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曾头市晁天王归天
宋江领军马回到梁山泊湖边，正要过渡，过来一个大汉，望着宋江就拜。宋江
慌忙下马扶住，问其来历，那汉子说：“小人姓段名景住，人见小弟赤发黄须，都
叫小人‘金毛犬’。祖贯涿州人氏。异相都在北边地面①盗马。今春到枪竿岭北边，
盗得一匹好马，雪练也似白，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背高八尺，
又高又大，一日能行千里，名叫‘照夜玉狮子马’，本是大金王子骑坐的。江湖上
久闻及时雨大名，本想拿此马献给头领，表我进身之意。来到凌州②西南上曾头市
过，却被那曾家五虎夺了去。小人说这是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想那厮多有污秽的言
语，小人不敢尽说。逃走得脱，特来告知。”宋江说：“既然如此，且同到山寨里
商议。”带了段景住，一同下船，到金沙滩上岸。晁天王并众头领接到聚义厅上，
新旧头领相见，段景住也一同参拜了，先做庆贺筵席。宋江见山寨添了许多人马，
四方豪杰，望风而来，就叫李云、陶宗旺监工，添造房屋、寨栅。段景住又说起那
匹马的好处，宋江就叫神行太保戴宗去曾头市探听那匹马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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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北边地面──指当时北方地区女真族建立的金国地界。
② 凌州──从《水浒传》的文字看，凌州应该离梁山泊不远。但是从金国
（辽宁）到梁山泊的中途，不论山东、河北，都没有凌州这样一个地方；辽宁虽然
有大小凌河，而且正是从金国到梁山泊的必经之路，曾长者还是金国人，但也没有
凌州这样一个地名，而且与梁山泊相隔上千里地，从戴宗来回一趟要四五天，距离
倒也还说得过去，但从地理位置上说，一个千里之外的村庄，似乎没有必要也不可
能聚上五六千人马，决心要与梁山泊为敌。地名和故事，估计都是《水浒传》作者
杜撰的（《宣和遗事》中晁盖没死）。
戴宗去了四五天，回来对众头领说：“这个曾头市上共有三千余家，其中一家，
叫做曾家府。这家的老子原是大金国人，名为曾长者。生下五个孩儿，号称曾家五
虎：大儿子曾涂，第二个曾密，第三个曾索，第四个曾魁，第五个曾升。还有一个
教师史文恭，一个副教师苏定。聚集着五六千人马，扎下寨栅，造下五十余辆囚车，
发誓要与我们势不两立，定要捉尽俺山寨中头领。那匹千里玉狮子马，就给史文恭
骑坐。更有一件可恨的事，编了几句童谣，教市上小儿们唱：‘囚车五十辆，神鬼
尽都惊。铁栏加铁锁，上下有尖钉。扫荡梁山清水泊，抓住晁盖送东京！生擒及时
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都闻名！’”晁盖大怒：“这畜生怎敢如此无
礼！我亲自去走一遭儿，不捉住此辈，誓不回山！”
宋江说：“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小弟愿往。”晁盖说：“你下山多次
了，厮杀劳困，如今我去走一遭儿。下次再让贤弟去。”宋江苦谏不听。晁盖就点
起五千人马，请二十个头领下山相助。其余都和宋公明守山寨。
晁盖点的二十个头领：林冲、呼延灼、徐宁、穆弘、刘唐、张横、阮小二、阮
小五、阮小七、杨雄、石秀、孙立、黄信、杜迁、宋万、燕顺、邓飞、欧鹏、杨林、
白胜，领三军人马下山，在曾头市对面下了寨栅。次日，先引众头领上马去看曾头
市。众头领正看，见柳林中飞出一彪人马，约有七八百人。当先一个好汉，戴熟铜
盔，披连环甲，使一条点钢枪，骑着匹冲阵马，是曾家第四子曾魁，高声大喝：
“你等是梁山泊反国草寇，我正要来拿你们解官请赏，还不下马受缚！”豹子头林
冲出马去战曾魁。两人斗了二十余合，不分胜败。斗到二十合之后，曾魁斗林冲不
过，掣枪回马，往柳林中走，林冲怕有埋伏，勒住马不赶。
次日平明，晁盖引领五千人马，在曾头市口列成阵势，擂鼓呐喊。曾头市上炮
声一响，大队人马出来，一字儿摆着全身披挂的七条好汉：中间是教师史文恭，上
首是副教师苏定，下首是曾家长子曾涂，左边曾密、曾魁，右边曾升、曾索。史文
恭坐下千里玉狮子马，手使一支方天画戟。三通鼓罢，曾家阵里推出几辆囚车，曾
涂指着车大骂：“反国草贼，看见囚车了么？我曾家人马杀死你的，不算好汉！我
一个个都要捉活的，装进囚车里，解上东京，碎尸万段。你们趁早纳降，还有商议。”
晁盖大怒，挺枪出马，直奔曾涂。众将怕晁盖有失，一齐掩杀过去，两军混战。曾
家军马，一步步退进村里。林冲、呼延灼紧紧护定晁盖，东西赶杀。林冲见路途不
好，急忙收兵退回来。两边各折了些人马。
晁盖回到寨中，众将劝说：“哥哥且宽心，不要愁闷。今天混战，各折了些军
马，又不曾输给他，何须忧闷？”晁盖只是郁郁不乐。一连三天，每天去搦战，曾
头市上不见一人出来。
第四天，忽然有两个和尚到晁盖寨里来投拜，跪下禀告说：“小僧是曾头市上
东边法华寺的监寺僧人，曾家五虎常来本寺作践啰唣，索要金银财帛。小僧得知他
的出没去处，特地前来拜请头领去劫寨，剿除了他，当坊有幸。”晁盖见说大喜，
就请两个和尚坐了，置酒相待。林冲谏说：“哥哥不可听信，其中莫非有诈？”和
尚说：“小僧是出家人，怎敢妄语？久闻梁山泊行仁义之道，所过之处，并不扰民，
因此特来拜投，怎敢来赚将军？”
晁盖说：“兄弟莫生疑心，误了大事。今晚我亲自去走一遭儿。”林冲说：
“哥哥别去，我等分一半人马去劫寨，哥哥在外面接应。”晁盖说：“我不亲自去，
谁肯向前？你留一半军马在外接应。”林冲问：“哥哥带谁去？”晁盖说：“点十
个头领，分二千五百人马去。”十个头领是：刘唐、阮小二、呼延灼、阮小五、欧
鹏、阮小七、燕顺、杜迁、宋万、白胜。
当晚造饭吃了，马摘鸾铃，军士衔枚①，黑夜疾走，悄悄儿地跟着两个和尚，
直奔法华寺内。晁盖下马，进寺一看，是个古寺，却没僧众，问那两个和尚：“怎
地这个大寺院，没一个僧人？”和尚说：“就是曾家畜生薅恼，不得已各自还俗去
了。只有长老和几个侍者，在塔院里居住。头领暂且屯住了人马，等更深之后，小
僧引到那厮寨里。”晁盖问：“他的寨在哪里？”和尚说：“他有四个寨栅，只有
北寨，才是曾家弟兄屯军的地方。要是能打下那个寨子，别的都不打紧。”晁盖说：
“哪个时分可去？”和尚说：“如今是二更天，等到三更时分，就可以攻其无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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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衔枚──部队黑夜行军，每人嘴里衔一枚铜钱，不许说话出声。
过了半个更次，和尚说：“想是军人们都睡了，如今可去。”和尚当先引路。
晁盖带同诸将上马，领兵离了法华寺，跟着和尚。走不到五里路，不见了两个僧人，
前军不敢行动。看四边路杂难走，又不见有人家。军士们慌起来，呼延灼急叫返回
旧路。走不到百十步，听见四下里金鼓齐鸣，喊声震地，四面都是火把。晁盖众将
引军夺路而走，才转得两个弯，撞出一彪军马，当头乱箭射来，一箭正中晁盖脸上，
倒撞下马来。亏得呼延灼、燕顺两骑马拼死救护，背后刘唐、白胜救得晁盖上马，
杀出村来。
村口林冲等引军接应，方才敌住。两军混战，直杀到天明，各自归寨。林冲回
来点军，三阮、宋万、杜迁水里逃得性命，带去两千五百人马，止剩得一千二三百
人；跟着欧鹏，都回到帐中。众头领来看晁盖，那支箭正射在面颊上。急拔出箭来，
又血晕倒了。看那箭上有史文恭名字。原来是一支毒药箭。晁盖中了箭毒，已经言
语不得。林冲叫取金枪药贴上，扶上车子，差三阮、杜迁、宋万先送回山寨。众头
领闷闷不已，众军亦无恋战之心，人人都有还山之意。
当晚二更时分，十五个头领正在寨中叹息，进退无措。忽然伏路小校来报：
“前面四五路军马杀来，火把不计其数。”林冲叫众人一齐上马。三面山上火把齐
明，如同白日，呐喊着来到寨前。林冲不去抵敌，拔寨，回马而走。曾家军马在背
后掩杀，两军且战且走。走了五六十里，方才得脱。计点人兵，又折了五六百人。
退到半路，正迎着戴宗传下军令，叫众头领引军回山寨。众将回到水浒寨，上
山来看晁头领，已经水米不能进口，浑身虚肿。宋江等人守在床前啼哭，亲手敷贴
药饵，灌下汤散。众头领都守在帐前。当夜三更，晁盖身体沉重，看着宋江嘱咐：
“贤弟保重。
不论哪个，捉得射死我的，就叫他做梁山泊主！“说罢，瞑目而死。
宋江如丧考妣①，哭得发昏。吴用、公孙胜极力劝说。众头领扶宋江出来主事。
晁盖的灵床停在聚义厅上，众头领都来举哀祭拜。造了内棺外椁，选了吉时，放在
正厅上，建起灵帏，中间设个神主，山寨中头领，自宋公明以下，都带重孝。小头
目并众小喽啰也带孝巾。把那支誓箭就供养在灵前。寨内扬起长幡，请附近寺院僧
众上山做功德，追荐晁天王。林冲与公孙胜、吴用并众头领商议，要立宋公明为梁
山泊主，诸人拱听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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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如丧考妣（音p ǐ比）──好像死了父母。
次日清晨，林冲为首，带领众人请出宋公明来，在聚义厅上坐定。吴用、林冲
说：“哥哥：‘国一日不可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晁头领归天去了，山寨中事
业岂可无主？四海之内，皆闻哥哥大名，今天是吉日良辰，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诸
人拱听号令。”宋江说：“晁天王临死嘱咐：‘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就立为梁山
泊主。’此话众头领皆知。如今骨肉未寒，岂可忘了？”吴学究又劝：“晁天王虽
然如此说，如今又未曾捉得那人，山寨中岂可一日无主？若哥哥不坐，寨中人马如
何管领？哥哥暂且尊临此位，坐一坐，待日后另作计较。”
宋江说：“军师之言极当。今天小可权当此位，待日后报仇雪恨，拿住史文恭
的，不拘何人，即当此位。”黑旋风李逵在侧边大叫：“哥哥别说是做梁山泊主，
就是做了大宋皇帝，有什么不好！”宋江怒喝：“这黑厮又来胡说！再如此乱言，
先割了你这厮舌头！”吴学究说：“这厮不识尊卑，兄长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宋江焚了香，权居主位，坐了第一把交椅。上首军师吴用，下首公孙胜，左一
带林冲为头，右一带呼延灼居长。众人参拜了，两边坐下。宋江说：“小可今天权
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同心合力，共同替天行道。如今山寨人马众多，非比往
日，可请众兄弟分做六寨驻扎。聚义厅改为忠义堂。前后左右立四个旱寨，后山两
个小寨，前山三座关隘，山下一个水寨，两滩两个小寨，各请弟兄分头去管。忠义
堂大寨上七位头领：由我权居首位，第二位军师吴学究，第三位法师公孙胜，以下
是花荣、秦明、吕方、郭盛；左军寨内七位头领：林冲、刘唐、史进、杨雄、石秀、
杜迁、宋万；右军寨内七位头领：呼延灼、朱仝、戴宗、穆弘、李逵、欧鹏、穆春
；前军寨内七位头领：李应、徐宁、鲁智深、武松、杨志、马麟、施恩；后军寨内
七位头领：柴进、孙立、黄信、韩滔、彭玘、邓飞、薛永；水军寨内八位头领：李
俊、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张横、张顺、位童威、童猛。六寨计四十三员头领。
山前第一关，令雷横、樊瑞把守；第二关，令解珍、解宝把守；第三关，令项充、
李衮把守。金沙滩小寨内，令燕顺、郑天寿、孔明、孔亮四个把守；鸭嘴滩小寨内，
令李忠、周通、邹渊、邹润四个把守。山后两个小寨：左旱寨内，令王矮虎、一丈
青、曹正三人把守；右旱寨内，令朱武、陈达、杨春三人把守。忠义堂内：左一带
房中，掌文卷，萧让；掌赏罚，裴宣；掌印信，金大坚；掌算钱粮，蒋敬；右一带
房中，管炮，凌振；管造船，孟康；管造衣甲，侯健；管筑城垣，陶宗旺。忠义堂
后两厢房中管事人员：监造房屋，李云；铁匠总管，汤隆；监造酒醋，朱富；监备
筵宴，宋清；掌管什物，杜兴、白胜。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拨定朱贵、乐和、时
迁、李立、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已自定数，不再变更。管北地收买马匹，
杨林、石勇、段景住。分拨已定，各自遵守，毋得违犯。”梁山泊水浒寨内，大小
头领，自从宋公明为寨主，尽皆欢喜，拱听约束。
「简评52」梁山泊自从宋江上山，实权已经逐渐转移到宋江手中，即便晁盖不
死，实际上已经被架空了。晁盖一死，本来理所当然地应该是宋江接任首领。但是
晁盖在临死的时候，说了一句遗言：“不论哪个，捉得射死我的，就叫他做梁山泊
主。”（看来晁盖已经很讨厌宋江，想让林冲等武艺高强的正派人为梁山之主。）
因此宋江在这一回书中，才有这一番推让的表演。其实，宋江的心中，早已经做好
准备了，要不然，怎么可能正位伊始，没跟吴用等人商议，就把所有头目，重新安
排一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