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赚徐宁时迁盗羽甲 时迁离了梁山泊,身边藏了暗器、诸般行头,来到东京,找个客店住下。第 二天进城,寻问金枪班教师徐宁家,有人指点说:“进了金枪班班门,靠东第五 家黑色门就是。”时迁转进班门里,看了第五家前后门,见是一带高墙,墙里两 间小巧楼屋,侧首有一根戗柱①。时迁又去问街坊:“徐教师在家里么?”邻人 应说:“敢是在大内随值未归。”时迁又问:“不知几时回家?”邻人应说: “五更就去大内随班,要到晚间方才归来。”时迁叫了相扰,回客店取了行头, 藏在身边,吩咐店小二:“我今夜多半不回来,有烦照管房中。”小二说:“请 放心去,不会有差池。” -------- ①戗(音qiāng 枪)柱──房屋老旧倾斜,用一根或几根木头在一面斜向顶 住,这种木头,称为戗柱。 时迁再次到城里,进饭店吃了晚饭,踅到徐宁家左右一看,没个好安身去处。 看看天色黑了,时迁踅进班门里面。是夜,寒冬天色,却无月光。时迁见土地庙 后有一株大柏树,就爬上树头顶,骑马儿坐在枝杈上。见徐宁归来,望家里去了。 又见班里两个人提着灯笼出来关班门,拿一把锁锁了,各自归家去。 谯楼禁鼓,正打初更。时迁见班里静悄悄的,从树上溜下来,踅到徐宁后门 边,从墙上爬过去,里面是个小小的院子。时迁伏在厨房外张,见厨房下灯亮, 两个丫嬛还在收拾。时迁从戗柱盘到屋檐下伏着,见徐宁和娘子对坐炉边向火, 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卧房里梁上果然有个大皮匣子挂在上面。房门口 挂着一副弓箭,一口腰刀。衣架上挂着各色衣服。徐宁叫着:“梅香,你来给我 折了衣服。”下面一个丫嬛上来,在侧首春台上把徐宁当值穿的衣裤鞋帽一件件 都折了包在包袱内,放在烘笼上。 二更以后,徐宁收拾上床,娘子问:“明天随值也不?”徐宁说:“明天天 子驾幸龙符宫,须早起五更去伺候。”娘子听了,就吩咐梅香:“官人明天要起 五更,出去随班。你们四更起来烧汤,安排点心。”时迁自忖:“眼见梁上那个 皮匣子,就是盛甲的。我趁半夜下手最好,只怕徐宁五更起来发现闹了起来,明 天我出不得城去,却不误了大事?不如捱到五更,等他走了下手不迟。” 听得徐宁夫妻两口儿上床睡了,两个丫嬛在房门外打铺。房里桌上,却点着 灯。时迁溜下来,从身边取个芦管儿,就窗棂眼里只一吹,把那灯吹灭了。看看 到四更左右,徐宁叫丫嬛起来烧汤。那两个使女,从睡梦里起来,见房里没了灯, 叫了声:“阿呀!”一个梅香摸着黑开楼门下了扶梯。时迁来到后门边黑影里伏 了,听见丫嬛开后门出来,又去开墙门,就潜进厨房里,贴身在厨桌底下。梅香 到隔壁讨了灯火回来,到灶前烧火。另一个使女就来生炭火送面汤上楼去。徐宁 洗漱了,丫嬛安排肉食炊饼,一份儿送上去,一份儿给外面当值的吃。时迁听得 徐宁下来,叫伴当背着包袱,拿了金枪出门。两个梅香送徐宁出去。这时候时迁 从厨桌下出来上楼去,从槅子边直爬到梁上,把身躯伏了。两个丫嬛关闭了门户, 吹灭了灯火,上楼来脱了衣裳,倒头就睡。 时迁听那两个梅香睡着了,在梁上把那芦管儿指灯一吹,那灯又灭了。时迁 从梁上轻轻解了皮匣,正要下来,徐宁的娘子听见有响动,叫梅香:“梁上什么 响?”时迁赶紧学老鼠叫。丫嬛说:“娘子,不听得是老鼠厮打?” 时迁就学老鼠厮打,溜下来。悄悄儿开了楼门,背着皮匣,下了扶梯,从里 门一直开到外门,来到班门口,见已经开了锁。时迁得了皮匣,从人丛里趁闹出 去了,一口气奔出城外,到客店门前,敲开店门,去房里取出行李,拴束做一担 儿挑了;算还了房钱,出离店肆,就投东走。 走到二十里外,方才到食店里买些饭吃。戴宗撞了进来,见时迁已经得手, 就说:“我先拿了甲上山寨去,你和汤隆慢慢地来。”时迁打开皮匣,取出那副 雁翎锁子甲来,用一个包袱包了。戴宗拴在身上,出了店门,投梁山泊去了。 时迁却把空皮匣子明明地拴在担子上,吃了饭食,挑上担儿,出店门走了二 十里路,撞见汤隆,汤隆说:“你从这条路走去,所过路上的酒店、饭店、客店, 只要门上有白粉圈儿,你就在那店里安歇,买酒买肉吃,就把这皮匣子让店家、 小二都看见。”时迁依计去了。汤隆慢慢地吃了酒,这才往东京城里走。 徐宁家里,天明后两个丫嬛起来,见楼门开了,下面中门大门都不关,忙看 家里,一应物件都没丢,两个丫嬛上楼来对娘子说:“不知怎的门户都开了,却 不曾失了物件。”娘子说:“五更天听得梁上响,你说是老鼠厮打,你且看那皮 匣子没事么?”两个丫嬛一看,说:“皮匣子不知哪里去了!”娘子听了,慌忙 起来,说:“快央人到龙符宫去报给官人知道,叫他快回来寻找!”丫嬛急忙央 人去龙符宫报知徐宁,一连央了三四批人,都回来说:“金枪班随驾到内苑去了, 外面都是亲军护卫把守,谁能够进去?” 徐宁妻子和两个丫嬛如热锅上蚂蚁,不茶不饭,慌做一团。 直到黄昏时候,徐宁方才卸了衣袍服色,叫伴当背了,拿着金枪回家来。到 了家里,两个丫嬛迎门就说:“官人五更出去,却被贼人闪了进来,单单只把梁 上那个皮匣子盗去了。”徐宁听了,连声叫苦:“别的丟了都不打紧,这副雁翎 甲,是祖宗留传四代的宝物。花儿王太尉曾还我三万贯钱,我不舍得卖给他。恐 怕久后军阵前后要用,生怕有些差池,因此拴在梁上。多少人要看,我只推没了。 如今声张起来,枉惹他人耻笑!” 徐宁一夜睡不着,思量:“不知是什么人盗了去!──一定是知道我这副甲 的人。”娘子说:“必然是有人喜欢,拿钱问你买不得,因此使这个高手贼来盗 了去。你可央人慢慢缉访出来,再作商议,且不要打草惊蛇。”徐宁到天明起来, 坐在家中纳闷儿。 早饭时分,听得有人扣门。伴当出去问了姓名,进来报说:“有个延安府汤 知寨儿子汤隆,特来拜望。”徐宁叫请进客位里相见。汤隆见了徐宁,纳头拜下, 问:“哥哥一向安乐?”徐宁说:“闻知舅舅归天去了,一者官身羁绊,二者路 途遥远,不能前去吊问。并不知兄弟信息,一向都在何处?今天从何处来?”汤 隆说:“一言难尽,自从父亲亡故之后,时乖运蹇,一向流落江湖。今天从山东 来京师,探望兄长。”徐宁就叫安排酒食相待。汤隆从包袱内取出两锭金子,重 二十两,送给徐宁,说:“先父临终,留下这些东西,叫寄给哥哥做遗念。因为 没有心腹人,不曾捎来。这次兄弟特地到京师纳还哥哥。”徐宁说:“感承舅舅 如此挂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顺处,怎地报答!”汤隆说:“哥哥不要这样说。 先父在日,时常念叨哥哥这一身武艺。只恨山遥水远,不能相见,因此留这些物 与哥哥做遗念。”徐宁谢了汤隆,安排酒菜来管待。 汤隆和徐宁饮酒中,徐宁只是眉头不展,面带忧容。汤隆问:“哥哥如何尊 颜有些不喜?心中必有忧疑不决之事。”徐宁叹口气说:“兄弟不知,夜来家中 被盗。”汤隆问:“不知失去何物?”徐宁说:“单单只盗去了先祖留下的那副 雁翎锁子甲。因此心下不乐。”汤隆说:“哥哥那副甲,兄弟也曾见来,的确世 上无双,先父常常称赞。却是放在何处,会被盗了去?”徐宁说:“我用一个皮 匣子盛着,缚在卧房中梁上,不知贼人什么时候进来盗了去。”汤隆问:“是什 么样的皮匣子盛着?”徐宁说:“是个红羊皮匣子。”汤隆假意失惊说:“红羊 皮匣子?是不是上面有白线刺着绿云头如意、中间有个狮子滚绣球的?”徐宁说: “兄弟,你哪里见来?”汤隆说:“小弟夜来在离城四十里外的一个村店里沽些 酒吃,见个黑瘦汉子,担儿上挑着。我见了,心中也自暗忖:‘这个皮匣子,是 盛什么东西的?’临出门时,我问他:‘你这皮匣子作何用?’那汉子说:‘原 是盛甲的,如今胡乱放些衣服。’必是这个人了。我见那厮像是闪了腿似的,一 步一瘸地挑着走。咱们何不追赶他去?”徐宁说:“要是赶得上,真是天赐其便!” 徐宁急忙换上麻鞋,带了腰刀,提条朴刀,就和汤隆两人出门,拽开脚步, 迤逦赶来。看见壁上有白圈的酒店,汤隆就说:“咱们且吃碗酒再赶,顺便在这 里问一声。” 汤隆进门坐下,就问:“主人家,借问一问,曾有个黑瘦的汉子,挑个红羊 皮匣子过去么?”店主人说:“昨夜晚是有这么一个人,挑着个红羊皮匣子过去 了。好像腿上吃跌了的,一步一攧地走。”汤隆说:“哥哥,你听到了么?” 两个连忙还了酒钱,出门就追。前面又见一个客店,壁上有白圈,汤隆站住 了脚,说:“哥哥,兄弟走不动了,和哥哥且就这客店里歇了。明天一早再去赶。” 徐宁说:“我可是官身,倘若点名不到,上司必然见责。”汤隆说:“这个不用 兄长忧心,嫂嫂必会推个事故。”当晚又在客店里问店小二,答说:“昨夜有一 个黑瘦汉子,在我店里歇了一夜,直睡到今天小日中,方才去了。口里只问山东 路程。” 汤隆说:“这样,咱们明天起个四更,一定能赶上,拿住那厮,就有下落。” 当夜两人歇了,次日起个四更,离了客店又赶。汤隆但见壁上有白粉圈儿,就买 酒买食吃了问路,处处都说得一般。徐宁心中急切要那副甲,只顾跟随着汤隆赶 了去。 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见前面一座古庙,庙前树下,时迁放着担儿,在那里坐 着。汤隆看见,叫声:“好了!前面树下那个,不是哥哥盛甲的匣子?”徐宁见 了,抢向前来一把揪住时迁,喝一声:“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盗了我这副甲来!” 时迁说:“住,住!不要叫!是我盗了你这副甲来,你如今想要怎样?”徐宁怒 喝:“这畜生无礼!倒问我要怎么样!”时迁说:“你且看匣子里有甲没有?” 汤隆打开匣子一看,里面却是空的。徐宁说:“你这厮把我这副甲弄哪里去了!” 时迁说:“你听我讲,小人姓张,排行第一,泰安州人氏。本州有个财主,要结 识老种经略相公,知道你家有这副雁翎锁子甲,不肯货卖,特地叫我同李三两人 到你家偷盗,许俺们一万贯。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下来,闪了腿,因此走不动。 先让李三把甲拿去,只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奈何我,就是到官司,也只是拚着 命,打死我也不招,别想我指出别人来。要是肯饶我官司,我和你去讨这副甲来 还你。”
徐宁踌躇了半晌,决断不下。汤隆就说:“哥哥,不怕他飞了去!只和他去 讨甲!要是没有,再到本处官府告。”徐宁说:“兄弟说的是。”三人当夜投客 店里歇了。徐宁、汤隆监住时迁一处歇宿。徐宁见他闪了腿,走不动,因此只五 分防他。三人又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再走,时迁一路上买酒买肉陪告。又走了 一天。 徐宁在路上心焦起来,正走之间,只见路旁边三四个头口,拽着一辆空车子, 背后一个人驾车,旁边一个客人,看着汤隆,纳头便拜。汤隆问:“兄弟因何到 此?”那人回答:“去郑州做了买卖,要回泰安州。”汤隆说:“太好了。我三 个也要到泰安州去走一遭儿,搭个便车吧。”那人说:“别说三个人,再多些也 不计较。”汤隆大喜,就叫他和徐宁相见。徐宁问:“这人是谁?”汤隆答: “我去年在泰安州烧香,结识得这个兄弟,姓李名荣,是个有义气的人。”徐宁 说:“既然如此,这张一又走不动,都上车子坐。只叫车把式驾车子就行。”四 个人坐在车子上,徐宁问:“张一,你且说给我那个财主的姓名。”时迁吃逼不 过,三番五次推托,只得胡乱说:“他是有名的郭大官人。”徐宁问李荣:“你 那泰安州有个郭大官人么?”李荣答:“本州郭大官人是个财主,专好结识官宦, 门下养着许多闲人。”徐宁听了,心想:“既然有主,必不碍事。”又见李荣一 路上说些枪棒,唱几个曲儿,不觉又过了一天。 看看离梁山泊只有两程多路,李荣叫赶车把式拿葫芦去沽些酒来,买些肉来, 就在车子上吃三杯。李荣拿出一个瓢来,先倾一瓢,来劝徐宁,徐宁一饮而尽。 李荣再叫倾酒,车把式假装脱手,把一葫芦酒都倾翻在地下。李荣喝骂车把式再 去沽些。只见徐宁口角流涎,扑地倒在车子上了。──李荣是谁?是铁叫子乐和。 三人从车上跳下来,赶着车子,直送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众人就把徐宁扛扶 下船,都到金沙滩上岸。 宋江和众头领下山接着。这时候徐宁已经醒来,开眼见了众人,吃了一惊, 就问汤隆:“兄弟,你怎么赚我到这里?”汤隆说:“哥哥听我说,小弟听说宋 公明招接四方豪杰,因此投托大寨入了伙。今被呼延灼用连环甲马冲阵,无计可 破,小弟得知钩镰枪法,只有哥哥会使。因此定了这条计:使时迁先来盗了你的 甲,却叫小弟赚哥哥上路,然后让乐和假装李荣,下了蒙汗药,请哥哥上山来坐 把交椅。”徐宁说:“这可是兄弟害了我了!”宋江执杯向前陪告说:“现今宋 江暂居水泊,专等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 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林冲也来把盏陪话。徐宁说:“汤隆兄弟, 你赚我到此,家中妻子必然被官府擒捉,怎么是好!”宋江说:“这个不妨。观 察放心,只在小可身上,早晚就取宝眷到此完聚。”晁盖、吴用、公孙胜都来给 徐宁陪话,安排筵席作庆。一面选拣精壮小喽啰,学习钩镰枪法,一面派戴宗和 汤隆星夜到东京,搬取徐宁老小。 几天之后,杨林从颍州取到彭玘老小,薛永从东京取到凌振老小,李云收买 到五车烟火、药料回寨。又过几天,戴宗、汤隆取到徐宁老小上山。 这时候雷横监造钩镰枪已经完备。宋江、吴用等启请徐宁,教众军健学习钩 镰枪法。徐宁拣选一批身材高大强壮的军士,拿起一把钩镰枪来,把枪法一路路 敷演给众头领看。先教精马上用法,又教步军藏林伏草,钩蹄拽腿的下三路暗法。 不到半月之间,教成了五七百人,宋江并众头领大喜,摩拳擦掌,准备破敌。 呼延灼自从被捉了彭玘、凌振,每天来水边搦战。山寨中只教水军头领牢守 各处滩头,水底钉了暗桩。呼延灼只能沿湖出哨,决不能够到山寨边。山寨上却 叫凌振制造了诸般火炮,准备下山对敌。学习钩镰枪的军士,都已经学成。宋江 说:“我从兵书中感悟到:山林沮泽,利于步战。明天不用一骑马军,众头领都 是步战。将步军分作十队,下山诱敌。见军马冲过来,都往芦苇丛中乱走。却先 把钩镰枪军士埋伏好,每十个会使钩镰枪的,间着十个挠钩手,看见马到,立刻 钩翻,再用挠钩捉人。平川窄路,也如此埋伏。此法如何?”徐宁说:“钩镰枪 加挠钩,此法最好。” 宋江当日分拨十队步军人马,叫徐宁、汤隆总行招引使钩镰枪军士。中军宋 江、吴用、公孙胜、戴宗、吕方、郭盛总制军马,指挥号令。其余头领俱各守寨。 当夜三更,先载运使钩镰枪的军士过渡,四面去分头埋伏。四更再渡十队步军过 去。凌振、杜兴载过风火炮,在高阜处竖起炮架,搁上火炮。徐宁、汤隆各执号 带渡水。平明时分,宋江守中军人马,隔水擂鼓呐喊摇旗。 呼延灼正在中军帐内,听得探子报知,传令先锋韩滔先来出哨。随即锁上连 环甲马,呼延灼全身披挂,骑了踢雪乌骓马,仗着双鞭,大驱军马,杀奔梁山泊 来。隔水望见宋江引着许多人马,呼延灼摆开马军。先锋韩滔来和呼延灼商议: “正南上一队步军,不知多少。”呼延灼说:“别问他多少,只顾把连环马冲过 去!” 韩滔引着五百马军,飞哨出去。又见东南上一队军兵起来,却欲分兵去哨, 只见西南上又有起一队旗号,摇旗呐喊。韩滔再引军回来,对呼延灼说:“南边 三队贼兵,都是梁山泊旗号。”呼延灼说:“这厮多时不出来厮杀,必有计策。” 正说着,听得北边一声炮响。呼延灼骂一声:“这炮必是凌振从贼,教他们放的。” 众人向南一看,见北边又拥出三队旗号,呼延灼对韩滔说:“这是贼人奸计。我 和你把人马分为两路,我去杀北边人马,你去杀南边人马。”正要分兵,只见西 边又是四队人马过来,呼延灼心慌。又听得正北上连珠炮响,一直打到土坡上。 ──一个母炮周回接着四十九个子炮,名为“子母炮”,响处风威大作。呼延灼 军兵,不战自乱,急和韩滔各引马步军兵四下冲突。这十队步军,东赶东走,西 赶西走,呼延灼看了大怒,引兵望北冲来。宋江军兵尽投芦苇中乱走,呼延灼驱 连环马卷地而来。那甲马一齐跑了起来,收勒不住,尽望败苇折芦之中,枯草荒 林之内跑去。只听里面唿哨响处,钩镰枪一齐举手。先钩倒两边马脚,中间的甲 马无法再跑,就咆哮起来。那挠钩手军士一齐搭住,芦苇中只顾缚人。呼延灼见 中了钩镰枪计,忙勒马回南边去赶韩滔。背后风火炮当头打下来。这边那边,漫 山遍野,都是步军追赶。韩滔、呼延灼部领的连环甲马,乱滚滚都攧进荒草芦苇 中,尽数被捉了。
二人情知中计,纵马去四面夺路奔走,那几条路上,麻林般摆着都是梁山泊 旗号,不敢投那几条路走,就一直往西北上来。走不到五六里路,拥出一队人, 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没遮拦穆弘,一个是小遮拦穆春,拈两条朴刀大喝: “败将哪里走!”呼延灼忿怒,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穆弘、穆春。略斗四五合, 穆春回身就走。呼延灼怕中计,不来追赶,望正北大路而走。山坡下又转出一队 人,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各挺钢叉,直 奔前来。呼延灼舞起双鞭,来战两个。斗不到五七合,解珍、解宝拔步就走。呼 延灼赶不过半里多路,两边钻出二十四把钩镰枪,着地卷来。呼延灼无心恋战, 拨转马头望东北上大路上走,又撞着王矮虎、一丈青夫妻二人,截住去路。呼延 灼拍马舞鞭,杀开条路,直冲过去。王矮虎、一丈青追赶不上,呼延灼大败亏输, 投东北方去了。 宋江收军回山。三千连环甲马,有一停半被钩镰枪拨倒,伤损了马蹄,剥去 皮甲,拿来做菜马食用;二停多好马,牵上山去喂养。带甲军士,都被生擒上山。 五千步军,被三面围得紧急,有往中军躲的,都被钩镰枪拖翻捉了;往水边逃命 的,尽被水军头领拘捉上山。先前被拿去的马匹并捉去的军士,全都夺了回来。 把呼延灼寨栅尽数拆来,水边泊内,搭盖小寨,再造两处做眼酒店房屋等项,仍 着孙新、顾大嫂、石勇、时迁两处开店。刘唐、杜迁拿住韩滔,绑缚了解到山寨。 宋江见了,亲解其缚,请上厅来,以礼陪话,筵宴相待,令彭玘、凌振说他入伙。 宋江叫他修书,派人到陈州搬取韩滔老小,来山寨中完聚。宋江喜得破了连环马, 又得了许多军马、衣甲、盔刀,每日做筵席庆喜。仍旧调拨各路把守,提防官兵, 不在话下。 「简评49」“时迁盗甲”也是水浒名篇,不是文字优美,而是情节离奇,计 策安排得周到。特别是时迁那飞檐走壁的本事,用文字叙述,不见精彩,所以历 来是舞台上武丑的拿手好戏,和《三岔口》并列为武丑的传统节目。时迁也因为 有了“盗甲”的光辉业绩,尽管他在梁山泊排名倒数第二,名声却比许多比他排 名高的头领响亮得多,而且被“妙手空空儿”奉为祖师爷,享受了好几百年的人 间香火,这可实在不是施耐庵生前所能预料得到的。 徐宁也是被梁山泊裹胁上山的头领之一。他在金枪班当教头,生活安定而舒 适,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当强盗。因此最可怕的人物当数汤隆:自己当了强盗,为 了献媚,还要把亲戚也搭上! 其实,山寨上只要收服了凌振,连环马立刻可破。凌振的火炮能打十四五里 是吹牛,能打一里半里不用怀疑。用炮打马,让连环马拖着死马满地乱走,这场 面该有多么壮观?吴用这个军师,终究是书生出身,无用啊! 宋江要留被俘的将领,总是先“亲解其绑”,接着赔罪,最后千篇一律地说 这样几句话:“我们不是要造反,我们是被逼无奈,暂时在这个水泊里躲藏一时, 等待朝廷的招安。”这话可以说是真心,也可以说是假意。说他真心,因为那时 候流行着“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另一条仕途”,而且宋江后来也的确 这样做了;说他是假意,其实他自己心中对“招安”一说并没有什么把握,不过 是自欺欺人而已。何况人家官儿当得好好的,作为武将,历史上只褒奖“断头将 军”,不表扬“投降将军”,用“忠义”二字来劝降,忠在哪里?上山当强盗, 义在何处?他口口声声不反皇帝,一座强盗山,要这样多的“英雄豪杰”干什么? 一旦时机成熟,例如“天下群雄纷纷起义”,他不想扩大地盘、打下天下来当皇 帝,那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