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李逵赶到百丈村，日已平西。奔到家中，推开门，听得娘在床上问：“是谁
来了？”李逵一看，娘双眼都瞎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说：“娘，铁牛回家来
了。”他娘说：“我儿，你去了这许久，这几年在哪里安身？你大哥做长工，只
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两眼都瞎了。你这一向
怎么样了？”
李逵寻思：“要是我说在梁山泊落草，娘一定不肯去。”就答应说：“娘，
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来取娘。”他娘说：“这就好了！等你大哥来了说一声。”
李逵说：“等他做什么？我和你去就是。”
正要走，李达提了一罐子饭来。见了李逵，开口就骂：“你这厮回来干什么？”
他娘说：“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回家来取我。”李达说：“娘啊！别听他放屁。
当年他打死了人，连累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他又和梁山泊贼人一起
在江州劫了法场，上梁山做了强盗。前天江州行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又
要捉我到官比捕。多亏东家替我在官府面前分说：‘他兄弟已经十来年不知去向，
也不曾回家过，莫不是有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这才没吃
官司。如今官府贴榜出三千贯赏钱捉他呢。”李逵说：“哥哥，干脆和我一同上
山去快活，多好。”李达大怒，想要打李逵，知道敌他不过，只好把饭罐放下，
出门去了。
李逵寻思：“他这一去，必然报官来捉我，不如及早走了吧。我大哥从来不
曾见过大银，我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在床上。大哥回来看见，就不来追
我了。”当即喂娘吃饱了饭，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背了娘，提了朴
刀，出门就走。
李达到财主家报了，领着十来个庄客，飞也似的赶到家里来，不见了老娘，
却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想：“铁牛留下银子，把娘背
到山寨里快活去了。一定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一起来，我要是追去，反倒吃他坏了
性命。”就对众庄客说：“不知铁牛把娘背到哪去了，这里小路又多又杂，怎么
赶他？”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俄延了半晌，就各自回去了。
李逵怕李达带人追来，背着娘只顾往僻静小路上走。背到一条岭下，看看天
色晚了。这条岭，叫做沂岭。过了岭方才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
步步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儿啊，娘渴了，哪里讨口水来我喝才好。”李逵
说：“老娘，咱们快过岭去，找户人家安歇了，做些饭吃。”他娘说：“我吃了
些干饭，口渴得很。”李逵说：“我嗓子里也快冒烟儿了。且等我背你到岭上，
找水来给你喝。”他娘说：“儿啊，渴死我了！”看看捱到岭上，见松树边有一
块大青石头，就把娘放下。把朴刀插在旁边，对娘说：“娘，你耐心坐一坐，我
找水去。”这时候四野静悄悄儿的，李逵听见有山涧水响，循声找去，绕过了两
三处山脚，找到那涧边一看，好清的涧水！捧起水来吃了几口，凉彻心肺，寻思：
“怎生能够把这水拿去给娘吃？”站起身来，东观西望，看见山顶上有个山神庙，
就攀藤揽葛，爬到庙前，推开门一看，神像面前倒是有个石香炉。用手一掇，把
那香炉端了下来。拿到山涧边，拔些乱草，把香炉洗干净，盛了半香炉水，双手
端着，沿旧路爬上岭来。
到了松树边，石头上却不见了娘，只有朴刀还插在那里。李逵叫了几声娘没
人答应，心里发慌，放下香炉，定睛四下里一看，并不见有人。走不到三十来步，
见草地上一片血迹。李逵心里越慌，顺着血迹找去，找到一个洞口，见两只小虎
在那里撕一条人腿。李逵大怒，心头火起，赤黄须一根根竖立起来，挺手中朴刀，
去搠那两只小虎。这小大虫被撩拨得性起，也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被李逵手起一
刀，先搠死了一只。那一只忙逃进洞里去，李逵赶到洞里，也一刀搠死了。这时
候听见洞外大吼一声，像是半空中起了个霹雳，只见一只母大虫正张牙舞爪地望
窝里蹿来。
李逵放下朴刀，掣出腰刀，骂一声：“孽畜，正是你吃了我娘！”那母大虫
蹿到洞口，并不钻进来，却回过身去，先用那短棍似的虎尾往窝里一剪，随后把
后半截身躯坐进洞里去。李逵在洞内看得仔细，把腰刀往虎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
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的粪门。李逵使得力大，连那刀把也直送进肚子里去了。
那母大虫吼了一声，带着刀，像飞起来一般，从洞口跳到山涧边去。李逵拿起朴
刀追了出来。只见树林边卷起一阵狂风，风过处，星月光辉之下，忽地跳出一只
吊睛白额大虫来。那大虫大吼了一声，望李逵猛一扑，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
虫扑过来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伤着了它的气管。那大虫不能再
扑，一步步往后退，退不到五六步，只听得一声响，有如倒了半壁墙，登时死在
岩下。
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又举着刀到虎窝边查看了一遍，只怕还有大虫。
见确实没有了，李逵也困乏极了，走进山神庙里，关上大门，搬块石头顶住，一
直睡到天明。第二天早晨，李逵收拾起老娘的两腿及啃剩的骨殖，用布衫包好，
大哭了一场，到山神庙后面掘个土坑葬了。
李逵又饥又渴，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寻路慢慢地走过岭来。岭下有几个猎
户正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李逵一身血污走下岭来，都吃了一惊，问：“你莫非
是山神土地？怎敢独自一人过岭来？”李逵回答说：“我是个客人。昨夜和娘过
岭来，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吃了。我找到虎窝里，
先杀了两只小虎，后杀了两只大虎，在土地庙里睡到天明，方才下来。”众猎户
齐声说：“不信你一个人杀得了四只老虎！两只小虎倒不打紧，那两只大虎，非
同小可。我们为它不知吃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上自从有了这窝老虎，整整三五
个月没人敢走了。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说：“我没来由哄你做什么？
你们不信，我带你们上岭去看。”众猎户说：“要是真的，我们重重谢你。”
众猎户一声唿哨，聚起三五十个人，拿了挠钩枪棒，跟着李逵上岭来。到了
山顶，远远看见窝边杀死两只小虎，一只母大虫死在山岩边，一只雄虎死在土地
庙前。
众猎户见杀死了四只大虫，高兴非常，用索子缚了，抬下岭来，就邀李逵同
去请赏。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然后把老虎抬到一个大户叫做曹太公
的庄上
曹太公亲自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那杀虎的缘由。李逵
把经过再说了一遍。听得众人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说：“我
姓张，没名字，只叫做张大胆。”曹太公说：“真是个大胆的壮士，不胆大，怎
杀得四个大虫！”忙叫安排酒食管待。
村里人得知沂岭上杀了四只大虫，都来看虎，也来看看打虎的壮士。其中却
有李鬼的老婆。她逃到前村爹娘家里，随着众人也来看虎，却认得李逵，慌忙对
爹娘说：“这个杀虎的黑大汉，就是杀我老公、烧我房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
风李逵。”她爹娘听了，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心想：“他既然是黑旋风，如今官
府正出三千贯赏钱拿他。怎么却在这里！”忙叫人去请曹太公来商议。
曹太公到了里正家里，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就是岭后百丈村的黑旋风
李逵，如今官府正出榜拿他。“曹太公说：”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若不是，倒
不好办，如果真是，要拿他也容易。“里正说：”李鬼的老婆认得他。他曾到李
鬼家做饭吃，杀了李鬼。“曹太公说：”既然如此，我们且置酒请他，却问他：
‘今番杀了大虫，是要去县里请功呢，还是只要村里讨赏？’如果他不肯去县里
请功，就是黑旋风了。着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绑在这里，去报知本县，差都
头来提取，方才万无一失。“
商量定了，曹太公回家来稳住李逵，一面置酒相待，就说：“请壮士解下腰
间包裹，放下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说：“好，好！我的腰刀捅在雌虎肚子
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开剥以后，可讨来还我。”李逵解了刀鞘和包裹，递给
庄客收了。众大户和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碗地劝李逵。曹太公又
问：“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还是就在这里讨些赏钱？”李逵说：“我是
过往客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用去县里请功。在这里讨些赏钱就是
了；即使没有，也不要紧。”曹太公说：“怎敢轻慢了壮士？等会儿村中敛取盘
缠相送。我这里自会解虎到县里去。”李逵说：“有布衫，先借一领给我换了。”
曹太公说：“有，有。”当即取一领细青布衲袄，给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
门前鼓乐喧天，众人都来给李逵把盏作庆，一杯接着一杯。李逵不知是计，
只顾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吩咐的言语。不到一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
立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里，放翻在一条宽大板凳上，取两条绳子，连板凳
绑住。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禀报，就叫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纸状子。
这时候哄动了沂水县城，知县听了大惊，连忙升厅问：“黑旋风拿住了，在
哪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和众猎户答应说：“绑在本乡曹大户家。
只为没人禁得住，怕他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本县都头李云上厅来，
吩咐：“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了黑旋风李逵，你多带人去，悄悄儿解来，不要
哄动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了台旨，下厅来，点起三十个土兵，各带器械，
直奔沂岭村中来。
「简评39」《水浒传》里，武松打虎，李逵也打虎；武松只打死一只，李逵
却打死大小四只。为什么一提武松，人人知道是打虎英雄，而一提李逵，却没人
夸他的打虎事迹？第一，武松打虎是徒手（不过这是他自己这样说的，谁也没看
见），最多还有一根哨棒，而李逵手中既有朴刀，还有腰刀；第二，武松打虎之
后，大吹大擂，迎进县里，李逵只在村中喝两口酒，就被抓住了；第三，江州劫
法场，李逵杀人最多，一提李逵，首先想到的是他杀人不眨眼，于是把他力杀四
虎的光荣业绩倒给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