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杀解差燕小乙救主 从梁山到大名,不过三百里路。卢俊义离开梁山泊,当天过了黄河在阳谷县住 宿,再走两天,就到了北京。离家还有一里多路,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褴褛,看 着卢俊义纳头就拜。卢俊义抬眼一看,却是浪子燕青,就问:“小乙,你怎么这般 模样?”燕青说:“自从主人去后,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主人归顺 了梁山泊,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时就去官府首告了。他已经和娘子做了一路,将 我赶出城外。又吩咐一应亲戚相识,凡是有人留燕青在家歇宿的,他就舍半份家私 打官司,因此无人敢留小乙,如今权在城外庵内安身。正要到梁山泊去寻找主人, 又不敢造次。要是主人果真从梁山泊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另作商议。 要是进城,必中圈套。”卢俊义怒喝一声:“我的娘子不是这种人,你这厮满口放 屁!”燕青又说:“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天开 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我家五代 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脑袋,敢做这种勾当?莫不是你做出什么歹事 来,今天倒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甘休!”燕青痛哭,拜倒在地下, 拖住主人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进城来。 卢俊义走进家中,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就 拜。卢俊义就问:“燕青哪儿去了?”李固回答说:“主人且先别问,一言难尽! 只怕发怒,待歇息定了再说。”贾氏从屏风后面哭了出来。卢俊义说:“娘子别哭, 且说燕小乙怎么样了。”贾氏说:“夫君且莫问,慢慢地再说。” 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去向。李固就说:“主人且请换了衣服,吃了 早膳,再慢慢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给卢员外吃。刚刚举筷,只听得前门后门 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了进来。卢俊义惊得呆了,被做公的绑上,押到留守 司来。 梁中书升堂,左右两行排列着七八十个狼虎一般的公人,卢俊义跪下,贾氏和 李固也跪在旁边。梁中书大喝:“你是北京良民,怎么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 第二把交椅?如今还想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卢俊义说:“小人一时愚蠢,被 梁山泊吴用假装卖卦先生来家,口出讹言,赚我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天 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说:“这话怎么说得过去!你如 果不入伙,怎么可能在梁山泊住了这么久!现放着你的妻子和李固告状出首,难道 是虚?”李固说:“主人既然到了这里,招认了吧。家中墙壁上现写下藏头反诗, 就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说:“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们。常 言说:‘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说:“主人 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易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贾氏说:“夫君,你若 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怎奈有情皮肉,无情板子。你就是招了,也只吃得有数 的官司。” 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说:“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 中书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得皮开肉绽, 鲜血迸流,昏晕过去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长叹:“是我命中合当横死, 我就屈招了吧!”张孔目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 大名府两院押狱节级兼充行刑刽子手,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段 高强,人呼他“铁臂膊”。还有一个小押狱,是他的亲兄弟,叫做蔡庆。蔡庆生来 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都叫他“一枝花”蔡庆。 蔡福回家,刚出牢门,见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个饭罐。蔡福认得是燕青, 就问:“小乙哥,你做什么?”燕青跪在地下,噙着两行眼泪相告:“节级哥哥, 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吃冤屈官司,我又没送饭的钱财!在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 给主人充饥。节级哥哥给个方便。”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蔡福说:“我知 道了,你去送饭给他吃吧。”燕青拜谢了,进牢里去送饭。 蔡福转过州桥来,见一个茶博士叫住说:“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 专等节级说话。”蔡福到楼上一看,却是主管李固。蔡福问:“主管有何见教?” 李固说:“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不用相瞒。只求今天夜间,空前绝后。没什 么孝敬的,五十两蒜条金,送给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着说: “你不见正厅戒石①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的勾当,怕我 不知!你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拿五十两金子给我,要结果他性命。他日 提刑官②下马,我吃不得这等官司。”李固说:“要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 蔡福说:“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③!北京有名的一个卢员外,只值得一百 两金子?你若要我了结他,不是我诈你,拿五百两金子来。”李固说:“五百两金 子好说,只要今夜晚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说:“明天一早来收 尸。”李固拜谢去了。 -------- ① 戒石──宋代各地方官的大堂迎面都有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称为“戒石”。 南向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石碑的反面,刻的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 民易虐,上天难欺。”共两行十六个大字。这是后蜀孟昶撰的《戒官僚文》中的文 字,本来共有二十四句,宋太宗赵炅(jiǒn ɡ窘)选出这四句来,命各府州县刻 成石碑立在大堂的正中,以作为官者戒。 ② 提刑官──“提点刑狱官”的简称,是宋代以皇帝的名义派到各地查勘刑 狱的官。 ③ 割猫儿尾,拌猫儿饭──把猫儿的尾巴割下来,拌猫儿饭给猫吃,比喻拿 着他人伴当钱去害他人。 蔡福回到家里,刚进门,见一人揭起芦帘,随了进来,叫了一声:“蔡节级拜 见。”蔡福见那人生得十分标致,打扮得极为整齐,身穿鸦翅青团领,腰系羊脂玉 腰带,头带鵔鸃冠④,足踏珍珠履。那人进门就行礼,蔡福慌忙答礼,问:“官人 高姓?有何见教?”那人说:“请借里面说话。”蔡福就请他进一个小阁里,分宾 主坐下。那人说:“节级不要吃惊。在下是沧州人氏,姓柴名进,绰号‘小旋风’。 本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 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 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到宅来告知,如果 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如有半点儿差错,兵临城下,打破城 池,无贤无愚,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有一千两 黄金薄礼在此。” -------- ④ 鵔鸃(音j ùn-y ì俊义)冠──有野鸡毛装饰的华贵帽子。 蔡福听了,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得。柴进起身说:“好汉做事,不要踌 躇,即请一决。倘若要捉柴进,就此即请绳索,誓不皱眉。”蔡福说:“且请回步, 小人自有措置。”柴进就告辞说:“既蒙应诺,当报大恩。”出门唤过神行太保戴 宗来,取出黄金,递给蔡福,唱个喏就走。蔡福得了这一千两金子,思量半晌,回 到牢中,跟兄弟商量。蔡庆说:“哥哥生平最会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既 然有一千两金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 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 们干的事也就了了。”蔡福说:“兄弟这话,正合我意。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早 晚拿些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给他。”两个商议定了。 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到蔡福家来催促。蔡庆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 书相公不肯,说是有人吩咐,要留他性命。你自己去上面催促,嘱咐下来,我这里 有何难?”李固随即又央人去上面用钱。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说:“这是押 牢节级的勾当,难道叫我亲自下手?”张孔目也得了金子,把文案拖延下来了。 蔡福又打关节,要及早发落。张孔目拿了文案来禀。梁中书问:“这事如何决 断?”张孔目说:“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虽然在梁山泊住了许 多时候,却难问真假。我意脊杖四十,刺配两千里,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梁中书 说:“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随即取出卢俊义来,当厅除了长枷,读了 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就差董超、薛 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 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干,就 留在留守司勾当。今天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
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先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 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 李固得知,就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董超,薛霸到了酒店内,李固请到 阁儿里坐下,铺排酒食管待。李固说:“实不相瞒,卢员外是我仇家。如今配去沙 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让你两个空费盘缠。回来也得三四个月。我没什么 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多只两程,就僻静处结果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 表证,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留守司房里,我另有关节。”董超、薛霸沉吟了半 晌,收起两锭大银,还想那五十两金子。 董超、薛霸收了银子,归家收拾包裹,连夜起身。卢俊义说:“小人今天受刑, 杖疮疼痛,容明天上路吧。”薛霸大骂:“闭了你的鸟嘴!老爷晦气,撞着你这个 穷神!沙门岛往返三四千里,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叫我们如何摆布!”卢俊 义说:“念小人负屈含冤,上下看觑照顾一下。”董超就骂:“你们这些财主,闲 常一毛不拔,今天天开眼,报应得快!卢俊义无奈,只得走动。 走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看看天色傍晚,约走 了十四五里,见前面一个村镇,就寻觅客店安歇。小二哥引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 裹,薛霸说:“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哪里倒来伏侍罪人?你若要饭吃,快去烧火!” 卢俊义只得带着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柴草,来灶前烧火。小二哥替他淘米 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哪会做这种事?烧不着火,尽力一吹,又被 灰迷了眼睛。董超就喃喃讷讷地骂。做得饭熟,两人都盛了去。两人吃了,剩下些 残汤冷饭给卢俊义吃了。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顿。吃了晚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 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去房里坐着。两个公人洗了脚,仍和上回陷害林冲一般,掇 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住两条腿,纳在滚汤里。 薛霸说:“老爷服侍你,颠倒做嘴脸!”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拿一条铁索,把 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后,声唤到四更,两个公人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己吃饱了, 收拾包裹要走。卢俊义看脚,都是水浆潦泡,点地不得。 当天秋雨纷纷,路上又滑。卢俊义一步一攧。薛霸拿起水火棍,拦腰就打。董 超假意去劝,一路上埋冤叫苦。离了村店,约走了十几里,到一座大树林,卢俊义 说:“小人实在捱不动了,可怜见且歇一歇!”两个公人带进林子里来,薛霸说: “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困倦,要在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卢俊义说: “小人插翅也飞不去。”薛霸说:“不要着你道儿,等老爷缚一缚。”腰间解下麻 绳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薛霸对董超 说:“大哥,你去林子外站着,要是有人来,咳嗽为号。”董超说:“兄弟,手下 麻利些个。”薛霸说:“你放心去看着外面。”说罢,拿起水火棍,看着卢员外说: “你莫怪我两个,你家主管李固,叫我们在路上结果你。就是到了沙门岛,反正也 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到了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 只能低头受死。薛霸两只手拿起水火棍,望着卢员外脑门上劈了下来。董超在外面, 只听得一声扑地响,忙走进林子里来看,见卢员外依旧缚在树上,薛霸却倒卧在树 下,水火棍撇在一边。董超说:“却又作怪!莫不是他使力猛了,倒吃一交?”仰 着脸四下里看,不见动静;低头一看,见薛霸心窝里露出三四寸长一支小小箭杆。 正要叫,东北角树上坐着一个人,叫声:“着!”董超脖颈上中了一箭,扑地倒了。 那人从树上跳下来,拔出尖刀,割断绳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 放声大哭。卢俊义开眼一看,认得是浪子燕青,叫声:“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 见么?”燕青说:“小乙从留守司前一直跟着这厮两个。见他把主人监在使臣房里, 又见李固请去说话,小乙猜疑这厮们要害主人,连夜跟出城来。主人在村店里住, 小乙就在外头,等到五更里起来,小乙先在这里等候。想这厮们必来这林子里下手。 被我两弩箭结果了他两个,主人见了么?”──浪子燕青那把弩弓、三支快箭,的 确是百发百中。
卢俊义说:“虽然你救了我性命,却射死了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了,走到 哪里去是好?”燕青说:“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天不上梁山泊,别无去处。” 卢俊义说:“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损,点地不得。”燕青说:“事不宜迟,我 背着主人去。”就到公人身边搜出银两,带着弩弓,插了腰刀,背着卢俊义,一直 望东边走。不到十几里,早驮不动,见一个小小村店,进到里面,寻房安下;买些 酒肉,权且充饥。两个暂时安歇在这里。 「简评54」这一回,写监狱里的黑暗,写解差如何害人,写燕青如何救主,情 节和过场都和当年的林冲发配差不多,甚至连解差都依旧是董超、薛霸。这种自我 重复的写法,以小说技巧论,是不值得效法的。──解差害人,方法很多,难道施 耐庵只知道用开水烫脚,只知道把人带进树林子里用水火棍当头劈下?摔死、淹死、 毒蛇咬死,不更容易遮掩? 燕青是个聪明人,却也办了件糊涂事儿:用弩箭射死了两个解差,连他们身上 的银两都没忘记要搜了来,怎么竟会粗心到自己的弩箭反到不要了?他的弩箭,第 一是上面有姓名,第二是只有三支,射中了鸟兽,必须取回。这一次射人,倒忘记 了。 解差杀人,如何处理尸体?是要当地官府来实地验尸,还是当时就埋了?书中 没说,无法考证了。作为燕青,既然你的主子是配军的身份,你杀死了解差,怎么 能不处理尸体(掩埋或毁容),就这样扬长而去?即便时间来不及,也只能找个冷 僻的山村,在人家住宿,怎么能住在旅店里?这是施耐庵的疏忽?还是故意要这样 写,让燕青当一回笨蛋,好让故事继续开展?如果是后者,只能说是作者的写作技 巧还欠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