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劫法场石秀勇跳楼
燕青虽然聪明，却也有失算的时候：用弩箭射死了两个公人，不但没有掩埋尸
体，连弩箭也没有收回。过往路人看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报知里正，来大名府
首告。差官下来检验，得知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复梁中书，着落大名府缉
捕观察，限期要捉凶手。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弩箭，分明是浪子燕青的。”
事不宜迟，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到处贴了告示，画着卢俊义和燕青两个模样，晓谕远
近村坊旅店，市镇人家，搜捕捉拿。
卢俊义正在村店房中将息杖疮，店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村坊里纷纷传说，画
着两人模样。小二见了，忙去报本处社长：“我店里有两个人，好生相像，不知是
也不是。”社长就转报做公的。
燕青因为没有肉食下饭，拿了弩子，去近边处射几只鸟兽吃。正要回来，听得
村里发喊，躲在树林里张望，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定，把卢俊义缚在车子上推
走了。燕青想要抢出去救，又没军器。寻思：“只好去梁山泊报与宋公明得知，叫
他来救。”
走了半夜，肚子饿了，身边又没一文。只好走到一个土冈子上，在林子里躺倒。
睡到天明，听得树枝上喜鹊咶咶噪噪，寻思：“要是射得下来，村坊人家讨些水，
煮熟了，也能充饥。”走出林子外，抬头一看，那喜鹊朝燕青直噪。燕青取出弩弓，
暗暗望空祈祷：“燕青只有这一支箭了。要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鹊坠；要是主人
命运当休，箭到鹊飞。”搭上箭，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弩子响处，正中
喜鹊后尾，带了那支箭，直飞下冈子去了。燕青大踏步赶下冈子去，不见了喜鹊，
却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正和燕青擦肩而过。燕青转回身，寻思：“我正没盘缠，
何不两拳打倒他们，夺了包裹，好上梁山泊。”揣了弩弓，抽身回来。这两人低着
头只顾走。燕青赶上，对准后面带毡笠儿的后心就是一拳，扑地打倒；正要拽拳再
打前面那个，反被那汉子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后面那汉子爬了起
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就剁。燕青大叫：“好汉，我死不妨，谁为主人报
信！”那汉子就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你这厮报什么音信？”前面那汉子把燕
青的手一拖，露出手腕上的花绣，忙问：“你不是卢员外家什么浪子燕青么？”燕
青想：“左右是死，索性说了，叫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就说：“我正是
卢员外家的燕青。如今要上梁山泊报信，请宋公明救我主人。”二人呵呵大笑说：
“幸亏没杀了你，原来正是小乙哥！你认得我们两个么？”──前面的是病关索杨
雄，后面的是拚命三郎石秀。杨雄说：“我两个奉哥哥将令，去北京打听卢员外消
息。军师和戴院长随后下山，专候通报。”
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以上事情都说了。杨雄说：“既然如此，我和燕青
上山寨报知哥哥；你去北京打听消息，快来回报。”石秀说：“最好。”燕青就跟
着杨雄，连夜上梁山泊。
第二天上午，石秀来到北京城，但见人人嗟叹，个个伤情。石秀心疑。来到市
心里，见家家闭户关门，石秀问路人，一个老丈回答说：“客人，你不知我这北京
有个卢员外，因被梁山泊贼人掳去，逃得回来，倒吃了一场冤屈官司，迭配沙门岛，
又不知怎地路上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拿回来，今天午时三刻，解到这里市曹上要斩
他，客人可去看一看。”
石秀见十字路口有个酒楼，就到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了。酒保前来问：
“客官，是请人，还是独酌？”石秀睁着怪眼说：“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
问什么鸟！”酒保忙打两角酒，切一大盘牛肉端来。石秀大碗大块地吃。坐不多时，
听得楼下街上热闹，石秀探身去楼窗外一看，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酒保上楼来
说：“客官，楼下出公事，快算了酒钱，别处去回避！”石秀说：“我怕什么鸟！
你快下去，不要讨老爷打！”酒保不敢做声，下楼去了。
不多时，街上锣鼓喧天。十字路口，四周围住法场，十几对刀棒刽子，前呼后
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铁臂膊蔡福拿着法刀，一枝花蔡庆扶着枷梢，悄声
说：“卢员外，不是我弟兄两个救你不得，事做拙了。”说罢，人丛里一声叫：
“午时三刻到！”一边开枷，蔡庆早拿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当案孔目高
声读罢犯由牌，众人齐和一声。楼上石秀，只就那一声和里，掣腰刀在手，应声大
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儿在此！”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石秀从
楼上跳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杀翻了十几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
往南就走。
原来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卢员外也惊呆了，走不动。梁中书听报大惊，忙点
帐前头目，引了人马，分头去把城四门关上；差前后做公的，汇合拢来。随你好汉
英雄，怎出高城峻垒？
石秀和卢俊义两人在城内走投无路，四下里人马围过来，用挠钩搭住，套索绊
翻，两人被捉了，解到梁中书面前。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
个祸害百姓的贼，我奉哥哥将令，早晚引来大军，打你城子，踏为平地，把你砍做
三截！”
石秀在厅前千贼万贼地骂，厅上众人都唬呆了。梁中书听了，沉吟半晌，叫取
大枷来，且把二人枷了，监放死囚牢里，吩咐蔡福在意看管。蔡福要结识梁山泊好
汉，把他两个做一处关着，每天好酒好肉给他们两个吃。
次日，城里城外纷纷来报：“收得梁山泊没头帖子几十张，不敢隐瞒，只得呈
上。”帖子上写：
梁山泊义士宋江，仰示大名府，布告天下：今为大宋朝滥官当道，污吏专权，
殴死良民，涂炭万姓。北京卢俊义乃豪杰之士，今者启请上山，一同替天行道。如
何妄徇奸贿，杀害善良！特令石秀先来报知，不期俱被
擒捉。如能存得二人性命，献出淫妇奸夫，吾无侵扰；倘若故伤羽翼，屈坏股
肱（音g ōng工），当即拔寨兴师，同心雪恨，大兵到处，玉石俱焚。剿除奸诈，
殄灭愚顽。天地咸扶，鬼神共佑。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好义良民，清慎官吏，切
勿惊惶，各安职业。谕众知悉。
梁中书看了，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即唤王太守到来商议。王太守是个懦
弱之人，听得这话，回禀梁中书说：“梁山泊这一伙儿，朝廷几次尚且收捕他不得，
何况我这里一郡之力？倘若这亡命之徒引兵到来，朝廷救兵不迭，那时悔之晚矣！
若论小官愚意：且姑存此二人性命，一者写表申奏朝廷；二者奉书呈上蔡太师恩相
知道；三者可教本处军马出城下寨，提备不虞。如此，可保北京无事，军民不伤。
要使把这两个人杀了，寇兵临城，一者无兵解救，二者朝廷见怪，三者百姓惊慌，
城中扰乱，深为不便。”梁中书听了说：“知府言之极当。”先唤押牢节级蔡福来
说：“这两个贼徒，非同小可。你若是拘束得紧，诚恐丧命；若是宽松，又怕他走
了。你弟兄两个，早早晚晚，在意坚固管候，不得时刻怠慢。”蔡福听了，心中暗
喜：“如此发放，正中下怀。”
梁中书唤兵马都监大刀闻达、天王李成两个到厅前商议。李成说：“量这伙儿
草寇，如何敢擅离巢穴？相公何必有劳神思？李某不才，无功报德，愿效犬马之劳，
统领军卒，离城下寨。草寇不来，别作商议。如若那伙强寇擅离巢穴，领众前来，
不是小将夸口，定令此贼片甲不回！”梁中书听了大喜，随即取金花绣缎，赏劳二
将。两人辞谢，别了梁中书，各回营寨安歇。
次日，李成升帐，唤急先锋索超等大小军官上帐，传令：“宋江草寇，早晚临
城，你可点本部军兵，离城东三十五里下寨。我随后即领军去。”索超得了将令，
次日点起本部军兵，离城东三十五里，地名飞虎峪，靠山下了寨栅。又次日，李成
引领正偏将，离城东二十五里，地名槐树坡，下了寨栅。周围密布枪刀，四下深藏
鹿角，三面掘下陷坑，只等梁山泊军马到来
原来这没头帖子，是吴学究叫戴宗下山打探消息，听得卢员外、石秀都被擒捉，
因此虚写告示，在桥梁道路上张贴的。
戴宗回到梁山泊，把上项事备细与众头领说知。宋江忙打鼓集众，大小头领，
各依次序而坐。宋江说：“当初军师好意，启请卢员外上山来聚义，不想今天却叫
他受苦，又陷了石秀兄弟，当用何计可救？”吴用说：“兄长放心。小生再献一计，
趁此机会，就取北京钱粮。明天是个吉辰，请兄长分一半头领，把守山寨，其余尽
随我等去打城池。”宋江即唤铁面孔目裴宣，派拨大小军兵，来日起程。黑旋风李
逵说：“我这两把大斧，多时不曾发市，听得打州劫县，它也欢喜。哥哥拨给我五
百兄弟，抢到北京，把梁中书砍做肉泥，拿住李固和那婆娘碎尸万段。”吴用说：
“既然你要去，就做先锋，点给你五百好汉，就打头阵。”宋江和吴用商议，拨定
了人数。裴宣写了告示，送到各寨，各依拨次施行。
第一拨，先锋李逵，部领小喽啰五百。第二拨，解珍、解宝、孔明、孔亮，部
领小喽啰一千。第三拨，女头领扈三娘、副将孙二娘、顾大嫂，部领小喽啰一千。
第四拨，李应、史进、孙新，部领小喽啰一千。中军主将都头领宋江、军师吴用。
簇帐头领四员：吕方、郭盛、孙立、黄信。前军头领：秦明，韩滔、彭玘. 后军头
领：林冲，马麟、邓飞。左军头领：呼延灼，欧鹏、燕顺。右军头领：花荣、陈达、
杨春，并带炮手轰天雷凌振，接应粮草。探听军情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分拨
已定，各头领依次而行，只留下副军师公孙胜和刘唐、朱仝、穆弘四个头领，统领
马步军兵，把守山寨。三关水寨中，自有李俊等把守。
索超正在飞虎峪寨中，流星马来报：“宋江军马大小人兵不计其数，离寨约有
二三十里，即将近到来。”索超又飞报李成寨内。李成一面飞报入城，一面备了战
马，直到前寨，跟索超说了。次日五更造饭，平明拔寨都起，到庾（音y ǔ雨）家
疃（音tuǎn 团上声）列成阵势，摆开一万五千人马。李成、索超全副披挂，门旗
下勒住战马。往东一望，远远地约有五百余人，飞奔前来。李成鞭梢一指，军健脚
踏硬弩，手拽强弓。梁山泊好汉在庾家疃一字儿摆成阵势。东阵上一员好汉当前出
马，正是黑旋风李逵，手掿双斧，睁圆怪眼，高声大叫：“认得梁山泊好汉黑旋风
么？”李成在马上看了，和索超相顾大笑：“每天听说梁山泊好汉，原来是这些腌
臜草寇，何足道哉！先锋你看，何不先捉此贼？”索超笑着说：“割鸡焉用牛刀，
自有战将建功，不必主将挂念。”言未绝，索超马后一员首将，姓王名定，手拈长
枪，引领部下一百马军，飞奔冲了过来。李逵胆勇过人，虽然带甲遮护，怎当马军
一冲，当时四下奔走。索超引军直赶过庾家疃来，只见山坡背后，锣鼓喧天，撞出
两彪军马。左有解珍、孔亮，右有孔明、解宝，各领五百小喽啰，冲杀过来。索超
见他有接应军马，方才吃惊，不来追赶，勒马而回。李成问：“如何不拿贼来？”
索超说：“赶过山去，正要拿他，原来这厮们倒有接应人马，伏兵齐起，难以下手。”
李成说：“这等草寇，何足惧哉！”引前部军兵，杀过庾家疃来。只见前面摇旗呐
喊，擂鼓鸣锣，又是一彪军马。当先马上却是一员女将，结束得十分标致，红旗上
金书大字“女将一丈青”，左有顾大嫂，右有孙二娘，引一千余军马人。李成说：
“这等军人，有何用处！先锋向前迎敌，我分兵搜捕四下草寇。”索超领了将令，
手掿金蘸斧，拍坐下马，杀奔前来。一丈青勒转马回头，望山凹里走。
李成分开人马，四下里赶杀，听得喊声震地，雾气遮天，一彪人马，飞也似追
来。李成急急退兵十四五里，首尾不能相顾，刚退进庾家疃，左面冲出解珍、孔亮，
领人马赶杀；右面冲出孔明、解宝，领人马杀来。三员女将，拨转马头，随后杀来，
赶得李成军马四分五落。急待回寨，黑旋风李逵当先拦住。李成、索超冲开人马，
夺路而去，大折一阵。
李成、索超差人进城报知，梁中书差闻达领本部军马前来助战。李成接着，就
槐树坡寨内商议退兵之策。闻达笑着说：“疥癞之疾，何足挂意！闻某不才，来日
愿决一阵，务要全胜。”当夜商议定了，传令与军士，四更造饭，五更披挂，平明
进兵。战鼓三通，拔寨都起，来到庾家疃。正遇见宋江军马，泼风也似杀来。
大刀闻达把军马摆开，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宋江阵中，霹雳火秦明勒马厉声
高叫：“北京滥官污吏听着！多时要打你这城子，诚恐害了百姓良民。好好将卢俊
义、石秀送过来，把淫妇奸夫一同解出，我即退兵罢战，决不相侵！若是执迷不悟，
玉石俱焚。”闻达大怒，问部将：“谁与我力擒此贼？”言犹未了，脑后铃鸾响处，
急先锋索超当先出马，高声喝：“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有何负你？你好人不做，
却去落草为贼！我今天拿住你，碎尸万段。”秦明也是个性急的人，拍马向前，抡
狼牙棍直奔过来。二匹烈马相交，两般军器并举，众军呐喊。斗过二十余合，不分
胜败。宋江军中先锋队里转过韩滔，就马上拈弓搭箭，飕地只一箭，正中索超左臂。
索超撇了大斧，回马望本阵就走。宋江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齐卷杀过去。杀得
尸横遍野，流血成河，大败亏输。直追过庾家疃，随即夺了槐树坡小寨。当晚闻达
直奔飞虎峪，计点军兵，三停去一。宋江就槐树坡寨内屯扎。吴用说：“敌军败走，
心中必怯，不若乘势追赶。”宋江随即传令，当晚就将精锐得胜军将，分作四路，
连夜进发，杀奔城下。
闻达奔到飞虎峪，正在寨中商议计策，小校来报：“近山上一带火起！”闻达
带领军兵上马一看，见东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照得遍山遍野通红。闻达引军兵迎
敌，山后马军又到。当先首将花荣，引副将杨春、陈达横杀过来。闻达措手不及，
领兵回飞虎峪。西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当先首将呼延灼，引副将欧鹏、燕顺冲击
过来。后面喊声又起，却是首将秦明，引副将韩滔、彭玘并力冲杀。闻达军马大乱，
拔寨都起。只见前面喊声又起，火光，
晃耀，却是轰天雷凌振带了副手，从小路直转飞虎峪那边，放起炮来。闻达引
军夺路，奔城而去。只见前面鼓声响处，有一彪军马拦路。火光丛中，闪出首将林
冲，引副将马麟、邓飞截住归路。四下里战鼓齐鸣，烈火竞起，众军乱窜，各自逃
生。闻达手舞大刀，杀开一条路，正撞着李成，合兵一处，且战且走。战到天明，
才到城下。梁中书连忙点军出城，接应败残人马，紧闭城门，坚守不出。次日，宋
江军马追来，直抵东门下寨，准备攻城。
「简评55」梁中书抓到卢俊义，当机立断，立刻处斩。这时候城里只有石秀一
个人，无人援手，敢于一个人跳楼劫法场，不能不说是“孤胆英雄”，不愧“拚命
三郎”的称号。这种一时冲动的行为，成功的可能性当然是极小的。如果梁中书依
旧采取速战速决策略，抓住了就杀，石秀也就没命了。梁中书一犹豫，倒给了卢俊
义和石秀一个缓冲的机会，给了梁山泊一个调兵遣将、攻打大名府的时间。
吴用既然把“反诗”的涵义告诉了李固，就应该想到卢俊义下山以后可能会遇
到的种种磨难，即便没有估计到李固和卢俊义娘子之间有奸情，至少应该想到卢俊
义会因此而被捕入狱。在卢俊义下山以后，仅仅派杨雄、石秀、戴宗去打探消息是
绝对不够的。智多星并不“多智”，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