮以后，再到村里去细细
搜捉。”赵得说：“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
宋江在神厨里整整蹲了一夜，看看天色逐渐明亮，心想：“黑夜里火把下看
不分明，让我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躲过了搜查，大白天的，可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了。赶紧换个地方躲起来吧。”侧耳一听，庙门外并没有动静，估计都头和土兵
们都在村口堵着。就伸手去摸包袱和短棍，一摸摸着了一个包袱，却不像是自己
的：自己的包袱，两角结在一起，可以背在肩上；这个包袱，却是四角结在一起，
四楞四方的，像是包着一匣子点心。正想推开，忽然想到：“也许是哪个善男信
女给神明上的供，自己这会儿肚子正饿得咕咕叫，何不打开来看看，要是还能吃，
就拿它当早点吧。”撩开布幔，就着透进来的一线微曦，解开那包袱一看，原来
里面包着厚厚的三本书，拿到布幔外面仔细一看，只见封皮上写着“黄石公所授
太公兵法”九个核桃般大小的篆体字。
宋江心中一动：“《史记·留侯世家》里说，当年张良刺秦始皇不中，逃到
下邳①，在圯（音y í移）桥上遇见一个自称黄石公的老人，经过三次考验，说
他‘孺子可教’，送给他一套《太公兵法》；张良就是研读了这套兵法之后，才
辅佐刘邦，打下汉朝天下的。我自幼学吏，身无一技之长，又被逼上梁山落草，
今天我无意中得到这套兵书，岂不是老天要助我成就一番大事业么？”继而又想：
“黄石公传授给张良的《太公兵法》，不是大篆，就是小篆，我即便勉强识得几
个，也难通读，这可如何是好？”随手翻开一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工工
整整的端楷。宋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估计这是张良的后人流传下来的抄本，
急忙按原样包好，找到了自己的包袱，包在一起，背在肩上，拿起短棍，就跳下
神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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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下邳（音p ī批）──今江苏邳县。
宋江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从左廊下转出庙前，抬头一看，旧牌额上刻着四
个金字：“玄女之庙”。宋江以手加额称谢说：“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救了我的
性命，又传授我三卷兵书。宋江如果能够再见天日，必当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望圣慈俯垂护佑。”谢过了娘娘，这才悄悄儿往村口走来。
离庙不远，忽然听见前面村口喊声连天。宋江站住了脚，寻思：“天亮了，
多半土兵又要来搜了。这时候我可不能出去。不如且找个地方躲一躲。”刚闪进
一棵大树背后，只见几个土兵急急忙忙地跑来，后面跟着赵能，用枪拄着走，还
喘做一堆儿。宋江正寻思：“那厮怎么这样慌张？”却见背后一条大汉追了过来，
上半截不着一丝，露出鬼怪般黑肉，手里拿着两把夹钢板斧，大喝一声：“含鸟
别想走！”──正是黑旋风李逵。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树根一绊，一交摔倒在地
下。李逵赶上，就势一脚踏住脊背，提起大斧正要砍，背后又是两条好汉赶上来，
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条朴刀，上首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见
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一斧，把赵能砍做两半，连胸脯都砍开
了，跳将起来又去赶杀土兵。接着又上来三条好汉，前面的是赤发鬼刘唐，第二
个是石将军石勇，第三个是催命判官李立。刘唐说：“这厮们都杀散了，只是找
不着哥哥，怎么是好？”石勇叫着说：“那大松树背后有个人！”宋江方才敢走
出来，说：“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六位好汉见了宋江，大喜说：“哥
哥有了！快去报知晁头领。”石勇、李立分头去了。
宋江问刘唐：“你们怎么得知，来这里救我？”刘唐说：“哥哥前脚下山，
晁头领和吴军师放心不下，随即就叫戴院长下山来探听哥哥消息。晁头领还放心
不下，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再着我等众人前来接应。半路里撞见戴宗，说：‘两
个贼驴追赶捕捉哥哥。’晁头领大怒，吩咐戴宗去山寨，叫只留下吴军师、公孙
胜、阮家三兄弟、吕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下山来，一
拨去搬取太公，一拨来寻觅哥哥。听得人说：‘土兵追赶宋江，进入还道村去了。’
大家聚到这里来，把村口的土兵全都杀了。李大哥看见有几个人逃进村里，随即
追来，我们也都赶来，不想哥哥在这里。”正说着，石勇引了晁盖、花荣、秦明、
黄信、薛永、蒋敬、马麟，李立引了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穆春、侯健、萧
让、金大坚一行来到，都和宋江相见了。
晁盖说：“我叫贤弟不要亲自下山，你不听愚兄的话，险些儿又被官府抓去。”
宋江说：“小可只为父亲这件事牵肠挂肚，坐卧不安。”晁盖说：“贤弟放心，
令尊和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迁、宋万、王英、郑天寿、童威、童猛先去取
来，已经送到山寨了。”宋江大喜，拜谢说：“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而无怨！”
晁盖、宋江和众头领各自上马，离了还道村，回梁山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
头领，直接到金沙滩，到了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宋江急问：“老父
何在？”晁盖就叫：“请宋太公出来。”不多时，宋清扶着一顶山轿，抬着宋太
公到来，众人扶下轿，上厅坐下。晁盖和众人都来参拜宋太公。宋江见了，喜从
天降，笑逐颜开，拜倒在地说：“老父惊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负累了父亲吃
惊受怕。”宋太公说：“昨夜听见你在庄后敲门，那时候正有八九个土兵在前面
草厅上，看见四郎到后门去，急忙追过去，总算被四郎支吾过去了。到了三更时
候，又有二百多人进庄来，扶我上轿抬了，叫你兄弟收拾了箱笼，放火烧了庄院。
也不由我问个缘由，就抬来这里。”宋江一面叫宋清拜谢了众头领；一面吩咐杀
牛宰猪，做庆喜筵席。
当天众人尽醉方散，第二天又排筵席贺喜第三天，晁盖又自己拿出钱来，备
个筵席，庆贺宋江父子团聚。席间公孙胜忽然想起自己离家日久，老母在蓟州，
不知怎么样了，就站起身对众头领说：“感蒙众位豪杰相带贫道这许多时，恩同
骨肉。只是小道自从跟着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看视老母。也恐
怕我真人本师悬望，因此想回乡省视。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晁
盖说：“我等早就听先生说过，令堂在家，无人侍奉，贤弟要回家省视，也是人
伦之常，难以阻挡，只是不忍分别，且待明天作别相送。”公孙胜谢了。当天尽
醉方散。第二天一早，就在关下摆了筵席，给公孙胜饯行。
公孙胜依旧是云游道士的打扮，腰裹扎包，背着宝剑，头戴棕笠，手中拿把
鳖壳扇，别了众头领，上船去了。
过了几天，宋江悄悄儿告诉吴用，自己无意中在九天玄女娘娘庙得到黄石公
所传三卷《太公兵法》的事情。他们两个，一个是县吏，一个是村学究，尽管也
学过武艺，却不懂兵法，在山寨当头领当军师，靠的只是小聪明。自从有了这三
卷兵书，两人共同秘密研习，对于布阵作战，大有长进。
但是在众人面前，宋江却编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说是在躲避土兵追捕的时候，
九天玄女娘娘不单用法力保护了他，还送给他一部天书。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山寨的兄弟们甚至民间，都说宋江有一部九天玄女娘娘送的天书，而且因此得出
宋江这个“草头天子”，也是“天命所授”的结论来。
「简评37」这一回书，原文安排宋江一个人下山，就是要他得到九天玄女娘
娘送给他一部“天书”。不然的话，晁盖能这样疏忽，这样放心，在大闹江州之
后，答应宋江一个人回家搬取父亲、弟弟？几乎所有人的家眷，都是山寨派人悄
悄儿接取上山的，为什么宋江一个人要例外？就因为他是最最懂得孝道、讲究孝
道的人？
“天书”当然是不存在的东西，而且此书在《水浒传》中也没其太大作用，
这里改为前人留下的“兵书”抄本，至少从情理上比较说得过去。
宋江的父亲也是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这一次不单儿子上了山，连自己也成
了“匪属”了，不知道他上山之后，是不是还要教训儿子：“千万不可做不忠不
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