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梁中书在留守司聚众商议。李成说：“贼兵临城，事在紧急，如果迟延，必至
失陷。相公可修告急家书，差心腹人星夜赶上京师，报蔡太师知道，早奏朝廷，调
遣精兵前来救应；第二，赶紧行文通报邻近府县，早早调兵接应；第三，北京城内，
着大名府差民夫上城，同心协力，守护城池，准备滚木礌石，踏弩硬弓，灰瓶金汁，
昼夜提备。”梁中书随即修下家书，差首将王定，全副披挂，又差几个马军，领了
密书，放开城门吊桥，往东京及邻近州府飞报，要求发兵救应。先着王太守调集民
夫，上城守护。
王定到东京太师府呈上密书，又把卢俊义的事一一说了。太师随即请枢密院官
来商议军情重事。不移时，东厅枢密使童贯引三衙太尉，都到节堂。蔡京把大名危
急的事备细说了一遍，步司太尉背后有个衙门防御使，姓宣名赞──此人生得面如
锅底，鼻孔朝天，卷发赤须，身高八尺，武艺出众，先前因对连珠箭赢了番将，郡
王爱他武艺，招做女婿，人呼为“丑郡马”，不想郡主嫌他丑陋，怀恨而亡──出
班回禀太师说：“小将当初在乡中有个相识。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①嫡派子孙，
姓关名胜，生得与祖上云长相似，使一口青龙偃月刀，人称‘大刀’关胜。现做蒲
州②巡检。此人熟读兵书，精通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若以礼币请他，拜为上将，
可以扫清水寨，保国安民。”蔡京大喜，就差宣赞为使，连夜前往蒲州，礼请关胜
赴京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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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义勇武安王──宋代对关羽的封号。
② 蒲州──今山西永济。
宣赞到达蒲州，关胜忙出来迎接，宣赞说：“因梁山泊草寇攻打北京，宣某在
太师面前保举兄长，现奉太师钧命，礼请起行。”关胜大喜，说：“我有个结拜兄
弟，姓郝名思文。当初他母亲梦井木犴①投胎，因此人都叫他‘井木犴’。这兄弟
十八般武艺，无有不能。望能一同前去，协力报国。”宣赞喜诺，就请登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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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井木犴（音án ）──星相学中指二十八宿中的井宿。
关胜同郝思文引十几个关西大汉，跟随宣赞连夜起程，来到东京，拜见太师。
蔡京见关胜堂堂八尺五六身躯，细细三柳髭须，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
唇若涂朱，心中大喜，问：“梁山泊草寇围困北京城郭，请问良将，有何妙策，以
解其围。”关胜禀说：“久闻草寇占住水洼，今擅离巢穴，自取其祸。若救北京，
虚劳人力。乞假精兵数万，先取梁山，后拿贼寇，叫他首尾不能相顾。”太师大喜，
对宣赞说：“此乃围魏救赵②之计，正合吾心。”随即唤枢密院官，调拨山东、河
北精锐军兵一万五千，叫郝思文为先锋，宣赞为合后，关胜为领兵指挥使，步军太
尉段常接应粮草，限日下起行，杀奔梁山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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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围魏救赵──公元前353 年，魏国围攻赵国都城邯郸，齐国国王命令田忌、
孙膑率领军队去救。孙膑认为：魏国的精锐部队都去攻打赵国了，魏国内部空虚，
就率兵去打魏国本土。魏军回救，在半路上被齐军杀得大败，赵国之围就解了。
宋江和众将每天攻打北京城，索超箭创未平，李成、闻达哪敢出阵？忽然神行
太保戴宗来报：“东京蔡太师拜请大刀关胜，引一彪军马飞奔梁山泊来。寨中头领
请兄长军师早早收兵，回解山寨之难。”吴用说：“虽然如此，不可急还。今夜晚
间先令步军前行，留下两支军马，在飞虎峪两边埋伏。城中知道我等退军，必然追
赶。若不如此，我兵先乱。”宋江传令差花荣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左边埋伏；林
冲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右边埋伏。再叫呼延灼引二十五骑马军，着凌振带上风火
炮，离城十几里远近，见追兵过来，即施放号炮。一面传令，前队退兵，倒拖旌旗，
不鸣战鼓，慢慢退回。步军队里，半夜起来，次第而行。直至次日巳牌前后，方才
尽退。
城上望见宋江军马手拖旗幡，肩扛刀斧，拔寨都起，有还山之状，报与梁中书
知道。梁中书随即唤李成、闻达商议。闻达说：“想是京师救军去取他梁山泊，这
厮们恐失巢穴，慌忙归去。可以乘势追杀，必擒宋江。”正说着，东京报马到来，
约会引兵去取贼巢。“他若退兵，可以速追。”梁中书即叫李成、闻达各带一支军
马，从东西两路追赶。
李成、闻达引兵直追到飞虎峪，听到背后火炮齐响，吃了一惊，勒住战马一看，
见后面旗幡对刺，战鼓乱鸣，左手撞出花荣，右手撞出林冲，各引五百军马，两边
杀来，知道中计，火速回军。前面又撞出呼延灼，引着一支马军，大杀一阵，杀得
李成、闻达衣甲零落，退入城中，闭门不出。宋江军马，接近梁山泊边，正好迎着
丑郡马宣赞拦路。宋江约住军兵，权且下寨。暗地使人从偏僻小路上山报知，约会
水陆军兵，两下救应。
水寨内头领张横，与兄弟张顺商议：“你我弟兄自来寨中，不曾建功。如今大
刀关胜三路军兵打我寨栅，不若我和你先去劫了他寨，捉得关胜，立这件大功，在
众兄弟面前也好争口气。”张顺说：“哥哥，我和你只管水军，倘或不相救应，枉
惹人耻笑。”张横说：“像你这般仔细，何年何月能够建功？你不去，我自去。”
张顺苦谏不听。当夜二更时分，张横点了小船五十余只，每船上只有三五人，
浑身都是软战，手执苦竹枪，各带蓼叶刀，趁着月光微明，寒露寂静，把小船直抵
旱路。
关胜正在中军帐里点灯看书，有伏路小校悄悄来报：“芦花荡里，约有小船四
五十只，人人手执长枪，在芦苇里面两边埋伏，特来报知。”关胜微微冷笑，当即
暗传号令，命众军准备。
张横引二三百人，从芦苇丛中摸到寨边；拔开鹿角①，直奔中军。望见帐中灯
烛荧煌，关胜手拈髭髯，坐看兵书。张横暗喜，手掿长枪，抢入帐房里来。旁边一
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天崩地塌，山倒江翻，吓得张横倒拖长枪，转身就走。四下
里伏兵齐起，。二三百人尽数被缚。关胜将张横打进囚车，其余尽数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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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鹿角──鹿角形障碍物，放在军营四周。
张顺到水寨内来报：“我哥哥不听我苦谏，去劫关胜营寨，不料被捉了。”阮
小七听了，叫起来说：“我们兄弟同死同生，吉凶相救，你是他嫡亲兄弟，怎么让
他独自去，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我弟兄三个自去救他。”张顺说：“不曾得哥哥
将令，不敢轻动。”阮小七说：“要是等将令来到，你哥哥被他剁做八段了。”阮
小二、阮小五都说有理。张顺逆他们三个不过，只得依他。
当夜四更，点起大小水寨头领，架船一百余只，一齐杀奔关胜大寨。岸上小军，
望见水面上战船如蚂蚁相似，都傍岸边，慌忙报知主帅。关胜笑着说：“无见识的
贼奴，何足为虑！”随即唤首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三阮在前，张顺在后，呐喊一声，抢进寨来，只见寨内枪刀竖立，旌旗不倒，
并无一人。三阮大惊，转身就走。帐前一声锣响，左右两边，马军步军，分作八路，
重重叠叠，围了过来。张顺见不是头，先跳下水去。三阮夺路走到水边，后军赶上，
挠钩齐下，套索飞来，把阮小七搭住，横施倒拽捉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张顺却
得混江龙李俊带着童威、童猛死救回去。
张顺到宋江寨中，报说这个消息。宋江与吴用商议，吴用说：“来日决战，且
看胜败如何。”正说着，听得战鼓齐鸣，丑郡马宣赞部领三军，直到大寨。宋江率
众出迎，见宣赞在门旗下搦战，就问：“哪个出马拿这厮？”花荣拍马持枪上前，
宣赞舞刀来迎，斗到十合，花荣卖个破绽，回马就走。宣赞赶来，花荣在了事环上
带住钢枪，拈弓翻身一箭。宣赞听得弓弦响，却好箭来，把刀一隔，铮地一声响，
射在刀面上。花荣见一箭不中，再取第二支箭，望宣赞胸膛上射来。宣赞镫里藏身，
又躲过了。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赶，勒马跑回本阵。花荣连忙勒转马头，去
追宣赞；又取第三支箭，望宣赞后心再射一箭。只听得“铛”地一声响，正射在背
后护心镜上。宣赞慌忙驰马入阵。
关胜叫小校：“快牵过战马来！”那匹马，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浑
身上下，没一根杂毛，纯是火炭般赤；拴一副皮甲，束三条肚带。关胜全装披挂，
绰刀上马，直临阵前。
宋江见关胜一表非俗，暗暗喝彩，回头对众将说：“将军英雄，名不虚传！”
林冲挺枪出马，关胜大喝：“水泊草寇，怎敢背叛朝廷！单要宋江与我决战。”宋
江喝住林冲，纵马出阵，欠身施礼说：“郓城小吏宋江到此谨参。”关胜说：“你
是个县里的小吏，怎敢背叛朝廷？”宋江答：“只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
佞专权，贪官污吏，陷害百姓。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关胜大喝：“天兵
到此，尚然巧言令色！若不下马受降，叫你粉骨碎身！”
秦明大怒，手舞狼牙棍，纵坐下马，直抢过来。关胜也纵马出迎。林冲怕他夺
了头功，猛可里飞抢过来，径奔关胜。三骑马走马灯般厮杀。宋江看了，怕伤关胜，
就鸣金收军。林冲、秦明回马阵前，问：“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为何收军罢战？”
宋江说：“贤弟，我等忠义自守，以强欺弱，非所愿也。纵使阵上捉他，此人不服，
也惹人耻笑。我看关胜英勇，世代忠良，要是能让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林
冲、秦明都不喜欢。
关胜回到寨中，下马卸甲，心中暗忖：“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要输，宋江倒
收了军马，不知何意？”叫小军推出陷车中张横、阮小七过来，问：“宋江是个郓
城小吏，你们如何服他？”阮小七回答说：“俺哥哥山东、河北驰名，都称做及时
雨宋公明。你这厮不知礼义，如何懂得！”关胜低头不语。
关胜心中烦闷，坐卧不安，走出中军观看，月色满天，霜华遍地。伏路小校来
报：“一个胡须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关胜说：“你不问他是谁！”小校
说：“他又没带人马，不肯说姓名，只说要见元帅。”关胜说：“既是如此，叫他
进来。”没多时，来到帐中，拜见关胜。关胜看了，有些面熟，就问是谁。那人说：
“小将呼延灼。先前曾统领连环马军，征进梁山泊。谁想中贼人奸计，失陷了军机，
不能还乡。听得将军到来，不胜之喜。早间宋江在阵上，林冲、秦明正要捉将军，
宋江火急收军，诚恐伤犯足下。此人素有归顺之意，怎奈众贼不从。暗与呼延灼商
议，正要驱使众人归顺。将军若是听从，明天夜里，轻弓短箭，骑着快马，从小路
直入贼寨，生擒林冲等寇，解赴京师，共立功勋。”关胜大喜，请入帐中置酒相待。
次日，宋江举众搦战。关胜与呼延灼商议：“今天先赢首将，晚间可行此计。”
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各自上马，都到阵前。宋江大骂呼延灼：“山寨不曾亏负你
半分，因何夤夜私去？”呼延灼回答说：“汝等草寇，成何大事！”宋江令黄信出
马，仗丧门剑，驱坐下马，直奔呼延灼。两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
把黄信打落马下。宋江阵上众军士抢出来，扛了回去。关胜大喜，令大小三军一齐
掩杀。呼延灼说：“不可。吴用那厮广有神机，若去赶杀，恐怕中计。”关胜听了，
火急收军，都回本寨。关胜大喜，到中军帐里置酒相待，传下将令，叫宣赞、郝思
文两路接应，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由呼延灼引路。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后，
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
是夜月光如昼。黄昏时候，马摘鸾铃，人披软甲，军卒衔枚疾走，呼延灼当先
引路，众人跟着。走了约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伏路小军，低声问：“来的
是呼延将军么？宋公明差我等在此迎接。”呼延灼喝声：“别说话，随在我马后走！”
又转过一个山嘴，见远远地一盏红灯。关胜勒住马问：“有红灯处是哪里？”呼延
灼说：“那里就是宋公明中军。”急催动人马，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
跟定关胜，奔到红灯下一看，不见一个人，呼延灼也不见了。关胜大惊，知道中计，
慌忙回马，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正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关胜连
忙回马，只剩得数骑马军跟着。转出山嘴，又听得树林边脑后一声炮响，四下里挠
钩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后拥，投大寨来。
林冲、花荣引一支军马，截住郝思文厮杀。林冲大喝：“你主将关胜已经被擒，
你这无名小将，还不下马受缚？”郝思文大怒，直取林冲。二马相交，斗不几合，
撞出个女将扈三娘，撒起红锦套索，把郝思文拖下马来。步军上前捉住，解投大寨。
秦明、孙立引一支军马去捉宣赞，半路正好相逢。秦明跃马挥狼牙棍，直取宣
赞。二马相交，约斗数合。孙立过来助战，宣赞慌张，被秦明一棍打下马来。三军
齐喊一声，上前捉住。
扑天雕李应引领大小军兵，杀奔关胜寨内，先救了张横、阮小七及被擒水军，
夺了粮草马匹，并招安四下败残人马。
东方渐明，宋江等众人上山，到忠义堂上坐下，把关胜、宣赞、郝思文解上来。
宋江见了，慌忙下堂，喝退军卒，亲解其缚，把关胜扶在正中交椅上，纳头跪拜，
叩首服罪，说：“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关胜连忙答礼，闭口无言，
手脚无措。呼延灼也上前服罪说：“小可领将令，不敢不依，望将军恕免虚诳之罪。”
关胜见一班头领义气深重，回头问宣赞、郝思文：“我们被擒，怎么了局？”二人
答：“听从将令。”关胜说：“没脸面还京，俺三人愿早赐一死！”宋江说：“这
是什么话？将军倘蒙不弃微贱，一同替天行道。要是不肯，不敢苦留，今天就送回
京。”关胜说：“人称忠义宋公明，话不虚传，今天我等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愿
在帐下当一小卒。”宋江大喜。一面设筵庆贺，一边使人招安逃窜败军，又得了五
七千人马。军内有老幼者，随即给银两放回家。又差薛永带书信到蒲州，搬取关胜
老小。
「简评56」宋江有个特点，只要看见武将英勇，就想拿过来为自己所用。这是
古代打天下的“明君”的共识和手腕。如果宋江不想打天下，要这样多的将军何用？
作为关云长的后代，兵败被俘，居然投降强盗，也太给他的祖宗丢脸了。
